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皇帝和宇文宰相微服出巡,这是他们每月一例的重要工作。
宇文骥说,有先皇的前车之鉴,赵铎不能坐在宫里,当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安逸皇帝,於是常常出宫的赵铎,早就习惯便服轻车。
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街市上满是杂耍、摊贩,喧杂的乐曲声和小贩的叫卖声交织一处。
他们在人群里穿梭,看着几年前荒败景象渐渐复苏,心底有着无数的成就感,那年民不聊生,亏的不是天道、人道,而是王道,是天子负了天下百姓的期望,是上位者的错待。
「表哥,看来减轻赋税于百姓是好事一桩。」赵铎道。
「自然,有多余的银子,百姓才能储蓄,等钱揽得够多,就会拿这些银子去营利、去赚更多的钱,一个富强的国家,不是百官有钱,而是百姓有钱。」
「是,受教了。」
赵铎穿着一身青色长袍,宽袖大襟,腰束五彩镶琥珀腰带,一派的温文儒雅,而宇文骥则是简简单单的月华色袍衫,身上无半点缀饰,他从来不在乎身外之物。
两个丰神俊朗、身形轩昂的男人在大街上行走,引得许多姑娘家侧目,虽然认得其中一人是宰相宇文骥,但因他着便服,且脸上表情少了戾气多了丝柔和,感觉亲切许多,大家看到已不再那麽畏惧。
有的姑娘掩嘴轻笑,有的忍不住多看几眼,却尴尬撞上对向行人。被姑娘们窃窃私语着,赵铎微微掀起嘴角,心底多少有着得意,宇文骥面容仍是波澜不兴。
突然,宰相府里的卫士周晋从对街方向迎着主子前来,他飞快地在主子耳边低语几句,引得他猛然转个方向,快步前行。
「表哥,发生什麽事?」赵铎对着他的背影问。
宇文骥没有回答,一下子就把表弟抛下,幸好赵铎学了点粗浅功夫,提起脚步快速跟上。
「表哥,你走慢点,同我说说。」
谁理他啊?宇文骥迳自走着,根本不想回话,只留下周晋在他身边伺候。
连奔过五条街,气喘吁吁的赵铎终於追上他,见到他站在围观人群后头,他跑近站到表哥身边一探究竟。
那是一群穿着白衣服、头戴白布条的女人和小孩,他们额头绑着白布条,布条上面写着「抗议」、「公道」、「还我夫婿」……之类的话,教人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字都是用红颜料画上去的,乍看之下好似用鲜血书成。
她们趴跪在地上大喊冤枉、放声嚎哭、拍打地面,吵吵嚷嚷惹来百姓围观。
「这是怎麽回事?」赵铎低声问周晋。
「因京城治安不良,相爷上衙门找县太爷训斥一顿,要他拿出办法处理,结果县太爷捆了十几个衙役关在狱中,说他们办事不力,待问审后就要砍他们的脑袋杀一儆百。」
「这是什麽奇怪的办法?砍几个人就没强盗小偷了吗?」他嗤笑,很难相信在表哥的严刑峻法下,还有人敢搞这套,这下子这位县太爷就有得瞧了。
一名素衣女子从妇孺当中起身,走到衙门前的大鼓旁,拿起鼓槌猛力敲击着鼓面,咚咚咚的鼓声敲响了百姓的耳膜,几十声,声声催动人心,偏那大老爷关在衙门内,好似从未听闻。
普通人这时候也该放弃了,偏那女子不知道累似地,一阵一阵敲,和官爷角力起来。
宇文骥看着那个抡着鼓槌的女子,不发一语,深沉面容里有着深沉的愤然。
上百声击鼓,敲不醒县太爷,有些没耐性的民众已先行散去,他们想,大抵就是这样,吵吵闹闹也改变不了什麽,可那女子照样固执着,一百声敲不醒,她就敲两百声,两百声再不行,她要敲个黑夜白天,让县太爷连睡都不安宁。
终於,衙门大开,一声拍案木板、一句悠长的威武,阻了女子手上的棒槌,她放下槌子,大步走往衙门里,随即她身后的众女子、小孩纷纷跟着走入衙门内。
宇文骥和赵铎、周晋大步一跨,也想跟进,但是他们连同看热闹的百姓被衙役挡在门口,只能在外头向里张望。
「来者何人?」
「小女子孟绘夏。」她和大家一起跪在堂下。
「抬起头来。」
绘夏依言抬头,青天大老爷看见她的容貌惊为天人,张嘴,半天阖不拢。哪来的美姑娘?整个京城里,怕是寻不出像她这等美貌女子,看着看着,他的口水几乎要流下。
