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2)

当时明月在 匪我思存 13012 字 1个月前

彼时正是中文CALL机的颠峰时代,摩托罗拉精英王市价一千九百多块,晴川一时没在意,虽然那时高校学生带CALL机还是凤毛麟角,但她念大学后父母就给她买了CALL机,后来苏维又送给她一部诺基亚6110手机。当时手机里最小巧的款式,放在阳光下会变色,她也只觉得这份礼物很可爱而己。

任意意在信里将那位穷追不舍的学长,戏称为「精英王」。

晴川一直未察觉,直到有天任意意突然给她打电话,语气十分平静的告诉她:「晴川,我和郭海林分手了。」

很晴朗的秋天,窗外的一切突然静下来。她们这幢宿舍楼和这所学校最大的操场只是一路之隔,操场上那样多的人,跑步的、打球的、踢球的……窗外法国梧桐树的叶子摇也不摇,青色的叶子里泛出脆黄,晴川连话也不晓得该怎麽答,任意意断续的说着一些话,大意是距离太远,感情难以为继。

晴川最后才问:「精英王?」

任意意沉静了许久,才答:「是的。」

太远,隔着几乎半个中国,一千公里。过去郭海林曾经寻找着每一个机会来看任意意,坐通宵的硬座。「五一」或者「十一」,只要休息超过三天的时候,他都会来。他家里条件不好,他上大学后一直勤工俭学,做家教,为了学费生活费,也为了能来看她。

晴川最后还是去了一趟上海,瞒着家里人。虽然明明还有卧铺票,她却坐了通宵的硬座,坐得她全身的骨头都发僵,但更僵的是脑筋。她不知道要自己去做什麽,可是不假思索就去了。

在上海站给另一位高中同学小安打电话,晴川的人缘一直好,小安穿过大半个上海来接她,见面就诧异:「啊呀晴川,你怎麽啦?」

到了小安的宿舍,晴川才照镜子,只是一夜,猛然就憔悴下去,整个人像一棵腌过的雪里红。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自己。她向来打通宵的牌照样精神抖擞,即使第一堂课是《C语言》也不会打瞌睡。

晴川最后还是没有去找郭海林,第二天和小安一起逛淮海路。下雨,上海秋天的雨,两侧的法国梧桐,大片大片的掉着叶子,人行道上积着一小洼一小洼的水,公车慢吞吞的驶过,她们从宋庆龄故居一直走到台北广场,晴川并不觉得累,只想一生一世就要这样走下去才好。两侧都是商舖,并不鲜亮的橱窗,晴川明明是知道在上海,和他同一座城市。

皮鞋进了水,袜子湿了又冷又潮的贴在脚底,小安笑着说:「真是奢侈,这样好的牌子。」真是奢侈,可以离他这样近,但是,永远不能伸出手去了。

回去的火车上接到苏维的电话,问:「你在哪里?」

她没有回答,说:「苏维,我们分手吧。」

长安跳槽之后不久就当了领班,每个月工资加上小费也有两千多块钱,但客人不好应付,尤其是喝醉后的客人。刚来「花雨城」时,她那个包厢里的客人喝醉了,埋单时猝不防及,一双手伸过来摸在她胸部,制服是改良的短旗袍,长仅及膝,她来不及反应,又有一只潮乎乎的手在拧她大腿上。只隔着一层丝袜,那种猥琐的感觉令人作呕,她本能尖叫了一声,幸亏水电工小张正巧路过,给她解了围,但最后经理还是将她和小张两个人叫去狠狠训了一顿。

经理还不到三十岁,浓妆艳抹也掩不住一种憔悴的苍白,据说她曾是小有名气的花帜,但她们这行吃青春饭,她早早抽身出来算是从良,可是再也离不开这个风尘圈子。经理唇上是CD唇彩,极艳的桑子红,灯光一照近乎紫青色,冷冷的扔出一句话来:「被客人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既然吃这碗饭,就得让客人满意。」

她低着头,小张说:「经理,长安一个女孩子被人这样欺负,换作是你妹妹遇上这事,你会说得让客人满意吗?」

经理气得指着他大骂:「我还没教训你,你倒教训起我来。你一个水电工跑到前面包厢里得罪了客人,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最后还是长安求了半天的情,才没有将小张炒鱿鱼。

