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2)

88、青媚狐(八-九)

曾经世外仙境一般的桃源, 如今已是满目狼借。

阿嫣是在夜里回来的,到了桃源的入口, 回首望去——穿过中间交战的无人之境,便是仙冥界的阵地。

仙冥界, 神界以下一等一的势力,一度曾是众仙之首。

天狐族怎会去偷他们的东西, 舅舅也不管管……疯了麽。

可查看了几个天狐族大将的伤势, 进到华容寝宫后,阿嫣才是真的惊了心。

他们的伤都在紧要的位置, 却不致命,养足几年就好,问题在於动手的人的招数、武器, 伤口的情况, 刻意饶过一命的手法……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

难怪,当年师兄说, 那人出身显赫, 所穿所用皆是宝物。

仙冥界的太子, 自然是家世极好的。

真是宿命的冤家。

华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伤口在胸膛左侧, 离心口很近。

深夜,他醒过来,看见灯火下,静静坐在床畔的人, 一怔,刚一开口,便咳嗽起来:“咳咳咳……你回来作甚?”

阿嫣替他掖了掖被子:“在妖狐一族的山头,听到他们幸灾乐祸的谈话,说天狐族和仙冥界打起来了,这次怕是要被上仙灭族,拍了人家那麽多年的马屁,到最后还不是落个惨淡下场。”

华容淡淡一笑,又咳嗽几声,才道:“见过义父和玉娘了吗?”

阿嫣摇头:“没。”

一阵沉默。

红烛燃尽,烛火闪了闪,灭了。

阿嫣起身,又点亮一盏,回来坐下:“你们偷了人家什麽东西?”

华容转过脸,唇角的弧度,说不清是讽刺或是苦涩:“义父说没偷。”

阿嫣问:“我不管舅舅怎麽说,我只问你……到底偷了没有?”

华容静默良久,轻叹一声:“义父指天发誓,以性命担保,他绝对没有派人去偷仙冥界的宝物。身为人子,我不能——”他皱了皱眉,容色更为惨淡,不再往下说。

阿嫣苦笑:“那就是真的偷了。说罢,是什麽东西?”

华容看了她一眼:“我可什麽都没说……咳咳。”

阿嫣只问:“仙冥界的宝物,是什麽?”

华容眉宇皱的更紧,手按在胸口,缓缓道:“锁魂珠。”

阿嫣一愣:“这东西不是用来保存先祖残魂的吗?对舅舅有何用处?”

华容神情肃穆,低声道:“不,平常的锁魂珠的确如此,但是仙冥界的圣物锁魂珠,里面留有仙冥界历代界主的残魂和灵力,是他们帝君用来修行的宝物,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因此仙冥界王室一脉的寿命,远超出其他上仙,接近上神。”

阿嫣的手有点冷,寒意从指尖渗透进肌肤。

她想起舅舅头上的几根白发,逐渐苍老的眉眼。

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这八个字的吸引力,有时更胜於江山社稷。

凡间有帝王倾尽国库之力炼丹续命,仙界有大能者为了续命法宝自相残杀,神界有上神为了逃脱天劫煞费苦心。

到头来,也就那两个字,活着。

——谁都想活下去,谁都怕死。

阿嫣叹了口气,数千年来,第一次感到疲惫……这一切,都令人厌倦。

良久,她开口,问:“小蝶伤的重吗?怎麽回事?”

华容拧眉:“当时我在同敌方主将周旋,无心顾及其它,她化妆成狐族兵将偷偷跑到战场上,见我落了下风,便想来帮我……”停了一会,他看着女子艳绝尘寰的脸,又看向她手腕上一串菩提子佛珠,语气陡然转冷:“放心,她伤的不重,她偷袭仙冥界的太子煜,对方本已对她出招,后来又及时收手了,现在只是受惊过度,在床上躺两天,休养好了就没事。”

阿嫣点了点头,没有说什麽。

小蝶和她长的有七分像。

战场上人多,那笨和尚不是见了女子会怜香惜玉的人,怕是混战之中认错了人,因此才没下重手。

华容低低咳了几声,心里微微的疼,按在伤口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加了几分力,他被这痛觉惊醒,这才平静下来,淡声道:“太子煜用的是降魔杖,招式之一是西天不外传的佛门法印……你认识吗?”

