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研究所的实验室里,
单纯的学妹遇到了各具特色的学长们,
发生了一段淡淡的暗恋情愫,
却面对学院复杂的人际以及沉重的研究压力,
渴望被学长呵护的心,
或许也要学着慢慢长大面对,
找到自己的梦想,
勇敢地走向未来。
即使多年后,
还是会知道,
那双笑起来眼角有一点点鱼尾纹的,
深邃的眼睛,依然会默默地在注视着自己──
时序进入冬天之后,虽然风和日丽的日子也不少,不过北台湾的寒流绝不是闹
着玩的。早上出门的时候呵气都有白烟,加上微微的雨丝,真是冷得令人心情惨澹。
喔,没有啦,我的心情没有很惨澹,是还好。只是迷迷糊糊的还没完全清醒。
缩着脖子从冷风中走进所里,在不知道为什麽老是没开灯的走廊上忐忑等着电梯,
让它慢条斯理载我上楼,又快速走过实在没理由老是不开灯的走廊,眼睛很习惯一
片暗的情况下,晃进实验室。大亮的日光灯让我眯起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
「早。」清水学长已经来了,他从书桌前抬起头跟我打招呼。「今天好冷喔。」
「就是说啊。」我放好外套跟背包。「喜米兹学长你今天好早来喔。」
清水学长的本名叫廖清水,可是打从我一进这个实验室当助理开始,就听大家
叫他Shi-mitsu (日文的「清水」),没有例外,连所长都这样叫。其实清水学长
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跟日本这个国家八竿子大概都扯不上一点点关系。到底为什
麽被取个日文绰号,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
「你今天要做什麽?」个子不高的清水学长站起来伸个懒腰,一面问我。
「要先帮老师抽plasmid。」我翻了翻老师留给我的便条。
「啊!正好,我也有一车,你顺便帮我一下?」清水学长很客气地说。「你有
多少?」
我开始傻笑。「学长,我只有六管要抽,你有一车,这样叫我『顺便』帮你吗?」
学长也笑。不过我还是乖乖的拿出纸笔计算该配多少溶液,准备开始实验。一
车就是二十四管,因为我们的离心机一次可以放的最大量就是二十四管,所以叫一
车。老实说这个「所以」我觉得很没道理,为什麽不叫一轮或一批,要叫一车呢?
不过既然是学长讲的,我只有一面听一面点头的份。在这个实验室里,是轮不到我
发表意见的。
正在配溶液的时候,实验室的其他人陆续都现身了。首先登场的是行色匆匆走
路好像锦衣卫的老师。我们老师其实是个新中年,刚上四十岁没多久,可是老带着
忧国忧民的表情,一进来就先环顾四周,开始皱眉头。
「老师早。」我很乖巧的打招呼。「老师你昨天说要帮叶老师做的……」
「先不管叶老师,你记得帮我把昨天种的菌收一收。」没有寒暄或招呼,老师
只是简洁交代着,一面又走出去。
我转过去看清水学长,吐了吐舌头。「老师今天心情不好。」
「我也这样觉得。」清水学长关掉书桌上的台灯,从他的小隔间里走出来:
「你知道我们早上要去开研讨会吧?只剩你一个在这边,就通通拜托你了。」
「不要又跑去动物房帮他们抓老鼠喔。」冷不防的,带点嘲谑的声音加进来。
这是我们小马学长来了。刚从外面进来,小马学长脸颊被风刮得有点红红的,他一
面感叹着:「冷死人了,陈家桢,你手泡冷水里不会很难过吗?」
「不然我要怎麽洗烧瓶?」我很无辜地反问。
「戴个手套不会喔?」小马学长连外套都不打算脱的样子,双手插在口袋里,
只是撇着嘴角微笑。
「我觉得戴手套洗东西都洗不干净。」
「什麽东西洗不干净?」抓到个话尾巴就唠叨起来的老师又出现了,不知去哪
里晃了一圈回来,脸色依然有点苦恼。「配溶液之前,一定要把瓶子洗干净。上次
的那一批效果不好,结果跑不出来,浪费好几次。我怀疑就是没有弄干净的关系。」
我只敢背着老师对苦笑着的清水学长偷偷做鬼脸。
「好了,我们要去开会了,你早上要把我昨天跟你讲的做好,我们中午就会回
来。」老师连同两个学长一起往外走。他们都走进电梯了,我还是可以听到老师的
碎碎念。「阿江在干嘛,说好一起过去的,现在都八点半了,还没看到人……」
小马学长低声不知说了什麽,老师这才闭嘴。实验室里面讲话最有份量的不一
定是老师,常常是老成持重的小马学长在主持大局。我们老师人太认真了,有时候
情绪化起来,也只有小马学长有胆子跟能力去劝。我跟清水学长只有垂手在旁听训
的份。
至於阿江学长……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其实蛮喜欢自己一个人做实验的感觉,整个实验室静静的,只有仪器、冰箱
等嗡嗡的引擎低鸣声,加热器上搅拌子叮叮地撞着烧杯,偶尔有电话响。除此之外,
就是我一个人的天下了。我爱用哪支pipetman就用哪支,我爱用哪个量杯就用哪个,
抽气橱不用等,离心机不用排队,真是天堂。
橱子里架子上一排排的溶液、药品,名牌pyrex的晶亮烧瓶、药瓶、量杯……
整整齐齐的列队,闪着洁净的光芒。实验桌上干干净净,没有散落的药品,没有打
翻的二次水或酒精,没有开口笑的pipet盒,没有便条纸张实验记录立可拍底片丢
得到处都是……干净的实验室,安静的工作环境,快乐的研究助理。
以上,就是「天方夜谭」的最佳注解。只要学长们一回来,实验一开始,眼前
一切美景通通都会变成昨日黄花。
忙了一早上,心情还正愉悦的时候,我站在高速离心机旁边等着运转慢慢停下,
门口突然有人敲了敲门。
我们实验室是从来不关门的,没有门可言,为什麽要敲门呢?
那一定是陌生人。
「请问一下……」一个女声有点冲疑的扬起。
「要找林老师吗?」我很熟练的回答着。「他们都去听演讲了,中午才会回来。」
「不是,我是X老师那间的,我们的OO酵素没有了,可不可以,跟你们借一
下?」我先声明,中国人没有姓X的,酵素也没有叫OO的,这些我都知道。之所
以这样写,是因为我没听清楚她在说什麽,因为讲得太小声了。那个声音细细的很
秀气的女孩子依然站在门口,有点尴尬的样子。
我看看她。跟我差不多高,很苗条的身材,短短的头发,蛮秀气的五官,一双
不算太大但也不算小的眼睛盯着我。
「你要借哪个酵素?」我注视她的实验衣,看到上面绣着「张宛莹」。好吧,
有名有姓,应该不会是来唬我的。我虽是菜鸟,不过实验室这些学长除了实验强之
外,八卦也不落人后,只要是所里的人,相信只要有名字,学长他们一定会认识。
我很大方的让她借走了她要的东西,这个张小姐进来我们实验室好像进了自己
家厨房,熟门熟路,连我们的酵素放在冰柜的哪个角落好像都蛮清楚的。她还问我
需不需要写个借据。
「没关系吧,只是借走一点点。」我当然知道酵素的一点点就是一大堆,每一
管酵素也真的只有一点点,不过反正下午药厂会送这次订的酵素过来,这东西放太
久也不好,实验失败老师会怪的因素一大堆,其中就包括酵素不新鲜,所以她要就
借她好了。
拿了酵素,张宛莹好像还想说什麽,看了我一眼,又环顾一下室内。「你是新
来的助理?就你一个人在?」
「喔,对啊。老师他们其实应该就快回来了。」我别在衣服上的计时器响了,
提醒我要把水浴中的试管们拿出来。我只好随便找句话应酬她,然后快手快脚的把
离心机关掉,又去照顾我的试管。
没想到我随便讲的话让她变得像受惊小鹿一样,有点慌乱地很快转开视线,然
后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讲错什麽话。
接近中午,老师他们一起回来了。老远就听到他们在走廊上哗啦啦的高谈阔论
着。一票人走进来,整个实验室马上就失去了好不容易维持一早上的祥和。
「有没有人找我?」老师看起来脸色比早上时好了一些,不过也只有「一些」。
「没有。电话进来,我都请他们晚点再打。」
「这给你吃。」清水学长顺手塞给我一个小西点,大概是演讲会场拿回来的。
「怎麽这麽好,有点心吃?我怎麽都没有?」小马学长在我身边坐下,先探头
看看我正在跑的电泳,一面不忘调侃。
「晚上所里要请这个演讲人吃饭,你们一起来。」老师脱了外套去门后拿实验
衣,顺口交代着:「楼下那些做吴郭鱼的大概都会去,阿江,你今天怎麽样,一起
去吃饭没问题吧?」
一片安静。阿江学长打进来之后就没出过声,连老师问他都没答腔。
「阿江!」老师略略提高声音。
「啊?什麽?」阿江学长这才回神。
「你又在发呆喔?」脾气一向不是太好,也不是太有耐性的老师,对着阿江学
长,早就已经气到没气了。他只是有点无奈的问。
我一开始到这实验室打工的时候,就听其它学长们很隐讳的提过,阿江学长因
为女朋友移情别恋而行屍走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所目见的情况据说已经比之前刚
分手时好了很多,不过我还是看着做起实验来虎虎生风的阿江学长,常常在闪神。
而一闪神就是这样,好像元神出窍似的,谁叫都听不见。
「陈家桢,我们Hind3已经没有了吗?」小马学长洗过手准备要开工,打开冰
箱把装酵素的保丽龙盒拿出来,一面检视着,一面很不解的扬声问我。
「喔!早上有个学姊来借,我就让她拿走最后半罐了。」我说。
「谁来借东西啊,你怎麽就让人家拿走?」老师听到了,在我背后问。
「那个真的剩下一点点而已,而且已经不太新鲜了。反正下午药厂的人就会送
这次订的来……」老师听起来有点不高兴,因为怕扫到台风尾,把对阿江学长的气
都发到我身上,我连忙辩解。
「是谁来借?你认识吗?」小马学长把酵素盒又放回去,关上冰柜的门。「你
喔,谁来借都借给人家,万一是外人呢?小心被人家卖了还帮人家算钱!」
我耸耸肩。外面的人要一两滴酵素干什麽?「我不认识,应该是学姊啦,叫张
宛莹。宛是婉约的婉没有女字旁,莹是晶莹的莹。学长你们认识吗?」
我讲完之后,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现在是怎样,全体一起闪神吗?我知道在这里我讲话不太有人甩我,这已经不
是新闻了,不过像这样四个大男人全部不理我的状况,还是第一次碰到。
「张宛莹?你确定你没看错?」还是小马学长打破沈默。一向天塌下来都不见
得怕了的小马学长,此刻居然有点冲疑。
「没错啊,实验衣上是这样绣的,除非她穿别人的实验衣。」
「长相……长什麽样子?」
「头发短短的,皮肤白白的,长得蛮漂亮的说!」
本实验室在一分钟内第二次陷入无边无际的沈默。
「怎麽了?我不应该借给她吗?」我开始害怕了。他们的反应不像不认识她,
但感觉上这位张学姊不是非常受欢迎的样子。我是不是太自作聪明、擅做主张了?
毕竟我连问都没问一声就把价值不菲的酵素借给别人,而对方是谁,我除了张宛莹
三个字以外什麽都不知道,连她是不是真是我们所里的人,我都不确定。
「嗯。咳咳。」好不容易有人打破沈默。老师清了清喉咙。「谁来借都可以,
就是他们不行。下次这个人或是他们实验室的人进来,不管来干嘛,陈家桢,你看
好喔,这门后面有扫把。」
「扫把?」我呆呆地反问。
「对,拖把也在这后面。下次要是再来,拿这个把她赶出去。」老师一本正经
的说着。「他们是王老师那个实验室的。只要是他们实验室的喔,来一个打一个,
来两个打一双。」
「为什麽?」我大惊失色。
「唉。」阿江学长莫名其妙地在这里有点像叹气大侠李慕白般叹口气当断句,
然后就走进他跟清水学长的隔间。没精打采的,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加入对话。
小马学长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然后清水学长一直对着我使眼色。
大概是看我一脸又不解又疑惑又百口莫辩的尴尬模样,小马学长噗嗤一声笑出
来。「老师跟你开玩笑的啦。」
「张宛莹到底是谁?」我不死心地继续追问。
清水学长竖起食指轻轻嘘了一声,要我小声点。「抛弃阿江的,无情的女人。」
接下来的一两天,我们实验室都很安静,不过不是那种能令人心情跟着平稳祥
和的安静,而是有点压迫感的静法。我开关橱柜拿药品的时候还特别轻手轻脚,因
为碰出声音非常突兀,会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你电泳的结果呢?」老师自己忙里忙外的,一下子去冲片,一下子去楼下实
验室,一下子讲电话,一下子跑出来看我的实验,手上还抓着我昨天帮他印的报告
翻着翻着,让人觉得压力好大,好像不赶快把东西给他看,他后面紧凑的行程就会
受到影响,然后我下场就会很悲惨似的。
「在这里。」我指指已经拔掉电线的电泳槽。老师拿着紫外线灯照了一下。
「怎麽只是这样呢……」老师凑过去仔细端详着,一面不是很满意的咕哝着。
「这次的菌是谁种的?你还是清水?」
「是我。」面无表情的阿江学长突然插嘴。坐在我对面作实验的他,整个下午
都没抬头也没讲话,隔着试管架仪器架,要不是他手上pipetman不时发出卡卡卡的
细微声音,我还真不会察觉有人坐在我对面作实验。
阿江学长讲完,老师虽然皱紧了眉,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也没有再多说什麽,
紧握着他手上厚厚的一大叠期刊报告又出去了。
「好险。」我吐吐舌头。「我还以为要被骂了。」
正在我旁边装二次水的清水学长闻言,转头对我有点无奈的笑了一下。然后室
内又陷入很僵硬的沈默。
平常我们不是这样的。作实验的时候大家都会随口聊聊天,上天下海什麽都能
扯,我常常都只有听的份。可是这两天阿江学长很明显的心情低落,老师好像有点
烦躁,而一向颇健谈的小马学长去上课,少掉他更是雪上加霜。我只觉得浑身不自
在,很想赶快做完今天的份然后绕跑走人。
眼见暮色跟沈默一样越来越重,我手上的实验已经近尾声,可以准备收尾了的
时候,老师又出现了。他的眉头还是没松开。
「我想了一下,还是重头再做一次好了。」老师说着。「做仔细一点,清水,
你有空的话帮她看一下过程。」
我尽量不动声色的看了一下脱下来放在桌上的手表。五点四十五分。
老师收拾好东西换下实验衣,拿了外套走了。我这才吐出一口大气。一面继续
机械式的往eppendorf里面加水,卡卡卡的按着pipetman按得拇指都发白,一面盘
算着,我到底应该一股作气做完再走,还是先去吃个饭再回来长期抗战?
「我去吃饭了。如果timer响了我还没回来,就先帮我把这一排拿出来。」阿江
学长把计时器交给我,一点都不怀疑我有可能也要吃饭,有可能会在正常下班时间
之后一个小时内离开。
我猜这个实验室之前不断换助理的主要原因,大概不是其他学长姐说的因为老
师或学长很凶吧。国科会助理的流动率本来就高,薪水又都是固定的,有轻松的地
方为什麽不去,要到这里来被荼毒?
老师走了,阿江学长也出去了,只剩下我跟清水学长。清水学长在等他的计时
器响,一面顺手在装pipet要准备去autoclave的。他抬头看了看钟,又看看我。
「你要不要先去吃饭?我帮你看 timer。」清水学长顿了一下,又说:「老师
就是这样,性子有点急,他要的东西出不来就会比较烦躁。」
「可是我都照着老师讲的做了,还是没有结果,我也不知道我……」
「这不是你的错啦。」学长把一盒盒装好的pipet tip用autoclave纸胶带封起
来做标记,送到隔壁间的高压灭菌器里面,回来之后继续说着:「实验没有结果的
原因很多,要是这麽容易就可以找出主要原因的话,你想,还有可能做不出来吗?
那一篇篇的学术报告、讨论都在干嘛?」
「我还以为是有结果才能发paper的。」
「不是啦。哪有那麽简单就大家都有结果。过程的讨论也是很重要的。」清水
学长手上一面很无聊的转着笔,看看暮色沈重的窗外,一面说:「老师最近压力蛮
大的,你自己心里有个底就好,被他多念几句就算了,不用觉得怎样。」
「最近有什麽事情?」
「要出paper啊,还有,叶老师跟邱老师他们最近进度都不错,我们的老师有
点急。」清水学长说着。
「叶老师跟邱老师的进度,关我们什麽事啊!」我忍不住抱怨起来。
清水学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苦笑一下。他是我见过耐性最好的人,明明是研
究生,却被老师学长当助理操,从来没有口出恶言或批判过谁。我本来不相信世界
上有那种没脾气的人,不过看着清水学长的处境跟反应,常常觉得非常佩服。
「……胆子有够大的,居然真的敢来。大概是知道那天早上我们都不会在吧。」
小马学长一面走一面不知道在跟谁讲话,走进实验室有点惊讶:「你们怎麽都还没
走?」
「陈家桢,听说那天只有你在啊?」原来是叶老师跟小马学长一起上来,高大
的叶老师戴着细框眼镜,笑容和蔼可亲,看到我先是笑眯眯的问:「有没有吓一跳?」
「哪一天?什麽吓一跳?」
「前天啊,阿江那个无缘的不是来借东西吗?」小马学长一进门果然就热闹起
来,谈笑风生,闷了一整天的空气突然也开始流动了。我精神为之一振。不知道是
不是因为有八卦可听的关系?
