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像以前一样坐在黑暗当中,但是今天晚上连黑暗都似乎不足以隐藏他的踪影,他歪坐在一张桃花心木长桌中央的椅子里面,头埋在交叉的臂膀里,旁边放着一瓶还剩一点点威士卡的水晶酒瓶,还有一个银质的火绒盒,以及一根他懒得费心点燃的蜡烛,他没有穿外套,也没穿背心,只有单薄的一件白衬衫,袖子还挽到手肘的高度。从衬衫那上好的亚麻布贴住他强健的肩膀丶勾勒出每一块强壮肌肉的方式判断,若琳猜想他一定是湿到骨子里了。
他显然不知道她在场,她只需要踮起脚尖悄悄溜走,就可以永远逃离他的掌握,但是在她还来不及那样做之前,远处传来轰隆的雷声,令他僵硬的肌肉震颤不已。
若琳还没察觉自己预备做什麽以前,已经忘形地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起头,没有注视她,头上的雨水滴在地上。「晚安,魏小姐。」
「你怎麽知道不是杜波呢?」
「杜波很清楚绝对不能在黑暗当中偷偷溜到我背后,他很可能意外的被割断喉咙。」若琳忍不住吞咽口水。「不过他的颈项没有你的这麽美丽。」
威士卡显然没有使他的言语机能麻痹,反而软化了他清脆的子音和平板的母音,使他的话语多了一种令人放松的效果,她还来不及抽回手,他已经伸手握住,拇指抚摸着她的手掌。「他的手也不像你的这麽柔软,或许你只存在我的梦里面。」他呢喃,以她的手背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请你告诉我,玫瑰多刺的魏小姐有没有足够的同情心,来到我的梦中,以她柔软的手和带着睡意的肌肤来陪伴我?」
他的碰触带出甜蜜的暖意,却反而让若琳觉得更像刺蝟。「我不认为醉昏了头的男人还能作梦。」
龙刺耳地笑了。「那你或许不是梦,而是鬼魂,是城堡里好心的淑女特意派来警告我离开这里,免得我失去永恒的灵魂。」他转头注视她,表情隐藏在阴影当中。「啊,可是十分实际的魏小姐或许不相信鬼魂的存在,对吗?」
他精确地述说出她的梦境使她相当不安,她轻声说道:「我以前不信,但是当我伫立在这个地方,我变得不太肯定。」
当他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隐身在壁炉更黑的阴影当中时,若琳有一种怪异的失落感,大厅的湿冷似乎渗进她的骨子里。
她看着破裂的屋椽。「你有没有纳闷过那一夜他们有什麽感觉?竟然被自己的人背叛了,他们信以为会保护他们的人抛弃了他们,他们只能拿着少少的武器,缩在漆黑当中,等待第一阵炮火划破天空。」
「他们可以和查理王子一样摸黑逃跑。」她提醒道,她自己经常纳闷当时他们为什麽不逃。
他呵呵笑,但其中欠缺笑意。「那样他们或许能保命,但却丧失宝贵的自尊。」他以食指描摹着雕刻在壁炉架上的箴言。「『或对或错……』」
「『……麦族人总是奋战不退。』」若琳替他说下去,她根本不需要读,这些字眼早已烙印在她的内心。
「你想当时这里有孩童吗?」他轻快地问,以手指抆拭壁炉架上累积许久的灰尘。
现在换若琳转过身,想要避开月光。「当时有个孩子,是一个男孩。」
「只有一个而已,这倒是很反常,不是吗?我以为这些高地领主都像兔子那样多多繁殖。」
若琳摇头以对。「他的妻子只能生一个,但是领主不像大部分的男人,他从来不曾责怪她,反而更珍惜他的妻子,认为她给了他最稀罕丶最宝贵的礼物──一个儿子,这个继承人可以在他离开人世之后,继续领导麦克卡洛族。」她呢喃地说。「我相信村民自此不曾从丧失他的失落感中恢复。」
龙哼了一声,嗤之以鼻。「从你所描述的贝里福村民来看,我真怀疑有任何人曾经为他掉过一滴眼泪!」
