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2 / 2)

阿嫣往后退了一步。

面对海中恶龙,面对西荒妖王,她都没退过半步,此时此刻,面对唇染血色,银色战甲大半浸透鲜血的师兄,她却想退后了。

明慈神情柔和,伸出手,缓缓地、吃力地解下她束发的红绳,青丝垂落,他轻轻弄乱了她的长发,用几缕遮住她遍布狰狞血痕的脸颊。

终於,他又笑了一下,柔声道:“……看不见了。”

他记得清楚,当年从东海回去,她装了足有数月的披发女鬼,只是为了不让人看见毁掉的容貌。

阿嫣又退了一步。

明慈摀住伤口,眉宇轻拧,低声道:“我父皇正在病中,弟弟年纪尚小,我去后,仙冥界会暂时退兵,百年内,不会再动干戈,可你的邪功,不能再练下去,切记——”

阿嫣摇头,声音发颤:“你……去后?你去哪里?不会……他们说了,你是西天这一辈的佼佼者,造诣极高,一剑而已,又没直接捅你心脏,回去养几个月就好了,你怎麽说话的——”

明慈微微一笑,再次抬头望天,突然皱了皱眉,道:“师妹,走罢。”

阿嫣动也不动。

天空中雷声渐响。

明慈神色骤变,倏地挥动金色的降魔杖,逼开她,厉声道:“走!”

大雨冲散了半空中的烟尘。

於是,两边的人都看见,太子煜银甲染血,纯白的披风猎猎作响,黑发在风中扬起,他用降魔杖逼开那位狐族女将,后者刚刚退到几米远,当空一道雷电劈下,正中太子煜,瞬间撕裂神、仙、人三界的壁垒,将他打落凡尘。

所有人都呆住了。

这是……天劫。

阿嫣看着那人消失,脑中有片刻的空白,醒过来之后,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幕幕,一帧帧,所有的细枝末节,在眼前飞速掠过。

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抬头看向云层深处。

他说话的语气,比起劝诫,更像交代后事。

他……他早知自己的天劫将至,他早就知道!

为了她命里的死劫,他求素澜公主的祈天台祝祷,他挖空心思,试尽一切方法,替她消解命中劫数,他劝她去西荒避世,就算被她屡次拒绝,也不肯放弃,日夜念叨,百折不挠,直到她受不了了,自己卷铺盖走人。

而自始至终,他的天劫将至,他知道,却一字未提。

九天神雷降下前,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居然是帮她把头发弄乱,遮住脸上的血痕,说的最后几句话,是劝她别再修炼邪功。

这个傻子。

太子煜渡劫而去,仙冥界退兵了。

天狐族上下军心大振,欢欣鼓舞。

阿嫣没等到老狐王从神界回来,只在确定华容的伤势无碍后,便离开了桃源,临走前,顺手盗走了一件东西。

本想带母亲和小蝶走,但小蝶还在卧床养病,暂时无法远行。

阿嫣只身下山。

她想,这辈子,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西天去不得,桃源也不能回,妖狐族更是一言难尽。

阿嫣去了人间,寻了一处山清水秀、景色宜人的山头,占地为王,一边慢慢地搜刮灵器法宝,想方设法恢复容貌,一边当起了快活赛神仙的山大王,凭借大能者的实力和易容出的盛世美颜,收了一队小弟,给自己端茶递水。

有一天,闲的无聊,躲在树上眯着眼小憩,突然听见远处有车马声。

“我说……车里这小白脸长的还行,细皮嫩肉的,可他是个全身不能动弹的残废,你带他回去献给大王,有什麽用处?”

“不是大王,是大王的女儿。”

“大小姐?”

“对……两天前,我在我家那条小河边找到他,当时他趴在河滩上,奄奄一息,快死了,我一见他,想到大王正在招婿,便打定了主意——”

“他这样的,当上门女婿都不够格,只能当个压寨夫郎吧。”

“管他呢,没准小姐看上了呢?”

“可他残废,全身瘫着不能动啊!”

“那有什麽?小姐能动啊!”

“……你也太重口味了。”

原来是隔壁山头的人。

阿嫣正没劲的很,听见他们的话,来了兴致,拦住马车,几鞭子赶跑隔壁山头王麻子手下的喽罗,笑吟吟地走近,喊出了山贼通用的口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胭脂水粉——罢了,你都浑身瘫痪了,估计没有胭脂水粉。”

她用鞭子的末端挑开车帘,笑道:“小郎君孤身行路危险的很,深山野林多有妖怪出没,你没听说过夜深狐妖——”

看见车里的人,话说不下去了。

冤孽,冤孽。

那人一动不动躺在软垫上,一双眼睛倒是睁着,一瞬不瞬盯着她,毫无血色的薄唇动了动,看那口型,第一句是师妹,第二句又是他娘的阿弥陀佛。

阿嫣马上放下了车帘。

老和尚说的贼对,是劫难逃。

如今看来,不止是秃驴的劫,她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把落难的明慈师兄带回山寨,寨里的小弟们都当他是她抢回来的压寨夫郎,她严肃的澄清了一次,表示他是她从庙里请回来念经的和尚,只是很不幸,走到半山腰摔了下去,残了。

小弟们不信。

阿嫣不管他们,给明慈安排了一间房。

他伤的很重,从桃源仙境摔落人间,骨头和筋脉断了一半以上,九成修为作废,生活不能自理。

阿嫣给他找了个性情温婉的良家小姑娘,为了照顾他的心情,还特地让小姑娘扮成小尼姑的样子伺候他。

可他抵死不从。

小姑娘想替他抆身,他企图咬舌自尽。

阿嫣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备受煎熬的还债生涯。

臭和尚毛病一大堆。

吃素就不说了,口味淡,吃不下寨子里虯髯大汉做的饭菜,阿嫣只好按照师门的标准,每天帮他准备三餐。

他每日有雷打不动的打坐念经时辰,现在他没法打坐,也没法读佛经,便要阿嫣朗读给他听,今天《清心经》,明天《金刚经》,后天恨不得把西游记都给他读上几遍。

他有洁癖,现在不能闭关,自然需要日日洗漱,阿嫣倒是不介意帮他抆身,可他非叫她闭着眼睛帮他抆,不准看。

阿嫣气结,指着他骂:“秃驴,你以为你有什麽好看的?横竖两条胳膊三条腿,姐姐见过的少吗?”