「她以前怕你们这间的人怕得要死,怎麽最近胆子练得这麽大?」叶老师接过
我递给他的底片,对着日光灯照了照:「这是帮我做的吗?种得不错,谢谢。」
呜!为什麽我不是叶老师的助理?
「不知道是不是跟她的新任有什麽问题?」小马学长说:「女人也真狠,说变
心就变心,然后三不五时出现一下,就可以把男人搞得乌烟瘴气。阿江呢?他今天
还是一样整天死气沈沈的对不对?」
我不敢回话,只是用力点着头。
「没出息啦。」小马学长每次都有这种很犀利的见解。
「我觉得阿江学长应该是还对宛莹有感觉吧,他们在一起都那麽久了。」清水
学长小小声的说。据说清水学长跟宛莹学姊以前是同班同学,而阿江是宛莹的直属
学长,两人经历了大学、毕业、研究所、学长当兵,一直到阿江学长退伍回来念博
士班了,宛莹学姊才跟阿江学长分手。害得现在清水学长要去跟大学同学要聚会都
遮遮掩掩的,怕让阿江学长知道了触景生情,心情会不好。其实我觉得反正阿江学
长好像心情从来就没好过。没差。
我刚就说过清水学长处境很艰险了。他是我在狗一般的助理生涯里唯一可以让
我觉得比下有余的人。
「有感觉有什麽用,变心就是变心了,天底下女人这麽多,漂亮的姑娘这麽多,
又不只是一个张宛莹。」小马学长又撇着嘴角笑,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小马学长年
纪并没有很大,但笑起来眼角有一点点鱼尾纹,据说那是桃花。「陈家桢你有什麽
认识的同学啊学姊的,赶快带来介绍给你阿江学长。」
「就是啊,你们不是应该好好巴结陈家桢吗,看她有没有什麽好对象可以介绍
给阿江。还有清水,清水不是也没有女朋友?」叶老师哈哈哈很爽朗的笑着,一面
搭腔附和着。
我只是一直傻笑。每次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讲到我身上,我就只有傻笑的份。
叶老师是我们林老师的大学同班同学,出国念书的时候也在同一个学校,加上同一
个指导老师的邱老师,三个人毕业之后先后都进了我们所里,不过邱老师跟我们林
老师都是研究身分,只有叶老师要教书。
这三个老师的实验室彼此之间都认识,叶老师他们更是常常过来我们这边做实
验。一开始上工的时候真是混乱得要命,除了自己实验室的人要认识,还加上叶老
幸好,像小马学长半取笑半夸奖的讲过,「陈家桢还真有一点小聪明」,我很
努力的把该记的该学的在很短时间内硬是生吞活剥塞进脑子里,晚上连做梦都在背
跑序列的步骤、溶液的浓度、水浴时间、洋菜胶做法……东西做不出来或结果不好,
被老师的台风尾扫到之后,也都很认命地咬着牙,辣着耳根去偷偷问学长该怎麽改
进。不过我也只敢问清水学长,因为阿江学长阴阳怪气,而小马学长又太聪明,我
怕被他不轻不重的刮上几句,就当场就羞愧致死了。
他们还在闲聊,阿江学长回来了。他手上提着装便当的塑胶袋,还有一袋清汤。
进来看到一屋子人,他也愣了一下。
「大家都还没走?」阿江学长跟叶老师打个招呼,看了我们一眼。
「阿江,你回去休息吧,心情不好,实验会做不出来。」小马学长不知道说真
的还说假的,他笑吟吟很慷慨地跟阿江学长说:「剩下的叫清水跟陈家桢做就好了。」
「……」我跟清水学长面面相觑,都没敢吭声。
「不用啦,我只剩下收一收放-70度就可以了。」阿江学长提着便当要到书桌前
去吃饭,对我伸手,我把别在身上的计时器拔下来递过去。
「还有六分钟。」我赶快报告。
「喔。你们也快去吃饭吧。」阿江学长转头就进他们的隔间去了。
「六点多了喔?我要赶快回家吃饭,不然老婆会骂。」叶老师这才发现时间有
点晚了。我一直觉得叶老师是那种标准好男人,对学生对助理都好声好气的,又有
幽默感,又顾家,人家实验也没少做,paper也没少发啊。
不是我在说,哪像我们老师……
「我也该走了。」小马学长本来就只是回来拿东西的,东扯西扯的多扯了好久,
他跟叶老师又一起往外走:「你们两个,先去吃饭再做吧!」
大家都走了之后,实验室又重新回到安安静静的状态。我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叫
了起来,就特别的响亮。
「我想吃饭。」我可怜兮兮的对清水学长说。
「去啊!」清水学长啼笑皆非:「肚子饿了就去吃,你计时器给我,我帮你收。」
「这个已经好了,我只剩下要帮老师重做的,今天一定要种菌,不然明天老师
来没东西收,他会不爽。」
清水学长有点犹豫的看看我,又看看钟。他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学长你弄完就先走吧,我会记得关灯关水龙头。」我带着慷慨赴义的心情对
学长说着。学长笑了。脸上一团和气。
「不要弄到太晚。」学长很温和地说。
清水学长走后,我继续东摸西摸的做工,冬天暗的早,外面已是一片墨黑。我
抬头看看窗外颜色暧昧的夜空,叹口气,又低头处理颜色也很暧昧的培养液。
做得正专心,没有注意阿江学长已经晃出来了。他站在我身后不知道多久,突
然叹了一口气,把我吓得差点把手上培养皿都掉在桌上。
「哇!吓我一跳!」
阿江学长长得其实蛮端正的,可是他眉心好像被刀子刻过一样有着两条深深的
直纹,就算放松了五官,看起来还是心情很郁闷的样子。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看我
手上的实验,然后抬头环顾开着大亮日光灯的实验室。
「你不觉得,夜晚的实验室,就像废弃的工厂吗?」学长自顾自地喃喃说着。
「这些器材、机器,看起来都很落寞。」
我从来就没办法把落寞这形容词跟离心机或电泳槽扯上任何关系。
看我瞠目结舌瞪着他,阿江学长又叹口气。「你是不会了解的,这是一种心境。」
这我就了解了。学长的心境,大概瞎子用听的都看得出来吧。
「我觉得我就跟这些没人操作的机器一样,空有装备,有一肚子的螺丝机关,
却一点用处都没有,也不可能自己动起来。很悲哀。」
我没有像此刻这麽深切的希望,不管是谁都好,快出现第三个人吧!就算不是
谈笑风生的小马学长好了,是恭敬谦虚不敢多讲的清水学长也可以,甚至是有点铁
面的老师都好,就是我不行啊!我不知道要讲什麽!阿江学长好恐怖!
「算了。你是不会了解的。」学长又说了一次,然后又慢慢的晃回他的书桌前
面去继续挑灯夜战了。
这一波寒流过去之后,阿江学长的心情随着气温慢慢的回升,我们实验室总算
又比较有朝气了。
最重要的是,实验进行得还算顺利,老师要的东西终於在我三顾茅庐七出祁山、
连续加班一星期之后,做、出、来、了!
老实说,到底做出什麽来,我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只知道我从暗房回来,把转
印纸递给老师之后,老师对着日光灯照了照,眼睛就是一亮。「好,好。」
「啊?」我呆呆的看看老师,又跟着看看片子。
「怎麽都没笑容呢,你看,这里跟这里,还有这个。」老师眉飞色舞的指指点
点:「这就是我一直觉得应该要有的东西。」
我很努力的露出牙齿做出一个在笑的表情,装出听得懂的样子。我充其量只是
个技工,就算现在不用捧着清水学长给的笔记跟流程,步骤也都很熟了,我还是不
知道自己到底在进行什麽奥妙的实验。拿到手上的样本跟材料,都已经是脱离原有
状态比如说血液、腺体等很远很远了,一个小小离心管里面装的白色屑屑,可能是
鲤鱼的脑下垂体,或是小白老鼠的癌症。可是拿到我手上,就已经什麽都不是,只
是待切成一段一段的DNA了。
老师学长们讨论起实验的时候,我只能在一旁很安静的装 pipet,感觉很像工
厂女工,或是客厅即工厂那种家庭手工艺人员。一个萝卜一个坑,把一个个tip装
进分好格子的塑胶盒里,一下子就装好一盒,用纸胶带封好,再开始装下一盒。
我都安慰自己说,把这当作种花就好了。
「其实你很快就会发现,做实验是不太需要用脑的。」当初介绍我来这间实验
室当助理的君苓学姊每次都这样说。想我刚进来的时候,每天都在谋杀脑细胞,觉
得这辈子没有这麽笨拙过,什麽都不会,什麽都不懂,清水学长简直是像在教幼稚
园小朋友一样的一步一步把我教会。很有耐性的清水学长讲着讲着会刷的抽一张抹
桌子的纸巾把步骤写下来给我看,到现在那些纸巾,字迹都已经模糊甚至沾到水晕
开看不清楚了的,我都还通通留着,不时要拿出来复习。
君苓学姊每次看我惨兮兮的样子,都会用这种很莫名其妙的方法鼓励我。她的
理论是,做实验不需要大脑。设计实验跟检讨结果才需要。
「你若对这个没兴趣,以后也不打算往这方向发展的话,就当作是纯打工赚钱
吧。反正你去麦当劳卖汉堡也是一样的意思,汉堡肉不是随便烤就会好吃的,但是
熟能生巧,多练几次就会了。」君苓学姊说。「一切就照你们林老师的意思做,他
是超龟毛超固执的人,意见太多的研究生或助理他反而不喜欢。要是有什麽问题你
就问廖清水,他很耐烦。问题再笨都没关系,他是完全没脾气的。」
讲话有点霹雳的君苓学姊跟我同系不同组,差了好几届,加上她又很少在系上
出现,照理我是不会认识她的。不过我们很奇怪的就认识了。
那时我还住在宿舍。在顶楼种水耕蔬菜跟波斯菊。晚上上顶楼去照顾我的花草
时,常常很挣扎,因为顶楼的灯又没力又常常坏掉,而我,我是很没出息的怕黑到
极点。
结果一次正在一面发抖一面加肥料,很想快点弄完,好第一时间狂奔下楼的时
候,被身后突然响起的疑问句给吓得尖叫起来。
「你在种什麽?这些都是你的吗?」那个女声有点低,然后很诧异的笑起来:
「我吓到你了?」
「哇!对!」我的声音都还没恢复,握着洒水器的手一直一直发抖。
身后那个人走到我前面,是个长发披肩的窍瘦女孩,她还特别把披到颊边的长
发撩至耳后,大概是要让我看清楚她的脸,好确定不是鬼吧。
最令人惊讶的,是她手上夹着一根烟。一点红星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很显眼。
白白的烟雾在她指尖缭绕。
「我每次在那边抽烟。」女孩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较远处的墙边。「就常常
看到你上来浇花。这个细细的花叫什麽?蛮漂亮的。」
「大,大波斯菊。」
「大大波斯菊?」抽烟的女孩噗嗤一声笑出来。「有这种名字?」
「不是啦,是大波斯菊。」我被她一逗,就忘记刚刚的惊吓了。
我们是这样认识的。后来每次上去浇花或施肥的时候,常遇到她在那边抽烟,
就会聊几句。多聊几次之后熟起来,也开始越聊越多。我是抱着很好奇的心态跟她
讲话的,因为当时我认识的人里面,会抽烟的只有那些有点年纪的男老师。所以看
到她这个学姊抽烟,感觉非常新鲜。
君苓学姊的一切都蛮新鲜的,没有几次之后我就发现,不只抽烟的姿势很酷,
她的衣着也都很酷。她的衣服好像通通都是紧身的。合身的T恤或是背心,配紧身
牛仔裤,毫不在乎地露出她晒得麦芽色的光滑手臂。虽然都是长裤也都没有蕾丝,
颜色几乎不是黑就是深蓝,可是我觉得看起来都很有味道。
然后我临毕业前在系馆看到她,毫无困难的一眼就把她认出来,因为她就像刚
从宿舍顶楼下来一样,背心加黑色紧身牛仔裤,脚上一双皮凉鞋。她正在跟我当时
并不认识的清水学长讲话,一手还是夹着烟,把额前头发拨到后面,一抬眼看到我,
就招手要我过去。
「你要不要打工?他们实验室在找助理。」君苓学姊用手背敲了一下身旁清水
学长的肩膀:「西米兹我跟你讲真的,你不快点找个垫背的,研二以后你会被小马
跟林老师操到死,到时候搞到三年才毕业,看你可以怨谁。」
长得干干净净,很和气的清水学长只是一直笑。
「你不是对前途很迷惘吗?」君苓学姊居然把我们在顶楼闲聊的对话毫不犹豫
的讲出来,我开始觉得尴尬。「反正研究所又没考上,也没有工作,不如去他们实
验室做做看好了。」
老实说当时除了研究助理之外,真的也想不出什麽别的可以做。一辈子都待在
学校里待惯了,一旦要离开,反而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奇怪的排斥与恐惧感,好像一
踏出去我就会被万恶的社会吞吃掉,然后变成一个庸俗而没有前途的成年人。
「学姊你怎麽认识清水学长啊?」暑假中要搬出宿舍前,我在顶楼收拾我用了
四年的奶粉罐、铝罐等克难花器,一面跟君苓学姊聊天。神通广大的学姊今年不知
道已经是第几任的黑户了,悠哉得很,照例靠在墙边抽着烟,天气热得要命,她还
是穿着牛仔长裤。
「我本来是他学姊。」君苓学姊轻描淡写说。一手持烟,另一手慢条斯理的依
序折弯手指数算着:「然后重考一年,又休学过一次,就变成他学妹。」
「哇!」我脑筋突然转过来。「那你,你现在不就跟我同届?」
君苓学姊似笑非笑的看我一眼。「跟你同届又怎麽样?」
「没有,没怎样。」我乖乖的又闭嘴。自从很久以前听她说起跟我同系这件事,
被狠狠吓过一次之后,我已经能够平静的接受很多其他的震撼了。
「我看你在照顾这些花花草草的,有耐心又很仔细,这种人最适合当研究助理,
尤其是林老师他们那一间的助理。」君苓学姊故意把烟灰弹到非洲菫的小陶盆里面,
惹得我哇哇大叫起来,她薄薄的嘴角扬起调皮的微笑。「你去好好被他们磨链一下,
搞清楚到底要不要继续走这一行。就算不想作研究,学会那一套sequence的东西,
你以后吃穿不愁。」
「哪有这麽好。」我虽然不是什麽顶尖好学生,但也混了四年毕业,工作多难
找我又不是不知道。
「不错了啦,助理工作都是跳板,给你时间学东西,思考前途,还付你钱,这
不是很划算吗。」君苓学姊抽完她的烟,拍拍手打算下楼。
「学姊,这是你一直待在所里面当助理的原因吗?」我抬头望着正在把前额汗
湿长发拨开的君苓学姊。
她的手停住,手指按着额角,凝思了片刻。
「不是。」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君苓学姊回答的声音很冷淡。
这一做就是大半年,熬过一开始的学步期,我也算是适应了这间远近驰名的恐
怖研究室作风。反正老师永远是对的,老师要的东西是一定要优先处理,牢记这两
个准则之后,大概就不会有什麽太大的问题。
放寒假之后,整个校园突然像是打完球赛的球场一样空旷,风吹过还会卷起几
片寂寞的树叶。早上去上工的时候,一面走一面会觉得陌生。这真的是我泡了四年
的环境吗?以前放寒假总是迫不及待的打包回家,不撑到最后一天选课注册了,是
绝对不会出现的。印象中我从来没有看过校园这般寂寥的模样。
系上也是空荡荡的,走进大厅,还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激起回音。我最不能
理解的事情之一,就是为什麽走廊永远不开灯。走着走着都觉得好像有人跟在我后
面似的,害我越走越紧张,每次都用惊人的速度冲进电梯。
今天也是一样火速冲进电梯。已经在里面的人按着开门钮等我,一面说:「赶
什麽赶,赶着上哪去?」
「谢谢学长。」我深呼吸着,努力平息很丢脸的小喘。小马学长按了楼层,没
说什麽,只是嘴角还是带着有点嘲谑的笑意。笑得我赶快得找别的话题引开注意力,
免得被他取笑。「学长你今天这麽早来?」
「嗳。今天要跑大片的,而且要提早走。」电梯卡当卡当发出一些杂音,缓缓
的载着我们上楼。
「提早走?学长要回家过年了?」
「过什麽年,你要过哪一国的年,这麽早?」小马学长双手抱着胸,侧头看我
一眼,因为浅笑着,所以眼角的细细鱼尾纹若隐若现。「今天要去叶老师家吃饭,
你忘记了?」
「今天?」我大吃一惊。「今天是礼拜五?」
「对啊。」
「完蛋了,老师叫我帮他买水果,晚上要带过去叶老师家的,我都忘记了!我
会被老师念死!」我开始哀号。
「中午赶快出去买一买就好了。」电梯停了,小马学长领先走出去。他不管在
什麽时候都是那样嘴角撇着笑,我从来没看过他紧张或严肃过。我老觉得什麽事情
到他面前都会变成小case,然后每个人(尤其是我)在他眼中都是没什麽长进的小
朋友。
一出电梯,小马学长突然停了一下,害我差点撞到他的背。他只滞住大约一点
五秒,很简洁的点个头说声早,然后就往我们实验室方向大步走去。
电梯外面,大台的冷冻柜前,居然是君苓学姊。走廊上暗暗的四十烛光日光灯
照着她有点苍白的脸色,长发依然几乎遮住她半个脸。学姊单眼皮的杏眼很快看我
一下,黑黝黝的闪了一闪。
「学姊!你怎麽在这里?」我很高兴的跑过去。学姊是邱老师的助理,实验室
就在我们楼下,可是我上工以来的这半年里,她就像被实验室吞没了一样,在同一
栋系馆里面做实验,碰面的次数几乎用一只手的手指就数得完。要不是有几次电梯
坏了或维修的时候不得不走楼梯,我因为讨厌暗暗的馆里楼梯,而跑去走动物房后
面的逃生梯的话,我也不会遇到在外头抽烟的她。
「我们楼下的冰柜坏掉了,正在修理,东西都要拿上来这台冰。」君苓学姊的
声音有点沙沙的,她早上都很没精神,一点血色都没有。
「学姊好久不见了,你好不好?」我好像小狗一样跟在已经关上冷冻柜门的学
姊身后,傻笑着问。「学姊,晚上大家不是要去叶老师家聚餐吗,你会不会去?」
君苓学姊回头看我,很冷漠的一眼。「我为什麽要去?」
我有点呆掉。我们老师、叶老师还有学姊实验室的邱老师,三个老师是有渊源
的,计画也会一起接,虽然我们跟叶老师实验室的人比较熟,可是到岁末类似尾牙
的聚餐时,据我们老师的说法,常常都是三个实验室一起出动的。不知道学姊为什
麽是这麽冷淡的反应?
