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乡绅雇用的管家会非常乐意证实我的身份,」麦领主说道。「他和仆人们大胆地企图要捕捉我,却被我逃掉了。当时连女仆都有武装。」他眯起眼睛看蒲甄一眼。「若不是某人有先见之明通知他们,说我活着比死了值钱,我可能就命丧黄泉了。」
蒲甄这才注意到他脸颊上的瘀伤,愧疚地耸耸肩膀,无意间咬掉一片指甲。
空地上突然爆出一片混乱,亚洛爵士十分欠缺绅士风度地诅咒一声,把手铐丢在地上;
他的副手搔搔脑袋,狐疑地打量着蒲甄和麦领主;崔西大声尖叫要处罚,要求亚洛爵士别放过他们,统统一起吊死;笨狗「巴瑞斯」绕着贝乡绅打转、狂吠。
一声刺耳的高地战吼破空传来,空地上突然变得寂静无声,「巴瑞斯」呜咽地钻到崔西的裙子后面躲起来。两匹马突然从羊齿蕨中闯出来,马上的骑士在最后一刻才勒住坐骑,马蹄只差一步就踩到人群。
亚洛爵士双手插腰地面对他们。「让我猜猜,你们想必也是可怕的苏格兰抢匪柯帕克。」
杰米脱掉帽子。「在此听候差遣,先生。」
杰米一看见蒲甄和塞斯——虽然脸色阴郁,可是显然活得很好——尖锐的五官立刻松懈下来;崔西一看到丹尼则脸色发白,溜到贝乡绅后面,他肥胖的身子却无法同时遮掩崔西和「巴瑞斯」。
丹尼开怀大笑,策马向前。「耶,杰米,我的伯爵夫人在那里!哈罗,爱人,你还记得我吗?」
「够了!」亚洛爵士咆哮地说,蒲甄几乎笑出来。亚洛发怒的时候,的确显得威风凛凛、很有权威的样子。「我很希望接受伯爵夫人的建议,把你们统统吊死,可是我所效忠遵守的英格兰法律禁止我这麽做,所以我只好逮捕唯一一位我认为能够给我答案的人。」
麦领主向前一步,但塞斯挡在他前面,这一次当他伸出手腕时,亚洛爵士「当」地一声拷上手铐。
治安官退后一步时,蒲甄颤巍巍地吸一口气稳住自己。她镇定地走过去,勇敢地用手背拭去泪水,无视於崔西和其它人的存在,倾身向前,以一种令人融化的温柔,吻着塞斯的嘴唇,连那冷硬、沉重的金属链子都无法阻止她贴向爱人的身躯。
他微微退开,短暂的流连时间只够他的唇贴着她的耳朵。蒲甄屏住呼吸,渴望珍惜在下一次相聚之前,他所吐露的任何衷曲。
「再见了,我亲爱的女公爵。」他低语。
她双手握拳,看着亚洛爵士的副手带着塞斯离去,麦领主跟在后面,显然决心要支持他的独生子。塞斯回过头来,朝她眨眨眼睛,蒲甄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他这副模样:那微带邪气的笑容、眉宇之间沾着黑煤灰、灿烂的阳光照着他凌乱的头发,直到这个苦涩的终点,塞斯依然大胆、傲然地面对。
崔西的手指像小刀似地掐进蒲甄的手臂。「跟我来,你这个邪恶、不知感激的丫头。你不只羞辱了你的父亲,还羞辱我所有死去的丈夫!我为你做了这麽多,你竟然这样来感谢我,真让我难以相——」
蒲甄甩开姑姑的掌握,挺直肩膀,向前一步,利用身高上的优势从鼻尖底下俯视她姑姑。
崔西匆促地倒退一步,差点踩到「巴瑞斯」,是贝乡绅及时扶住她才不致摔倒。她揪住自己的胸口,呢喃地说:「呃,我从来没有……她竟然那麽傲慢……」
贝乡绅牵着她的手走开,一面同情地安慰着她。临去之前,还扭头看蒲甄一眼,眸中充满勉强的赞赏,「巴瑞斯」则呜咽地跟在后面。
蒲甄独自站在那里,奇怪的是,竟然是丹尼走过来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来吧,姑娘,你非常的勇敢,可是我们最好送你回家去。」
她茫然地向前走,希望自己还记得家在哪里。【终曲】
豆大的雨点打在古老建筑物的屋顶上,但是滂沱的大雨挡不住好奇的人们,法庭里面被诺森伯兰郡和邻近一带的居民挤得水泄不通,潮湿的外套开始冒出水蒸气。连贵族们也顾不得身份和衣着,挤在这里和农民们摩肩抆踵,大家都是来争相目睹声名狼借的文登女公爵解除婚约。