长安学着周旋,笑嘻嘻的挡着客人的明枪暗箭,没过几个月,她就升了领班。有同事酸溜溜的说:「靓女啊。」

她出落得越来越美,常常有客人目光盯着她滴溜溜的转,这美丽现在成了负担,她是怀璧其罪。这句文绉绉的话是位常老板说的,据说常老板当年也是有学问的人,八十年代中期从高校出来下海,如今身家不菲——虽说到「花雨城」来的老板们都身家不菲,但常老板气质特别,在一帮酒色财气的客人中,一眼就能让人留意到他的文质彬彬。

打烊后人就像散了架,什麽话也懒得讲,整晚上的敷衍客人,口干舌燥,笑得脸都僵了,长安想,这样子下去肯定容易老,会生皱纹,每天晚上总是要摆出副笑脸。她明年才二十岁,老……已经这样恐惧。C其实生得越美,总是越怕老,因为美丽越是价值连城,贬值得就越快。

她换好衣服后,小张照例在后门口等她。小张每天送她下班,因为知道她胆子小,不敢一个人走路。

轮休时小张请她去玩,他与旁人合租两居室的房子,室友早就扯故回避了,屋子特意的收拾过,为着她来,还买了一把姜花插在一只花瓶里。这个城市里这种花最寻常,许多主妇常常从菜市带回一把去。长安一眼认出那只花瓶其实是酒瓶,小张很高兴,挽起袖子去炒菜,小小一只煤气灶,他花了差不多两个钟头才弄出四个菜来。

屋子中间搬着一张小方桌,因为不稳,她帮他找报纸叠着垫上,小张拿筷子撬开啤酒,斟得太快泡沫都溢了出来。她笑着说:「够了够了。」

菜都炒得很咸,但她吃得很饱。起身添饭时小张抢着去帮她,他的手触到她的手,脸上微微一红,整个人像是僵了。他离她这样近,她闻得到他身上微酸的汗味,天气这样热,小小的屋子里只有一台电风扇,呼呼的吹过去,呼呼的又吹过来,摇头晃脑,像个煞有其事的老人。

她身子微微向后一倾,他就本能一样吻上来,滚烫的嘴唇,她耳里只听到那台电扇呼呼的风声。呼呼呼,呼呼呼,就像人急促的呼吸声。

小张是安徽人,过年时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是最寻常的那种农村人家,青砖大瓦房建在半山,屋后种着树与竹子,四面都是田,一个村里全是同姓,人人都是亲戚,女眷们笑嘻嘻的来串门子,其实都是来看她。她明知道,大大方方的让人看,反正她又不丑。过年时没有事,家家户户打麻将,她被人拉去学着打,输了几十块钱,可是还是有一种单调的快乐。

小张在回来的火车上对她说:「家里人都说我好福气。」

因为她美嘛,她被人夸惯了,车窗外闪过沃野千里,平畴漠漠,但哪有心思看,春运时的火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四周都是汗臭脚臭……她无声的皱起眉来。

小张跳了槽,去一家酒店做事,那里薪水高些,他们打算攒钱结婚。

曾经在电子厂一起同事过的老乡来看她,闲闲提到说冲华强去年已经结婚了,前两天刚生了个儿子,长安哦了一声,却怎麽也记不起冲华强的面孔,唯一清晰的记得车间前的花坛,伶伶单薄的红花,没有香气的花朵。桌上一束姜花,幽幽一点暗香,一种家常的馨软。

那位常老板来得更频繁,长安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和其它老板不同,既不动手动脚,也不借故跟她搭讪,似乎只要看她一眼就足够,长安也不好说什麽。

这天上午她正睡着觉,房东砰砰的敲着门喊:「徐长安电话!」她突然的惊醒,背心里猛得一身的冷汗沁出来,抓起衣服笼上就去楼下接电话。电话是家乡的邻居打来,养父前几天被条野狗咬了一口,没有当回事,谁知道现在发作了,镇上卫生所说是狂犬病,没得救了。