「你不是……邱老师不是……」
君苓学姊只是看着我,一言不发。她有点单薄的五官与瘦削的脸,在幽暗的灯
光下,看起来居然有点令人畏惧。
我不了解这个学姊。她有时很和气,有时很冷。有时对人不错,有时又好像拒
人於千里之外。我们实验室那些超级八卦的男人们,平常时候连楼下哪个实验室的
谁家里养了一只名种波斯猫这种鸡毛蒜皮小事,都可以拿来当实验中间打发时间的
话题的,可是就是很少讲起君苓学姊。就算我提起了,也不太有人接下去。最多是
小马学长嘿嘿干笑两声有点尴尬的说「这个谢君苓啊……」带过,然后就没下文了。
我只好解读成大家跟她都不太熟。君苓学姊的个性好像跟谁都不太容易熟吧。
电梯又隆隆的下楼去了,身旁冰柜的马达嗡嗡的运转着。有脚步声趴搭趴搭地
延着楼梯爬上来。我还是僵在那里。最后君苓学姊一甩头,长发的发梢扫过我眼前。
「我先下去了。你好好加油。」
我愣愣地走回实验室。好像走进另一个世界一样,灯光明晃晃的简直是放肆,
衬得刚刚我与君苓学姊的对话好像是发生在什麽异次元的一部黑白电影里,还是无
声时代的。
最诡异的是,走进实验室,居然还听到流丽的钢琴声。我真的差点以为走错间
了。站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脑筋才慢慢切回现实。
「是谁在放音乐啊?好好听喔。」到我的桌子前面放好包包,脱下外套挂好,
重新走到实验桌前,看到小马学长低着头迳自看着他的报告,嘴角还是噙着薄薄的
笑,好像没听到我问话。清水学长抬头做出个无奈的表情。
「这是什麽音乐?」我继续没话找话的瞎扯。
「喔……对了,我们TE buffer快要没有了,你可不可以去配一下?」清水学
长很和气地答非所问。
「钢琴师与她的情人。你们看过这电影吗?」阿江学长突然从他的书桌前面丢
出这一句,我才发现音乐就是从那个方向来的。学长的电脑已经很久没有放音乐了,
此刻正播放着对我来说很陌生的钢琴曲。
「阿江啊,你是不是约了哪个小姐去看这电影?有进步哦。」小马学长依然没
抬头,有点调侃地说着。
「没有,我是昨天晚上在家里看的。」阿江学长眉心两道直纹还是很明显,他
虽然看向我们这边,眼神却聚焦在我脑后不知多远的哪个空间。
我们都没有接腔。他们大概是不想,而我是不敢。
「本来看前段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我是那个先生,怎麽样都不了解他的妻子,
才让妻子跑掉了。」停了一停,阿江学长慢条斯理地自顾自讲下去。
「学长!」糟了,阿江学长又开始了!我很惊恐的猛拉清水学长的袖子要他想
点办法,清水学长只是苦笑。
「……后来,看到钢琴师最后把钢琴丢弃的时候,我才豁然明白,原来,我就
像那台钢琴一样,被丢进海里,只能不停地往下沈……」声音平平地讲完,阿江学
长继续啪啪地打着键盘,好像刚刚他什麽都没讲过一样。
老师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哭丧着脸的我,很惊讶:「陈家桢,你怎麽了?种菌
失败吗?怎麽这种表情?」
下午老师去开会,说好他开完会要直接过去叶老师家的,留下我们在实验室分
配苦力与公差。
「陈家桢你要去买水果。一定又忘记了对不对?」小马学长一面在收拾东西一
面嘲笑我,我被他这样一说又哇的一声险些叫起来,今天一整天还真的都忙忘了,
多亏小马学长帮我记得。「阿江你不是要去买高粱酒?那你们两个去买东西,我等
清水回来跟他一道走。叶老师家阿江你还记得怎麽走吧?地址在这里。迷路的话打
电话过来问。反正过了万芳隧道超过十分钟还没看到的话,你们就是迷路了。」
「我……」我很想说我不要跟阿江学长一起去买东西。他万一在超市里面触景
生情开始长吁短叹,我怕我会吓得丢下橘子柳丁转头就跑。老师学长好像对阿江的
伤春悲秋都已经非常习惯了,听到那些可怕的譬喻或感想从阿江学长嘴里讲出来,
总是连眉毛都不抬一下,小马学长甚至还可以跟着开玩笑。不像我,我每次都吓得
发抖,深怕自己讲错什麽话、接错什麽表情,刺激到阿江学长,他当场就做出什麽
更恐怖的事情来。
「这麽麻烦干嘛,陈家桢你去买水果的时候顺便买高粱酒就好了,要一罐。不
对,要两罐。」阿江学长也没精打采的,把公差推给我。
我还正在猛力点头表示同意没问题我办得到的时候,小马学长又发话了:「你
就载她一下会怎样?要不然你要她怎麽过去?」
「我可以坐公车……」我嗫嚅着。各位有看过这麽踊跃的公差吗,快点好好把
握我的好意吧,不要再推辞了。
「好啦好啦,我去就我去。」阿江学长抄起外套一面穿一面往外走。
小马学长对我使个眼色。「快去啊你,十个橘子,十五个柳丁,不要忘记了。」
说有多不甘愿,就有多不甘愿。我跟阿江学长真的没什麽话题可聊,他也不是
很注意身旁的人有没有跟他互动。基本上他大部分时间是处在失神的状态的。买水
果的时候,水果摊的老板看我一个人很认真的挑柳丁,阿江学长在旁边完全没打算
帮忙,只是研究着隔壁袜子摊的各式花色时,忍不住问我:「你跟男朋友吵架喔?
他怎麽都不理你?」
「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差点尖叫起来。
买好之后我们又去超市买高粱酒。学长展现了惊人的决断力,抓了两罐就去结
帐。超市里面人蛮多的,我很困难的提着柳丁橘子在人群跟推车中间闪来闪去,等
我快走到柜台的时候,学长早就结完帐在等我了。
奋力往阿江学长方向前进,结果闪避不及,被旁边一个赶着要过去的高中生撞
了一下,我手上的柳丁当场投奔自由,滚得满地都是。
「啊唷!」真是见鬼了,我一面皱眉头一面蹲下去捡。旁边走过的人嫌恶地闪
着,就看到一双双的脚好几次差点踩到我亲爱的柳丁,又惊险万分地闪过。
阿江学长把高粱酒往旁边地上一放,也蹲下来帮忙捡。「你搞什麽啊?」
「我不是故意的嘛!」
「拿袋柳丁都拿不好?」阿江学长一面低着头捡,一面说:「幸好你拿的是水
果,要是高粱酒让你拿,现在不就是覆水难收了?」
我一听到覆水难收四个字就开始冒冷汗。拜托,谁来帮帮忙,快叫阿江学长不
要再讲下去了!
「我觉得覆水难收这四个字真是很犀利。」阿江学长数着他捡到的柳丁,然后
叹了一口气:「丢掉的都能捡回来,真好。感情跟柳丁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都快哭了,赶快把塑胶袋递过去。「学,学长,我这里有七个,你那边呢?」
「咦?我这里也只有七个,还差一个。」
本来正常状况下我是会说一个就算了我们快点走吧,可是这次不同。老师交代
要十五个,就是十五个。这是我们老师的怪癖。他虽然不一定会数,但是如果他说
十五个柳丁而不是两斤柳丁,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到时他一数之下只有十四个,我
可不知道会发生什麽惨剧。
阿江学长不愧是老师的得意门生,他眉头一皱:「少一个怎麽办?快点,那边
再找找看。」一点也不想就这样饶过一个柳丁(跟我)的样子。
继续很乌龙的找着,一双穿着黑色娃娃鞋的窍细足踝在我们眼前停了下来。
我抬头一看。是个有点眼熟的女孩子。秀气的脸庞,表情带点尴尬。她看看我,
又看看阿江学长,欲言又止。
「你再算一次,我这边都找过了……」阿江学长看我停下来,也跟着抬头跟我
说话。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他就愣住了。
啊!如同有闪电划过漆黑天际一般的清楚起来。这是张宛莹!
我最近一定是犯太岁,要不然这种千载难逢的场面干嘛会被我碰上!我毫不考
虑的抓起塑胶袋跟旁边可能会被学长拿来当凶器的高粱酒两罐,往门口窜逃。「学
长我去外面等你!」
冲到门外,冷风迎面吹来,让我簌簌发着抖。心里七上八下的忐忑着,不知道
里面到底是会演出全本铁公鸡还是眼泪齐飞的狗血场面。我等一下一定要好好的埋
怨一下小马学长,如果不是他,我会这麽惨吗?
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现在打手机给小马学长请他赶快过来救人好了。还是
我应该先去报警?阿江学长这麽怨,失去理性的男人会做出什麽事情来,我可是从
来没学过,真希望小马学长现在就在这里,他一定三言两语开几个玩笑事情就会由
大化小由小化无,然后转过头还可以跟我分析应变措施与男女主角双方的心态与精
神问题。小马学长这个最厉害了。
「最后一个在这里。酒给我,让你拿不保险,等一下搞不好又打破。」我还在
胡思乱想的时候,阿江学长已经出来了。他把手上那个圆滚滚黄澄澄的柳丁递给我,
一面接过我紧紧抱着的高粱酒。「走了啦,烧酒鸡等着这两罐高粱酒下锅呢。」
一路上我闭着眼睛一面默念主祷文,很怕阿江学长心情恶劣之际拿车子跟我出
气,十次车祸九次快,还有一次在发呆,我可不想在看到诺贝尔奖颁给金庸之前就
一命呜呼。一直到了叶老师家门口,我还在祷告。
「到了,你去按二楼的电铃。」阿江学长一面脱着安全帽,一面很平静的说着。
门开了之后我简直是没命似地冲上楼去。小马学长来开二楼的门,一看到我就
诧笑起来:「你看到鬼喔?干嘛脸色发青?」
「我,我,我……」
小马学长一面在吃东西,只是笑,把他手上一把蚕豆塞给我让我吃。「水果呢?
买了吧?在阿江那里?」
「啊!」他一说我回头就跑。刚只顾着冲上楼,我又把水果忘在楼下阿江学长
的摩托车上了!
当天晚上的聚会非常热闹,三个实验室快二十个人几乎都到了,叶老师家能坐
的椅子桌子全部都被利用了,还有人要坐在地板上。厨房里面总指挥居然是邱老师,
而主人叶老师忙着招呼大家,身旁是我第一次见到面的叶师母。师母清清爽爽的打
扮,柳眉弯弯,一双圆圆眼睛的把她的年纪当场降了好几岁。她看到我好像很高兴,
笑着对叶老师说:「你们实验室什麽时候有个这麽可爱的小姑娘啦?」
「她不是我们实验室的,她是小马他们的。」叶老师揽着师母的肩,很和气地
说着。
「长得真的好可爱,有没有男朋友?」师母显然也是红娘或月下老人俱乐部的
会员,她眼睛一转,开始想牵红线:「这里没女朋友的不是好多个,条件都很优秀
喔。要不要师母帮你……」
「还小啦,交什麽男朋友,做实验比较重要。」我们林老师正在餐桌那边用我
买来的柳丁做水果雕刻,远远的喊了过来。一喊之下大家哄堂大笑,我也只能跟着
傻笑。完全不敢跟林老师说那些通通掉在地上过。
「大学都毕业了,也不小啦!」叶老师也喊回去,然后对我说:「没关系,陈
家桢,你们林老师不给你交男朋友的话,你就来找叶老师,叶老师帮你请命。」
「我没有……」
「老师!你不是都叫我们要专心做实验吗?为什麽对她这麽偏心?」叶老师的
研究生半开玩笑的喊起来。
话题我不知道怎麽接,还好一下子又转到别人身上去了,我趁机挤到厨房去看
今天负责做菜的学长们表演。厨房里面大部分是邱老师他们实验室的人。邱老师长
得有点像卡通人物,小小的眼睛大大的门牙,乍看很可爱,不过学长他们都说邱老
师最厉害了,有个外号叫研究经费吸尘器。邱老师接计画之凶狠精准,常常让其他
实验室非常眼红。
一片喧闹中只见我们一枝独秀的阿江学长以不变应万变,很冷静的在摸摸弄弄
准备大显身手。我一进厨房,在一旁观望兼聊天的小马学长就叫我过去。
「你来看,你阿江学长煮的烧酒鸡很有名喔,手艺不输外面餐厅。」小马学长
闲闲笑说:「仔细观摩啊,能学的赶快学起来。」
我眼睁睁的看着阿江学长好像在做实验一样,这个加一点那个加一点,然后最
后加酒的时候,他一家伙把整罐高粱倒了进去。
「要加这麽多吗?」我很害怕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阿江学长。他毫不手软的咕嘟
咕嘟倒完了一罐,再去拿第二罐。
「对,不然没味道。」阿江学长声音平平的,开始倒第二罐。
终於连小马学长都看不下去。他撇着嘴角笑。「阿江,真的要这麽浓吗?你不
要自己但求一醉,就想连我们都一起灌倒啊。」
「就是说嘛,学长你今天心情不好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我们……」我小小声的
继续帮小马学长的腔。
「心情不好?我为什麽要心情不好?我觉得就是应该加这麽多酒啊。」阿江学
长终於放下酒罐,谢天谢地,还有半罐。我赶快不动声色的接过,藏在身后。
「他这是随性加法啦,爱加多少就加多少。」油锅哗啦啦的爆着,好吵。挥汗
炒着米粉的邱老师提高了嗓门插进我们的对话:「不是我在说,其实做菜呢,就跟
做实验一样……」
「又来了,你们邱老师做菜跟做实验的理论一样多。」叶老师靠在门边笑嘻嘻
的调侃自己的老同学。
「本来就是这样,做菜跟做实验一样,都是要靠点天分的。死背食谱的做出来
都不好吃,有极限。」邱老师的米粉起锅了,果然是毫无极限的色香味俱全,害我
非常想伸手去抓一小撮起来试吃看看。不过这里这麽多人,我还是乖乖等菜上桌吧。
「做实验需要什麽天分?熟能生巧就对啦。」叶老师呵呵的笑起来。
这理论好耳熟。我好像在哪里听谁讲过?
