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苏格兰爱丁堡一七九二年文登女公爵站在窗台前面,看着雨滴从闪亮的窗玻璃上流下来,虽然壁炉的火焰熊熊地燃烧,她却依然浑身发抖,寒意从内心深处袭上来。她喝了一口温热的酒,酒液滑下喉咙,带着苦涩滋味的安慰就像窗外的夜一样漆黑。
她闭上眼睛,那个暴风雨夜、她和塞斯倚偎在泥浆、雨水和恐惧里的回忆再次浮现脑海,她愿意用现今所拥有的温暖和享受换取一个机会,只求能够回到那栋潮湿、泛着霉味的小屋,让一切从头来过。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想像塞斯安全地置身在这处温馨的客厅——神态优雅、满不在乎地斜倚着钢琴;或是用他修长的手指勾住崔西的手臂,装出一副专注、热情的好丈夫模样,朝着雯妮眨眼睛。
蒲甄睁开眼睛,抿紧嘴唇,塞斯已经作了抉择,她亦然。幽暗的玻璃上有一对陌生的眼睛凝视着她。
窗户里面那个打扮入时的女子是谁呢?她纳闷着。满屋子的笑声和衣香鬓影,让蒲甄对自己选择变成的女人更感到陌生。她把蕾丝和绫罗绸缎当成盔甲来武装自己,埋住以前那个笨拙、充满幻想、大胆地把芳心献给柯塞斯的少女。现在她的肌肤白皙如瓷,一颗心却冷得像冰,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乎她空洞的笑声是否会把冰封的心震得碎成上千片。
一个呢喃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她长得很可爱,不是吗?她是何方神圣呢?」
「崔西一直把她藏在乡下的宅子里,」另一个女子回答。「凯特夫人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海波斯堡的公主,你知道她姑姑曾经嫁给那里的王子。」
「崔西几乎嫁给每一个男人。」第三个女人嘲讽地说。「眼前这一位却不急着追随她的脚步,自从圣诞节以来,已经有三个人向她求婚,都被一一拒绝了。结果她姑姑很生气,丢下最后通牒。或许这个女孩矜持地等待王子来提亲。」
「在我看来,她的身材太瘦,吃得又少,好像弱不禁风。」
蒲甄浑身一僵。她进入爱丁堡的社交圈已经三个月了,早就应该习惯那些窃窃私语和瞪视的眼神,至今却依然让她感到不安。
蒲甄转过身去,窃窃私语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举起眼镜,用那着名的、为她赢得「冰霜女公爵」封号的冷淡眼神,瞪着对方,突然觉得很有趣,因为那两个女人戴着款式相同的眼镜。自从「年轻神秘的女公爵」初出社交圈的舞会过后,这种款式的眼镜就成为爱丁堡炙手可热的装饰品。
在她挑衅的目光之下,两位女子施施然地走开了,只留下浓郁的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之中。那个批评她太瘦的胖女孩则故作无辜地走往另一个方向。
她皱着眉头,对这些闲言闲语感到很不耐烦,而且很荒谬。可是如果这些贵族选择把她的嘲讽当成机智,把她的忧郁视为处世世故,那她又何必费心去纠正呢?至少她不必装成白痴的样子就好。
她穿过跳舞的人群之中,巴哈的圣歌歌谣的旋律从钢琴的琴键中流泄出来。她从女仆的托盘上拿了另一杯香槟,仰头饮干,希望温暖的酒液能够融化揪紧她心脏的冰爪。现在的时序已经接近二月,可是春天好像永远不会来似的。
她把酒杯放在边桌上,渴望逃离人群。可是隔着拥挤的大厅,崔西朝她摇动扇子,制止了她离去的脚步。
