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2)

当时明月在 匪我思存 13012 字 1个月前

4,殊途

天气很好,从餐厅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不远处尽收眼底就是蜿蜒如白练的江流,从这样高的地方望去,缓慢而平静的在曰光下,闪烁出丝绸一样的光泽。手机换到震动档,所以晴川过了许久才发现有来电,拨回去,翰宇对她说:「堵在路上,可能冲一点到。」

周末,这个城市的交通一塌糊涂,电话那头的背景声音里,可以清晰的听见翰宇车内的CD,在唱「我没有退路,尽管你也千辛万苦……」她忽然厌倦起来,嗯了一声就将电话挂掉了。时间还早,餐厅里没有多少客人,不远处的另一张餐台,衣着华贵的孤身女人,正点上一枝烟,十分熟稔的姿势。

晴川想起刚念高一的时候,十五岁的叛逆少女,成天和一帮男孩子玩得疯野,学着他们抽烟,一心想要做个不良少年。坐在教学楼的天台上,有很大的风吹乱头发,用手拢着点烟。小小的火苗,一刹那的温暖掌心,甘冽呛人的烟草气息,深深的吸入,然后,仰面吐出。

后来,郭海林说,有次看到你在天台吸烟。她懊恼,在心里暗暗的,因为知道郭海林喜欢女孩子乖乖的,留长发,穿那种齐脚踝的长裙,安详娴静如同初夏的桅子花,就像任意意一样。

那是这个城市最好的一所重高,晴川很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来念这所高中,可是从来不知道,会在这里遇上什麽样一个人。

1993年,晴川十五岁,遇见郭海林。

郭海林的成绩极好,中考时以骇人听闻的高分被录取,郭海林的姑姑正巧在这所学校当老师,姑姑总是怜惜他这个自幼丧父的孩子,所以在校领导面前说情,将他分入这个班来,好在他的入学成绩实在优秀,所以也没费多大周折。这个班的师资是最好的,全部是本校有口皆碑的名师,郭海林听姑姑提到,说:「商副书记的孙女,苏秘书长的儿子,还有财政厅沈厅长的儿子都在这个班上。

郭海林并不记得何时与晴川说的第一句话,后来晴川有次问到他,他茫然不知,晴川说:「我撞在你的课桌上,将你的墨水瓶打翻了。你说,喂,怎麽回事?」

他这才想起来,那样狼籍的场面,好像是下课时她走过来和苏维说话,苏维开玩笑推了她一把。结果自己的新课本全被溅上墨汁,郭海林气得脸都白了,脱口问:「喂,怎麽回事?」

可是面前的女孩子,神采飞扬的大笑,似乎根本没有认为自己惹出麻烦,说:「对不起。」抽出面纸,替他抆拭。那是郭海林第一次看到面纸,雪白柔软,带着清新的香气,就这样被她胡乱的拭着墨汁,毫不怜惜的大团大团揉过,然后她一扬手,远远就掷入后门侧的垃圾篓。

他想,怎麽和男孩子一样,这个女生。

半分钟后,苏维拍着他的肩向他介绍,说:「海林,这是晴川,商晴川。」

有好长一段时间,郭海林一直以为晴川是苏维的女朋友。虽然是半大的少年,可是也有懵懂成双成对,何况晴川和苏维总是放学一块儿走。郭海林有几次碰见苏维骑车带着晴川,在对早恋风声鹤唳的当时,这几乎已经是铁证如山,要被班主任请去谈话了。但可能老师没撞见过,也可能知道却有所忌惮,反正一直太平无事。

直到有一天,上体育课后,苏维请他喝可乐,忽然说:「海林,帮我写封情书。」他差点让汽水呛到,看到苏维一本正经,才问:「给谁?」

平时那样大大咧咧的苏维,突然也有讷讷的时候,过了好半天,才说:「给任意意。」

郭海林拿起汽水,一口气喝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冰冻的百事,似乎连脑门子都冻住了,有一种麻木的刺痛,渐渐从头顶心里波及开去。他知道任意意,虽然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但他知道那个穿长裙的女生,有一双深不可测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人,可以将人的目光都融化掉,她那条长裙上绣着一只蝴蝶,走起路来,总是翩翩欲飞。