若琳激动地转身面对他。「我有的!」
她无法忍受他的沈默,轻轻走向破落的窗户。「当他去世的时候,我自己也还是个孩子而已,可是我已经半爱上他了。」她露出楚楚可怜的笑容。「我真傻,不是吗?竟然认为那样的男孩会注意像我这样笨拙的胖女孩?」
「你唯一的傻气是幻想自己爱上不过是个大孩子的某人。」
「啊,可是你不认识他,他真是个特别的男孩──坚强丶仁慈又高贵,即使当时就可以看出来他将是堂堂正正的男人。」
龙的语气显得特别低沉。「无疑是一个善良美好的典范,生下来就是要提升堕落的人丶保护纯真者的美德丶拯救受苦的苍生。」
「他的确救过我一次,可是我当时太骄傲丶太顽固,没有好好感谢他,反而讥讽他一顿,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我们在他生前最后一次的见面。」
她眺望着有如废墟一般的中庭,但是眼前所见,却是一条阳光灿烂的小径,两边挤满哭泣的村民,感觉到当时她的手指用力掐进老橡树的树干里面,耳中听见风笛哀悼的悲叹声。「我看见他们扛着他的遗体走下山坡,就去躲在同一棵大树上,我已经在那里躲过上百次了,只为了看见他从树下经过,但是那最后的一次,他面朝下趴在他的小马上头,身上裹着他向来最自豪的格子呢。」
若琳没有察觉泪水开始悄悄地滑下脸颊,就如同那一天一样。她没有察觉龙向前跨两步又停住,手指无助地紧握成拳头。
若琳以手背抆拭眼泪,转身面对他。
他蹒跚地转过身,双手扶着壁炉架。「我建议你现在就离开,魏小姐,我很寂寞,现在又是酩酊大醉,我不过才醉几小时,但是已经寂寞很久了,所以我绝对不适合和一个穿着睡衣的淑女讨论鬼魂。」
他的告白让若琳大吃一惊,她还以为只有长相平凡丶但却拥有美丽动人的姊妹的女人才会感到寂寞。
「那你建议我去哪里呢,『龙』大人?回我的牢房吗?」
「我才不在乎你去哪里,」他咬牙切齿地说。「只要你离开我的视线之外就好!」
就算有另外一颗大炮正射向大厅,若琳都不可能在此刻离开,因为龙的盔甲已经出现了裂缝,让她有机会一瞥他的内心深处。
「那麽我应该返回村子里面吗?」她跨近一步,考虑用揶揄的方式来吸引他移到月光之下。「我该告诉村民们他们所惧怕的龙不过是个凡人吗?他企图让别人对他心生恐惧,但是又把自己隐藏在黑暗当中,只因为他更害怕自己。」
「你该死的要说什麽都随便你!」他咆哮道,握住壁炉架的指关节发白。
若琳挨得更近,举起手,但是又不敢碰触他毫不屈服的背影。「我是不是也应该告诉他们你对我仁慈极了?你甚至送我华丽的衣裳来取代我破旧的衣物?说我顽固地企图饿死自己时,你却强迫我进食?说你拒绝接受他们的处女献祭品?」
他转过身来。「别以为我不想,别以为我在这一刻没考虑过!」
饥渴的光芒在他眸中闪烁,但是他没有伸手碰她一下,就是他那样的压抑促使她伸手触摸他的脸颊,龙粗声地吸口气,任由她温柔地探索他的五官,寻找伤疤丶烧灼的伤痕,或是任何可怕的畸形,以致驱策他躲在黑暗当中生活,在他自己和世人的眼中烙下野兽的标记。
她必须拂开一绺丝般的头发,才能爱抚那道既坚强又平滑的眉毛,他的眉毛很浓密,而且微微弯曲,睫毛摸起来软得像羽毛一样,她的手指随着颧骨来到尖挺的鼻梁,手指弯曲地爱抚微微长出胡渣的下巴。她探出指尖拂过他的唇,他情不自禁地呻吟,用力扣住她的手腕。
她以为他会甩开她的手,而不是拉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他的唇坚定又柔软,温柔而急切地吻勾起甜蜜的热流,流过她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