「才不是什麽熟能生巧。我最不赞成这种说法。」邱老师摘下眼镜拉起衣服就
抆,很不苟同的反驳着:「就像研究生好了,现在很多硬去补习班死啃死背考进来
的,那种我最不欣赏。明明资质平平,干什麽挤破头挤进来。念到研究所还这麽填
鸭,真是笑死人。」
「吃饭就吃饭,讲这些干什麽,上桌啦。」小马学长笑笑的来拦,把话题结束。
邱老师没再多说,端着一大盘的米粉往餐厅去了。他们实验室的人也跟着边谈笑边
走出去。
「啊!」我到这时候才想起来。「君苓学姊,她也讲过这样的话。」
一票人走后突然清静多了的厨房里,空气突然凝滞。虽然抽油烟机还在隆隆作
响,外面饭厅的大家依然高谈阔论着,可是我确确实实感受到了,气氛有一刹那的
僵硬。
「讲过什麽话?」叶老师首先恢复正常,他微笑着追问,不过眼睛没有看我。
「熟能生巧啊,君苓学姊有说过做实验就只是熟能生巧。」我转头对靠在门框
上的叶老师说:「老师你知道君苓学姊吗?她应该……」
「陈家桢,你把锅垫放到桌子上去,我们阿江的拿手菜要上桌啦!」小马学长
没有让我把话讲完,他把防热垫递过来给我,自己端起那一大锅的烧酒鸡,示意要
我先走。
不知怎地,我就是觉得有什麽怪怪的,可是讲不出来。
晚饭真是热闹到极点,因为是非正式的尾牙了,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的喝得好不
高兴。烧酒鸡一端出来全体哗然,大家忙着找鸡头对着谁。又对於烧酒鸡浓浓的酒
味啧啧称奇,忙不迭的调侃着阿江学长,问他是不是想把大家都灌醉。
「对啊,不然众人皆醒我独醉,有什麽意思。」阿江学长还是那样面无表情地
回答。
「你是伤心人,喝醉就算了,干嘛我们要陪着你一起醉?」小马学长笑吟吟的。
不过他也举过杯好几次,跟三个老师都干了杯,脸上泛着薄薄的红。
「哈哈哈哈哈!」另一端邱老师他们不知道也正聊到什麽有趣的,一票人轰然
大笑起来。
「你要不要再来一点?」高谈阔论的背景杂音中,今天晚上一直没怎麽出声的
清水学长帮我又倒了一小杯叶老师贡献的金门大浀。他自己也倒了一杯。
「学长,我跟你说,我们今天去买高粱的时候,遇到张宛莹说!」我压低声音
悄悄地跟清水学长报告着。「好恐怖!我还以为,我以为阿江学长会做出什麽可怕
的事情来!」
「不会啦,事情都过去那麽久了。」清水学长喝了一小口酒。
「真的吗?那为什麽阿江学长还是常常讲一些很恐怖的话?」我余悸犹存地想
把覆水难收以及柳丁与感情的类比讲给学长听。
「有的时候讲出来只是一种发泄,听过就算了。没那麽严重。」清水学长闷闷
地说着,跟平日和气的模样有点差别。「不要太认真,不然,难受的是你自己。」
「学长你怎麽了?」我眼睁睁看着清水学长喝完了一小杯,又去倒酒,忍不住
发问。
清水学长没看我,只是盯着他面前的那一小碟烧酒鸡,半晌都不答腔。
「你晚上有听见邱老师讲的话?」好不容易他开了金口,却是没头没脑地。
「邱老师一整个晚上都在讲话啊,哪一句?」
「就是说念到研究所还很填鸭,补习班硬补出来那个。」清水学长说。「他其
实是在说我。」
「啊?」我很惊讶地转头看看学长。清水学长一向不是这麽敏感或小心眼的人
啊,他怎麽突然这样说?
「真的。这种话他已经讲过好多次了。」清水学长闷闷地用筷子剔着鸡骨,做
得非常仔细,整整齐齐排在碟子另一端,不过好像没有打算吃的样子。「每次有聚
会,他都是这样的,动不动就提起这件事。」
「提起什麽事?学长你有去补研究所?不是大家都在补?」我很不可置信。老
实说我们系上研究所并不好考,去补习的人多得是,这有什麽好稀奇的?
「我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成绩没有很好,可是考进研究所时因为名次在他的研究
生前面,邱老师大概是不太高兴吧,或是为他的学生不服气,就常常听到他这样有
意无意的……」
「怎麽这样!」我忍不住想打抱不平,不过还是没忘记要好奇。「学长,你是
第几名考进来的?」
「你清水学长是那一年的榜首喔。」坐我另一边的小马学长脑袋后面好像多长
两只耳朵,他稍微靠过来丢下这一句。奇怪我们讲话这麽小声耶,学长好厉害。
「你真是够迷糊的,系上研究所考试的情况,你一点都没在注意吗?」
「我从来没有打算要考嘛……」我嗫嚅着辩解。
「没打算考?」小马学长微笑。「林老师有想叫你今年去考考看呢。」
「什麽!」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我差点站起来,还好是清水学长拉住我。他
顺手把盘子推过来给我,叫我吃已经挑干净骨头的烧酒鸡。
「这个系念了四年,实验也做了这麽久,你不想继续念,不然你想干嘛?种花?」
小马学长端着个酒杯晃啊晃的,一股淡淡的酒香很隐约地漂荡着。
「哇!学长你怎麽知道?」被小马学长这麽一说,我差点被没骨头的鸡肉给呛
死。清水学长赶快把我的柳橙汁推过来,哽得满脸通红的我抓过来一口喝下去压惊。
「知道啊,怎麽不知道,看你一天到晚在实验室玩那些草就知道了。」小马学
长抿了一小口酒,嘴角还是挂着笑。
我不敢接腔。林老师不喜欢研究生或助理太分心,他觉得在实验室就是要专心
做实验的。所以我已经很克制了,只敢偷偷带小盆的仙人掌跟很好养的黄金葛去摆
在实验室,趁四下无人的时候照顾一下而已。怎麽这样还是被发现?
一定是我最近带去的那盆薄荷害的。学长他们自从发现那是薄荷之后,没事就
去拔片叶子起来玩,害我每天在帮它移位置。
「老师知道吗?他会不会骂我?」我很矛盾地小小声问。
「这又不是什麽坏事。你是助理,又不是研究生。我们把命卖给老师就算了,
你又为什麽要这麽辛苦,爱做什麽就做什麽啊,不要妨碍工作就好了。」清水学长
显然是有一点同病相怜,一向好脾气的他也忍不住慷慨陈词。不过惮於身旁耳目太
多,老师就坐在我们对面,所以我们依然很没出息地压低了嗓门讲话,怕引起注意。
「不会啦,有什麽好骂的。」小马学长斜睨清水学长一眼。「清水,你有喝酒?」
「唉,好像喝得有点多了。」清水学长揉揉太阳穴。
「喂喂喂!你们那边在开什麽小组会议?」没想到我们这麽做贼似地偷偷抱怨
几句,还是引起了邱老师的兴趣。他远远地喊过来:「小马,你不要又开始骗小女
生啦!每次都这样乱放电,小心你家那一位打翻醋坛子!」
「我什麽时候放过电?」小马学长不置可否。
「哪里没有。陈家桢,告诉你喔,你要小心喔,你们那间实验室是有名的女人
禁地,随便谁进去都很可能被拐走!」邱老师显然也是多喝了两杯,平常讲话就已
经够刮耳朵的他,此刻更是毫不顾忌地豪迈大笑着,高声吆喝,跟他有点卡通的外
型真是一点都不搭调。「尤其是你们马树人,厚!多潇洒啊,他以前的丰功伟业有
没有人跟你说过,骗去多少无辜的芳心,你就不知道他终於公开女朋友的时候,醉
月湖连夜要派校工去加盖!」
「加盖?为什麽?」虽然手背被清水学长敲了一下,不过还是太慢了,我愣愣
地顺着邱老师的话反问。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小马学长摇摇头,那股带点谑意的浅笑依然在他的眼角。
「阿江,你看你的烧酒鸡,害大家都喝太多了。」
「邱老师要讲的话,不喝酒也没人拦得住。」坐在小马学长另一边的阿江学长
冷冰冰地说。
「加盖?你不知道为什麽要加盖?」显然对面邱老师没有察觉这边的冷淡,他
哈哈哈痛笑起来:「加盖,免得心碎的女孩子们去跳湖啊!你就不知道……」
我虽然知道这不是个很好的时机,不过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讲法,还是害我不小
心噗嗤一声破口笑出来。
「有这麽好笑?」小马学长凉凉地问我。
「没有,没有。」
年初六之后,离学校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不过我们已经开工了。我反而已经习
惯了安静的校园,硬是比平日寂寥几分的系馆。至少吃午饭的时候不用提早半小时
跑去排队买便当避开十二点下课的人潮,去系图印资料的时候也不用灰头土脸的夹
在一票大学部的学弟妹里面等影印机,很帅的带着老师的卡片下去,连签名都不用
的耍特权长驱直入,当场自己霸占住一台机器,爱印多久就印多久,印着印着还可
以跟旁边管系图的小姐聊天。小姐还拿凤梨酥给我吃。
「你不怕被骂?」系图的小姐大概寒假也很清闲,一面吃东西一面跟我瞎扯,
她拍我一下。「你们林老师不是很凶吗,你还下来混这麽久?」
「林老师出国啦!」我很开心的吃着凤梨酥,靠在柜台旁边,重心放在右脚,
左脚就晃啊晃的,非常逍遥。老师跟小马学长一起去美国开年会,阿江学长还在花
莲家里过年,这几天就只有我跟清水学长在实验室称大王。说真的,平常没什麽感
觉,可是老师一不在,那个压力当场好像打开刚autoclave过的灭菌锅一样,嗤的一
声通通都泻光了。
「不过你也真乖,林老师不在,又还在放寒假,你就回来上班了。」系图的小
姐双肘撑在柜台上托着下巴,看着我的脸,研究半晌然后伸手指指点点:「欸你有
雀斑耶,一点点,在这边,还有这边。」
「对啊,我知道。」我塞了满嘴的凤梨酥,口齿不清地同意。
「很可爱啊,还有梨窝,难怪那些男生都舍不得骂你。」系图小姐皱皱鼻子,
有点不以为然。「男人都是这样的啦。看到比较漂亮的女生,都好像蜜蜂见到蜜似
的。」
我有点笑不出来,呆呆的看着她。
「啊,其实也不一定,那个谢君苓也蛮漂亮的,可是她以前就跟你们那间的人
一天到晚大小声,吵到翻天,吵到最后做不下去。」系图的小姐不比我们助理或研
究生,她在这里已经待了十年左右,图书馆跟吴小姐简直是同义词。听她轻描淡写
讲起我所不知道的过去,我惊讶得瞪大眼睛。
「谢君苓,以前是在林老师实验室?」
「对啊!你怎麽会不知道?」系图小姐看着我,也不太理解的样子。「她待过
好几个实验室,林老师,叶老师她都跟过实验,后来换到邱老师那边之后倒是就定
下来了,做了比较久。」
我是还想多问一些的,不过觉得乱乱的不知从何问起,然后里面桌上的电话又
响了,吴小姐跑去接,我们之间对话只好中断。
「是你们喜米兹,他叫你上去。」系图小姐接完电话回来之后有点幸灾乐祸的
样子,对着我露齿一笑。「你东西我帮你印吧,反正我也没事。你下午自己过来拿。」
「好,谢谢。」
我跑回实验室,看到清水学长在实验桌前面摆布他的离心管。我一进门,他就
说:「邱老师等一下要上来,你快点开始做事吧,不然邱老师又不知道要讲什麽了。」
我吐舌头。「可是我今天又没有什麽要做的,回家前种菌就好了啊!我在楼下
帮老师找期刊印paper耶!」
「邱老师才不管。」清水学长压低声音说:「反正随便做点什麽都好,配溶液
好了,或是洗一洗水槽里那些瓶子。他昨天上来没看到你,就有在念了。」
「念什麽?」
清水学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摇头,不肯多说。「反正你就做个样子也好,
他看到你在做事就不会怎样了。」
我们林老师出国开会前有跟邱老师讲,请他这段期间帮忙照看我们实验室。照
理说是我们有事情才去找他就可以的,但是邱老师三不五时不管顺不顺路经过就会
晃进来看一看。看就算了,还会挑剔东挑剔西的,什麽我们东西都堆着不洗啦,酵
素冰箱开来开去小心变质啦等等的。
自从过年前去叶老师家聚餐那天,听过清水学长讲邱老师对他的成见之后,本
来没什麽特别感觉的,现在我开始对邱老师有一点奇怪的陌生感。
我也不会说。
我这几天还在想,像君苓学姊那样的个性,到底怎麽能跟邱老师和平共处这麽
久呢?现在邱老师一上来我们实验室,他只要略皱着眉超过三十秒不出声,小小的
眼睛这边看看那边看看,我就会开始神经紧张。
倒不是怕邱老师骂我或什麽的,我已经被我们老师骂得皮蛮厚的了。而且我自
己知道自己的份量,被骂是应该的。我所紧张的是清水学长。
清水学长还是不抱怨。可是我一开始留心,就觉得他真的处境好悲惨。邱老师
非常喜欢挑剔他,而且讲话虽然语调平平的,可是都很刮耳朵。一次两次就算了,
每次都这样,我一个第三者听了都刺激得快得胃溃疡。
清水学长忍功一流,除了自己忍耐,苦哈哈的笑说「我早就习惯了」之外,还
要劝我不要生气。
「又不关你的事,而且你生气他又不会改变。」清水学长很无奈地说。
果然,邱老师快中午的时候上来了。我们本来以为他不会在吃饭时间来的,没
想到我们还是料错。所以邱老师进门的时候,我跟清水学长正在电脑旁边选CD片,
不能决定到底要听王菲还是张宇配午餐的便当。
「这张好了,这张阿江学长有放过,应该不会跳。」我还蹲在书架前面翻着CD
的时候,本来也在蹲在旁边的清水学长突然站起来。我这才发现邱老师已经进来了。
「老师好,老师吃过饭了吗?」清水学长很有礼貌地跟老师打招呼。可是邱老
师连看学长一眼都没有。他只是眯着已经小小的眼睛,皱着眉,一手搭在肚子上,
一脸不太满意的样子。
「文献回顾整理好了吧?」没头没尾的,我跟清水学长面面相觑,不知道邱老
师到底在问谁。「动作怎麽那麽慢,整理文献又不是多难的事情,就是花点时间查
一查读一读而已,这麽制式的工作你应该做得好啊。」
我赶快低头把CD片都放好,拍拍手站起来,一面觉得很不舒服。这是在讲清水
学长,他们要一起发的一篇paper是由学长负责整理文献回顾部份的。这几天学长
忙着他自己的实验,这个东西不晓得排到第几顺位去了。
「喔,那个我已经整理过了,档案存在磁碟里。」清水学长的微笑黯淡了几分,
不过他还是努力挣扎着要客气有礼有规矩。「老师需要我印出来吗,我可以马上弄。
不过,关於Johnson的那两篇,我有一个小问题……」
「问吧,你的问题都是小问题。」邱老师不耐地挥了一下手,令人不舒服的视
线又扫过去我们的药品柜:「你们秤完药怎麽秤药纸都乱丢?这里也不抆一抆,Aga
切下来的照完相也不处理就这样放着,这有毒的噎!就你们两个在这里,还是弄得
乱糟糟的,一点都没有一个实验室的样子!待了这麽久这个都没学会吗?这麽基本
的东西!」
「老师,那是昨天晚上叶老师来作实验的时候弄的……」我忍不住冲口而出。
「不管谁弄的,你们就应该要弄干净啊!昨天,昨天的事情也在讲?难道昨天
你们离开之前没有整理?」邱老师脸色真是够难看的了,他瞪我一眼,然后对着清
水学长很不高兴地说:「要不然花钱请你们助理干什麽?难道是要你们来听音乐种
花聊天的吗?」
我胸口一阵浊气上涌。你们,什麽你们?「邱老师,清水学长不是助理。」
「奇怪了,你讲话怎麽这样,我有说他是助理吗?」邱老师提高了声线,还是
在指桑骂槐:「我只是因为你们林老师拜托的,我才过来看看,你以为我很爱来啊?
