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黎的眼,早被风沙吹得难以睁开,却觉得他是在看着自己。
丹朱的耳语,和着风灌入耳中:“如今三千兵士在侧,他即便是天纵奇才,也逃不过天险的牢笼,数千的兵刃,”他停了下,又道,“我只要逼得善从离开帝都,便可不要他性命。”
声音落下,她已背脊微痛,被解了禁锢。
“帝师,”因为长久不语,阿黎的声音还透着沙哑,“三苗与尧帝征战十数年,死伤无数,早已厌战,阿黎为三苗子民,只能负你。”她未有丝毫犹豫,将手反转过来,轻握住丹朱的手。
半年前,她不过随性游走枉山,妄想探一探所谓‘帝师’是何等风采,却被三苗叛徒推下山崖,意外被他救下,而也因此有了借口长留在他身侧。短短半载,荒蛮枉山中信手采药的他,水漫村寨背负老弱的他,还有入帝都时举城相迎的他……早已尽刻入心。
那场逼婚,究竟是为让他失去帝心,还是为己私念?
如今,她已明白,却再没机会告诉他。
“早在三年前,我就与丹朱王子定下盟约,愿以王女之身联姻,为民止战。今时今日,有些话不必再说,你应该明白。”
她脸上渐缀了些凉意,三年未下雪的黄水流域,就如此悄无声息地落了漫天碎雪。
善从,只要今日你策马离去。
天大地大,总有存身之处。
只是她没想到,这终是自己和他的最后一句话。
“阿黎,”善从依旧神色平淡,“你既有婚约在先,善从断不会妄求。”
这也是他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日,帝师善从被尧帝长子陷害,周身尽穿青铜锁链,绑於黄水中。
任滔天骇浪淹至没顶。
於此战幸存的人,提起那日血战均是神色恐惧,不愿言说半字。
十日后,尧帝长子丹朱与三苗王女完婚,以善从十大罪状昭告天下,同时发征缴姚重华的诏令,黄水流域大乱,各部落纷纷起兵欲争帝位。
完婚日。
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沿着黄水河畔,绵延了近十里。
整个帝都都是喜红遍布,却无欢声笑语。
一个女人,先与帝师定下婚约,又骤然悔婚,害善从惨死。前夫死后不过十日,便已风风光光嫁入帝都,由帝师之妻,一步登天为黄水流域最尊贵的女人,何其有心计?
婚车於帝都环城而行,途中屡被人拦下诟骂,车中却始终悄无声息。
最后还是个周身污秽的乞丐,举着个陶碗,硬生生拦下了前行的婚车,不跪不拜,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大红喜车。车前三苗兵士正要举兵刃呵退时,帘幕却忽然被掀起,那个被骂了一路的女人竟周身白色布衣,光着脚走下车,走到乞丐面前。
“天下水患,源起黄水,重在江水,”乞丐将陶碗递到她眼前,一字一句,既冷且慢,“青琅玕矿只是借口,善从要得是打开三苗的禁锢,寻到水患根源,解苍生水灾之苦。他要的不是三苗子民性命,他从未负你。”
她静了很久,才接过那陶碗,用袖子抆了抆上边的泥渍:“多谢。”
真不愧是他的肝胆兄弟,不过一句,便已诛心。
阿黎回身上车,独自静坐着,抱着那污秽的东西。
雪白的布衣,袖口却已被泥污弄得脏败不堪。
当日闯入大厅,当着众人面逼婚时,她不曾惧过。
当日当着千军,她说下那些狠话时,她亦不曾怕过。
只是今日,却不敢低头,去看它。
他身负盛名,却不过举着一碗茶,递到自己面前。
以茶为聘。
十日未眠的她,像是落了一桩心事,疲惫靠在车上,沉沉睡去。
那一年,刚才准备登基的丹朱被新婚妻子手刃喜房。同日,姚重华领兵杀入帝都,解救尧帝於禁锢中,遂受让帝位,史称舜帝。
三年后,舜帝攻破江水流域三苗一族,以三万苗族子民之血,告祭帝师善从。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生生相付,可曾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