明慈只是红着脸,不说话。

最后,阿嫣还是忍了下来,用黑色的布带遮住眼睛,反正以她的能力,遮不遮眼睛,都能看得清……起初,偶尔气不过,便在他大腿上捏一把,听他倒吸一口凉气。后来,她发现这不划算……因为他腿上淤青了,还是得她帮他上药,当然,蒙着眼睛上药。

阿嫣烦他,每天早上默念一百零一遍,老天爷开眼,佛祖开眼,菩萨开眼,赶紧的让他好起来。

於是,除了塑颜美容的灵丹,阿嫣也给他找重塑修为的仙药。

明慈对此倒是无甚所谓。

千年修为毁於一旦,换作其他人,不疯也得气到内伤,可他不在意,就像当年他的金身被毁,他也只说了两个字,无妨。

过了十年,在阿嫣的不懈努力下,她的脸已经基本能看了,她高兴的很,神采飞扬,问明慈:“和尚,你什麽时候能动弹下?”

明慈一怔,答道:“眼睛和嘴能动。”

阿嫣不耐烦道:“我知道,我是问别的,什麽时候能动?”

明慈便没声气了,脸色慢慢泛起红色。

阿嫣瞪他:“秃驴,你乱想什麽?我知道你别的地方也能动……”瞥他双腿间一眼,嗤笑一声:“放心,我不图你的宝贝。你到底什麽时候能起来?我传功给你。”

明慈道:“再过几年。”

阿嫣只好接着等下去。

这几年,寨里的人对明慈的称呼,从‘那个瘫子’、‘那个废人’,变成‘大王瞧上的男人’,再变成‘大王的男宠’……直到如今,已经变成‘小相公’。

阿嫣纠正了他们几次,可他们私下还是乱叫,她便不管了。

这几年,她忙着恢复容颜,大多时间用来对着镜子梳妆,对着镜子心疼自己的脸,渐渐的,竟然对脸生出几分相惜之情,越来越爱不释手。

每天除了照顾明慈,就是坐在镜子前,和自己的脸培养感情。

年岁渐长,越发偏执。

寨里的人当面也叫明慈‘小相公’。

他听见了,他嘴巴能动,能说话,可他从没说什麽。

又过了十年,阿嫣收到一封小蝶的亲笔信。

信中说,当年仙冥界和桃源开战,众神之巅已经查明真相,的确是天狐族理亏在先,又说帝宫已经派来天兵天将,欲捉拿当初重伤仙冥界太子,导致太子煜渡劫而去,屍骨无存的女将。

阿嫣不在,母亲只得替她顶罪。

舅舅和帝宫交涉,帝宫表示,只有阿嫣来交换,才能放母亲自由。

信鸟是阿嫣自小养的,知道怎麽在茫茫三界找到她。

阿嫣看着那封信,读了两遍,烧了。

她一夜未睡,坐在房里看着镜子发呆,次日一早,天未亮,她翻箱倒柜,找出来当初从桃源偷走的东西,藏在袖子里,然后去小厨房,做早饭。

这一顿饭,做了足有两个时辰。

天都大亮了,阿嫣才从厨房出来,脸色苍白,难掩倦色,端着一碗粥,走进明慈房里,这次倒是很温柔,喂他吃的时候,还替他把粥吹凉了。

明慈的脸又有点红。

吃完,阿嫣把袖子里小小的玉盒拿出来,放在他的枕边。

明慈一愣,脱口道:“这是——”

阿嫣平静道:“锁魂珠,还给你。”

明慈怔怔道:“你是如何拿到手的?”

阿嫣嗤了声:“偷的呗,反正还给你了。”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喃喃道:“我谁也不欠……还完你的债,除了我的脸,我谁都不欠了。”深吸一口气,转身道:“和尚,我要走了。”

明慈下意识问道:“去哪里?”

阿嫣笑了笑,没答话。

沉默了好一会,明慈微红的脸忽然变得苍白,眸中掠过几许惊惧之色,紧紧盯住她,冷声问:“你给我吃了什麽?”

阿嫣不语。

他又问:“你给我吃了什麽!”这次语气已经很重。

阿嫣皱了皱眉,轻描淡写道:“一碗粥,你没长眼睛吗?”

“粥里,粥里……”

阿嫣笑了一声,看他一眼,摇摇头:“真是个傻和尚,下次可记住教训啦?女人喂给你吃东西,别乱吃……七百多年狐妖的内丹,我的修为,还给你了,虽然比你少了几年……好歹我伺候了你二十年,你有多麻烦,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们两清了。”

她转身便走,刚打开门,天光透进来,身后响起‘咚’的一声闷响。

回头,见是那人挣紮着翻身,摔到了地上,起不来。

她没去扶他,转过头。

明慈咬牙道:“你去哪里?”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想往前爬,想够到她,可是……徒劳无用。

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只能听着她说出那两个几乎要了他命的字。

她说:“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