我花我的时间来帮你们忙,你们一点感激都没有就算了,还这样跟老师讲话?你们
研究室的学长都是这样教你的吗?那这些学长也真的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吧?」
「老师,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手不晓得什麽时候已经握成拳,指甲紧紧的
插在掌心,用力过猛,还微微发抖。
清水学长从后面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我的手肘,要我闭嘴。他跟邱老师道着歉:
「老师对不起,我们马上去整理,以后会注意的。」
邱老师臭着一张脸出去了,清水学长很无奈的去列印老师要的资料,一面跟我
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听了就算了,邱老师的话不用太认真吗?干嘛这样子,林
老师回来之后他一定会去告状的,到时候……」
「我实在忍不住嘛!」我还在一肚子不爽,嘟着嘴非常不甘愿地抆着桌子。「一
天来这样念三次,我们自己林老师都没有他挑剔!」
「我们林老师已经算不错了,他只是对学生要求比较高、有点情绪化而已。」
清水学长看着电脑萤幕,他的五官都不特出,组合起来是一张虽然平凡但看了让人
觉得没有压力、很舒服的脸,但此刻表情有点寂寥。「实验室待久了,不知道为什
麽,气量都会变小。」
「我也觉得。」我点头同意。「碰来碰去都是这些人,生活范围就只有这样,
早上进实验室,晚上回家,每天都一样,眼界怎样都开不了啊。」
清水学长没回答,只是托腮望着电脑发呆。
「而我,居然是自愿跳进来这个生活模式的。」学长半天才吐了一句有点沈重
的话。
「学长,我觉得你们,应该都有很强烈的热爱,才能在这样的环境待下来吧。」
我晃到水槽边去洗抹布,一面把感触讲给学长听。「我实在不能想像这样日复一日
的要过上一二十年,每天都是实验室实验室,连周末都可能要来,这样生活有什麽
品质啊?」
清水学长还是不讲话。
「难道年纪变大了就不会想休息、想玩吗?」我有这样的疑问已经很久了,忍
不住问。「可是学长你看我们认识的这几个老师,除了叶老师比较正常一点以外,
林老师还有邱老师,我从来没听他们讲过什麽实验室或念书以外的事情耶。」
「林老师现在已经比以前好了,他以前星期六下午也是留到五六点,星期天早
上打电话进来实验室交代事情,没人接电话,还会打到宿舍去找人。」清水学长拿
着印好的资料发呆。看到我在看他,就露出有点无奈的苦笑。
「学长,这是你们想要的生活吗?十年二十年以后,变成像林老师这样?」我
挂好抹布,走过去学长书桌前。「如果不是有很强烈的热爱,有很明确的目标,怎
麽会想要考研究所,念硕士班甚至博士班?又怎麽能这样孜孜不倦的一直做下去?」
「阿江学长是成绩好又认真,所以老师们跟他自己都觉得应该要继续念。小马
学长就真的是很热爱了。到底有多热爱,你要自己听他讲。」清水学长微笑一下。
「我拿这个下去给邱老师,有电话来你接一下喔。」
「学长,那你呢?」我愣愣地看着抓了纸张要出门的清水学长。
「我怎麽样?」
「你这麽努力又是为了什麽?」
「毕业。」清水学长闷闷地丢下这两个字,就下楼去了。
阿江学长比老师他们早一天回来,一进实验室就把一大包花莲薯丢在我面前的
桌上:「不要在这里吃,拿进去书桌那边再打开!」
「学长好久不见!学长昨天回台北的?」我抱着那一大包花莲薯往我们的隔间
走,一面跟学长寒暄。「坐火车吗,人有没有很多?」
「没,我是开车回来的。」阿江学长一面脱着外套一面顺手在翻他桌上那一叠
邮件、便条、留言等等。
「学长开车喔?走滨海公路?」
「对。」学长头也不抬地说着:「苏花公路你听过吧?一边是山壁,一边是太
平洋,我一面开,一面心里就在想,大海是这麽的辽阔……」
不要吧,学长才回来不到三分钟,难道他又要开始讲什麽恐怖的事情了吗?一
向很早到的清水学长为什麽还不出现,阿江学长要是说他想效法钢琴师电影里的那
架钢琴沈入茫茫大海中的话,我一定会连花莲薯都不吃马上扭头就跑。
「你为什麽那个表情?你以为我要讲什麽?」阿江学长抬眼看我一下,很冷静
地问。
我冲口而出。「钢琴师的钢琴。」
「什麽钢琴?」阿江学长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当时只觉得心情很开阔啊,大自然的美景让人感觉到一股力量,有机会大家都应
该去看看的。这就是我的想法。」
呼。我偷偷吐出一口大气,站在我们隔间的门边就开始吃花莲薯。好险。阿江
学长回去过了个年之后果然开朗了许多,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好事一件啊。
「不过东岸是看不到落日的,真可惜,海边的夕阳,光听就觉得是很美的一件
事,我却无缘得见。」阿江学长略略扬起下巴,眼光又落到某个不知名的遥远空间:
「不看也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我就知道不能高兴得太早!
「学长早,学长放假愉快吗?」清水学长走进来,和和气气地跟阿江学长打招
呼,一转头看到我就讶异地说:「你不喜欢吃花莲薯吗?放着就好,干嘛愁眉苦脸
的吃?」
实验室在休息了一个礼拜之后又要回到正轨,老师跟小马学长下飞机之后八个
小时就双双回到实验室,显然是累到了,小马学长有黑眼圈,林老师则是有点感冒
的征兆,一个早上打了好几个喷嚏,还流鼻水。
「老师要不要回去休息?」清水学长到中午终於忍不住问。
「不用,好多东西要弄,哪有时间休息。」老师皱着眉在处理他的样本,手伸
到抽屉里找东西,摸半天找不到,转过头来盯着我手上的:「你那枝是两百的?」
我赶快把我的pipetman卸掉tip递过去。老师接过,还是铁着一张脸继续埋头
实验,什麽都没多讲。我另外找了一枝来用。实验室又落入沈闷的安静。
好像就是这个时候开始感觉到的,我发现,我们实验室只要少掉小马学长,气
氛就差很多。小马学长什麽都能聊,上从执政方向财经对策,下至今天早餐谁吃了
皮蛋瘦肉粥看起来真豪华之类的话题,他都能聊上几句。除了小马学长以外,老师
是不用说的了,三句不离本行,实在不用期望他能开玩笑闲聊。阿江学长是不太主
动开口的,而清水学长地位跟我差不多,都是有耳无嘴的小辈。所以像此刻,我一
面用着有点难用又不太准的pipetman,一面暗暗的期望去楼下做实验的小马学长可
以快点回来,要不然我都快窒息了。
窒息不见得,快睡着倒是真的。70% 的酒精越闻越头晕。一片闷闷的安静中,
门边突如其来砰的一个巨响,就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
「干嘛啊,吓我一跳!」我拍拍胸口,转头看到老师他们也都很诧异地在张望,
就跳下高脚凳走过去门边,看看到底发生什麽事。
「在你脚边,不要动!」动物房的先生手上抓着捕虫网,趴地一下把网子盖在
我脚边,然后他咒骂:「又跑了,可恶!」
「是什麽?又是老鼠?」这个我们已经见怪不怪,每隔几天,动物房养的小白
老鼠就会有一只投奔自由,从百密必有一疏的笼中逃出来,沿着走廊跑,常常跑进
我们实验室。
「陈家桢,你帮刘先生抓啊!」阿江学长眼睛还盯着电脑萤幕,头也不回地说:
「你不是最喜欢抓这个?」
学长说对了,每次有老鼠跑进来,我就是最踊跃去帮忙的人。叶老师还说过「陈
家桢你上辈子是不是猫啊?怎麽这麽爱抓老鼠?」之类的玩笑话。
「那交给你了,抓到带回来动物房给我。」动物房的先生显然是很忙的,他听
阿江学长一说,就很自然地把捕虫网塞给我,人就自顾自地回去了。
呵呵!闷了一早上,现在就算是有哥吉拉冲进来,我也会跑去跟它玩的,何况
是小白老鼠呢。我一路追着一路发出一堆巨响:「那边啦,那边啦!学长你的脚!
老师你先把那个……对保丽龙盒,用那个赶出来……啊快点!这边,赶到这边!」
他们三个男的都没什麽兴趣,光看我在那里忙,还是埋头自己的实验。经过我
一个人孤军奋战了大约十分钟,那只可怜兮兮的老鼠终於被我抓到了,我握着那只
不满掌心大,还动来动去好像很害怕的小白鼠,满头大汗的非常有成就感。小白鼠
红红的眼睛又圆又亮,嘴尖尖的鼻子嗅来嗅去,其实长得蛮可爱,为什麽有人怕这
个小东西呢?我一面放在眼前看着,一面不能理解。
「送回去动物房啊,你不要拿着玩,你又不知道那个做过什麽实验。」阿江学
长面无表情地说。
「啊,我要过去暗房,我帮你拿回去好了。」清水学长站起来。
「清水,你先去把四十四到五十七那几管找出来给我好不好。」老师今天不晓
得是身体不舒服还怎样,整个早上都没笑过,讲话也硬硬的,好像心情不太好。我
吐吐舌,跟清水学长做个手势,表示我自己去。
我带着刚抓到老鼠的愉悦成就感跑过去动物房。动物房的先生正在忙,走过来
走过去的,没什麽空管我。
「这只要放哪个笼子?」我很想进去看那些兔子跟老鼠,还有天竺鼠也蛮可爱,
所以在外面探头探脑。
「你丢到那个量筒里面就可以,然后旁边有乙醚有没有,用棉花球倒满,丢进
去盖盖子。」动物房的先生走进去后面了。
这,这不就是要弄死它了吗?
我掌心还有小白鼠微微的骚动感,这样小小的可爱的生物,只因为逃脱,就要
被处死?
也许我想得太多,可是我就是无法眼睁睁看着它在量筒里面挣扎到死去。略略
收紧我的拳,温暖的小东西还在不安分地钻来钻去。
「你在这里干什麽?」我身后冒出个声音。转头发现是小马学长进来了,大概
是从楼下实验室直接上来的吧。他要过去暗房,看了我一眼。「又抓到老鼠了?」
我点点头。小马学长略扬起嘴角。「就还给孙先生啊!你一直抓着干什麽。」
「学长,我们,不能把老鼠……一定要……」
「不能啦,你不知道这个做过什麽实验,放出去万一大量繁殖,后果不是开玩
笑的。」小马学长还是那个轻描淡写的微笑,好看的眼睛后面有着浅浅的纹。他打
量我一下,然后说:「把老鼠给我吧,你回去做实验。」
「你怎麽还在这啊!」动物房的先生又从后面绕出来,把一大包饲料丢在桌上,
伸手就把我手中的白老鼠接过去。「就是一只小老鼠啊,你不会弄喔?我们通常连
乙醚都不用的。」
「阿孙……」小马学长正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动物房的孙先生把老鼠接过
去,一挥手就是往地上狠命一摔!
吱的一声,老鼠就再也没有声音了。
我打了个冷颤,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包围住我。这不是第一次弄死老鼠,但这样
的方式却是第一次看到。我没办法解释那莫名的惊惧是由何而来,为何而生。
「你先回去。」小马学长稳稳地说,他从背后轻推了我一下。「等一下中午,
你跟清水跟我去吃饭,我有话讲。」
中午一起去吃饭,短短七个字,看起来很简单,不过实行起来并没有那麽容易。
通常如果是老师兴致一来,号令既出,谁敢不从,吆喝一声大家就可以一道去
吃饭摆龙门阵闲聊。不过如果老师像今天这样脸色不太好看的话,我们就尽量不要
刺激他,所以必须很有默契地偷偷摸摸分批离开实验室,再到面店去会合。等一下
回实验室也是要分开回来,免得老师觉得我们都摆着实验不做一起跑去鬼混。
一路晃荡到后门,刻意比我晚几分钟出来的清水学长就赶上我了,他用跑的所
以有点喘。等红灯的时候,他看我一眼。
「你刚有吓到吧?」清水学长问:「看你回实验室的时候脸色发白。」
「有吗?」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冰冰的。
正午的阳光还是闷闷的没什麽力气,不过外面还是比实验室里感觉好多了。我
伸了个懒腰。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不曾在这个时间离开过电泳槽大肠杆菌洋菜胶TE
Buffer或甘油酒精了。虽然身上还带着计时器,但此刻空气的流动,周围的噪音,
好像不怕冬天的行道树,通通都带着一股陌生的熟悉感,让我突然产生某种莫名其
妙的骄傲,好像跟城市的脉动乱切合一把的,当场就想到什麽粉领新贵之类的名词。
随即,我又很实际的想起自己只是个小小助理。
一路跟清水学长并肩走着,我们都没讲什麽话。胸口一直堵着一股什麽,感受
得到但讲不清楚的,让我没什麽意愿开口。清水学长有点担忧地打量我好几次,我
只是惨兮兮地对他苦笑。
「你怕被小马学长骂吗?」清水学长抓抓头。「不用怕啦,小马学长不会骂人
的。」
「骂?」我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才想到,小马学长可能是在楼下遇到邱
老师,邱老师告了状吧。老实说这个我没有非常担心。「骂就骂,我又没讲错什麽,
是邱老师太欺负人了嘛!」
「他是老师,他要欺负人,我们也不能说什麽。」清水学长那个几乎有点安详
的微笑不晓得到底怎麽修炼出来的。
「学长,你这样一直忍耐,小心以后得癌症喔。」
清水学长被我讲得噗嗤一声笑出来。「癌症是这样得的?你就不要在老师面前
讲,小心被他电,还叫你回去读paper!」
虽说还可以开开玩笑,不过越走我就越担心,看来清水学长的推测是对的,早
上小马学长在楼下做了那麽久实验,大概是遇到过邱老师吧,看来今天被二度修理
的机会有点大。不过我宁愿被小马学长念,也不要被我们林老师念。林老师脸色一
阴郁起来,我就觉得世界末日快到了的样子。
到了约好的面店,小马学长已经在看报纸喝红茶了。待我们坐定,小马学长还
是闲闲地翻着报纸,一面发话:「陈家桢,你会不会养铁线蕨?」
「铁线蕨,以前养过,不太好养说,很容易就黄黄的,水不能加太多,而且太
阳也不能晒很多,感觉上是室内植物,但是蛮娇的,跟黄金葛不一样。」我讲着讲
着开始发现小马学长嘴角慢慢扬起,发现自己讲太多了,赶快硬生生卡住。「我,
我不知道会不会,不过我有种过……」
「我家有一盆,快要被我弄死了,明天带来给你。看你有没有办法。」小马学
长合起报纸。看了看一脸迷惑的我跟清水学长一眼,还是那个闲闲的调调。「你们
谁对去美国有兴趣?」
奇怪小马学长的问题怎麽都这麽无厘头,我越听越迷糊。铁线蕨跟美国有什麽
关系?
清水学长大概也一样迷惑,所以就没回答,只是看看我,又看看小马学长。
「你们有没有人想去美国啊?」小马学长又问一次。
「学长,美国很大耶,去哪里?」我把自己从邱老师、小白鼠、铁线蕨和美国
等风马牛不相及的议题中救出来,努力跟上小马学长跳跃式的发问法。「我想去狄
斯奈乐园,这样算不算想去?」
小马学长又笑。他漂亮的眼睛后面又有淡淡的纹路。他说:「不是去玩的。我
们这次去开会,有遇到不少认识的人。林老师他们的一个同学现在在UCSF是实验室
主持人,林老师很希望派个人过去学一阵子。机会蛮难得的,现在叶老师、邱老师
他们也都有兴趣,所以我先问问你们两个,看有没有意愿。决定要快,不然很快就
会被抢走了。」
「他们做哪个方面?」清水学长想了一下之后发问。
「免疫。」
这时我们的面都端上来了,热呼呼的冒着白烟,我们端了面碗,各自想着,桌
上有着片刻的安静。
「学长,可是我还是希望六月份能毕业。」清水学长好像下定决心似地说:「如
果出去学东西,那我毕业的时间一定又要往后延……」
小马学长略略锁起眉,没搭腔。
「我也没有很想去。」我吐吐舌。
「我讲给你们听。」小马学长抬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徐徐说:「清水,这个机
会真的蛮难得的,而且对方愿意提供名额跟钱。你如果去的话,暑假三个月学一学,
回来就开始念博士班,这样不是正好吗?」
「学长,我们之前已经谈过这个了,我并不想念博士班,至少现在不想啊。」
清水学长有点为难地回答。
「老师因为这件事已经烦恼了好久,他在飞机上也跟我讲,本来他是希望你留
下来念博士班,然后陈家桢去考硕士班的。可是你们……」
「啊?我?什麽?什麽硕士班?」正专心吃馄饨面的我突然听到这个,差点被
面汤烫死。
学长们没理我,继续劝进中。「清水,你想换换环境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有
些时候你要考虑到现实的因素。当兵这两年打断了之后,你要回来考就比现在困难
了。两年后的事情谁能预料,说不定老师换实验室,说不定所上改规定……」
「可是学长,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六年,现在如果决定要念下去,那就是另外六
年不见天日,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了。」一向温和的清水学长此刻语气有着罕
见的坚决。令我很讶异。
「你好歹也先考一考吧,考了之后再决定要不要念,比较有筹码啊。」
「不,学长,我如果已经确定自己不想继续念了,为什麽要去占这个名额?」
清水学长居然不受劝,这跟平日好好先生的形象大有出入。他有点激动地说着:
「而且考上了又不来念,老师他们一定更不爽。谁知道邱老师又会讲什麽。」
一直要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清水学长是真的很在意的。我一直以为他
像外表显露出来的那样息事宁人无所谓,不过我是错了。
「硕士班只有两年,再怎麽辛苦,都还可以想说反正最多就是两年,熬过去就
算了。要念到博士班,那种看不到尽头的折磨,我想我的能力还是不够应付吧。」
清水学长讲完就埋头继续吃面,话题就这样硬生生地断了。
学长们一直到吃完面都没有再多说。结了帐之后清水学长要去影印店拿东西,
我跟小马学长一起往回走。
「你呢?」果然还是没打算放过我。小马学长斜斜看我一眼。「今年要不要报
名考考看?」
「学长你不要闹了,我根本没有准备啊,怎麽考得上。」我简直想翻白眼。
「你没试怎麽知道?」小马学长微笑,感觉是很有内容的。「要考上说简单是
很简单,说难也很难,都要试了才晓得。回去生化跟有机课本从头念一遍,我们一
天拨一小时帮你复习复习也就够了。硕士班不会很难考啦。」
「不会很难考,清水学长以前干嘛读得那麽辛苦。」我不以为然。
「清水是榜首,你跟他比什麽?你只要考到备取应该就会上了。」小马学长撇
着嘴角笑我。「而且所里的老师都对你印象不错,这个是很大的优势。」
「硕士班又没有口试!」我跟着学长跑过马路,一面喊。
「呵呵!」学长又是那个很有内容的微笑,不肯多讲。「反正读书做人是一样
重要的,这你记得了。」
「清水学长做人有什麽不好?我还没看过比他更有礼貌更认真的研究生。」我
开始打抱不平:「可是遇到邱老师那种怪人,还不是一样被电得惨惨的!」
「你啊,不要乱批评老师。」小马学长又瞟我一眼,似笑非笑。「你如果想要
回来念研究所,这个习惯要改掉,当学生要有当学生的样子,老师再糟糕也还是老
师,你要记得这件事。」
「老师也有很烂的。」我不服气。「在专业上很行,不见得做人就一样棒啊!