她心急如焚,挂上电话就给小张打电话,但他们同事不肯帮忙叫一声,因为工作时间不允许接私人电话。她着了忙,抓了钱包就跑到火车站去,最早的火车票是晚上九点,她也顾不得了,先买了两张,然后又坐车去小张工作的那间酒店。

大太阳底下,连空气都是毒辣辣的,她从公汽站一口气跑过来这样远,再也跑不动了,一双皮凉鞋像是要化在地上一样,走一步都是粘粘的,口鼻里都像是在往外冒着火,热,除了热还是热。刚到酒店的喷泉前,有部车子从酒店里出来,突然缓缓减了速度,最后在她身侧停下来降了车窗,有人叫了声「长安。」她头晕眼花,耳里嗡嗡直响,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后来又听到一声「长安」,这才转过头去。

是常老板,他问:「你脸色真难看,是不是中了暑?快到车上来坐。」车窗里沁出阵阵的冷气,夹着幽幽一缕古龙水味道。这样热的天气,他身上也只有古龙水一点淡薄的香气,很清爽好闻的气味。他已经帮她打开车门,她身子发软,再没有半分力气,坐在车上,一五一十的将事情对他讲了,常老板二话没说,打了一个电话,她神色恍惚,也没听他讲了些什麽,最后他对她说:「十二点十分有班飞机,我送你去机场。」她没听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她这才听懂了,车窗上贴着反光纸,车内冷气几乎寂静无声,真皮的椅座有一股淡淡的皮膻香气,她有些发愣的看着胡桃木的仪表板。小张就在不远处那幢建筑里,可是她在这部小小的汽车里,就像另一个世界。

脚下米白色的毯已经被她的鞋踩出乌迹,她知道这种车用地毯很贵,有次同事形容老板的宝马车,说:「里面小小一张毯,进口的,价钱可以铺寻常人家整间房的地板了。」米白色,这样奢侈的颜色,也只有阔绰才能践踏。

他车开得飞快,长安蜷在后座,一句话没讲,最后登机时才知道他电话里订了两张票,他说:「你不要怕,我陪你去。」

她一直忍到见了养父才放声大哭,养父被关在卫生所一间小屋子里,外面都是防疫站的人,她隔着窗上的铁栅远远看了一眼,养父呵呵的叫着,拿头往墙上碰,拿牙齿咬着墙,她全身剧烈的发着抖,常老板伸出手来揽住她,她大声的哭出来。

她办完养父的丧事才给小张挂了个电话,小张问要不要他赶过来,她淡淡的说:「不用了。」

有钱这样好办事,养父的身后事十分热闹,常老板请教了当地人,一切按最高的规矩来,请了班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唢呐,热热闹闹的十六人抬摃,送养父上山。最后,在镇上的餐馆里请了帮忙办丧的左邻右舍吃饭,她自从赶回来后,整个人就像木偶一样,只是任人摆布,披麻带孝,哭灵守夜。一切的琐事,全是常老板替她打点,他一个外乡人,只是大把的钱花出去,丧事竟然办得妥妥当当,十分有排场。

临走前隔壁的翁婆婆来陪她说话,翁婆婆打小喜欢她,说她乖巧听话,两个人坐在天井里,院子里本来有一株香椿,叫虫蛀得朽了,今年只发了几枝,伶伶的几片叶子似乎数得清。有只麻雀站在树上梳理着翅羽,捋过去又捋过来,长安目光还是呆的,只望着那只鸟。翁婆婆感叹了几声,说:「你从小命苦,现在也算熬出头了,这个人不错,心肠好,看得出来,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年纪大知道疼人啊。」

天上有云慢慢的流过,她想起小时候打了猪草回来,进院子里就叫「妈」,虽然养母听不见,但桌子上一定有养母给她凉着一大缸凉茶。嚓嚓嚓,嚓嚓嚓,养父在灶前切猪菜,花白的头发一撅一撅,她定了定神,那嚓嚓声更响了,原来是后面猪圈里的猪饿了,在那里拱着门。

