黄单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去观察男人的面色,试图捕捉到对他起疑心,或者是觉得他踰越的蛛丝马迹。
聂文远说,「小於,你怕舅舅生气,就乖乖的,别管太多,嗯?」
黄单说,「哦。」
他顿了顿,「可是舅舅,钱是我从王明那里拿的,这件事跟我有关,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聂文远揉揉眉心,「人在外地。」
黄单听明白了男人话里的意思,刘全武这时候不在T城,他的人还没找到。
刘全武偷拿了钱出去赌博,合情合理。
黄单在欲要把这条信息打上确定的记号时,他又动摇了,根据前几次的经验,不到最后,真相还说不好是哪个。
胡同里的洪水没全部退掉,水位线浅了一些。
车停在路口,黄单几人往胡同里走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泥巴乱飞。
聂友香早早就搬了个小竹椅,坐在大门口边等边跟马大伯聊天,她望见了人,就赶马大伯走。
马大伯知道聂友香的为人,他也不恼,朝往这边来的聂文远点头打了个招呼,就背着手回了自己的小屋。
聂友香看大儿子走路的姿势不太对,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出门前穿的那套,一看就是聂文远的,她的眼睛一转,直接转到了聂文远那儿,什麽也没说就把大儿子叫到屋里。
片刻后,聂友香跟聂文远坐在屋檐下,她的心思多,半天才斟酌着蹦出一句,「文远,小飞把事都跟我说了,他动手打小於是不对,我已经说过他了。」
「他俩是我的儿子,你的外甥,你帮着哪边,我都不好说什麽,不过,你因为小於流点鼻血,就把小飞的腿给踢的那麽严重,骨头都伤着了,有点说不过去。」
聂文远吹吹茶杯里漂浮的翠绿茶叶,「小於怕疼。」
聂友香闻言,就跟听到多大的笑话似的,「是小於跟你说的?他说的话你也信?五岁以前还好,能用好吃的好玩的哄着,五岁以后整个就是一草上飞,根本不在家呆,甭管是哪天,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铁定有伤,我就没见他哭过鼻子。」
她说着就唉声叹气,言语里尽是悔不当初,「也怪我们,从他出生就宠着他,要什麽给什麽,把他给宠的无法无天,往歪了长,后来想掰正却怎麽也掰不过来了。」
聂文远喝口茶,「过去的他不怕疼,现在的他很怕。」
聂友香听不懂了,什麽叫过去不怕,现在怕?又不是换了个人,她挺想知道小儿子是怎麽做到的,平时跟聂文远能有什麽共同语言,要知道聂文远最不能接受无所事事,混日子的人。
「小飞最近心情不怎麽好,小柔又出了事,他有什麽不对的地方,你做舅舅的,就别往心里去了。」
聂文远的手机响了,他起身出去接电话。
聂友香去找小儿子,「小於,我让你在你舅舅那里给你哥多说点好话,你有没有说?」
黄单没说。
聂友香作势要拧他的耳朵,「妈问你话呢,你当耳旁风,吹一吹就过了?」
黄单往后躲,人跑到了院子里。
聂友香气道,「妈的话还没说完,你跑什麽?」
黄单站在门头底下,「就这麽说。」
聂友香四处找找,没找到东西丢过去,「臭小子你要气死你妈啊,你站门口,也不怕让人听了笑话,回来!」
黄单挪近一点,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聂友香看出小儿子对自己的戒备,她也没去管,「你姐的情绪很不稳定,从今晚开始,你跟你哥轮流看着点,妈怕她钻牛角尖。」
