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七六一年 苏格兰高地
葛雷城堡的巨龙在破落的胸墙上徘徊,压抑着想要仰头发出野蛮吼叫的冲动。许久以来他都是日光的囚犯,只有在夜幕低垂丶夜色笼罩葛雷城堡的时候,他才能甩开锁链,不受拘束地在城堡迷宫似的甬道中漫游。
现在黑暗归他管辖,是他仅有的王国了。
他望向海面,咸咸的海风刺痛他的眼睛,但是刺不透他皮肤的盔甲,自从来到这个地方,除了最严厉的挑衅之外,其他的都令他感到麻木,低喃的甜言蜜语,温柔的爱抚丶女性贴着他肌肤的热热呼吸,一切都变得像美梦般的回忆,距离遥远而苦涩。
远处的地平线似乎刮起暴风雨,渐强的风势卷起北海的浪涛,拍打着底下的悬崖。云间不断地出现闪电,洒下微微的亮光,但是反而显得四周更加漆黑。
逼近的暴风雨像一面破碎的镜子般反射他的狂野,他搜索灵魂深处,却找不到一丝的人性,小时候他害怕野兽会睡在他的床底下,来到此地之后,他发现原来自己就是那头野兽。
那都要归功於他们。
他龇牙咧嘴,想像她们蜷缩在床上,颤抖地想像他的怒火。他们以为他是怪物,没有良心和慈悲,他已经向他们表明他的要求就是法律,他的意志就像礁石之间令人无法抵抗的女妖之歌。
他们懦弱的降服应该带给他些许满足,却反而增添他的饥渴,就像他的肚子烧成一个洞,威胁要从里面把他吞吃一样。每当那种饥渴的情绪攫住他时,他就想把他们微薄的奉献丢向他们的脸,再喷火把他们烧成灰。
受诅咒的应该是他们,但是他却觉得诅咒的火焰舔舐他的灵魂,迫使他徘徊在他梦中破落的废墟,连一个安慰他孤寂的伴侣都没有。
他望着翻腾的乌云,崭新的饥渴揪住他的五脏六腑,他或许永远也无法满足贪婪的胃口,但是在这一夜,他不会拒绝美味的食物来稍微减轻心底的渴望,在这一夜,他决心要满足野兽──或男人──腹内的原始慾望。
在这一夜,龙要出去狩猎。
魏若琳不相信有龙的存在。
当她听见有人急迫的敲门,慌乱的大叫:「城堡的龙发狂了,它──它要杀死我们所有的村民!」她只是呻吟一声,翻身趴在床上,拿枕头压住头部。她宁愿死在床上,也不要被无知的大傻瓜从梦中叫醒。
她以手指摀住耳朵,但仍然听见伊妮砰砰的脚步声从楼下的大厅传上来,她咕哝地诅咒连连,恶意的咚一声之后是呜咽声,若琳瑟缩了一下,显然是倒楣的狗不小心挡了伊妮的路,被重重踢了一下。
若琳翻身坐起来,沮丧的发现床上只有自己一个人,看来绰号「猫咪」的小妹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她踢开床单,皇家协会的小册子散落一地,床单上有很多烧破的小洞,都是若琳点蜡烛看书的结果。伊妮向来说有一天若琳会把大家烧死在床上。
若琳看到另一张床上也没人,她并不觉得惊讶。即使龙都很难在芮莎的床上害死她,因为她经常被发现在某人的床上,不过有时候芮莎连床都省了,村子里一些身材高大的男孩窃窃私语说,魏家的某个姑娘觉得草堆或河边都可以。若琳只能替姊姊祈祷她千万别落在某个嫉妒的妻子手里。
她用披肩遮住睡衣,走到栏杆处时,正好看见伊妮拉开大门。焊锅匠的学徒韩姆满脸恐惧地站在那里。
「见鬼啦,孩子!」伊妮吼道。「你怎麽有胆子在这种时间来敲门!」
韩姆面对胖女仆的吼叫,显然胆颤心惊,但是没有退缩。「如果你不去叫醒你的女主人,老母牛,我们大家都要见鬼了。如果我们不顺从它的要求,它很可能会把村子烧成平地。」
「这次它又要什麽?」伊妮质问。「把你瘦巴巴的身体盛在大盘子里端给它吗?」