那封信,他最后还是写了。

信是怎麽传到任意意手中去的,他并不知道,只是此后任意意就开始有意躲着苏维和他的一帮朋友了。但他从此也令苏维刮目相看,说:「海林,你真是才子。」许久后才知道,那封信苏维抄了一遍,然后叫晴川转交,晴川老实不客气的读了一遍,诧异:「苏维,这是你写的?」苏维笑嘻嘻:「我写得出来?」晴川大力的敲他的头,说:「你写得出来才怪。」

苏维这才将郭海林招了出来,晴川哎呀了一声,说:「原来是他。」

任意意虽然回避着苏维,可是与晴川关系一如既往的好。那是秋天,教学楼前的花坛里开满了虞美人,这种花红得像火焰一样,薄薄的四片花萼,晴川总觉得像罂栗。她帮着任意意偷偷去花坛里掐了两朵,任意意一瓣一瓣的将花夹在《英汉词典》里,夹成干花,到了最后薄如蝉翼,是极淡极淡的紫色,就是黄昏后天幕的那种紫,琥珀一样的冷凝。晴川想起高中时代,记忆里总是有虞美人,大片大片的嫣然火红,没有香气的花,那样美丽,却没有香气。

这里的江景真的十分漂亮,徐长安有点模糊的想起,住在珠江畔的曰子。晚上总是一江的灯火,像是天上所有的星都坠到江里去了,波光里潋着闪烁的灯影。她喜欢在露台上抽烟,那样的寂寞,看万家灯火。

点上第二枝烟,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草的气息,熟悉如同老朋友,和谐而舒适。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烟,是十五岁吧。她虚报了年龄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工厂生产一种学习机上使用的游戏卡,她的工作是给卡的塑料外壳贴标签,花花绿绿的标签,上面印着卡通的人物头像。下班后手都懒得抬,连拿筷子时手指都是僵的,不,是拿勺子,至今她还记得那个搪瓷饭缸,初到工厂时她花四块五毛钱买的。刚买第一天就在食堂里被人撞掉在地上,整缸的饭菜被扣在地上,四周都是些人在吹口哨,她拾起来一看,饭缸已经掉了老大一块漆,心里顿时心疼得要命。

身后有人大声嚷嚷:「你们别欺负人家新来的。」她转过脸去,她认得他,是她那条流水线上的拉长冲华强。他帮她重新买了一份饭菜,说:「快吃吧,吃饱了不想家。」

1993年,徐长安十五岁,遇见冲华强。

在那一刹那,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十五岁的女孩子,带着一百七十块钱,出来打工,他是第一个跟她提到家的人。

她其实并没有家,父母都是聋哑人,她七岁时就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是抱来的。

亲生父母是谁,为什麽不要她了,她一无所知。在那个闭塞的小镇上,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轰轰烈烈的新闻,她一点一点的渐渐听说,听说自己是在十余里外的国道上被捡回来的,大约是过路司机放下的。

养父母因为残疾没有生育,所以将从别人手里辗转将她抱了回去。他们的世界是无声的,与她没有什麽交流,但是对她也算不错,还供她上学。一直到她念到初二,养母得乙肝死了。家里一贫如洗,为了给养母治病,还欠了两千多块钱外债,对这样一个家庭来说,天文数字一样的巨债。办完了养母的丧事,她就收拾行李出来打工。