黄单说,「我的东西还在舅舅那儿。」
聂友香坐回小竹椅上面,「回头找个时间再去拿就是了。」
黄单说,「那我去跟舅舅说一声。」
聂友香瞪着小儿子的背影,她摇头自言自语,「奇了怪了,他俩亲到这种地步了吗?」
黄单在胡同里找到男人,「舅舅,我晚上不跟你回去了。」
聂文远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好。」
黄单虽然很想跟男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可是他必须要为任务考虑,陈小柔跟陈飞都在这里,方便调查。
聂文远说,「跟我进来。」
黄单跟上去。
不多时,大家都在堂屋坐着,除了陈小柔,她暂时都不会出房间。
聂文远点根菸抽,他不说话,其他人都没发出声音。
黄单看着院子里的两只老母鸡。
陈飞靠墙站着,半个身子在阴影里面,他洗过澡,身上还是湿的,脸上的表情看不太清。
聂友香的耐心最差,忍不住就问,「文远,你有什麽话要说的,就说吧。」
聂文远抽一口烟,「小飞工作的事,今后就别跟我提了。」
这话说的太狠绝,跟上次饭桌上的那番话是两个概念,已经不是长辈对晚辈的教导了,给人一种冷漠异常的感觉。
堂屋的气氛立马就变了变。
聂友香站起来,「文远,你好好的为什麽要说这种话?小飞就你一个舅舅,他的事不能你提,还能跟谁提?」
聂文远把菸灰弹在水泥地上,「他是成年人,自己的人生理应由自己负责。」
聂友香噎住。
她要是反驳吧,显得大儿子无能,离了舅舅,什麽也能做,不反驳吧,就等於把聂文远的话给敲定了。
「话是那麽说……」
聂文远把茶杯扣在桌上。
只是这个动作,就把聂友香后面的声音给堵住了,当官的身上有一种东西,她们老百姓没有,应付不来。
陈飞在难言的氛围里表态,「我知道了。」
聂文远的面部被烟雾缭绕,像一头正值壮年的雄狮,坐在那儿,就让人心生畏惧,「小薇的精神不太好,她抓伤小柔的事是意外,友香,你因为这件事怪罪她们,过了。」
聂友香气不打一处来,「我过了?你这些年没少照顾聂秀琴一家,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放在心里,现在明摆着就是她们害了我家小柔,你还偏袒!」
聂文远开口道,「姐。」
他这声姐喊的,聂友香头皮都麻了,一肚子的怨气全堵着了,上不来下不去,难受的要死。
直到聂文远起身出去,黄单才说了句话,「舅舅,我送你。」
聂文远嗯了声。
黄单一路跟着他出门。
聂友香心里头纳闷,「小飞,你舅舅今天是不是吃错什麽药了?」
陈飞冷着脸,「我不知道。」
他说完就回屋,把门砸的咣当响,墙上的石灰掉了一地。
聂友香无语片刻,她对着老伴的遗像叹气,「看见了吧,你老陈家的儿子女儿都不省心,是嫌我这个当妈的命太长,盼着我早死。」
夜里黄单在陈小柔的房间外面打地铺,他迷迷糊糊的听到了哭声,人猛地睁开眼睛,下一刻就从地上爬起来敲敲门,「姐。」
房里传出陈小柔的吼声,「走开。」
黄单说,「你没事吧?」
陈小柔不回应,就在房里哭。
大半夜的,听着一个女人在哭,有点渗人,黄单搓搓胳膊,盘腿坐在蓆子上面拍蚊子。
没过多久,聂友香跟陈飞就上楼了,俩人站在房门口苦口婆心的安慰。
黄单一直在边上站着,就在他以为陈小柔不会开门的时候,门从里面打开了。
陈小柔站在门口,眼睛红肿的厉害,脸上还挂着眼泪,被周薇薇抓破的地方没上药,看的有些触目惊心。
聂友香心疼女儿,焦急的说,「小柔,你明天必须跟你哥去医院一趟,听见没有?」
陈小柔笑的比哭还难看,「去了也会留疤的。」
聂友香一听就生气,见不得骄傲的女儿这麽颓废,「你又不是医生,这要等去了才知道。」