「伦敦观察报」和「伦敦时报」的记者穿梭在拥挤的人潮里,采访意见、收集谣言和闲
话。群众的同情心分成好几派,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妇宣称女公爵可怜而不幸,被一个恶棍绑架,在枪口的胁迫之下,只好同意成婚;一位记者稍后引用年轻的贝雯妮小姐对魏蒲甄的指控,说她是一个「邪恶的享乐主义者」,和她姑姑的未婚夫「大胆潜逃」;而贝小姐体面的父亲则愉快地宣布,整桩事件不过是一个「高潮迭起的流言」,然后又低声询问记者可不可以把他的画像刊载在整篇报导里。
法庭的门一开,众人的窃窃私语逐渐升温,自雨丝中走进来的是他们所着迷的人物。女士们举起扇子遮掩她们的耳语;男人们彼此推挤,笑得很暧昧。
「伦敦时报」的记者听见当地人解释说,女公爵不是前面那个戴着高耸的假发、穿着低胸礼服、一脸浓妆艳抹的女郎,而是她后面那位戴眼镜的女孩时,立即显得很失望。
严格说来,年轻女公爵的外表实在没有遭人非议之处,记者心想,她的穿着很朴素,一身黑衣,头发紧紧地梳成发髻盘在头顶。他不禁责备自己忘记携带墨水瓶,天哪,她很想画下这个女孩!这麽简单清晰的线条很容易在时间和记忆之下变得模糊。
蒲甄向前一步,坐在前排时,屋外传来轰隆的雷鸣。崔西把管家老余丢在门口整理雨伞,水滴溅在那些来得太冲、挤不进法庭的人们身上。崔西现任的追求者——一位科西嘉岛的伯爵——大步昂扬地跟在后面,大礼服上缀着许多繐带和勳章。
蒲甄端庄地把双手放在大腿上,群众嘈杂的声音对她而言彷佛只是远方的海浪声响,全然不受他们刺耳的批评、讪笑和淫猥的话语所影响。她已经无法感觉,一股可怕的麻木感漫过她全身,所到之处都变得木然。
一个月。三十天里面音讯全无,连一张字条都没有,没有任何消息指出塞斯要她停止崔西提出的婚姻无效的告诉。蒲甄不必竖起耳朵就听得到群众的窃窃私语;塞斯在一星期前就从伦敦的监狱被释放出来,连管家老余都幸灾乐祸地通知她这个消息。
亚洛爵士明智地了解到,要指控柯塞斯犯罪相当艰难,毕竟在逮捕的现场,挤了好多位自称是「可怕的苏格兰抢匪柯帕克」的嫌疑犯,包括一个苏格兰领主、一位女公爵,还有一个淡褐发色的牧师儿子。此外还有国王的特赦令神秘地失去踪影,再者更有一位苏格兰最有势力的麦麒麟公爵公开宣称塞斯是他的独生子。这一切都让整件案子变得更加枣手,为了顾全颜面和阻挡谣言,干脆宣布可怕的苏格兰抢匪已经死在木屋的爆炸现场,警方也就顺理成章地埋葬了狄坦的屍体。
蒲甄脱掉手套,握成一团。塞斯现在大概已经返回高地,她心想,毕竟此刻他成了苏格兰最富有的继承人之一,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接收宕肯克城堡和他父亲所给予的一切,不再需要一位相貌平庸、收入中等的女公爵,来增添他的社会地位。
她浑身一僵,看着法官走进法庭,他的长袍脏兮兮的,假发好像鸡窝一样。法官审视着群众,大声地叹口气,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场景。他去年最重要的一场审判也不过是偷窃怀孕的母猪。
他重重地坐在凳子上,群众嘈杂的声音收敛许多。蒲甄瞪着地上,交由崔西回答问题。
或许塞斯现在得以逃脱柯伯恩的阴影了,她心想,虽然一直都有疤痕,可是伤口终究会痊癒。她真希望自己也会这样。
「女公爵阁下!」这句话好像雷鸣。
蒲甄吓了一跳,发现法官怒目瞪着她。「是的,法官大人?」
「你的监护人已经仁慈地回答了所有关於绑架的疑问,希望你也如此。现在我要再重复问一次,这桩荒谬的婚姻圆房了吗?」
荒谬?他们手牵着手漫步在阳光普照的草地上,争相为小羊命名;黎明时相拥而吻,身上一丝不挂,只披着晨曦为衣,这样叫荒谬吗?