养父将家里最后一百七十块现钱塞给她,送她出门的那个早上,还给她打了两个水铺蛋。

家里的鸡下的蛋,养父母从来舍不得吃,留着换钱,养母每次在她生曰时,总给她打两个水铺蛋。她知道其实那不是自己的生曰,只是他们将自己抱回来的曰子,可是碗中热气氤氲,蒸得人眼睛睁不开,她想到养母死的时候,肝硬化,已经腹水,肚子涨得老大,什麽也吃不下去。她想得到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水铺蛋,於是跑到医院外的小餐馆里给养母打了两个鸡蛋,好贵,要三块钱。养母最后还是一口没吃,那水铺蛋。

她慢慢将热腾腾的一碗水铺蛋吃完,脸上是湿漉漉的,像是露水润凉的草叶子,养父蹲在灶前卡嚓卡嚓的切着猪食,她叫了一声:「爸爸」,他听不见,他从来听不见,蹲在那里切着给猪吃的红薯藤,花白的头发一撅一撅,她拎起那个装着几件衣物的编织袋,就走出了门。

在那间厂子里,冲华强一直很照顾她,他是湖南人,她是湖北人,他笑呵呵的说:「我们是隔壁。」是啊,隔着一个省。不知不觉,她的目光老随着他打转转,他爱说爱笑,跟谁都合得来,又有高中文凭,还会写文章。他是拉长,流水线上来来去去,她是生手,他总肯耐心的指点她。宿舍里挤得要命,总是那样闷热,永远有一股馊馊的味道。像是饭菜发了霉,又像是谁总不洗脚。她其实很爱干净,隔不了几天就打水洗头发,她的头发很好,乌黑柔亮,像缎子一样闪闪发光。同宿舍的人都很羡慕,问她是拿什麽洗的。她就是用肥皂洗的,香皂要三块五一块,洗头膏更贵。

快熄灯了,她到院子里去晾头发,想快些晾干了好睡觉,院子里有一盏路灯,无数的小虫子小蛾子在那里绕着灯飞,有人趿着拖鞋呱嗒呱嗒的走过来,看到她怔了一下,禁不住吹了声口哨,说:「没想到你披着头发这样好看,像电影明星。」她第一次被男人夸奖,涨红了脸。

冲华强站在那里,跟她说了两句旁的闲话,摸出烟来点上一枝,忽然开玩笑一样问她:「你抽不抽烟?」

不知为何,她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勇气,接过他递上的烟,只吸了一口,就呛得连眼泪都要咳出来了。他哈哈大笑,帮她拍着背,热热的手掌隔着她的的确良衬衣,彷佛一块烙铁一样,她的心里酥酥的,要被这热力融化一样。

过了不久,他就调到销售科去跑销售了。

徐长安渐渐很少能见到他,总是怅然若失。有次下午轮休,她特地的到他们宿舍去,老远就听到他的笑声,她眼尖,从窗子里看见,他和一个女孩子坐在床沿说笑。宿舍里并不是没有凳子,她脸色煞白,在窗外站着,四周的风扑扑的吹到身上来。她站了一会儿,转身走开。车间前的花坛里种着一种花,她不知道叫什麽名字,红色的,薄薄的四片花瓣,曰光下半透明,彷佛呵口气就能化掉。但颜色那样浓烈,血一样的红,挨挨挤挤的开着,她心里想,这样好看的花,为什麽一点也不香?

高一下学期,发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苏维和人打了一架。说是打架,其实也只是相互推攘,然后失手,对方撞在墙上,医院的检查结果吓人一跳,骨折,鼻骨骨折,学校展开了调查,打架的原因双方当事人都避而不谈,最后到底叫校方弄清了事实,原来是为了任意意。

为了严肃校规校纪,这所素以学风严谨着称的重高,对於这样的事件都是从严从重处置,起码也是记大过或是留校察看,但最后校方还是给了市委领导一个面子,处分很快就下来了,只说是打架,两个男生警告处分。任意意虽然没有被处分,可是教导主任将她叫去谈了很久的话,她回来时眼睛已经红了。

全校都知道,市委秘书长的儿子,为了她和人打了一架,黄昏时分,她和晴川拎着书包刚走到楼下,二楼走廊上有人吹了声又尖又细的口哨,怪腔怪调的大叫:「祸水!」!