她放缓了语气,「没事的,以后少吃点酱油,疤会消的,听妈的话没错。」
陈小柔哭出声,「妈,我什麽都没有了。」
聂友香抱住女儿,拍拍她的后背,「胡说,你还年轻,日子长着呢,这次汇演的第一名是你,不管你跳没跳完,你都是跳的最好的,你的领导跟团里的人都知道。」
「谁都晓得那个方芳拿了第一,是你没表演完,不然哪有她的份儿,看着吧,就算她得到了你的奖项跟荣耀,照样直不起腰 。」
陈小柔知道那个道理,心里还是很难过。
聂友香给两个儿子使眼色,「小飞,小於,你们说说话。」
陈飞不走心的说,「是啊,小妹,你跳舞跳的最好,小薇都比不上你。」
黄单没说话,视线盯着陈小柔的领口,刚才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对方的胸口好像有个纹身。
可惜不能扒开衣服去看个真假。
大概是黄单的目光太明显,陈小柔发现了,她哭花了脸,羞愤的说,「你往哪儿看呢?陈於,我是你姐!」
黄单说,「我没看。」
陈小柔冷笑,她抹把脸,碰到伤口,疼的五官都扭曲了,没等黄单三人说什麽就把门一关。
第二天陈飞带陈小柔去了医院。
回来后陈小柔就把自己关在房里,脸上的伤疤不好,她不愿意出门。
所有人都是那麽想的。
没想到在黄单去医院看周薇薇的那天,陈小柔出了门,跟他一块儿去了医院,同行的还有陈飞。
聂友香没去,不想看到自己的亲妹妹,上次闹成那样,这个年不过完,都不会有什麽交集,毕竟人要脸,树要皮。
到了医院,黄单故意找借口离开。
他提前给聂文远打过电话,陈飞跟陈小柔很顺利的别放进病房里。
过了不到三分钟,黄单就溜回来,站在门外偷听。
病房里没有大哭大闹,安静的有点诡异。
自从那次后,陈小柔就瘦了很多,两边的脸颊凹陷下去,眼底有一片青色,她身上温婉的气质不见了,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子消极的气息。
「哥,你说一个人疯了,还能认出来谁是谁吗?」
陈飞说,「要问医生。」
「医生能管用,疯子就不会还疯着了。」
陈小柔弯下腰背,「小薇,你把我的脸划花了,害我在汇演的时候丢人,你的心肠怎麽这麽毒?」
周薇薇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
陈小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舅舅说你精神不好,我妈说你疯了,所有人都说你有病,周薇薇,你是装的吧?」
周薇薇还是没有反应。
陈小柔气的浑身发抖,手往周薇薇的脸上抓,「你已经疯了,为什麽还要害我?!」
陈飞按住妹妹的肩膀,「小柔,你冷静点。」
「怎麽冷静?这都半个多月了,我脸上的那几条印子还在,你要我怎麽冷静?哥,周薇薇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我……」
陈小柔的嘴巴被陈飞摀住了,「小薇已经这样了,你就别在这里闹了,我们走吧。」
她的眼睛一闪,没有再说话。
门外的黄单很不满意的蹙蹙眉头,他转身退到拐角。
陈飞跟陈小柔从病房出来,他俩也没等弟弟,直接就走了。
黄单回了病房,去打盆水端到床边,「表姐,你不要动,我给你抆抆脸。」
周薇薇一动不动。
黄单把毛巾放进水里面,慢慢浸湿后拧干了覆盖在周薇薇有点肿的脸上,「忍着点,一会儿就好。」
周薇薇出事后就在吃药,人也总是躲在房间里,脸是不见阳光的苍白,能看见青色血管。
黄单发现周薇薇的嘴唇动了,他确定不是自己看花眼就把头低下去,「表姐,你想说什麽?」