凭什麽乱飙人乱挑剔,我们学生难道永远只能忍气吞声?」
「当你的成绩掌握在他手里的时候,你最好忍气吞声,否则吃亏的永远是你,
不会是老师。」小马学长眼神变得有点锐利。「不该讲的,忍到吐血也不能讲。反
正这只是一个过程,老师们也只是你的一块踏脚石。从他们身上能得到多少就要吸
收多少,经过这一段历链,一切都是你自己的之后,就是海阔天空,随便你要去哪
就去哪了。」
「学长,这样的讲法好现实。」我从中午以来的一股闷气还未化解,此时真是
雪上加霜,听了这种论调之后,好像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吞进去一条毛毛虫一样,感
觉很不舒服。
「抱持天真的态度并不能让世界更美好。」小马学长只是简短地说。「下次遇
到邱老师,你就躲远一点,不必跟他正面冲突。」
「学长,邱老师在你面前骂我们对不对?我跟清水学长本来以为……」
「有什麽好骂的,我们实验室的人,我们自己会管。」小马学长走着走着,突
然话锋一转,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你不想考研究所,最主要原因,不是因为怕考
不上吧?」
「我不知道。」考虑片刻,我下定决心说:「学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够喜
欢像你们这样的生活方式。」
「那你告诉我,你最想要的生活方式是什麽?」
「我……」
站在午后的阳光下,校园里人来人往,脚踏车穿过来穿过去。我看着小马学长
那双漂亮而专注的眼睛,突然觉得喉头哽着什麽,讲不太出话来。
我想要怎样的生活方式?已经念到大学毕业了,我为什麽,还不知道?
小马学长真的把铁线蕨带来了,果然惨兮兮的,垂头丧气还发黄。我在实验室
四处打量,东挪西移的,想找个比较合适的角落,好安置这一小盆已经真的很像铁
丝的植物。
「那一叠书搬到阿江他们那边去啦。」浓浓鼻音的老师突然出现,害我心中就
是一惊,赶快放下手边的铁线蕨跟打算移开的书,还很技巧地想藏在身后。奇怪老
师不是已经感冒得头晕眼花,今天本来说要在家休息的吗?怎麽十点多就出现了?
「老师你今天不是……」
「有东西要赶,不来怎麽办?」老师抽了张面纸擤鼻涕,鼻头红红的眼睛也有
点血丝,看起来相当没精神。「那些书先搬过去阿江他们那边,快点把那个草放好,
你来帮我用EcoR1跟Hind3切一下这些。」
「老师这叫铁线蕨。」
「随便。放那边不错,你把它养漂亮一点,进门就看得见。」
老师去换实验衣了。我赶快搬书整理窗边的角落,把铁线蕨放好。有时想想也
真奇怪,我到底为什麽要这麽怕老师呢,其实老师除了有时候脸色比较严峻以外,
比起邱老师来,已经算是好得太多太多了。
人就是这样,比上不足时心里会不舒服,可是当渐渐发现比下有余的时候,又
会自顾自地开心起来。小马学长说这叫阿Q心态。
实验室只有我跟老师。三个学长都去上专讨了。微弱的冬日阳光爬在窗台上,
漏进来一点点,正好是在铁线蕨的旁边。我一面做实验一面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好几
次,果然不错,我非常的满意。要有日照,但是不能直接照射,那个位置是最适当
的了。
「你真的很喜欢玩那些花花草草喔。」老师大概是注意到我的眼神一直飘过去,
所以这样评论。他从冰箱里把他要的ependorff都拿出来,一排排的排好在架子上。
我不敢乱搭腔,只是点点头,继续低头专心帮老师配好他要的溶液。
「小马有没有跟你谈过?」老师在我身旁坐下,用他听起来实在蛮严重的鼻音
问我:「你考虑得怎样?」
「考虑……」
「美国,我是比较希望清水可以去。」老师好像闲话家常一样的自顾自说着。
「你就准备一下考考看硕士班。」
「老师我考不上的啦。」
「今年考不上,还有明年啊,反正你就继续做实验就对了,我跟叶老师的那个
计画,你先当助理,等考进来之后让你做专题,一点问题都没有。」老师讲着讲着
自己越讲越高兴。「清水呢,暑假给他出去三个月,这段时间我们找个大学部的来
打工好了。清水以前就是从大三暑假就开始来这边做实验,越做越好,人家还考到
榜首呢。」
「那老师,你有问过清水学长的意思吗?」
「怎麽了?」没想到我这样随口问的话,让老师脸色一正,很警觉地反问:「清
水有跟你讲什麽吗?他不想去?」
我不知道为什麽突然心中一凉。难道清水学长什麽都没讲吗?
「清水学长他……」
老师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变得有点烦恼的样子。
「清水最近做实验越做越没精神,不晓得到底是怎麽回事。」老师又扯过一张
面纸揉揉鼻子。「他要是有跟你讲什麽,你要告诉我或小马,知不知道?」
我已经不敢乱讲了,只是用力点点头。
结果那天下午老师还是提早回家休息。然后,感冒症状开始在我身上一一出现。
一开始还以为是过敏,打了几个喷嚏之后,开始流鼻水。我不以为意,继续埋头做
实验。到了傍晚,小马学长他们边做实验还边在聊某件社会新闻,什麽收钱贿选之
类的,我的精神不是很集中所以没在听,只是一直觉得实验室里空气不太好,很闷,
我头很晕。直到小马学长叫我。
「你手边那支一百的没在用,给我一下好不好?」小马学长手伸得长长的还是
构不到,他指着我放在旁边的pipetman说:「叫你好几声都没听到?」
「喔,学长对不起。」我赶快拿了递过去。
小马学长仔细打量我一下,接过pipetman的时候,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背。然
后他突然握住我的手。
咦,学长的手冰冰的耶,而且手好大。我的整个手被他握住。
「你发烧了,你自己知道吗?」小马学长放开我的手。
「啊?」
「难怪脸这样红冬冬的。」清水学长在实验桌的另一头,他此刻也看着我。
「她整个下午都太安静了,我就在想有什麽怪怪的。」连阿江学长都从电脑前
面丢了一句话出来。「大概是被老师传染的吧。」
「你还剩下什麽?不要做了,回去休息吧。」小马学长看我指了指还泡在buffer
里面的大片电泳结果。「那个我帮你收,你回家啦。」
「喔,好。」老实说我真的觉得累累的,所以就任由他们摆布的乖乖起身收拾
收拾,穿上外套背好包包。
「学长再见。」结果我一转身就差点撞到门边的高速离心机。
「你行不行啊?」阿江学长也穿了外套走过来。「我要去买便当,顺便载你去
坐车好了。」
一路昏沈沈地跟着阿江学长走,阿江学长走路颇有几分我们老师的风范,一阵
风似的,加上走廊又暗暗的我会毛,所以只好奋力跟着学长走快一点。
「你会怕黑?」学长在电梯前问我,好像很不能置信的样子。
「啊那个……」我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静静等了几秒钟电梯还没来,阿江学长突然又冷不防地拍了一下我的肩:「哎,
你看那边!出来了!」
「哇!」我哪里还敢看,当场被他吓得叫起来。
「你是真的会怕耶。」学长得到这个结论之后好像蛮高兴的,完全不管眼泪都
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我,很愉快的宣布:「电梯好像坏了,我们走楼梯吧。」
我惨兮兮的跟着阿江学长去走楼梯,一面拿面纸抆眼睛揉鼻子,一面很警觉地
保持大约五步的距离,免得他又来吓我。心中暗暗发誓,以后阿江学长就算再郁闷,
我都不会担心,随便他好了。
楼梯走到一半,楼下有一群人正谈笑着往上走,跟我们抆肩而过。阿江学长侧
身让他们,一面回头说:「你走快一点,我的电泳时间不多。我不会再吓你了啦!」
「哼。」我的鼻子在面纸底下很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真的啦,我用清水的硕士论文保证。快点。」
「学长你这是什麽保证法?」我还在质疑的时候,那群谈笑着的人中,落在最
后的一个,停在我们旁边。
我们一起抬头,就看到长得甜甜的张宛莹。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带衰,为什麽每次阿江学长跟我走在一起的时候,就会遇
到她?
「学长……」张宛莹看看阿江学长,又看看我,有点羞赧的样子,声音细细的。
阿江学长只是点个头,就继续往下走。我也赶快跟着下楼。一直走到一楼了回
头看,她还站在那个楼梯转角处。
阿江学长一直走到系馆后面停脚踏车的地方,掏出钥匙准备要开锁的时候,才
突然问我说:「刚刚那是宛莹?」
奇怪了!难道我是她男朋友吗?我简直想要翻白眼。
「学长你怎麽可能不认识她?」
「不是不认识,我是走过去之后才反应过来。」阿江学长又低头去开车锁,开
好之后拿在手上,然后抬头远眺着夕阳。「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要到错过了之
后,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麽。如果在当时,你能够把握住手中的一切,那就不会有
这麽多遗憾了。」
为什麽我只觉得我的人生已经接近尾声了。「学长,电泳,时间。」
「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流鼻水?」阿江学长转头看到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面无表情地问。
「都有……」
「上车啦。」
隔天起床真是不得了,脑袋好像灌过铅,重得摇来晃去,还隐隐做痛。全身关
节也酸痛不堪,好像昨天被谁打了一顿一样。鼻子塞得让我觉得快窒息了,然后喉
咙痛得好像要流血。
「我是家桢……」我花了大约一分钟才拨好实验室的号码,趴在电话旁边很费
力地吐出这几个字。「我今天大概……」
电话的那端,传来小马学长的低低笑声。「你不讲我还认不出来,声音都哑掉
了。可怜。」
「学长……那个老师的片子……我还没读……」
「我们会帮你弄。」小马学长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低,我突然发现。还
蛮好听的耶。我迷迷糊糊地想着。
「还有老师本来说,最晚今天,要取那个……血液的样本……我不弄的话……
老师会……」
「叫你不用管就是不用管,老师那边我们帮你讲。」小马学长快刀斩乱麻:「现
在回去睡觉,好一点再来上班。」
我昏昏的挂了电话又睡着了,也不知道多久之后,被电话铃声重新吓醒。
「陈家桢?你有看到上礼拜帮我跑的那几片吗,我找不到底片。」这是谁啊?
我想了一下,脑袋还在休工状态。
喔,原来是阿江学长。
「我都放在一起啊,那个老师的柜子上面。」才一开口我就惊天动地的猛咳起
来,半天顺不过气。好痛好痛好痛。呜我的喉咙。
「怎麽病得这麽严重。」阿江学长好像在笑。「说到严重,你闯祸了。很严重。
你知不知道?」
「什麽?我怎样?」吓得我从床上弹坐起来,更是咳个不停。咳咳咳咳咳……
「是不是你跟老师讲说清水不想去美国?」阿江学长一点都不同情我咳得快要
得肺痨的样子。「老师今天中午叫清水跟他去吃饭,他们要『谈一谈』。」
完蛋了!这是最可怕的事情!这是本实验室研究生的梦魇!林老师如果闷着头
不高兴的话,脸再臭都好,我们只要忍着等他情绪过了就算了。可是!如果老师要
跟谁吃个饭「谈一谈」的时候,那事情就大、条、了!
上一次老师「谈一谈」的对象好像是因为失恋导致心情超烂、航行看不到目标
人生失去了理想、打算休学去流浪一年的阿江学长。谈了什麽我们不知道,只听说
后来阿江学长虽然像是殭尸一样叫都没反应走路膝盖还不会弯,人还是回到实验室
来做实验了,年底还能发paper。「谈一谈」的威力可见一斑。
我吓得全身发冷。我真的不知道清水学长什麽都没跟老师说。祸从口出果然一
点都没讲错,我干嘛这麽鸡婆、大嘴巴、没神经,现在清水学长一定恨死我了。这
一切都是我的错。
「学长,我,那个清水学长在,在哪里?」我已经心乱如麻语无伦次了,不晓
得是慌还是紧张还是在发烧的关系,连手都微微发抖。「我跟老师讲,不对,我跟
学长讲好了,我真的不是故意……」
「她在生病,你不要逗她了啦。」旁边依稀听见小马学长的声音,然后是阿江
学长的笑声慢慢淡出,小马学长接过电话。「你去休息吧。」
「学长,清水学长那边……」
「不用担心。病好再说。」小马学长说。背景还有阿江学长的笑声,好像电视
剧里面的坏人要很得意地谋害好人那种样子。
不晓得为什麽,小马学长的话让本来很慌张的我莫名其妙地安下心来。大概也
是感冒药的作用吧,我挂了电话就又昏昏沈沈地睡了,耳边好像还有小马学长讲的
「不要担心」四个字回响着。我就什麽也不担心了。
世界好像在一天之内有很多奇怪的转变。
一天,一样是二十四小时,很多时候是平淡无奇,跟昨天明天都分不出来的,
模糊的一天。可是有的时候,就在二十四小时内,会发生很多事情。
感冒好了一点之后回到所上,我一进门就看到清水学长。他正在楼梯口跟一个
女生讲话。
「学长早。」我一面很努力地保持不让鼻水流出来的状况,一面跟学长打招呼。
那个女生转过来看我一眼,对我微笑一下。
是那个让阿江学长说夕阳无限好、人生有遗憾的张宛莹。
「你是学妹吧?以前都不认识你。」张宛莹甜甜地说着。不晓得为什麽,我老
觉得她才像我学妹,大概是那个有点害羞的微笑吧?
「我会帮你问的。我们先上去了。」清水学长还是很和气的模样,宛莹学姊很
可爱地对着我们挥挥手。天啊她真的感觉上比我还小!
「学长!昨天……老师……」张宛莹转身一走开,我就迫不及待的问清水学长:
「老师有没有说什麽?」
因为电梯坏了,我们很认命地去爬楼梯,学长一面爬一面苦哈哈地跟我说:「老
师?也还好,只是一直问我是不是不想去美国。」
「那你怎麽说?」
「我能怎麽说?我只能说我还在考虑。」学长有点落寞。「现在到我硕士论文
口试通过之前,我都不能随便刺激老师啊。所以他到现在还是觉得我会留下来念博
士班,我暑假可以去美国三个月。」
「学长,这样不太好吧?」我隐约觉得事情会糟,却又不晓得哪里有问题。
「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想要在这种关键时刻刺激你自己的指导老师。」清水学
长叹着气。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你没听说过老师故意不让学生毕业的例子吗?