韩姆搔搔脑袋。「没有人能确定,所以他们派我来找你的女主人。」
若琳闻言翻翻眼睛,从来没有想到会有理由后悔自己爱读书的习惯,但是因为骆牧师不在,她是唯一能辨认龙笔迹的人。
若不是她父亲选在这一刻晃进客厅,若琳会迳自回房间睡觉,让伊妮应付韩姆。他像鬼魅一样的飘出黑暗的房间,象牙色的睡衣挂在他瘦削的身子上,白发乱苍苍。若琳不加考虑地就走下楼梯,心脏揪成一团,不确定是父亲的无助或是她的无奈,哪一样更令她心酸。
「若琳?」他可怜兮兮地呼唤。
「我在这里,爸爸。」她安抚地说,扶住他的手肘,免得他像伊妮一样踢到小狗。小狗感激地瞥她一眼。
「我听见可怕的骚动声音,」她父亲说道,灰色的眼睛转向她。「是英格兰人吗?坎伯兰又回来了?」
「不是的,爸爸。」若琳回答道,温柔地伸手拨平他蓬乱的头发。魏莱特有时候会忘记他自己的姓名,但是他从来没忘记将近十五年前丶夺走他神智的那位冷酷无情的英格兰贵族。
「坎伯兰不会回来了,」若琳保证地说。「永远不会了。」
「你的姊妹们都安全的上床了吗?万一那些卑鄙的红衣骑兵偷走她们的贞操就太糟糕了。」
「是的,爸爸,她们都平安的睡着了。」有时候说谎要比解释容易许多,因为许多年轻男子都离开村子另谋出路,若妮很可能会张开双臂欢迎大队的英格兰士兵,芮莎则会张开腿欢迎。想到可爱的猫咪也走向类似的道路,她的心好痛。「你不必害怕坎伯兰或红衣骑兵,现在只有那条龙在作弄我们。」
他朝她摇摇手指。「你必须告诉他们按照它的话去做,否则大家都玩蛋!」
「我就是这样告诉这只顽固的老……」伊妮眯起眼睛,韩姆结结巴巴地说下去。「呃……你的女仆。如果你同意让若琳离开,先生,她可以来帮忙我们看火龙留给我们的字条,有些人说字条不是用墨水而是用鲜血写的。」
她的父亲扣紧她的手腕。「你必须跟他去,孩子,动作快一点!你或许是我们最后的一丝希望!」
若琳叹了一口气。「好吧,爸爸,但是你必须先喝一杯牛奶,让伊妮扶你上床,好好睡一觉。」
他微笑地捏捏她的手。「你一直是我的好女儿,不是吗?」
这句话若琳听过太多遍,早已耳熟能详了,每次都是她的姊姊们出去在阳光下嬉戏,偷吻那些面红耳赤的男孩,而她向来都是好女孩,乖巧的女儿,自从父亲发疯,母亲产下死胎的儿子,两周之后跟着撒手人寰,若琳就一直努力维持这个差点破碎的家庭。他们两人都不曾再提起那一夜,九岁的若琳发现父亲跪在屋子旁边的庭院,试图用双手挖开母亲的坟墓。
「是的,爸爸。」若琳轻吻他的脸颊。「你知道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她低声补充一句:「甚至是独自去屠龙。」
暴风雨正逐渐逼近沉睡的贝里福村,虽然周围陡峭的山庇护了整个村落,但是空气中仍然充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若琳拉紧身上的披肩抵挡强风,匆匆走向广场中央的营火堆。
一阵风吹向营火,连带的卷起许多火星在夜空中盘旋。
看见姊姊们挤在人群边缘,若琳并不觉得意外,她们向来热爱刺激和兴奋,一旦少了这些,她们就会以轻率的丑闻丶闹剧和心碎场面来增加戏剧性。
若妮攀着一个银色头发的补锅匠的手臂,双颊红润,嘴唇闪亮,彷佛刚刚才彻底地热吻过一样。若妮不像芮莎那样,绝对不会在婚礼之前让自己被占尽便宜,她已经送了两个老丈夫提早踏进坟墓,并且继承了他们留下来的木屋和微薄的遗物。
芮莎坐在黑人蓝恩旁边的干草堆上,蓝恩是铁匠的小儿子,从他慵懒地摩挲着她的耳朵,以及芮莎头发上夹着稻草来判断,若琳可以猜到这一定不是他们今晚的第一次巫山云雨。