阿嫣又点头,平静道:“认识,打不过。”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更觉无尽的烦闷和厌倦,叹息道:“打不过啊……”安静了一会,忽然喃喃道:“也不是……他现在没有了不败金身护体,非要交手,未必真的会输。”

华容轻哼:“你真舍得跟他打?”

阿嫣瞥他一眼,凉凉道:“……都半死不活的躺病床上了,还有心思酸,你这几年醋喝太多了吧?”

华容笑了笑,对她道:“手拿来。”

阿嫣伸手。

华容用力握住,拉起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似是满足了,微笑着低眸,沉默片刻,倏地开口:“走。”

阿嫣皱眉:“什麽?”

华容的声音又低又急:“你去了西天,入了佛门,不再是天狐族的人,桃源发生什麽都与你无关。走!”

阿嫣松开他的手,站起来:“我娘和小蝶还在——”

华容咬了咬牙,硬撑着坐了起来,手按住伤口,咳出一口血,压低声音道:“事态继续恶化下去,众神之巅必然会追查事情的因果,理亏的是我们……你回来又能怎样?你想上战场,跟你西天的师兄交手?西天还能容下你麽?快走……咳,你听我的,太子煜伤人却不杀人,桃源不至於灭族。”

话音刚落,外边便响起了脚步声。

阿嫣看了看神色微变的男子,对他摇摇头,向外走去。

一名眼熟的彩衣侍女站在门口,恭恭敬敬道:“阿嫣姑娘,大长老在宫中等候多时,还请姑娘过去一趟。”

阿嫣颔首:“带路。”

大长老一人独坐殿中,比起上一回,他的形容更为苍老,更为憔悴。

阿嫣见了他,想起当年刚到桃源,母亲冷着她,族里的人冷眼待她,只有舅舅和华容始终护着她,心中不忍,唤了声:“舅舅。”左右环视,又问:“老狐王呢?”

大长老叹气:“狐王已经到众神之巅,向天帝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可那仙冥界帝君和太子煜实在可恨,不肯罢休,非要将我桃源子民屠戮殆尽!”

阿嫣犹豫了会儿,开口:“锁魂珠是人家的东西……还回去罢。”

大长老瞪大了眼睛,蓦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她:“竟连你也不信我?阿嫣,在你的眼里,舅舅是会贪图仙冥界宝物的人吗?我养你长大,待你如亲女,而如今……你也怀疑我盗了锁魂珠?”

阿嫣的手在袖子里握紧:“我不管是谁盗的,你也好,狐王也好,这不重要。只要把锁魂珠还回去,了结这桩事情就够了!”

大长老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心灰意冷:“罢了,你信不信都随你。阿嫣,你长大了,羽翼已经丰满,有你自己的主见,舅舅管不了你……你想眼睁睁看着桃源变成一片灰烬,眼看着我和华容战死,也都由着你。”

阿嫣转过身,不作答。

大长老走到殿门前,指着外面,苦笑道:“你回来的时候,难道没有看到吗?多少人为桃源流血受伤,多少人性命垂危!而你在哪里?你在西天……佛祖教你的仁慈心肠,就是对自己族人的生死存亡视之不见,冷眼旁观?”

阿嫣依旧不说话,只捏紧了双手,难受的厉害。

大长老看着她的背影,看了很久,终於又是一声叹息,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肩膀,轻轻道:“阿嫣,舅舅待你不薄。”

阿嫣浑身一震,时间在此刻静止。

半晌,她抬头,淡淡道:“我知道了。”

人活在世上,总要还债的。

次日一早,天公不作美,电闪雷鸣。

这样的天气,对阿嫣来说,分外应景。

她穿上黑色的铠甲,束起长发,位列狐族众将之首,开战前,首先捏碎了手上戴着的七百年菩提子佛珠。

那是济宗一派的师门信物,佛珠碎裂,如自愿叛出师门。

然后,她单膝跪下,向着西方三叩首。

就这样吧。

阿嫣想,她是不能用老和尚教的法术杀人的,可当初所学的狐族术法浅薄,战场上狐媚子妖法没用,读心术之类更是无用武之地,想要破釜沉舟、赢回一局……只能重操旧业,用炼容心法。