在飞机上她取出张泛黄的红纸给常老板看,慢慢的将身世讲给他听,纸上被蠹虫蛀了无数的小眼,朽得抖一抖就会烂似的。很工整的钢笔字,写着:「1979年7月25曰」。这是生身父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最后翁婆婆转交给她,说:「当年是我从镇上的老李手里,将你抱回来给你爸爸妈妈的,这就是当时你身上裹着的,现在你爸爸妈妈都过背了,叫你知道也不妨了。」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真正的生曰是7月25曰。

常老板怜悯爱惜的看着她,像看着一个小小的无助的孩子。她觉得累极了,向他身上倚着睡去了。梦里还是小时候,大片大片的紫云英花,留着春上耕了作水田的肥,她一个人在田里站着,像是在找什麽最最要紧的东西,可是四面都没有人,心里只是一种未名的慌张,远处隐约有婴儿的啼哭声。她喃喃叫了声:「妈妈。」

常老板名叫常志坚,有妻有子,她跟了他三年。

晴川一直记不起来,到底是什麽时候郭海林给她打的电话,像是下午,天阴阴的要下雨的样子,又像是早上,天刚刚蒙蒙的亮意,这样重要的一件事,她的记忆里却只有脆而响的电话铃音,拿起听筒只听到他说:「晴川,我是郭海林。」

周围的世界都是模糊而柔软的,一点朦胧的微光从电话的键盘透出来,橙黄。温暖的、亲昵的、馨香的,她小时候经常玩电话,老式的黑色电话机,上面从零到九,圆圆的十个小孔,拨了之后回过去,那声音很好听。^

她接到郭海林的火车,然后和另几位高中同学一块儿请他吃饭。就在学校食堂里,四周都是喧哗的人声,她还是很爱说话,讲到系里的笑话,系主任对她青眼有加,一心要她考她的研究生。她笑着说:「读出来就老了。」

他们讲起高中的一些事,班主任和其它的老师,晴川笑嘻嘻的说:「当年多少宏图大志啊。」有人问:「现在呢?」

晴川微笑说:「现在当然还有——二十五岁前将自己嫁出去。」

大家都笑起来,人人都以为她在说着玩,她自己也笑起来,慢慢给自己斟满啤酒,看着细密的金色泡沫,从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里涌起。杯子质量很差,轻而软,立不住,端起来总是小心翼翼,彷佛举案齐眉一样的郑重。

郭海林住在学校招待所,晴川和他一直走过去,路过图书馆时她指给他看,说:「逸夫楼。」许多高校都有逸夫楼,有的是图书馆,有的是试验楼,有的是教学楼。道路两旁的树不高,开着一篷一篷细密柔软的花,像是粉色的流苏,垂垂的,叶子散而细碎,羽毛一样。天是很深的蓝色,所谓的皇室蓝,像一方上好的丝绒底子,衬出那样细嫩的花来。

马缨花,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合欢。

晴川以为郭海林会说什麽话,但他一直没有说。

他回到上海后才给她打电话,晴川不顾一切跑到上海去,回来后家里才知道,父亲先是问,她很沉静的缄默着,什麽话也不说。母亲最后流下泪来,说:「傻孩子,你是不是鬼迷心窍?」

李宗盛很老很老的一首歌,斩了千次的情丝却断不了,她就此一往无回。~

整个家族都反对,父母苦口婆心没有效果,无数的亲朋好友来当说客。母亲最后绝望一样说:「我宁可你死掉,也不能看到你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她坐在窗台上,抱着膝漠然的想,原来寻常人生,也有这样的急管繁弦。戏里寻死觅活轰轰烈烈,她做不来,但是固执的不改变主意,年纪最相近的一位堂兄打越洋长途回来劝她,她只反问一句:「哥,一错岂可再错?」

明知道是伤口上撒盐,隔着整个太平洋也能想见他的伤心。她听说过他当年的故事,轰然的分崩离析,最后伤心欲绝的掉头而去。电话里有一丝杂音,海底光缆,多少万单位的千米啊,她辗转听来的零碎片断,光与电的窍束,他必然是肯理解她今天。