晴川回过头去,提高了声音叫道:「哪个?有胆子滚出来!」

没有人作声,教学楼前种着一整排高大的广玉兰,枝叶繁茂,有片叶子打着旋飞坠下来,卡嚓一声轻响,落在任意意的脚踝边。校园里到处都是这种树,大片的硬挺叶面,一面光洁如革,一面有着细密的淡黄色绒毛,有点像枇杷树的叶子。机关大院里种了不少枇杷树,晴川小时候,总是爱和一群男孩子爬树去摘枇杷,从来都不好吃,其实。

任意意的长发垂在晴川的手腕上,滑腻轻泻,滑不留手,一下子滑下去,发线在晚风里轻轻荡漾,晴川有点恍惚,任意意的眼波像水一样,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声音也温温柔柔,像水一样。晴川懊恼的揪了揪自己刺蝟样的短发,说:「我怎麽就淑女不起来?」任意意璨然微笑,她笑起来很好看,一口细白的糯米牙,真正的齿若编贝。

过了几天,晴川看到任意意在捡来的广玉兰叶子上写字,秀气的钢笔字:「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晴川摇头晃脑促狭的背诵:「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以翰墨为香。」

任意意没有听得完,就作势在她手上拍了一记,说:「只有你会拽文。」晴川语文课不大听讲,忙着看闲书或是做化学作业,化学老师总是布置很多的作业,晴川抱怨说:「一辈子都做不完似的。」少年,以为多做三五道题就是人生最大的烦恼。虽然课堂开小差,但她的语文成绩甚至比语文课代表任意意更出色,因为底子好。任意意很羡慕她家里的藏书,这星期她才从晴川那里借到《随园诗话》。

晴川有回向她无意提到:「小时侯背《论语》背不上来,就装肚子疼。」任意意想像不出来晴川刻苦背书的样子,因为语文课上要求背诵的篇目,从来没有见她下过功夫,但她见过晴川背单词,记不住就抱怨:「真是比先秦古文还难。」

是另一国语言,当然比先秦古文还难。晴川还是孩子气,稍稍遇上事就怨天尤人,因为从来没有吃过苦。娇生惯养的独生女,但抱怨完后不过一分钟就后会忘记,有一种没心没肺的快乐。

早自习后她们两个总是一块儿去吃早餐,食堂里人太多,低年级的学生总是回教室吃,晴川拿勺子敲着不锈钢饭盒,拉长了声调唱:「远看水光光,近看像米汤,虽只三四粒,总比没有强。」害得全班同学都差点喷饭,更有人捶桌大笑,连班主任也忍俊不禁。后来被学校后勤处知道,此后的稀饭总算是像模像样了。

任意意跟她开玩笑说:「全校学生都要感谢你呢。」晴川的眼角微向上翘,不笑也是一种甜滋滋的模样,此时却有一种淡然的冷漠,说:「假若我是李晴川、赵晴川,谁理会我的打油诗?」

任意意有点隐约的觉察,这个骄傲的女孩子心底里的寂寞。

其实晴川有大帮的朋友,男生女生,高谈阔论,呼啸成群。任意意才是寂寞的,班上的女生都不大跟她说话,还有人冷不丁冷嘲热讽。晴川说:「她们妒忌你啊。」晴川就是这样,心直口快,因为一贯是周围的人哄着她。

黄昏时分她们两个爬到天台上去说话,俯瞰着整个校园。粗砺的水泥栏杆晒了一天,趴在上面微温的感觉,微微呛人的灰尘气味。晴川喜欢坐在天台栏杆上,她的身后是满天的晚霞,有一颗极大极亮的星星升起,明亮的像眼睛。晴川说:「假若有一天想死,最后一瞬间,我也要知道飞的感觉。」任意意跺了一下脚,说:「好端端的说什麽怪话。」晴川从栏杆上跳下来,隔热层的空心砖,在她脚下「咚咚」响。她忽然问任意意:「你是不是很喜欢郭海林?」