宛莹他们实验室就有,邱老师他们实验室也有,那个建志学长有没有,他就是在毕
业前跟老师起争执,结果多念了一年才毕业的。」
「老师不会因为你想先去当兵,就这样对你吧!」我爬楼梯爬得头晕眼花,很
不可置信地说。
「谁知道。」清水学长还是闷闷的。「我不能乱冒这个风险。反正现在先哄着
老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刚刚跟宛莹聊,她光听好像就对美国这个缺也蛮有兴
趣的。反正她会留下来考博士班,到时候真的不行了,就让宛莹去,也算皆大欢喜,
对不对。一定找得到人去的啦。」
「不对喔。」我也跟着皱起眉头。「老师他们连她进来借东西都大惊小怪的,
怎麽可能把这个缺给她?何况,她又不是我们实验室的人。」
我们已经走到我们实验室门口了,清水学长压低声音说:「其实,她有说,如
果念博士班的话,好像想来找我们林老师当指导老师……」
「哪有可能!」我完全无法置信。「那阿江学长怎麽办?」
「阿江学长已经好很多了,你看不出来吗?」
我想到昨天阿江学长迎着风拿着车锁在夕阳里发表的遗憾论。「哪有好很多,
我一点都不觉得。」
清水学长只是笑。「他之前最严重的时候,根本像是哑巴一样,可以一整天半
个字都不说呢。后来只要他肯开口,我们就觉得他已经算正常了。最近他还会开玩
笑,开朗那麽多,我想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了。你之前不在这边,所以你大概分不太
出来。」
「确实。」我点点头,随即又继续担心:「可是学长,这跟那还是不太一样,
他们两个平常不见面就算了,可是要是在同一个实验室工作,每天都要见到面耶!
那不是很尴尬吗,阿江学长不会很沮丧吗……」
「到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好像不用担心这麽多。」去意已决的
清水学长脸上有罕见的坚定。他看我一眼。「你呢?你打算继续待在这边?这是你
想要过的日子吗?」
小马学长那双漂亮的眼睛突然跃入我的脑海中,还有他问我的那句话。
「你最想要的生活方式是什麽?」
为什麽这样的问题最近一直冒出来,又有什麽人什麽课教过我该怎麽对付这样
的问题?
学长们、老师们,到底都怎麽决定自己的生活与目标的?难道他们都有过这样
的经验,知道怎麽做决定,像这样的问题一出现,他们就像读片一样acgt很顺很稳
的一路读出自己的想法,没有疑虑?
答案,说真的,我也想知道。
被学长的问题砸得有点失神,我只是呆呆的站着。清水学长有点担心。「你还
好吗?感冒好一点了没?」
「好点了,不过吃了药所以昏昏的。」我晃晃脑袋,把思考和语言能力晃回来。
「学长对不起,昨天,你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讲的。」
「没关系啦,反正老师那边我已经哄过去了。」清水学长很温和地笑了一下。
「今天老师的东西如果有很复杂的,我帮你做吧,你去帮我打字。真的很不舒服就
回去休息喔。」
「好。谢谢学长。」
「唉,我是不是警告过你,天气太冷的话,洗东西要带手套?」小马学长一看
到我出现,就撇着嘴角带点谑意地开始亏我:「不听嘛,果然就感冒了吧?」
「学长,感冒是病毒传染的喔,跟冷不冷没有绝对关系……」我边咳边讲,看
着小马学长笑意越来越浓,发现自己正在班门弄斧,赶快又闭嘴。
「你再讲啊,再讲嘛,我还听说有人讲过忍气吞声会得癌症呢,要不要在我们
下次seminar的时候给你一点时间发表一下?」小马学长继续亏我,我很怨恨地偷偷
瞪清水学长。原来嘴快的不只是我,我实在不用这麽自责啊。
清水学长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开药品橱拿东西准备实验。旁边阿江
学长从通气橱那边走过来,手上拿着一根试管。一面跟清水学长寒暄随口问他今天
实验的状况,一面往我昨天才开光点眼刚刚摆好的铁线蕨前面走。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把试管里的杆菌培养液倒了进去!
「不行啦!」我大吃一惊,失声叫起来,也不管嗓子有多沙哑难听:「学长,
那样会死啦!」
「学长不会死,学长在实验结束之前,怎样都不会死。」阿江学长很冷静地回
答。他端正的脸上表情很肃穆。
「你把什麽倒进去?」我都快昏倒了,冲过去阻止他:「你把种菌的东西倒在
里面吗?这样真的会死啦!」
「你怎麽一点实验精神都没有,这样说不定可以种出杰克的魔豆,长得又高又
壮还可以让我们爬上天国去。」阿江学长一本正经地说。
「不要啦!」我急得直跳脚。试管被我抢过来了,幸好只倒了一点点。一股大
肠杆菌特有的异味扑鼻而来。我一拿到,回头就跑。
「生病还这麽有精神?」小马学长又在笑。「不要打翻那个东西,拿好。」
闹得正凶,我奔到门边打算去后面水槽倒掉阿江学长行凶的溶液时,差点撞上
正站在门口的人。
是很久很久不见的君苓学姊!她抱着双臂,闲闲地倚在门框边上。一脸似笑非
笑地看着我们,不晓得已经站在这里多久了。
「学姊!」我每次看到她都很高兴。「学姊你怎麽在这边?」
「我不能在这里吗?」君苓学姊还是那个要笑不笑的表情,她那双杏眼上下打
量了我一下,眼神让我觉得有点陌生。她穿着黑色套头毛衣,黑色的紧身牛仔裤,
一张下巴尖尖的瓜子脸更是白得几乎没有血色。她顺手拨了一下长发。
「可以啊,学姊你要我们帮什麽忙吗?」我又是一阵狂咳,半天才讲得出下一
句:「还是学姊,你要找林老师?老师还没进来喔。」
「我是来作实验的。」君苓学姊眼睛往我身旁一瞟,我才看见她推了一台推车
上来。上面有装酵素的保丽龙盒,几个大烧瓶,还有好几排的ependorff。她甚至还
自己带了几支pipetman。「我们实验室在整修,这几天要借你们实验室。」
「老师昨天有讲,不过你不在。」清水学长走过来要拿烘干的试管,一面很温
和地解释给我听。「邱老师他们实验室墙壁一直会渗水,到现在修缮的经费才下来。
这个礼拜,君苓学姊都会跟我们一起做实验。」
「喔,好啊,好棒喔。欢迎学姊。」我一定是露出一个很傻的笑脸吧。君苓学
姊轻轻哼了一声,嘴角挂着有些冷淡的笑意。
「我来作实验,难道还要你批准吗?」她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这样说,拉过推车
就走了进来。我赶快让开。
我还搞不太清楚到底怎麽回事,只是呆站在原地。学姊身上散发出来的,很不
寻常的气氛,让我莫名其妙联想到刺蝟,张起一身的刺,把自己密密防御在内。
在这种时候,我就认生了。此刻的君苓不像是在顶楼跟我瞎扯闲谈,一面用很
帅的姿势抽着烟的学姊,也不像是在闷热的初夏午后,系馆走廊上挥洒自如谈笑用
兵,把我介绍给清水学长、介绍进实验室的学姊。
我不明白。
阿江学长只是打个招呼,就又隐身到隔间里面去打电脑。而小马学长抬眼看了
看我们,嘴角还是撇着笑,什麽也没说。
一个下午我跑了四车,电泳三次,都是很制式的工作,颇适合我感冒将好未好
正在好的浑沌状态。中间空档的时候帮清水学长打参考资料的稿子,打着打着就要
擤鼻涕,还跟老师研究到底哪种面纸最坚固耐用,又不磨鼻子。我们师生两人鼻子
都红红的,看起来非常滑稽。
「拍谢啦,不小心就传染给你。」老师揉着鼻子读片,刷刷地写下读出的序列,
又快又好,每次都让人叹为观止。「我帮你想了一下,这几天反正谢君苓在这边做
实验,你到下午有空档喔,就去楼下图书馆念一下书。我有叫清水把他以前考试的
东西整理给你,他们三个盯着你念书,我就不相信考不上。」
「老师……」我还在挣扎。「我真的要去考吗?」
「现在什麽都不要多想,反正考了再说,上不上一回事,你不能连试都没试。」
老师头也不抬地下令:「不读书不然你想干嘛?如果你真的很想去做别的事情,讲
给老师听啊。」
好像也没有,这就是比较大的问题。我又不能很大声跟老师说「我打工存钱是
为了要去游丝路的」或者「我要投身XX党做民主的先锋」之类,这就像从小到大
做过的所有与前途有关的决定一样,当自己不知道也不想花脑筋去决定时,那就交
给命运去安排吧。在这里命运的另一个分身,就是「考试」。
我们已经都习惯用考试去划分兴趣、能力、发展方向以及相关人脉,考试是一
个筛选的过程,但筛选的不只是人,还有他们带在身上要随之生根发芽的生命。
那时只是模模糊糊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不晓得真正想做的是什麽,所以很自然
地依着之前的筛选方式来思考,觉得反正已经在这里了,不然还能去哪里。完全不
记得自己以前多麽努力才把自己修剪挤压成适合那个大筛子的尺寸与形状,奋力套
进框框里被筛,筛过了选上了被夸奖的时候,就觉得一切的辛苦都值得了。
那就考考看吧,反正……
这个句子没有完,反正的后面我不知道要接什麽。不过有前面「那就考考看吧」
几个字了,於是确定了两个多月后我要去考研究所。
实验室里静静的,只有背景噪音。通风橱隆隆的响,实验桌在另一边,所以我
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讲什麽。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知道,君苓学姊几乎没有开什麽口。
她讲话都是很简短的几个字,回话的时候也都看着自己面前的实验,或是旁边的地
上,甚至是自己的手,根本不会正眼看我们这几个学长。
正确来说是小马学长。因为清水学长在隔间这边整理他的资料,顺便找书找考
古题要给我的。阿江学长下午去带实验了。所以在实验桌那边只有走过来走过去的
老师,跟小马学长。
小马学长还算蛮正常的,他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讲几句话,过来我们这边配药或
拿酵素的时候,还会笑我。「你摇头晃脑的小心撞到电脑萤幕。」「头那麽重,要
不要拿个架子撑住。」「鼻子再抆要掉下来了。」「用面纸好不好?这是抆桌子的
粗纸巾,你的鼻子是桌子吗?」
可是君苓学姊对类似这样的玩笑话都没有反应。我甚至可以听到她冷冷的轻哼
声。反而是邱老师上来看看的时候,才听见她虽然不太耐烦,却有问有答的完整句
子。
「学长,君苓学姊是不是讨厌小马学长啊?」我偷偷地问脱了鞋爬到桌子上去,
为了要拿放在书架最上端的笔记的清水学长。「他们都没讲话耶。」
「小马学长不是在讲吗?」
「可是学姊都没回答。」
「学姊本来就不太爱讲话。」清水学长砰的一下把厚厚的补习班讲义丢在我旁
边桌上。「那个你放到桌子底下,不然等一下给邱老师看到,他又有话讲了。」
我赶快照办。塞到桌子底下时,发现清水学长在这底下塞了很多东西,不小心
一瞄就让我看见最上面一本是什麽北台湾风景名胜之类的旅游书。
「学长你想出去玩啊?」我蹲在那里翻了一下,很有兴趣地问。
「放回去,放回去。」清水学长有点着急。「不要给老师他们看到。」
我抬头望着长相温和平凡,却有一股书生气质的清水学长。他是真的紧张,压
低声音要我快点藏好那几本书,还用眼神示意老师他们就在外面。
我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研究生都这麽怕老师吗?我若真的考上之后,老师对我的态度会不会变?现在
当助理还可以什麽都不知道,只要做好交代下来的工作就可以,有不懂的地方,根
本不太需要自己动脑筋,问学长就对了。下班时间一到,没什麽意外就可以走,留
下来算加班。可是脱离助理的身分之后,是不是就像学长一样,要连私人生活都放
弃,整个人像是卖给实验室跟老师似的?
此刻外面他们不晓得讲到什麽,老师学长们轰地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邱老师他
们的实验室整修起来规模比想像大很多,先是仪器都要搬开,然后漏水的地方一敲
开检查,才发现里面的水管不只有破洞,还整个锈掉。他们实验室的人分散到各个
实验室,邱老师跟君苓学姊都在我们这间,加上偶尔上来做实验的叶老师,我们实
验室最近真是热闹。
我其实并不明白,三个完全不同个性的老师,为什麽会从学生时代就成为好朋
友,直到现在都还交情不错。有时中午看他们闹哄哄的说笑着一起出门去吃饭,感
觉蛮好的。
最令我不明白的是,不看僧面也看佛面,邱老师既然跟我们林老师有交情,为
什麽还对林老师的研究生清水学长这麽苛刻呢?我有时候在旁边听,都觉得如果换
成是我,大概已经气到拿切agar用的刀子往邱老师身上招呼了。可是其他的人都不
会多讲什麽,任着邱老师挑剔或借题发挥,然后就看到清水学长的神色黯淡。
「学姊,邱老师为什麽这麽讨厌清水学长?」有一次我终於忍不住问在我身旁
倒模的君苓学姊。那是中午吃饭时间,老师们和小马学长又一起出去吃了,实验室
里就我跟学姊两个人,清水学长跟阿江学长都在隔间里面,我抓住机会压低声音偷
偷问着学姊。
君苓学姊在只有我跟她两个人的情况下,对我其实还是蛮好的,有问有答,也
不会让我觉得带刺。此刻她只是自顾自料理手上冒着热气的洋菜胶,低眉敛目,轻
描淡写地答:「没有为什麽,清水有时候感觉很欠骂。」
「学姊你……」我还是招架不住这麽直接的批评,睁大眼睛不晓得怎麽回应。
「我不是说清水这人很烂啦。」学姊插着压克力排槽,小心翼翼地操作,半晌
才继续说下去:「只是他看起来就是很温和很好欺负,好像路边的土狗一样。你看
到路边土狗的话,会有什麽反应?」
「我吗?」我想了一下。「我会怕他来咬我。」
「那是比较凶恶型的土狗。我是说看起来很憨很好欺负的狗。」学姊侧着看我
一眼,那对单眼皮的杏眼黑白分明。「有人遇到那种狗,就会想蹲下来拍拍它的头
跟它玩玩,可是也有人遇到那种狗,第一个反应是蹲下来找石头丢它,或是直接用
脚去踹。反正,遇到弱小的时候,有些人的正义感或保护欲会被激发出来。可是有
的人在这种时候却会特别表现出他们的劣根性、黑暗面,下意识地想要欺负弱小,
好得到一点成就感。」
「这样听起来有点变态。」我皱皱鼻子,不以为然。
「每个人的个性里面,或多或少都会有一点变态的地方,只是看程度而已。」
学姊还是专注地在做实验,握着pipetman的手白得可以看见手背上的微血管。「就
像每个人都有白血球,数量在某个程度之内都是正常的,可是长得太多数量太大,
超出控制的范围的话,就是一种癌症。」
「你们还真是同一国的,比喻都这麽有创意。」小马学长回来了,他走过来我
身边,看了一下我刚配好的溶液,伸手来拿。「这麽爱讲癌症,等一下跟林老师好
好讨论一下。」
我很警觉的赶快回头张望,嗯,好险,老师他们都还没进来。「学长,可是我
觉得学姊这比喻很有道理耶。」
「你什麽都觉得很有道理吧。」小马学长眼睛都微微笑,他虽然看着我,不过
其实是在跟学姊讲话。「比喻创意十足,道理有待商榷。」
我有点不服气,也跟着转头看君苓学姊,想寻求支持。「学姊,我觉得……」
然后我就愣住了。君苓学姊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瞪住小马
学长。嘴角用力抿着,有一股怨怼之气逼人而来,强烈到甚至带点愤怒。她紧握住
pipetman的手还微微发抖,指尖发白。
「这、比、喻、是、你、以、前、讲、的!」君苓学姊好像从齿缝中挤出这几
个字似的,压着嗓子咬牙切齿,用我从来没见识过的态度狠狠说着。
「有吗?我不记得了。」小马学长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
啪!
君苓学姊把微量吸管往桌上用力一放,甩头就走。长发发梢扫过我的面前,带
着一股很淡的微香。
我好惊讶地看着学姊窍瘦的背影怒气腾腾地离开实验室,回头,小马学长已经
开始戴手套准备做实验了,风平浪静,一点异状也没有。
「学长,君苓学姊……」
「你看好了,这是错误示范。绝对不可以摔pipetman喔,我们每半年都要送校
正一次,劳师动众的,要是这样乱摔乱放的话,搞不好一个月就要校正一次。」小
马学长若无其事地说。从头到尾,他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
感冒完全好了之后,我也进入备战状态。一大早就进实验室,白天做实验,到
了傍晚就开始准备念书,每天都念到十点多甚至更晚,才摸黑回家。
这种规律的生活让我有错觉像是回到了联考之前、每天要排进度念书的高中时
代。座位上书桌前堆满了课本与参考资料,每天就是读书读书读书,所有娱乐活动
暂停,连吃饭时间都不敢太浪费。
谁喜欢这样啊,可是一堆人盯着我要念书,我哪敢不从。
「风声都放出去了,大家都知道你要考,没考上的话,提头来见。」我们林老
师连在说笑的时候都让人家觉得精神很紧张。
「风声!是谁放的!」我简直快要抓狂。想也知道,还不就是邱老师他们,做
实验无聊随便找话题磨牙,讲着讲着我们所上每个人几乎都被点名八卦过,无一幸
免。这是什麽实验室文化啊?