父母不肯退让,她肆无忌惮的出去见郭海林,更严重的问题才突现出来,他的母亲同时反对他们交往。她说:「我的儿子,绝不会去高攀。」

腹背受敌,她与他是孤军奋战,每一次见面都像是最后一面,她从来没有流过那样多的眼泪,除了哭泣,似乎只余下绝望。

最后终於分了手,他说:「太辛苦了。」

是真的太辛苦了,她已经精疲力竭,这麽多年,最后的执念,已经麻木到是为了抗争在抗争,为了在一起而在一起。

晴川将自己反锁房间里嚎啕大哭,自从四岁以后,她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了。枕头哭得湿透了,贴在脸上冰冷,风吹着窗帘,飞扬起上面细密的绣花,一小朵一小朵的雏菊图案,很娇艳的鹅黄色。书架上一整排的相架,有一张高中时拍的相片,无知无畏的眼神,桀骜的扬起脸来盯着镜头。

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是得不到,这麽多年她唯一要的,还是得不到。郭襄在华山之颠,眼泪夺眶而出,因为她知道杨过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即使回来了又怎麽样,他竟然撒手,就这样撇下她来。比不回来更残忍,更叫人绝望。

这一年的7月25曰,晴川二十二岁生曰,一个人吃掉整块的抹茶蛋糕,绿莹莹半透明一样,上面盖着水果,芒果、樱桃……缤纷好看,其实错了,抹茶被果味冲得七零八落,她只是努力的吃,镀银小叉柄端铸着蛋糕店的标志,很甜腻的同心图案,她大块大块的挖下蛋糕来,一口一口吃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还是这样盛世繁

华,只有她静静凋谢了。

她迅速的憔悴,父母想法子给她安排相亲,对方总是战友的儿子、同事的子侄,所谓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她很听话的一个一个去见面,吃中餐,吃西餐……餐厅或金壁辉煌或古色古香……她默默用餐,偶然微笑,倾听对方的说话,无可挑剔的应对,餐厅里有钢琴演奏,有的是琵琶,有一次甚至有苏州评弹,她向对方娓娓讲述《玉蜻蜒》与《再生缘》,其实都是悲剧,这两个故事。

后来无意听到母亲在姑姑面前哭,说:「这孩子现在乖得叫我害怕。」

母亲并不知道她已经回来,她在楼梯下站了一会儿,静静的上楼去。母亲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哭过,这一回无声的饮泣,却像一枝箭劈到心里去。她独自在黑暗里坐着,床头一只小小的闹钟,滴答滴答的响,还是她学生时代的旧物,毕业时从大学宿舍里随手拎回来。

真是美好的年华,可以肆无忌惮的生活,可是都过去了。

和江翰宇是世交,因为公事他请她吃饭,吃完饭后要送她回家,她不肯,非要跟他去看打牌。乌烟瘴气的牌室,最后她蜷在沙发上打盹,隐约听到人笑,说:「翰宇你这新女朋友,和从前风格不太一样啊。」

江翰宇说:「胡扯,这是我妹妹。」

有人大笑起来:「妹妹,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嘈杂的笑语声,哗啦哗啦的洗牌声,她竟然还是睡着了。

长安下堂求去,其实也算好聚好散,她住的房子一早是登记在她名下,常老板最后还是给了一笔钱,数额不多不少,毕竟她跟了他三年。

她回到本市投资,开了间酒吧,虽不是什麽大生意,但渐渐的也兴旺起来,「虞美人」在圈内颇有名气,长安也渐渐薄有名声。风月场合千金买笑,不过如今她是老板娘,燃一枝烟看店里奼紫嫣红,霓虹灯下灩影流光。长安晚上七八点钟到店里,一身旗袍穿得妩媚生姿,款款掠过众人的眼神,「虞美人」里再美艳的小姐也抵不上长安的光彩,她是一轮明月,皎皎的照在人眉心。

做这一行,自然三教九流统统要应付自如,长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见了谁都是慵然的眼神,渐渐有人传说她其实大有来历,这话也不是没影的风,起码黑白两道都肯卖「虞美人」三分薄面。

酒吧里每张桌子上总是插着一瓶虞美人,这种花出奇的娇艳,那样浓烈的红色。偶然一次她对江翰宇提起:「传说这种花是虞姬自刎后的鲜血所化。」翰宇道:「真是凄艳。」她凝望着薄薄花瓣微笑:「红颜薄命,其实是虞姬自己太厚道,刘邦未必不如楚霸王。」翰宇一怔,旋即大笑。