他的「情不自禁」让宇文骥双眼紧紧一眯,唇边轻轻抽搐,他握住的拳头青筋尽现。
「姑娘芳龄多少?」
问她的年纪?会不会问错?摇头,她大声回答,「民女孟绘夏知悉大人用莫须有的罪名,将十几名衙役逮捕入狱,故陪衙役们的亲人击鼓鸣冤,望大人明察。」绘夏一口气说完。
这场景,她在前尘钵里见过,裁冬解释,那叫做抗议,是小老百姓对抗大官僚的方法,於是她依样画葫芦,想替衙役们讨回公道:
县太爷似乎没听进她的话,仍一脸色迷迷地问她,「姑娘芳龄多少?」
是不是不说出几岁,案子就不能继续往下问?绘夏看一眼旁边记录的书吏,回答,「十八。」
「哦,许了婆家没?」
这……是身家调查?「绘夏尚未有婆家。大人,请替衙役们主持公道。」
县太爷身子往前倾,带着垂涎三尺的笑脸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他们犯了什麽事啊?怎麽会认定他们是冤枉的呢?」他的口气有说不出的轻佻猥亵。
绘夏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勉强甩开被侵犯的不愉快感觉,她说:「他们平日都是奉公守法之人,怎会一纸公文下来,说他们怠忽职守就逮人入狱?没有犯罪事例、没有罪证就判定有罪,实在没道理。」
「姑娘有所不知,他们入狱当然有理。他们的职责是维护京城治安,可近日京城乱得很,小偷强盗到处跑,你说,本官不拿他们开刀,该找谁开刀去?」
「京城治安乱?可我听得许多人讲,这几年治安比以往好得太多,大人,你会不会弄错了?」
「错不了,是上头交代下来的。」他挥挥手,眼睛盯着绘夏,心想待会儿得问问她的住处,好拿些银子到她家里下聘,虽然家里已经有六位夫人,但当中可找不到这麽美的。
「大人,您要不要做做调查?许是您的顶头上司弄错了呢。」
「谁敢质疑宇文宰相的话,姑娘,你嫌活腻了吗?咱们朝里的规矩是,宰相说东不是西、说一不是二,不听话的,就拿条绳子往脑袋上一系,提头去见宰相。」
「别说相爷的坏话,他没大人说的那样可怕,他是极好、极好的人,他善良、处处替平民百姓着想,我不信相爷会叫大人糊里糊涂抓人入狱……」
绘夏话没说完,一个衙役跑到县太爷座旁,附耳说悄悄话。
听完话,县太爷脸上骤变,差点儿从位子上摔下来,他顾不得满堂白衣妇孺,慌慌张张跑下堂来,提起衣服下摆,匆匆奔至衙门口,不由分说对着大门跪下,连连磕头。
这是做什麽呢?绘夏顺着县太爷的目光望去。是他!平稳的心突然怦怦跳个不停,微微的潮红浮上颊边,像极了她最爱的玫瑰酿。
她深吸口气,没想到这麽快又能见到他,她还在想尽办法进宰相府呢。
再见面,迎着日光的乌眸随着笑意晕开,不知怎地,竟有几分晕眩。
四目相对,她灿灿烂烂地笑开,不懂得自己为什麽会这样开心,就是开心着、愉快着,还有一些些想跳舞的冲动,突地她想起裁冬的华尔滋。
看见她灿烂的笑颜,宇文骥涌起难以言喻的欣跃,血脉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来,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不懂自己的兴奋所为何来,这是不合理的,就像那个不合理的夜晚,但他放任嘴角往上调两分,差一点点就不合理地笑了出来,幸而跪在地上那个芝麻官的孬相及时阻止他的笑脸。
「宇文相爷到,下官未能远迎,望相爷恕罪。」他的品级太小,还见不到皇帝的面,所以他对赵铎是全然陌生的。
「我让你拿出办法整顿治安,而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整顿的?」宇文骥似笑非笑地觑了他一眼,吓得他两脚发软,连跪也跪不正了。
「下、下官想,杀、杀一儆百,其他的衙役自会更、更认真抓、抓贼。」
「原来杀人就可以整顿治安?那麽,杀个品级高点儿的官,会不会更见效果?来人!」
话一出,绘夏想也不想的奔到他面前,用力摇头,宇文骥明白看见她用嘴型告诉他——不要杀人!
可,他何必听她的?