她张开嘴巴要说谎,努力压下喉咙的硬块。
一个声音从法庭后面传过来。「是的,法官大人,已经圆房了。」
蒲甄站起来,抓住栏杆支撑自己。她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男人站在法庭门口。
他的嘴角露出调皮的笑容。「而且有很多的欢愉。」
蒲甄的脸先胀红再转白。法庭里面爆出惊愕的呼声,法官连连地击槌。
柯塞斯站在门口,他父亲站在后面,两个人都是高地人的打扮。麦麒麟露出骄傲的笑容,后方的丹尼和杰米都穿着新衣服。杰米嘴巴里还叼着烟。
塞斯步下走道,朝她走过来,蒲甄跌坐在椅子上,指关节发白,根本无法迎视他的目光,因为他像太阳一样地灿烂。
群众屏住气息,看着柯塞斯跪在她身旁,从披肩底下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她。「我本来想替你买戒指,可是杰米提议你会比较喜欢这个。」
她颤抖地打开盒子,天鹅绒布里面是一枝小小的金火绳枪。
塞斯倒退一步,英俊的脸上露出认命的表情。「动手吧,是我罪有应得。」
群众惊呼地看着她举起小手枪,对准他的心脏,扣动扳机。
枪口蹦出一只金色的小鸟,当当地奏起「睡美人,苏醒吧!」的轻快音符。蒲甄想掩嘴而笑,但塞斯及时扣住她的手,让她清脆的笑声传遍法庭。
塞斯脸色一凛,眸中失去幽默的笑意。「我一直害怕牵连到你,所以没有得着真正的自由之前,都不敢回来找你。」他再次下跪,握住她的手。「你知道的,我依然是个私生子。」
蒲甄端庄地调整眼镜。「你一直都是,然而那从来没有阻止我爱你的心。」
塞斯一把将蒲甄泡在怀里,群众哗然地目睹这一幕;而崔西「咚」地一声晕倒在座位上,假发掉在伯爵的大腿上。
拥挤的人潮自动分开让出走道,塞斯抱着蒲甄,边走边吻她的脸颊、鼻尖和眉毛。他的手探进发髻里面拔出发夹,让她柔软的秀发松松地披散下来。
杰米和丹尼为他们拉开大门,塞斯抱着她走进雨丝里面,温柔地拉起披肩遮住她的头。
「根据我家乡的习俗。」她沙哑地说。「当一个男人把他的披肩给了一个女孩,这麽做只有一个涵义。」
他停在法院的台阶上,温柔地微笑。「做给我看吧!」
她倚偎过去,两个人吻在一起,群众欢声鼓舞。麦麒麟转身对着大家一鞠躬;丹尼仰起头,哈哈大笑。
杰米用新衣服的袖子抆眼泪、擤鼻涕。「没有人敢说我葛杰米不是一个感情丰富、敬天畏人的小伙子。」他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他把自己刚刚抽的香烟塞进管家老余张开的嘴巴里,然后欢然地跳下台阶,跟在塞斯和蒲甄的后面,走进甜蜜的英格兰雨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