任意意不知道她从哪里看出来,她的脸在晚风里发着烫,她并没有回答。晴川又坐回栏杆上,她的身子微微向后倾,一头蓬蓬的短发在风里,像绒绒的一朵蒲公英。任意意说:「别往后仰了,当心。」

晴川指着天幕给她看,说:「孔雀蓝、蟹壳青、烟紫、橙红……」听着就是琳琅满目眼花缭乱的颜色,她说:「张爱玲喜欢珠灰,我喜欢银红。」

这是任意意第一次听说张爱玲,晴川借了本《传奇》给她看。港版的,繁体竖排,看着相当的吃力。可是那样炫目的文字,彷佛訇然打开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绮艳的乔琪纱,有黯然的沉香屑,有一个城市的陷落,只为成全一个流苏。景泰蓝方樽里插着大篷的淡巴菰花,小白骨嘟,像是晚香玉。后来任意意与晴川,满世界找晚香玉这种花。

晴川说:「张爱玲的文字,好像一匹织锦缎,看着花团锦簇的繁华热闹,触手却是冰凉。」

任意意将这句话讲给郭海林听,郭海林有几分诧异,就去向晴川借张爱玲的书,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找晴川说话,他站在走廊里问她:「晴川,你能不能将《传奇》借给我看看?」1994年的春天,走廊里能看到楼前高大的广玉兰树,开了一盏一盏洁白的花,彷佛是莲。这种花有清新淡雅的香气,凋谢时,是一瓣一瓣的落。晴川从操场回来,拾了一瓣,在上头写:「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曰,此时此夜难为情。」淡蓝色的钢笔痕迹,写上去落絮无声,再搁一会儿,字迹就变成黑色.

她第四遍读《神雕侠侣》,郭二小姐有那样声名赫赫的爹爹与妈妈,闻名天下的神雕大侠又给了她三枚金针,天下间诸事无可不为,可是,三枚金针一一用出,最后只是在华山之巅,眼泪夺眶而出。

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只是心下一片苍凉罢了,郭襄,与她同样十六岁的郭襄。

长安拿了一本卷了角的《神雕侠侣》,楼下租书店吴老板说,这个书好看。

她也觉得好看,从第一本看到这第四本,看得连饭都不想吃。长安从电子厂里辞职出来,在「梦巴黎」娱乐城当前台,每个月工资也有八百块,但是公司不包吃住,光这间小小的阁楼,也得三百五十块一个月。长安跟人合租,每个月也花一百多块。

天气闷热,阁楼里像蒸笼一样,太阳从天窗里晒进来,人躺在蓆子上就像一张烙饼,翻来覆去的被烤着。长安起身拿凉水拧了个毛巾抆了抆脸上的汗,躺下来接着看书。

有些字并不认识,她连蒙带猜,其实当年她的语文成绩不错,上课时老师总叫她起来带头念课文。

她和一个在工厂认识的老乡合租,老乡现在面包店打工,每天清早就去上班。长安是下午四点才上班,凌晨两点下班,上午她都在睡觉,下午一个人关在阁楼里,无聊的只好发呆。书店也是租的这家房东的门面,就开在楼下,一来二去跟吴老板熟了,吴老板看她无聊,就顺手给她几本书看。

书里讲到杨过送给郭襄三件礼物,每一件礼物都看得人心里怦怦直跳。她在心里想,这个男人必然是爱着郭襄的,不然为什麽肯这样给一个女孩子费心思。哪知看到最后,结局却无声无息。她在心里感叹,人生在世,果然福气总是有限的,郭二小姐要什麽有什麽,从小在蜜罐里长大,总有一样不如意。她们家乡有句老话,叫命里八升,求不得一斗。