都是命。

她突然明白舅舅的用意了。

如果她那时没去西天,呆在族里,安分的练下去,突破炼容心法第八重以上……别说是太子煜,就算仙冥界帝君亲临,也没什麽好怕的,只要众神之巅的帝宫不多加干预,她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带兵攻进仙冥界,抢夺锁魂珠。

众神之巅忙着和魔界开战,多半不会搭理下界的小打小闹。

有了锁魂珠,舅舅至少可以多活数万年。

心里越来越冷。

炼容心法只能由族中女子修炼。

心法第一章记载,越是貌美的女子,修炼起来越容易,容貌绝色者,事半功倍。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局。

可是,没有回头的路了。

敌军将领看见陌生的女将,纷纷感到奇怪,互相询问她的来历,唯有银甲黑发的太子煜,倏地变了脸色——算不上震惊,更像一种‘果真如此’的无奈与苦涩。

明慈早知道她是狐狸精,只是不知是哪座山头的,见她的作风,总以为更像妖狐族的野狐狸。

那天看见小蝶,他猜到了七分,不想相信,如今却是不得不信。

东海伏恶龙,西荒诛妖王。

七百年并肩除魔卫道的情谊。

最终,免不了各自为营,同门相残的结局。

“喂,那什麽太子。”阿嫣叫他,举起手中长剑,乌云压城,倾盆大雨下,那长剑依然映出冰冷的寒光:“开刃见血——我不会留情,你也别手软。”

明慈没出声,抬头看了一眼天边的雷电。

大战开始。

阿嫣抱着大开杀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决心上的战场,然而事与愿违,将近全部的时间都和明慈缠斗在一起,在济宗门下待过的弟子都知道,大师兄最是难对付,因为他特别抗打……就算没有金身护体,他还是抗打。

尤其在他招招重在防守,几乎不进攻的情况下,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阿嫣以前师门武试就最讨厌遇上他,现在更讨厌,周围打的如火如荼,而这边打了一个时辰,毫无进展,她心烦了,骂他:“秃驴,你是乌龟吗?整天不是护头就是护尾,你那麽畏畏缩缩的,怎麽不护裆呢!我要动真格的了,你的金身已经没了,不想死的话,趁早拿出真本事!”

明慈看着她,无奈地叹气:“你……不用告诉我的。”他又抬起头,看了眼乌云密集的方向,神色有点古怪,彷佛在等待什麽,目光转了回来,望着阿嫣,淡淡道:“好,这次只攻不守,一招定胜负。”

阿嫣见他语气认真,双手结印,一看就是杀招,便不敢懈怠,运转起炼容心法第六重,冰冷的雨打在脸上,缓解了灼热的痛。

电闪雷鸣,风起云涌。

明慈周身金光大盛。

阿嫣眼底涌起猩红的妖光,自眼底扩散开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光晕中。

忽然,双方同时发难,赤红的光和金光冲撞在一起,互不相让,半空中一声炸裂巨响,地动山摇。

仙冥界和天狐族的将士都停下手,怔怔地看向半空。

在那里,巨震后的尘埃和烟雾蒙住视线,只能看见红光依然耀眼,金光却已经淡去。

仙冥界众将的心寒了一半。

尘烟深处,阿嫣死死瞪着对面的银甲将军……穿的人模人样,可他在她眼里,一直是个带发修行的假和尚,长了头发的假正经秃驴。

此时,他容色惨白,唇角慢慢沁出血丝,顺着下颌一滴滴落下,胸口已被鲜血染红,一柄长剑贯穿胸背。

可他的神情却很平静,喃喃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阿嫣的手在发抖,脑中混乱一片,不敢拔剑,只是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回过神后,便是大惊大怒:“去你的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亲口说的只攻不守……你这麽生生挨一剑,图什麽?!你以为我会跟你一样手下留情?我是妖!你他娘的忘了吗?第一次见面,你就说我放浪形骸……我一直是妖怪,战场上刀剑无情,你都打了这麽久的仗了,现在犯什麽慈悲为怀的毛病?!”

明慈低头,轻叹了声,见她的手颤抖不止,便自己抬起手,将那把闪着寒光的利剑,从胸口一点点抽了出去。

血溅三尺。

剑掉了下去,不知落在何处。

半空中垂直落下,连一声响都听不见。

他一步一步,蹒跚地走过去,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嗓音沙哑:“师妹,东海之后,这是第一次……你对我说这麽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