嘴角噙着冷笑。他偏要打破她的话,什麽善良?那是他身上没有的东西,不要强加穿凿。
「在。」几个衙役快步跑到宇文骥跟前。
他随口就要说——拖下去斩了。但绘夏夸张地摇着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头,那麽顺理成章的字句就是冲冲下不了口,顺从心意和冲疑,竟在他心中造成两股势力,互相拉扯。
看他不说话,绘夏双手合掌,摆在嘴边,拿他当佛祖来拜托。
他就这样站着,居高临下看着眼皮底下的人,似笑非笑的眸子变换迷离,让人猜不透他的心。
只见跪在地上的县太爷吓出一身冷汗,滴滴答答的汗水在地上滴出一片湿润,他知道自己死定了,多年官海沉沦,哪知道会毁在今天。
绘夏又向前一步,大胆地抓起宇文骥的衣袖,这样一个轻轻的动作,就让他胸口的势力分出胜负。
「先把人给我放了,至於脑袋,先寄放在你身上,半个月内要是提不出像样的法子,就照你自己说的,拿条绳子往脑袋上一系,提头来见本相爷。」
居然没事?呼,县太爷傻笑半天,在虎口下抢回一命,「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地藏王菩萨、阿弥陀佛……」他满口念着佛号。「谢相爷,谢谢相爷。」他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
「不要谢得太早。」搞清楚,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宇文骥,岂能让他有好果子吃。
「死罪可逃,活罪难饶,来人,拖下去,杖责三十。」
「谢宰相。」才杖责三十,小事儿,他仍然高声大喊,满心感激。
县太爷被带下去,一票穿着白衣的妇孺全跪到宇文骥面前磕头。
「谢谢相爷,救咱儿子一命。」
「谢谢相爷明察秋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相爷好心有好报,佛祖会保佑您。」
「相爷是我一家的恩人,民妇回去定要为相爷立长生牌位。」
从来没被人感激过的宇文骥很尴尬,不知道要怎麽说话,绘夏笑了笑,扶起跪在地上的老奶奶说:「各位奶奶婶婶大姐,大哥大叔们就要被放出来了,大家要不要先到狱前等他们?」
「是啊、是啊。」
一阵喧扰后,人群散去,绘夏仍然待在宇文骥跟前。
就说吧,他很善良,从他乐意同她一起去施粥这件事看起,她就明了,这麽好的人不应该性格大变,变成火炼地狱里的。
她没注意赵铎目不转睛地望她。
他看着眉似春柳、唇若红樱的她,看一袭月白色长袍套在她窍瘦的身子上,除尘若仙,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一个青春韶华的女子,竟拥有如此恬淡高雅的气质。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任谁见了都要怦然心动,即使是皇帝也一样。他的目光凝在她身上,再也转移不去。
赵铎的目光让宇文骥不舒服,眉峰一挑,眼梢处掠过一抹阴鸷,这让赵铎收敛了眼光。
他低头望向绘夏,只见她浓密的睫毛下一双灵活大眼,盛载了满满的笑意,像是嘉许小孩似地,她说:「你的处理方法很好。」
堂堂宰相需要一个平民百姓夸奖?他哼了一声,把头别开。
「可我不懂,你怎麽觉得京城治安不好?姑且不论百姓们说的,我那日夜里出府,夜深了,路上都没人,一路上风平浪静,没看到什麽宵小,那日我身上可是抱了一堆银子呢……」
宇文骥的额头冒出三道黑线。她不就是始作俑者吗?甩袖,他扭头走开。
「你会不会弄错,其实治安这种东西……」
她加快脚步跟在他身旁,眼里只看得见宇文骥,完全无视走在一旁那玉树临风的皇帝赵铎。
「如果你真的有这种感觉,可以试着做民调,民调呢,就是定下几个问题,抽样问几个百姓,再将大家的意见汇整……」
她没有发现赵铎那狐狸发现甜葡萄的眼神,宇文骥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一个没好气,他陡然停下脚步,对她凝视良久,方才压低声音说:「你为什麽跟着我?」
「我……」她以为一路跟,就可以顺理成章跟着他回到宰相府,可现在看起来好像不行。
「我同姑娘有什麽瓜葛?」
「嗯,并没有,我只是、只是没有地方可以住,希望相爷可以收留。」
「与我何干?」
他就是喜欢欺负她,喜欢看她那阳光璀璨的双眼瞬地沉下,然后微微地嘟起嘴巴……猛地,熟悉感侵袭,他用力甩头告诉自己,她不是李若予。
「哦。」她沮丧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