看完书已经是三点多钟,太阳正毒,她又用凉水洗个脸,就着桌子上的小镜子开始化妆。

刚上班时就被领班教训:「要化妆啊。」她从来没有化过妆,最后壮着胆子去买了一支十块钱的口红,涂在唇上厚厚的一层,像是猪油腻腻的,叫她总想去抿嘴,可是在梦巴黎淡蓝色的灯光下,嫣红如醉。

现在她已经熟练的打粉底,画眉,描眼线,领班说,这样才精神,确实精神,梦巴黎四面无数的镜子,大大小小,方的圆的,镜里的自己,眉目如画,有一种剔透的娟秀。

总有客人爱跟她开几句玩笑,她也知道自己的优点,但笑得恰到好处。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这份工来之不易,她已经攒了有一千块钱了。

经理走过来跟她说话:「小徐,酒水单上没有我签字,不许打折。」经理最近和领班不太对头,但领班是老板的远房亲戚,长安接到酒水单时,听领班说:「打九折。」她冲疑了一下,才笑着说:「经理忘了签字吧?麻烦王姐你拿去给他签下。」

领班瞧了她一眼,高跟鞋蹬蹬蹬就走开了。

长安拿到第二个月工资的时候去买了一双高跟鞋,那是她穿的第一双皮鞋。一天下来脚站得生疼生疼,同事教她在脚后跟贴创可贴,但一张创可贴要三毛钱,她舍不得,将鞋后跟处用砖头敲了敲,第二天又穿着上班。她已经有一米六四,穿上高跟鞋站在前台后,前台上一溜小射灯打下来,照着就像亭亭一枝白荷,气质恬静,人人都想跟她搭讪两句。

下班时才发现收到一张百元的假钞,收到假钱要自己赔的。长安心里一阵抽痛,那是多少箱方便面。王领班扬着脸说:「说过多少次了,你们总听不进去。工作没一点责任心,非要花钱买教训才知道。」

她赌气低着头,收银机里一摞一摞的钞票,灰蓝色的一百元,软塌塌的潮乎乎,有一种可疑而难闻的气味,她觉得像是汗馊气,无数的手捏过,想着就肮脏,但这肮脏她都没有。王领班和她一样没读完初中,长得也一般,方方的一张脸,扑上粉也像个揉坏了的汤圆,但她是老板的亲戚,所以一来就当领班,趾高气扬的训斥人。

这天下班特别晚,包厢里有一桌客人凌晨三点多才结帐,她下班走回家去,这个城市的霓虹灯依旧闪烁,花花绿绿灩影映在人眉目间。人行道上的夜市摊子还没有收,烧烤的木炭散开呛人的青烟,油腻的羊肉串或是旁的肉类,在烧烤架上滋滋的冒着油。吃宵夜的几个人向她吹了声口哨,说:「小姐,来喝一杯。」

她并不理睬,继续向前走。身后摩托车突突的引擎声,她没有在意,突然只觉得肩上一紧,一股极大的力道向前扯去,她猝不防及,一下子扑倒在地上,挣扎着爬起来,摩托车后座的人正抡着她的背包,她本能的追上两步,摩托车油门加大,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她呆子一样站在街头,这才觉得膝头刀割一样的疼,低头一看,左膝上蹭破了一大块皮,手肘上也在流血,她的身后正是一家美食城,霓虹「生猛海鲜」在夜色里明灭,每一次亮起,就突兀的将这个世界照成一片黯然的红色。

她穿过狭陡的楼梯,回到那笼子似的阁楼上。洗完伤口她才愣愣的坐在床上,毫无预戒的,她的身子开始剧烈的颤抖然后就抽泣起来,室友掀开蚊帐,睡意朦胧的问:「怎麽了?」

她一边哽咽一边讲给她听,室友嗐了一声,躺回去睡觉,说:「你算是运气好的了,没听人说,前两天开发区发现无名女屍,被人先奸后杀。」

她抱膝坐在床上,全身像在井水里冰着,牙关轻轻的打着寒战,她怕死,她从来没有这样怕过。她见过养母死后的样子,可怕极了,养母死后是她给穿的寿衣,胳膊硬硬的,怎麽都笼不进袖子里去。屍体泛着青灰的颜色。她不要死,她还这样年轻,她不要死。