她看见两个男子簇拥着崔西,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千万别又是另一位年长的胖伯爵,她暗自地祈求着。自从蒲甄出乎意外的继承爵位之后,就重新激起崔西作媒牵线、要把侄女嫁掉的打算。因为蒲甄不只夺走她备受注意的光环,更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竟然在贵族的阶级方面凌驾她之上。
狄坦子爵徘徊在崔西的身边,就是他事先安排她们姑侄受邀住进侃波公爵位於市区的华宅。自从她们抵达爱丁堡以来,他就形影不离地陪在一旁,协助崔西的律师四处探听、寻找失踪的未婚夫,甚至还忍耐崔西选择大狗「巴瑞斯」和贝氏父女当旅途的同伴。
蒲甄压抑住心中的战栗,穿过人群。无论是在实验室里面或是在其它的地方,这位年长的子爵都像疼爱子女的父亲一样体贴她的感受,对她十分的容忍。即使在蒲甄拒绝透露害死她父亲的火药成分的公式时,他都耐心地接受。
可是无论如何,每一次见到狄坦,蒲甄就是挥不去心中的不安。子爵走入她生命的时刻、恰逢塞斯的离开——虽然这是她自己造成的——然而把这件事情归罪在子爵身上,根本无法改变她的所作所为。想到这里,一股剧烈的疼痛再次揪紧她冰冻的心。
狄坦的目光转移到崔西身边的男子身上,那个人肩膀上披着绿、黑相间的格子呢披肩,一手骄傲地握着双刃大砍刀的刀柄,苏格兰裙的腰部前面垂着毛皮袋。
崔西挨在他身边。「我必须承认我不懂苏格兰人的幽默感,」蒲甄走近时,崔西这麽说着。「昨天那个可怕的律师竟然告诉我,说我的未婚夫根本查无此人,可能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应该不是幻影或妖怪,夫人,可能是个无赖。」那个苏格兰人带着微微的卷舌音回答,显然英格兰和爱丁堡的社交圈还没有完全磨灭他的乡音。
蒲甄近乎饥渴地聆听他说话。
「虽然难以想像,不过有些男人会把你这样的美女当成猎物。」
还有你的财富,蒲甄暗暗补充一句。这个男人不只长得有魅力,也有脑筋。
崔西作势要饮泣,男子赶快掏出手帕递过去。「我不相信,我的未婚夫很爱我,他一定是被人绑架了,否则绝不会自愿离开我。」
蒲甄轻触姑姑的手肘。「可是没有绑匪要求赎金啊!姑姑,你对我保证过,如果来这里还找不到他,就恢复往日的生活。」
崔西拨开她的手。「你说得倒很容易,毕竟你又没有失去所爱的人。」
蒲甄低头掩饰自己脸上的燥热感,脑海中鲜明地回想起那一夜,她大胆地闯入塞斯的房间,当时他那些甜言蜜语、还有他爱抚的方式。一刹那间,她心头的羞愧和懊悔交杂在一起,他们四肢交缠的影像再一次浮现眼前。
崔西颤抖地露出勇敢的笑容。「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好吗?」她对陌生人说道。「因为你来自於高地,所以我很希望问问你,或许你听说过宕肯克领主这个人。」
男子仰头干掉整杯的威士忌。「对,我听过,崔西夫人,我就是现任的宕肯克领主,已经就任了二十年。」
蒲甄猛地从沈思中回过神来,一抬头,立即望进麦麒麟晶亮的眼里。
一个男子悄悄地穿过阴暗的花园围墙,雨水一直从他的帽檐滴下来。他打个信号,立即有五个阴影越过围墙,一扇落地窗突然被打开,悠扬的中提琴声音传进花园里来。
「这些时髦的家伙从来不听苏格兰风笛吗?」一个声音低声地咕哝。「我的老天爷,这是苏格兰耶,又不是巴黎。」
「噤声,」塞斯咄道。「如果你不闭嘴,会害大家去坐牢。」
「说要来爱丁堡的人又不是我。」
「难道你宁愿大家在高地饿死吗?」塞斯用力拉扯,调整杰米罩在头上的布袋。「除了你老爸的教堂以外,其它的每一间我们都抢过了。」
杰米哼了一声。「我说照抢不误,是你自己要改变主意的。」
「我宁愿去抢我外公,而不是你父亲。就是我外公冻结我在皇家银行所有的账户资金,否则我们至少有足够的钱窝在高地的洞穴里面,等到春天再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