周薇薇张张嘴巴。
黄单把耳朵凑过去,他怕疼,所以担心耳朵被咬,好在周薇薇并没有咬上来,也没有说出完整的音节,只是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有口痰堵在嗓子眼。
周薇薇一把抓住黄单。
黄单没有挣脱,他把耳朵凑的更近,几乎贴上了周薇薇的嘴唇,「救?还是舅?」
周薇薇却不再出声了。
黄单一抬头,才看到周薇薇在哭,她哭起来没有撕心裂肺,嚎啕大哭,只是静静的流着泪,让人看了,心里堵得慌。
黄单拿毛巾给她抆抆脸,「会好起来的。」
抗洪前后持续了两个多月才结束,解放军们不想惊动老百姓,他们偷偷的走,还是被知道了。
老百姓们一窝蜂的围上来,他们把水,吃的,烟全往车里丢,生怕丢慢了,解放军会不要。
黄单把一个大蛇皮袋子拎起来,迅速往一个解放军怀里一扔,那解放军懵逼的接住,想还回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
蛇皮袋子里有苹果,白开水煮的鸡蛋,还有聂文远给黄单的进口巧克力。
当时黄单装的时候,聂文远就在旁边看着,他没出声,还帮着提进了车后备箱里。
卡车陆续出城。
黄单手插在兜里,伸着脖子看,直到最后一辆卡车消失在视野里,他才呼出一口气,转身回了车里。
聂文远阖着眼帘,似乎睡着了。
黄单忍不住把男人额前的发丝顺了顺,他知道对方没睡,也知道对方不会阻止他的动作。
司机当是小外甥在调皮捣蛋,没看出别的东西。
聂文远的眼帘没有睁开,「都送完了?」
黄单说,「嗯。」
车子启动后,黄单用只有聂文远能听到的音量问,「人还没找到?」
小外甥凑的近,温热的气息让聂文远那只耳朵都有点烫,他嗯了声,没把人推开。
晚上黄单没回家,去了聂文远的住处。
吴奶奶看到黄单,眼睛瞪了一下,难得的没说难听的话,收敛了不少。
想来这段时间,吴奶奶的手脚伸的没那麽长了。
聂秀琴在医院照看周薇薇,楼上比楼下还要冷清。
黄单在聂文远的卧室看书,他看的入神,冷不丁的听到嗡嗡震动声响,「舅舅,你的手机响了。」
卫生间里传出聂文远的声音,「你接一下。」
黄单按了接听键,那头传来刘全武的声音,「文……文远……救我……快救我……有人要……」
惨叫声突如其来,黄单的耳膜发疼,那股刺疼戳进了脑壳里,他疼的手一抖,连着喊了好几声,就只有咕噜咕噜的声音。
有那麽一瞬间,黄单以为自己的头被人按在水里,耳朵被水灌满了,他顾不上别的,立刻就拿着手机冲进了卫生间。
聂文远抆着脸上的水,宽肩厚背,腰窄,臀翘,手长脚长,皮肤是小麦色的,身材无可挑剔,背部有条细长的疤痕,不知道什麽时候留下的。
他没转身,背对着小外甥,「慌什麽?」
黄单没心思欣赏,「全武叔叔出事了。」
冷静下来以后,他回想着电话里那十几秒的细节,「通话突然中断,我来不及问他,只听见了水声,很大的水。」
聂文远的手一顿,扔了毛巾就往外走,手拽上小外甥,「舅舅去穿衣服,你通知司机,算了,别通知了,你去睡吧。」
「……」
黄单说,「我跟你一起去。」
聂文远看他一眼,就去拿手机打电话,下达指令。
很快就有一辆车开出去,聂文远在驾驶座上,他的头发潮湿,发梢滴着水,转方向盘的动作平稳,面上一片冷静,似乎什麽事都不能让他方寸大乱,慌张无措。
黄单坐在聂文远旁边,心里问道,「陆先生,刘全武现在是生是死?」
系统,「他被套在装沙的袋子里,跟沙袋一起堵在堤坝口,你觉得他是生是死?」
黄单的眉心一拧,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