天窗外是瓦灰色的天,有极大的月亮,模糊、晕黄,像是包厢里烛台的影子,月光映在墙上是惨白的,她过了好一会儿才窸窸窣窣的躺下去,枕畔有硬硬的东西硌着头,她伸手摸索着拿出来,原来是那本《神雕侠侣》。书被太多人的手翻过,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就像是收银机里的那些钞票的味道。汗臭狐臭大蒜油烟混到一起的可疑气味,她想起郭襄一个人跟山西一窟鬼去见杨过。

胆子真大啊,她怎麽会知道能遇上杨过?

一进入高三,曰子过得像流水一样无痕。月考统考联考,全市排名是否上线。晴川觉得一个星期过得比一天还要快,但又觉得一天比一个星期过得还要慢。

校方不再制造临考气氛,相反,增加了音乐与体育课的课时,鼓励学生减压。对於近在咫尺的高考,晴川慢慢有一种兵临城下的茫然与坦然。

老师几乎不再批评学生,但班主任还是像保姆一样,谆谆的叮嘱琐事,注意身体,注意调节,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到了最后关头,只要不影响学习,对罪不可恕的早恋现像也开始睁只眼闭只眼了。班上开始有人明目彰胆的成双成对讨论习题,气氛反倒严肃而积极。

借着过元旦,一些交好的同学陆续聚餐,大家都伤感起来,再有几个月就分道扬镳,而且,前途那样迷茫,他们手里能把握的,似乎只有青春,但这青春正流沙一样的淌过。一切都是来不及。

晴川喝了许多杯啤酒,其实席上的人都喝了不少,虽然是啤酒,但微醺的安静在席间沉淀下来,任意意也喝了两杯,她的肤色本来极白,此时嫣红的似要滴出水来

一双盈盈的美目,更似要渗出蜜来。郭海林伸手抚过她的脸颊,温和的问:「想不想喝茶?」

晴川站起来笑嘻嘻的说:「我去买七喜。」她从包房里出来,走廊的吊顶很低,光是俗艳的粉红,映着两侧墙纸上一枝一枝银色的花,微微漾起红光,银红。她无意识的拿手划过墙面,凸凹的花纹,一直走完走廊,才发现原来是百合花,伶仃的细长梗子,翻卷的花瓣。

她买了汽水回来,正好遇见苏维从包厢里出来,他们那一桌基本全是男生,鬼鬼祟祟喝白酒,苏维也像是喝高了,笑着说:「他们真没出息,叫你一个人出来买汽水,我帮你拿。」!

他接过好几只瓶子去,晴川忽然叫了一声:「苏维。」他嗯了一声,抬起头来,晴川眼里流动着银红的光灩,她身子忽然往前微倾,温软的唇从苏维脸上抆过,他愣在了那里。四面都是红灩灩的粉色,她的脸色却像有几分苍白,她手里的汽水瓶,冰冷的,沁着寒意,玻璃的冷与硬。她的舌头在发着木,几乎不像自己的:「我喜欢你很久了,许久许久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说:「以后再没有机会说了。」

远处包厢里传来隐约的笑声,有人在唱卡拉OK,林忆莲与李宗盛,这两个人,千辛万苦终於走到一起。

「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

她和苏维都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离去,你始终在我心里……荒腔走板的声音,头顶的粉色光晕从石膏板里透出来,走廊上挂着一幅画,世外桃源一样的风景,青山碧水,白帆如翼。晴川明知道自己没有喝醉,可是也许空气不流通,人有些眩晕,画外玻璃镜框一点粉红的光,晴川想起自己枕畔的Hello kitty,大大的蝴蝶结,就是这样浅淡的粉色,像是雨洗过樱花狼籍的颜色。她有件毛衫也是这个颜色,太娇嫩,最容易玷了灰尘。包厢的门「咚」一声被拉开,有人大声叫:「苏维!苏维!」

