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的诅咒在耳中回响,柏楠低头埋进手掌里面,他是流了无辜人的血,却发现到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曾经警告过若琳,她所爱慕的那个男孩子已经死掉了,但是直到这一刻之前,柏楠都不曾真正为那个男孩子哀伤。
那个男孩子绝对不会为了她父亲的背叛来处罚她,也不会强迫她接受如此荒谬的婚姻,他会给她她应该有的婚礼和新婚之夜。
她会拥有干净的床单和新鲜的花朵,还有火炉来温暖她的身躯;有女仆会协助她宽衣,换上纯洁的白色睡衣;她会坐在镜子前面,让女仆来替她梳头发,或许还能回答她一些疑问,纾解她对新婚之夜的忧惧。
他不会在黑暗中走向她,而是点着光明的蜡烛,先给她一杯酒,缓和她紧绷的神经,然后偷取几个纯洁的吻,再把她抱到床上,轻轻地放在枕头之间,体贴无比地和她做爱。他当然不会让她遭受一次又一次激烈的交缠,而不给她年轻柔弱的身躯任何恢复的时间,只是一径承受他粗暴的注意力。
柏楠抬起头来,绝望的目光沿着若琳优雅的背脊游移,那个男孩可以给她许许多多──包括一个家,他的儿女和他的心。
柏楠想要相信自己仍然能够给她这些东西,但是每一次看着她,他就会想起她的父亲和魔鬼所做的交易,以及那样的交易让他付出多大的代价。
他抗拒了十五年回忆的浪潮汹涌而来──大雨过后他的小马身上那种温暖丶咸咸的气味;父亲深沉的呵呵笑声;母亲拂开他眉间发丝时的温柔。魏莱特的背叛夺走他的过去,现在似乎也剥夺他的未来。
而今他的敌人终於露出那张脸,却是他曾经仰慕和尊敬过的男人,也是他父亲深深信任丶能够交托性命和家庭的朋友,魏莱特却背叛了那份信任,只换得柏楠至死不忘的憎恨。
他害怕这种恨意终究会毒化他所碰触的一切──甚至包括若琳,也害怕这只是时间冲早的问题。
一切就如同他所畏惧的一样,若琳的吻和她心甘情愿的臣服,反而注定他终此一生要在黑暗中度过,而今他已经受到诅咒,知道黑暗不是因为欠缺光明,而是因为缺少她的陪伴。
龙在若琳的梦中来访,她正蜷缩在闻起来有麝香和香料气味的床铺上,他的阴影落在她的上方。
她不想醒过来,即使在她张开双臂相迎,呢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时,仍然是闭着眼睛。一开始她以为他又想交欢,纾解她的空虚和疼痛,然而他却拥她入怀,温柔地吻着她的眉毛丶脸颊和嘴角。
「早上了吗?」她呢喃,双唇磨娑着他的喉咙。
「对我而言还不是。」他低语,紧紧地抱住她。
她倚偎着他。「那我必须醒过来了吗?」
「不,天使,你想睡多久都可以。」他吻她一下,温柔地让她躺回去,用自己的格子呢裹住她,双手留连地爱抚,不愿移开。
他的阴影逐渐移开,若琳埋进格子呢的温暖里面,心里很有安全感,知道在沉睡的时候,她的龙会守护着她。
当若琳再次睁开眼睛,有一只野兽坐在她胸前,以前她会大声尖叫,现在她只是很惊讶有这麽重的东西压住她,她竟然还能呼吸。「托比」困倦地眨眨眼睛,看着一样是满脸睡意的若琳。
「你怎麽一直都这麽肥呢?」她询问道。「我知道一定不是因为吃老鼠的缘故,」它抽动胡须,脸上的表情让若琳忍不住发笑。「我猜你大概也想问我相同的问题。」
它的回答是伸出猫爪,开始抓格子呢,若琳温柔地推开它,免得自己的肺被挖出一个洞,她坐起身来。
这一次她不必纳闷猫怎麽跑进塔楼的,墙边的夹板门半开着,柏楠不见人影。
「我希望他是去端早餐,」她对猫说话,伸展着僵硬的肌肉,同时注意到阳光已经斜斜地照进来,她补充一句:「或者是午餐。」
她露出顽皮的笑容,连柏楠那个严厉的英格兰男仆都不能责怪她慵懒地睡掉半个早上,因为是他的主人让她大半夜都没睡觉。
村民们说对了一件事情,龙的胃口的确不知饱足。
若琳倒回枕头上,像个小女生一样的格格笑,床单闻起来不再只是麝香和香料的味道,而是混合着他们欢爱的气味,她深深吸口气,回味着昨夜的记忆。