一向眼尖的凯娜首先看到她,她从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腿上跳下来,穿过人群,来到她身旁。
「噢,若琳,你听说了吗?」她喊道,黑色的鬈发晃动着。「龙又发出要求了。」
「是的,猫咪,我听说了,但是不相信。你也一样别相信。」
小妹的绰号很适合她。满头鬈发的猫咪最喜欢的就是慵懒地睡个长觉,用属於她母亲的史特拉福碟子吃鲜奶油。而她最新的习惯却是蜷缩在陌生人的大腿上,这让若琳很沮丧。
「没有人知道字条写些什麽,」猫咪说道。「但是美希的妈妈害怕龙可能爱上人肉的滋味,美希认为它想要和村子里的姑娘交配。」她甜甜地打个哆嗦,拥抱自己。「你能想像被野兽淩虐的滋味吗?」
若琳的目光飘向蓝恩,他的黑色鬈发不只长在头发上,还出现在耳朵里面。「不,乖乖,我无法想像,你最好去问芮莎。」
提高嗓门的说话声使她们同时分心去听。
「我说就照它的要求去做,」面包师傅诺瓦说道,即使在火光之下,他的脸色仍然和没发酵的面团一样苍白。「或许那样一来,它就会回地狱,不再骚扰我们。」
「我建议大家一起去城堡,放火把它烧个精光。」铁匠的长子罗斯大声吼叫,他经常用木头柄的铁鎚敲打地面,那种噪音长期以来一直折磨着若琳。「还是你们这些人根本没胆子一起去?」
他的挑战没人回应,只是造成尴尬的沈默和回避的眼神。
铁匠亚伯踏入广场中央,他的儿子罗斯向来大言不惭,蓝恩则擅长用甜言蜜语哄女人,他自己则是个行动派,瘦长的身材和严厉的相貌使人望而生畏。
他手里抓着一捆羊皮纸,任由它随风抖动,这张羊皮纸和以前其他的要求一样,系在箭端,射在村子里最古老的橡树树干上。
亚伯的声音有如宣告厄运的丧钟。「我们还要让这头怪物再剥夺多少呢?它已经索取我们最好的庄稼丶牲畜丶上好的威士卡和羊毛。下次我们还要再给什麽?我们的儿子吗?女儿吗?妻子吗?」
「最好是带走我太太,把威士卡留给我。」史家双胞胎的其中之一咕哝道
,仰头喝了一大口,他的妻子用手肘顶他肋骨,使他吐出大半口的威士卡,流到衣襟上面。众人看见都哈哈笑。
「噢,你会把威士卡送过去的,孩子,」谭维士挤到前面,打破愉快的气氛,这个佝偻的老人在十五年前就已经很老了,现在简直老得像古蹟,他枯骨般的手指指着亚伯说:「如果它要你的老婆,你也会送过去,还谢谢它。」维士格格笑,露出皱缩的牙龈。「无论它要什麽,你都会给它,因为你该死的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你根本就是罪有应得。」
有些村民听了是一脸惭愧,有些则是叛逆,但是大家都知道老人在说些什麽,他们几乎同时转头望向葛雷城堡,这座古老的堡垒在他们的生活中投下阴影,时间已经久得不复记忆。
猫咪挨近若琳,她的目光也转向城堡,破落的废墟坐落在悬崖上方,就像某个疯子所建的荒唐建筑物一样俯视着贝里福村──颓圮的尖塔向天空伸展,蜿蜒的楼梯直下地狱,锯齿状的洞直接穿到古老城堡的核心。许久以来若琳都努力讲求实际,但是城堡本身受诅咒的罗曼史和幻灭的美梦也挑起她的想像力。
村民们或许能假装对它阴沈的责备视若无睹,但是没有人能够忘记十五年前英格兰人攻破城堡那可怕的一夜,连木屋厚重的门都堵不住大炮的吼声,垂死之人的尖叫和呻吟,然后是尖叫声岑寂之后死亡的寂静。
虽然村子里一直有人传言城堡闹鬼,但是最近几个月以来,里面的鬼魂才开始在村子里掠夺毁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