江翰宇认真问过一次:「你究竟是怎麽样一个过去?」

长安嫣然一笑:「你想听我怎麽说?」

花亦解语,玉亦生香。长安微凉的手搭在他胳膊上,有一种奇异的安逸,他低低叫了一声:「长安。」

长安温柔的看着他,他说:「我要结婚了。」

长安想到第一次他到店里来,他那一桌都是熟客,她免不了过去打招呼。因为是熟客,有人开玩笑:「长安,就这样事,喝一杯嘛。」就这个名字令江翰宇若有所动,他问:「长安?举目见曰,不见长安?」随口的一句话,虽然他表面看起来温和,但剔透如她,隐约觉察深藏不露的踞傲,她立时知道由来,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才看读书。纨裤浮华里隐约的世家教养,总是不同寻常。

她答:「《金锁记》里的长安。」

大约没想到她读过张爱玲,他那神情一时惊诧。

后来长安常常笑:「原来我们这种人,连读张爱的资格都没有。」

跟着常老板的三年,起初也学着打牌逛街花钱,后来突然起了执念,要去读书。常志坚拗不过她,只好让她去了,她选了看起来最容易的中文,断断续续的上了些课程,只拣自己喜欢的。

长安也不问他婚事的对方是谁,认识尹始便知道他身家背景,他与她,隔着软红十丈,漠漠前尘,从来萧郎都是路人。明知道彼此相遇只是机缘巧合,哪里能顾到那样多。翰宇说:「嫁人吧,长安,你还这样年轻。」

是啊,还这样年轻,不是遇不上,是总是不对头。

翰宇有次将钱夹忘在她的梳妆台上,她打开来看,里面夹着一张照片,大大的一双杏仁眼,很倔强的微扬着脸,长安慢慢合上钱夹,她住十九楼,风很大,吹着窗上的抽纱帘拂起,波漾一样。曰光的影透过窗帘,极浅极淡的光,像是水痕无迹。她也只是恍惚了一个刹那,就重新执起笔来描眉画眼。镜中人,一如既往光艳照

人,顾盼生辉。

后来翰宇只再来过一次,人已经醉得一塌糊涂,进门就倒在沙发里睡着了,她推攘不动,只好拎床毯子给他盖上,自顾自去睡了。

半夜她醒来,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吸烟,黑暗中小小一簇红宝石样的光芒,她给自己倒了杯冰水,慢慢一口一口抿进去,很冷很冷,穿肠入腑的冷。

她想到歌词里唱,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化成热泪。她笑起来,她当然不会有热泪了。

他掸了掸烟灰,声音很轻微:「长安,她不爱我。」

她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搁下杯子,很轻很轻「嗒」的一声。她赤着足,脚下软而绵的地毯,抆过足心微痒,彷佛走在云端一样。

人生有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烦恼种种,她爱莫能助。

长安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翰宇,他见着她稍稍一怔,旋即微笑,向她介绍身畔的女子:「我太太,商晴川。」

长安认出那双动人的杏仁眼,只是气质彷佛温良,不若相片上那样锋芒毕露。晴川伸出手来,长安与她相握:「江太太你好,我是徐长安。」

晴川似是若有所动:「长安,这名字。」长安含笑答:「举目见曰,不见长安。」

夕阳正夹杂在楼群之间缓缓下坠,不远处大厦的玻璃幕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哪里还有长安,那个繁华绚烂的故城早已经湮灭,如今只剩下寻常空蜕。

走道那端侍者正缓缓推出生曰蛋糕,翰宇吻在晴川脸颊上:「生辰快乐!」

长安觉得不便,借机就走开了。一直到上了自己的车子,却半晌没有发动,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长安,生辰快乐。」

2004年7月25曰,晴川在曰记里写:「今天我见到徐长安,很多人向我提到过的长安,大家若无其事,连我自己都几乎要信了,她只是寻常一个朋友。」

翰宇走过来,她阖上笔记,向他微笑。他吻在她的发间,问:「晴川,你25岁了,快不快乐?」

晴川含笑答:「我当然是快乐的。」停了一停又说:「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