她对着壁画微笑,龙就像邱比特一样,只在夜晚来到爱人的身旁,还让她承诺不会企图偷看他的脸。若琳努力回想母亲所告诉她的这个故事,由於嫉妒的姊姊们一直催促,以致女孩打破诺言,趁着邱比特入睡的时候,偷瞥他的脸,无意之间,她手中的油灯滴下一滴热油,掉在他的手臂上,使他醒了过来,新娘的背叛让邱比特大发雷霆,就此飞走,发誓再也不要见到她了。
若琳的笑容褪去,坐起身来,开始察觉到城堡十分安静,「托比」仍然因为被她赶开而闷闷不乐,没有喵喵的声音,室内更是寂静。
她起身套上绉绉的礼服,再用格子呢裹住肩膀,某种孩子气的盼望使她闭上眼睛,就像那一夜她去寻找龙的时候,在城堡小教堂的废墟里面时一样。
这一次她没有感觉到那种深入骨中的肯定柏楠的存在。反而有一股巨大的空虚,四周的寂静令她更加不安。
她睁开眼睛,仓皇地爬上桌子。
柏楠的船已经驶出港湾,船帆解开地迎向南风。
等到若琳爬上城堡的高处,手指抓紧,却只能看的船驶向地平线,在热泪模糊了她的视线之前,她看见一个孤单的人影站在船头上,黑色的披风在肩膀后面飘荡。
她纳闷他是否能看见她,他或许能够看见阳光照在她金色的头发上,但是一定看不见她脸上的热泪汩汩而下,也听不见她的啜泣声音。她伫立在那里,只要还有一丝丝他能够看见她身影的可能性,她就不要垮下去。
直到船影溶入雾蒙蒙的地平线,若琳才颓然跪在冰冷的石地上,脸埋在手里面,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或许只有一下子,或许跪了永恒,直到她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她才猛地转过头,胸口涨满希望。
杜波站在那里,眼底盈溢着深深的同情。「不久之前有人把这封信送到宅邸,」他轻声说道。「我猜他不希望你独自看这封信。」
若琳接过信件,打开封口处那熟悉的红蜡。
柏楠潦草的字迹缺少往日的优雅,许多地方都沾到墨水污渍。
「我的夫人,」若琳轻声地朗读。「咒语已经破除,你和贝里福村都得着自由,我试图警告过你,我不再是你以前所爱的那个男孩,经过昨夜发生的一切,想必你一定相信我的话了。」
杜波听了胀红脸,但是若琳拒绝感受任何一丝丝的羞愧。
「从今以后,」她继续读下去。「任何人都不是你的领主和主人,因为你将是麦家的人,是麦克卡洛族的领主兼葛雷城堡的夫人,我已经安排你父亲得自坎伯兰手中的那一千镑金币送来给你,你可以随意地用在本族和城堡上,随后的每一年都会寄来一千镑,直到我离世为止。」
若琳冲疑了一下,念得有些结结巴巴。「你曾经要求知道事实,而我拒绝回答;昨夜你要我的怜悯,而我再一次拒绝给予;现在我唯一能够给你的,就是我无法真正夺走的东西──你的自由。」若琳含着泪水读完最后一段话。「我把我的姓氏和我的心留给你,永远属於你的麦柏楠。」
她低下头,纸张揉成一团,杜波的样子看起来和她感受的一样悲惨,他在口袋中摸索,掏出手帕挥了一下。
若琳爬起身来,拨开他的手帕。「他该死,杜波!愿他骄傲的灵魂下地狱!」她裹紧肩膀上的格子呢,转身面对海洋,让海风吹干眼中的泪水。「他以为一切能够恢复成他没来这里之前那样吗?他以为我可能回头假装龙不曾存在吗?」
杜波无助地摇摇头。「我相信他只是认为这样做最好。」
若琳猛地转过身。「他还有脸试图说服我他不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男孩?他根本就是他!一样的自以为是,顽固不通,傲慢。不事先询问,就自行决定什麽对别人是最好的,哈,他根本就没有改变过!」
「一旦他脑袋有某个念头之后,就会变得很固执,或许等……」
「我已经等了十五年,这一次我究竟还要再等多久?二十年吗?三十年吗?或是等上一辈子?」她摇头以对。「噢,不!我才不要再浪费一秒钟的生命,等待麦柏楠回心转意。」
杜波把手帕塞回口袋里面。「那你预备做什麽呢?」
若琳挺直肩膀,拭去最后一滴眼泪,拉紧肩上的格子呢,彷佛那是某个古老的塞尔特女王的斗蓬。「你听见他说的话了,杜波,我现在也姓麦了。或对或错,麦克卡洛总是奋战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