苏维没有答应,她慢慢的回过神来,一颗心像泡在热水里,扑通扑通的跳着,越来越清晰,她做了什麽,说了什麽。就像考试时竟然打盹睡着了,交卷铃已经响了,而她的考卷上竟是一片空白。晴川做过两次这样的噩梦,每次醒来心总是扑扑乱跳,可这次不是在做梦。苏维有点仓促的笑,说:「晚上我送你回去。」

结果晚上其实是她送他回去,他差不多已经醉了,她安静的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说话,苏维那样爱说话的一个人,她平时也是话篓子,可是一下子两个人都像是哑子。虽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但她住在后面,离他家很远,他们一直走过去,夜里的风很冷,路灯是温暖的橙红,她远远看到自己家客厅的灯光,嘴

里说:「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两个又转身往回走,路两侧都是高大的桂花树,秋天时整个大院都会沉浸在蜜一样的香气里,她十来岁时经常和苏维一块爬树摇下桂花来,苏维常常叫她丫头。他们总是吵架,但总是又合好如初。她心里忽然害怕起来,苏维握住她的手,问:「冷不冷?」

她很冷,可是还是摇了头。

她和苏维的关系到大一时才公开,双方家长微有诧异,但还是默许了。晴川对高中生活的最后鲜明记忆是填志愿,任意意对她说,她和郭海林都填了上海的高校。

八月里录取通知书一份份的下来,郭海林如愿以偿录取上海一所名校,而任意意高考失利,调剂在本地的一所高校。)

不管好不好,是否要各奔前程,终究是有了结果,班上的同学一次次的聚会,玩得要疯了一样,那个夏天,真的是绝望一样的快乐。四十度的高温,他们跑到江边去晒成泥鳅,躲进一家小店吃刨冰。人人都是大汗淋漓,晴川和任意意坐在靠窗的桌子,外面的世界像是煮得要沸起来的一只火锅,满街红色的的士缓缓驶过,看

着更像火锅里的辣椒,只是触目的热。小店里的冷气开得很小,晴川不停的流汗,拿面纸抆了又抆,任意意却总是清清爽爽的。晴川喃喃的念:「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任意意笑着说:「以后听不到你掉书袋,一定还会想念呢。」

晴川说:「就在一个城市,想见容易的很啊。」刨冰上放着樱桃,渐渐的将红色融进冰里,渗下去,红色渐渐的淡了,但深入肌理,再也无法抹去。晴川拿勺子分开其它的冰屑,任意意说:「你和苏维多幸运,两个人都在这里。」

晴川听说本市到上海的距离是1080公里,任意意即将与郭海林面临的距离,这也是,她即将与郭海林相距的距离。

晴川和任意意虽然只隔着半个城区,仍旧常常通信,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她们两个人都是肯写字的人,快乐的事定然要让对方分享,伤感也要抱怨给对方听。大一结束时晴川将这年的信札整理出来,她的卧室里有一个史努比信插,她就在史努比的脚趾上贴了二十一枚彩贴小星星,因为任意意一共在信里提到郭海林二十一次,她的信里总有这样的话:「海林写信来说……」

晴川十二三岁时读傅东华译的《飘》,很老的版本,翻译过来还是中国旧式的行文语气,每次看到郝斯佳看希礼的信,总是在心里想,无可救药,这个女人。但是现在才渐渐明白那种绝望,真的是饮鸠止渴的无可救药。

慢慢的和任意意的通信自然疏朗了些,但是一个月总还有一两封。任意意在信里抱怨,高年级有一位学长对她穷追不舍,家里环境优渥,所以送给她一部摩托罗拉精英王,她当然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