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就以沉重的态度来开始,若琳在杜波的监视之下,尽责地吃完所有的食物,即使东西吃起来有如木屑一般,但是她实在不确定自己脆弱的心灵能不能再承受龙的深夜来访。
在这漫长的一天连杜波都似乎心不在焉,不像他平常那样的喋喋不休,反而是大部分的时候都渴望地注视房门,好像被当成囚犯的是他而不是若琳。若琳勉强咽下一些山鵴肉和一碗热热的燕麦粥,终於匆匆赶他走,宁愿早一点睡觉,也不愿意再忍受他痛苦地尝试聊天的举动。
当风笛那有如鬼魅的旋律飘进窗户时,她起身吹灭最后一根蜡烛,在黑暗中颤抖地爬上床铺,背靠着床头板,双手抱着膝盖,虽然她已经知道吹奏风笛的其实是人的手,但是那种呜咽凄美的旋律依然勾起她内心哀伤和遗憾的鬼魂。
在那充满渴望的一刻里,音乐的美感让她忘记龙的存在,回想起一位身材高大修长的男孩,他有着一头不听话的黑发,经常掉下来遮住翡翠绿色的眼睛,这座城堡曾经是他的家园,如果不是因为某个人的背叛,把他出卖给坎伯兰,他或许仍然居住在此地,成为这里的领主。若琳抬头凝视着阴暗天花板上雕刻的女神,纳闷他是不是曾经睡在这个房间。
如果他还活着,她或许只能躲在阴暗之处,看着他娶另一个女人当妻子──对方大概会是邻近某个领主的女儿,或是村子里面某位比较美丽的姑娘,例如若妮或芮莎。她或许还必须含着泪水丶微笑地注视着他黑发丶绿色眼睛的儿子骑着小马经过她童年时期视为避风港的那棵大树。但是和她看着麦柏楠长大成人丶成为族人的骄傲和希望的那股喜悦比起来,她的痛苦只是小小的代价。
若琳摸摸脸颊,惊讶地发现满脸都是眼泪,令她哀伤的不只是那个死去的男孩,她也在哀悼那个爱着男孩的女孩。那个女孩曾经无数次在森林的峡谷中和这座城堡蜿蜒的走道中漫步,渴望能够偷偷瞥他一眼就好,有的时候,他们俩的生命就好像在大炮打穿城堡的那一刻同时结束一样。
风笛声在哀怨的音符中结束,她蜷缩着身体侧躺在床上,把床单拉高到下巴,纳闷着如果那个男孩还活着,又会如何看待长大的她。
若琳在作梦。
她再一次变回小孩子,跑过像迷宫一样的城堡走道,她可以听见男孩的声音,但是看不见他的人影,他就在她的前方,跳跃地走下蜿蜒的石头台阶,动作像猫一样的优雅,他的笑声飘向后面的她,大胆地揶揄着,但是无论她多麽努力地哀求他停下来,他仍然一直向前跑,不肯相信会碰到任何危险。
她慌乱地回头瞥一眼,大炮渐进的轰隆声令她害怕颤抖,如果再不快一点追上他,一切就会太冲了。但是她太胖,动作太慢,肥胖而且短短的腿比不上他修长苗条的四肢,她还没有跑过转角,他已经又绕过另一个弯。
若琳!他像吟唱似的呼唤她的名字,鼓励她不要放弃追赶。
大炮的声音越来越大,零星的爆炸撼动了她脚下的地面,难道他听不见爆炸声吗?难道他没感觉吗?
她冲下主要的楼梯,及时瞥见他跑进大厅,红黑相间的格子呢像翅膀一样在他身体后面飘扬。
希望在她胸口散开,只要她能够抓住他的格子呢,就可以抓住他,双手紧紧地抱住他,他就永远安全了。
她的脚踢到楼梯底下的石板,震耳欲聋的声响撼动整座城堡,她伏倒在地上,只留下一股怪异的寂静。
她缓缓地爬起身,大厅的拱门似乎在召唤她向前,她声音沙哑地呼唤着他。
唯一的回答是尘土从天花板飘落的低语声音,她想要相信那个顽固的男孩一定是躲起来了,或许还拚命憋住笑声,预备从阴影的角落蹦出来吓她一跳。
可是她看见大厅地板上有一堆红黑相间的东西,她蹲下身,轻轻抚摸那片毛料,预期它会像上百个其他的梦境一样发现鲜血把毛料浸湿了,但格子呢是干的,她的手指没有沾到鲜血。
她手指颤抖地掀开格子呢的一角,格子呢不像以前的梦里面那样的拉不动,反而展开了,令她愕然地倒抽一口气。
格子呢底下空空如也,男孩不见了。
龙猛地从地板上坐起来,即使空气冰凉,他强壮的身体却是一身汗。他们来了。他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达达的马蹄声丶马车车轮在通往城堡小径上的声响丶嘈杂的交谈声丶诅咒和吼叫的命令丶零星的火焰在燃烧。他整个人跳了起来,呼吸急而短促,挣扎地穿上衬衫。
他盲目而跌跌撞撞地爬上楼梯,根本懒得点亮蜡烛或是煤油灯。他闯进大门的守卫室,迷惑地发现宽敞的房间黑暗而且空无一人,而不是挤满预备战斗的士兵,他摸索地来到小教堂,祈祷能在那里找到人,但是他询问的叫声变成空洞的传来的回音,似乎连老天都弃他於不顾。
他跑过一扇凹着的窗户,一道令人晕眩的光芒几乎让他盲目。
他来冲了一步,他们已经点燃第一个火炬,开始焚烧。
龙停在城堡最主要的入口,胸膛上下起伏,双手握成拳头,他绝对不会再畏缩地躲在黑暗的角落,等着听见第一颗大炮炮弹飞跃而过的呼啸声;他再也不要任由命运的摆弄,等候永远不会来到的救援,他用力拉开大门,跌跌撞撞地冲进黑夜之中。
他来到中庭的中央,敞开双臂,邀请那些混蛋──把他的身体打成碎片。他紧紧地闭上眼睛,仰起头,发出似乎来自於灵魂深处的怒吼,但是那样痛苦的嚎叫仍然比不上撼动他脚下地面的轰隆巨响。
轰隆声逐渐远去,龙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站立着,大雨滂沱而下,打湿了他的衬衫和长裤,使布料黏在身上,同时也洗刷掉那攫住他的疯狂。
「噢,天哪!」他低语,滑落地跪在地上。
如果知道今夜有暴风雨,他就不会让自己睡着,如果杜波在家,他的朋友就会想办法分开他的注意力,例如说一些奇闻轶事丶玩西洋棋丶喝杯葡萄酒等等,在在都可以缓和这种威胁他灵魂和理性丶折磨他的疯狂。
龙把脸埋在手掌里面,他可以伫立在船头的甲板上,毫不畏缩地面对由他下令发射的炮火,但是在这个备受诅咒的地方,即使是咆哮的雷声,都能够把他逼向失去理智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