「我就不相信有这麽多名师指导,你还考不上。」林老师自顾自地说。「清水
是没什麽大问题的,他考试一向都蛮稳。你呢,你给我用功一点啊,听到没有。考
不上看你怎麽对得起我们。」
这种大帽子飞过来砸到头上,搞得我连多想的余力都没有。从小到大,在学校
待了这麽久,被训练出来的中心思想就是「老师说」三个字简直像圣旨。听从之余,
我只觉得自己面前又有一个筛子,而我再一次地要努力把自己挤压成合适的形状,
好通过筛孔。
每天傍晚之后开始钉在书桌前读书,旁边是一小盆我种的薄荷。不起眼的叶子
摘下来之后在指间揉碎,可以闻到略略刺鼻的薄荷清香。有时读书读累了,就会摸
摸叶子玩,感觉心情也跟着舒爽起来。
高中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的。那时每天下课之后或是周末时间,都留在学校读书。
小小的女校失去平日上课的喧闹嘈杂,变得空旷而安静许多。运动场的另一端可以
远远眺见外面民家的点点灯光。教室大楼,尤其是高三生的教室,连在夜间都亮晃
晃地,并肩作战的战友们或念书或休息,大家的目标都是清楚而一致的。要联考。
有时念累了出来外面走廊休息,顺手玩着花台种的鸭跖草或秋海棠。温暖的夜
风扬起我短短的发,偶尔经过的同学谈笑声在走廊上回荡。
我们就像这些被局限在花台狭小范围里的植物。热闹,但是拥挤。有专人照顾,
定时施肥,需要做的只是一直生长,保持鲜绿活力,但是不能长得太高太壮。
最亲切有人缘的生物老师有一次经过,看到我在帮花台植物清理枯黄的叶片,
驻足停留了片刻。「你好像很喜欢植物?」
「对啊,老师,我很喜欢。」
「喜欢还去念二类组。」生物老师笑。「一定是以前叫你做生物科科展吓到了。」
「老师,二类组可以少念一科耶!」
「还是去考吧,反正听天由命,我觉得你应该可以考得不错。自己把课本念一
念,有问题来问我。」老师说:「今年科展有剩下来好几盆落地生根,你要不要?
要的话可以给你。不过当作条件交换啊,来问问题就送你。」
不记得到底是落地生根的魅力,还是一直对我很偏爱的生物老师的感召,我在
当年的大学联考生物科当场成为黑马,被老师拿来当骂人的教材:「她念二类组的
生物都考这种成绩,你们在干什麽!」
我始终记得陪伴我整个高三下学期的那两盆落地生根。放在教室窗台上,我看
着它们在我的照料之下慢慢茁壮,多肉的叶片厚实可爱,捻在指尖总让我有着满意
的微笑。
「这是什麽,长得好土!」高中就已经有美女风范的同学有时会这样笑说。
「这叫落地生根啦。」
「连名字都土!」
「哪会啊,我觉得很亲切耶。」
有的植物就是那麽好说话,拔片叶子插进土里,偶尔浇点水就欣欣向荣。有的
就那麽娇嫩,要费心照料养护,才会长得好,否则总是病恹恹地不给面子。
后者,举例来说,就像我们实验室那株铁线蕨。
我真是花很多心力照顾它啊,还特别去翻园艺用书好搞清楚到底该怎麽养才会
漂亮。不过我怀疑那个阿江学长可能趁我不在的时候,有在对它进行什麽奇怪的实
验,否则我已经这麽努力照料,一日照三餐看三回了,怎麽还是垂头丧气面黄肌瘦
的。
「也许铁线蕨就是天生长这样子吧?」清水学长看我对着它叹气,忍不住说。
我什麽都没说,只是翻出我书桌前一本绿园艺杂志,有铁线蕨照片的那一页,
摊在学长面前。
「啊。我会帮你注意阿江学长,不让他乱弄的。」清水学长只看了一眼,马上
就改口。
「早啊你们两个。」小马学长从外面进来,看见我们,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
「学长你好早喔。」
「等一下实验室人会越来越多,我还是早点开始的好。」小马学长换了实验衣
走过来。他探头看看我们面前的园艺杂志。「怎麽又没在读书,在玩这个?」
「我刚才出来休息的……」
「借口一大堆。」小马学长还是那个浅浅的笑。我在他身后吐舌头。
「她七点就进实验室了,到刚刚之前真的都在念书。」清水学长帮我的腔,我
很感激地对他傻笑。
「你不要帮她,考不上的话是你督促不力。」小马学长半开玩笑地顺便教训清
水学长:「说到这个,你到底是考不考啊?交个报名费都不愿意吗,不然这样,学
长帮你出好了。」
「这不是报名费的问题,学长。我们都谈过那麽多次了。」清水学长脸上又出
现那个很没力的表情。我突然想到学长们的表情都蛮标准的。清水学长常常很无奈,
小马学长都是撇着嘴角有点谑意的,然后阿江学长通常没什麽表情,只是眉心两道
深深的纹让人感觉很怨。
「好吧,你的人生,你自己去决定。」小马学长走去拿他的样本,回来的时候
瞄我一眼。「你要做实验还是要去念书?今天你的东西多不多?氨基酸跟核甘酸那
些聚分子读熟了没,我来给你小考一下。」
「读熟,哪有那麽快。」我咕哝着,收拾收拾桌面,把杂志放好免得等一下每
个人看到都念一次。我都大学毕业了到底干嘛还要像盯高中生一样逼我念书!真是
够了!
「我还是觉得,如果你不想念的话还是不要考吧,否则到后来尾大不掉,多痛
苦两年,又有什麽意义。我就是前车之监。」清水学长低着头操作他的实验,有点
落寞地说:「想当初我也是充满热诚进来的,这几年下来慢慢的磨掉了之后,现在
只想要赶快毕业,出去看看真正的世界。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当两面人?明明快要闷
死了,在老师面前还是要伪装出勤学向上的假象。」
我坐下来,用手托着腮静听。我刚认识清水学长的时候,觉得他是永不抱怨的
逆来顺受代表作。最近几次长谈下来,发现其实他也不是那麽心甘情愿。我想这也
是一种发泄方式吧,学长不像我还有花草可以玩弄,他整天就是看书做实验打字找
paper。我能做的就只是乖乖的听。不像小马学长,听是听了,还常常要发表感想。
「好吧,那我告诉你,要装就装到底。只装一半是最没用的,你知道吗?」来
了,小马学长的真心话大冒险时间又到了。小马学长略略眯起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对着头低低的清水学长说:「本来我是不想讲的,不过你要假也要假得敬业一点,
不要半吊子,让老师看出来,你就够受的了。」
「假到看不出来,那不是很可怕吗?」我忍不住质疑。
「你不要吵。我在跟他讲正经的。」小马学长横我一眼,继续说:「照我说,
清水,你还是真的应该要考博士班。你先不要打岔,听我讲完。基本上你现在要的
东西只有一个,就是毕业,对吧?」
「对。」清水学长点头,我也跟着点头同意。
「你有没有把握?」小马学长嘴角又扬起淡淡的微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对吧。那我告诉你,你去考博士班,而且要考上。这样就确保你硕士一定可以如期
毕业走人了。不然怎麽注册念博士班呢?」
「可是学长,考上了,还怎麽走人啊?」我愣愣地反问。情况急转直下,我的
脑袋硬碟空间不够,无法消化这些资讯。
小马学长只是微笑不语。清水学长依然低着头没讲话,只是从他不断闪动的睫
毛看得出来,他正在凝神思考中。
自从跟小马学长谈过之后,清水学长情绪稳定多了,好像已经下定决心要当个
专业的两面人,只是现在他的两面都朝着同一方向,那就是表面上看起来的「要考
博士班」,背面的「要走人」。
实验室这个环境说有多小就有多小。清水学长的转变,几乎同步被所有人发现。
林老师欣慰得要命。老师心情好不好是非常容易辨认的,他这一阵子早上进实验室
都带着微笑,让知道内情的我看了有点心酸。
老师的喜怒哀乐为什麽建立在这麽遥远的事情上面?而且说也奇怪,大家都晓
得林老师的 EQ 并不很高,都清楚他是开心不开心都摆在脸上的人,可是就是会被
他影响,就是没办法把他的情绪通通丢还给他自己,硬是不自觉地随着起舞。
所以林老师就好像温度调节器。他进来的时候如果面色稍霁,我们大家就会轻
松愉快,渡过边做实验边谈笑的一天。如果他进来时绷着脸,那麽整个气氛就会瞬
间冷掉,让我实验可以做得无聊到想哭出来。
不过最近老师心情都蛮好,加上叶老师也常常在,所以我水深火热的助理兼念
书生涯总算有点曙光。叶老师跟小马学长一开始聊天,那还真是谈笑风生,随便什
麽信手拈来的题材都可以聊得好精彩。我一直觉得他们两个都是很聪明的人。那种
聪明又跟阿江学长的聪明法不一样。阿江学长是单线的聪明,表现在学术上面很亮
眼。但是小马学长跟叶老师都是全方位的聪明法,问什麽都晓得,观察敏锐见识广
博,而且很有自己见解的那种伟人。
这点上面我就很佩服他们。比起林老师甚至是邱老师,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可是不管我再怎麽排序,我还是排在最后面的那一个。常常一个人挑灯夜战,
窝在自己的座位上背着有机的分子式或反应机制、方程式的时候,画了满满一笔记
本的箭头圈圈六角形,觉得自己真像一头牛,不断地反刍又反刍一块实在很枯燥的
草,还要告诉自己这是很营养的,吃下去我就会有满足感了。
不成功。我看不到终极目标。我只觉得这样嚼着嚼着,越嚼越空虚。「考上」
这件事对我并没有很大的吸引力,在虚荣心上也许可以得到小小的满足,看着林老
师开心的表情,也许可以也跟着开心十分钟。不过,再来呢?
「你就想成一个过程好了。」清水学长现在反过来可以开导我。「像我,我已
经完全的接受小马学长的论调。反正是一段必经的过程,踩着爬上去之后,谁还管
这段过程曾经是怎样的。」
「可是学长,踩着爬上去,到哪里去?」我很困惑地问也在他那边隔间里读书
读了快一天,晃过来休息的清水学长。「你是要去当兵,可是当完兵,也还是要回
到这个圈子吧!这个领域你也知道,彼此间的互动联系都超级密切,就算到了国外
也是这样。学长你退伍之后,难道不回来吗?」
「你觉得我现在想得到那麽多、那麽远吗?」清水学长眼睛看着我书桌旁的薄
荷,伸手无意识地轻轻拨着叶片。「我只知道我已经快要窒息了。」
「学长,你考进来之前,不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况吗?」我用手托着腮,不是很
了解。
「我以为我会喜欢,毕竟大四一整年实验室待下来还蛮有成就感的。而且那个
时候也觉得先考了再说。」清水学长看我一眼。「所以我要告诉你,我应该已经讲
过很多次了,我是你的前车之监。如果不是像小马学长那种抗压力很强的聪明人,
也至少要像阿江学长,能够轻易达到老师们的要求。否则,真的,会过得很痛苦。」
「学长你是榜首耶!」我打抱不平:「连你都说这样的话,其他的人怎麽办?」
「其他的人不在我们实验室。」清水学长苦笑一下。「而且榜首有什麽用,还
不是填鸭硬填出来的。有时我觉得邱老师讲的也有几分道理,没有能力,就不要硬
充,否则害人害己,大家都辛苦。」
我那种胸口梗着一股气的感觉又出现了。呐呐的,只是很郁烦。「学长你怎麽
可以这样说?连你自己都这麽消极,难怪邱老师都要欺负你。」
「他当老师这麽多年了,带过多少学生?我想我一定是有什麽让他看不顺眼的
地方,否则为什麽会莫名其妙地这样针对我。」
老师也是人,老师也有小心眼的时候吧,看我们林老师就知道,一个实验做坏
了,会绷着脸一下午,让所有他身边的人都心情跟着惨澹。这又怎麽说?
我们沈默了片刻,外间实验室嗡嗡的马达噪音低沈而稳定,我甚至还可以听见
电梯发出轻微的卡卡声运转着。已经不记得在这里渡过多少个安静而单调的星期六
下午了。以后,还有多少个要渡过呢?
电话响的时候因为我们都在发呆,所以双双吓了一跳。响的是学长他们那边的
电话,所以清水学长就跑回去接了。讲没几句,学长就扬声对我喊:「我转过去了,
你接一下,是小马学长。」
「有没有在念书?还是在聊天?」小马学长电话里低沈好听的嗓音带着笑意传
来,他交代着:「你把我标了日期要给吴老师的,对,前天日期的那些,清水说那
些是你做的?准备一下,总共好像是二十四管,我要带过去医学院那边给他们。」
「学长你星期六还要来喔?要不要我帮你送过去?」我一面拿笔写着学长交代
的事情,一面问。
学长沈吟一下。「你们在干什麽?」
「念书念一天,刚刚在聊天休息。」我趁机告状:「学长,清水学长还是叫我
不要考耶!」
「他叫你不要考你就不考吗?那多没出息。」小马学长笑。我都可以想像他在
那头现在一定也又撇着嘴角。「我等一下就过去。」
「小马学长等一下要过来喔!」挂了电话,我出去照学长的吩咐准备他要的东
西,一面跟清水学长说。
「礼拜六,学长还要过来?」清水学长愣了一下。「学嫂大概回家了。」
「学嫂?」听到这名词我眼睛为之一亮。「小马学长的……」
「女朋友啊,说老婆也不夸张,他们住在一起非常久了,也就只差个形式而已,
学长忙到没时间准备婚礼。」清水学长耸耸肩:「他自己很少提啦,我都是听林老
师叶老师他们讲的。」
「小马学长是一个神秘的人。」我想了一下。「这个实验室太没人性了,连结
婚都不给人家时间结,难怪阿江学长的女朋友会队狼造!」
清水学长噗嗤一下笑出来。「那又不一样。小马学长也忙,他老婆还不是好好
的在那里?心变了就变了,没什麽好讲的,找再多借口都没有用。我想阿江学长就
算每天跟宛莹黏在一起,她要变的话冲早还是会变吧。」
「不过我实在不太能想像阿江学长跟女朋友黏在一起的样子。」我做个鬼脸。
「他们确实是不黏。宛莹就说过,她觉得阿江学长心里实验排第一位。」清水
学长讲着讲着摇了摇头。「受不了,我怎麽也变得这麽八卦。」
「那干嘛分手之后还那麽痛苦?」我想到每次听阿江学长发表心情感言就冷汗
直流的惨状,抱怨起来。「他不知道这样造成别人很多困扰吗!」
清水学长只是微笑。「其实……」
「什麽?」
面容温和的清水学长还是微笑。「其实他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逗你啦,不见得真
的是心情不好。老实说我觉得你来了之后,阿江学长有精神很多。林老师也是这样
讲。」
我突然想到君苓学姊的土狗论,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是为什麽你们每次都
什麽也不说,静静在旁边听阿江学长吓我的原因吗?」
「对。」老实人清水学长居然也露出一个有点贼的表情。让我看了真是气打没
一处出。这世界上真是没好人了。
没多久之后,小马学长果然来了。一进实验室看到我,就开始笑。「刚刚阿江
有来吗?不然你怎麽这号表情?」
「清水学长也……」我忙不迭地要告状。
「你们两个,关在这里读书,很闷吧?」小马学长不理我,接过我帮他准备好
的低温保存盒,迳自说:「跟我出去跑跑吧。去好玩的地方。」
「学长,基医大楼有什麽好玩的?」
「来就对了。」
结果小马学长只是把东西送过去,跟那边实验室的人谈了大约十分钟,就出来
了。他上车之后说:「好,现在真的要去好玩的地方了,陈家桢你应该会喜欢的。」
呵呵!小马学长真厉害,他带我们去了假日花市。
「这是什麽?」「美女樱,这个不难种喔,我们下次可以试试看。」「那个呢?
我好像有看过?」「学长,你不会连马拉巴栗都不认识吧?这又叫美国花生。」「上
面的缎带是长出来的吗?」「学长!」
我们三个在高架桥下的一摊摊花档间走着走着,我兴高采烈地吱吱喳喳帮他们
介绍讲解回答问题,还特地去选肥料打算帮实验室以及家里的那些小花小草们加点
菜。正在看有机大补帖的时候,小马学长探头过来说:「买这个干什麽,像阿江上
次那样,加点培养液不就好了?」
我立刻很戒备地瞪住小马学长。「学长,阿江学长还是在我背后欺负我的铁线
蕨对不对?」
小马学长眼里笑意越来越浓。「什麽时候那盆铁线蕨变你的了?」
「哎唷!学长你看!他们的铁线蕨长得好漂亮!」我一眼就看到旁边的摊位上
排了一排铁线蕨,细枝黑得油亮,果真如铁线一般,复叶长得鲜绿可爱,害我注意
力马上被引开,爱不释手。「老板,我也有一盆,可是怎麽养都养得烂烂的耶,请
教你们一下好不好?」
「啊你要看你的铁线蕨本来是长怎样啦。」老板是个年轻人,他搔搔短短的头
发,很阿沙力的回答我有点冒失的问题:「如果本来就黄黄的,长得比较小,那就
是本来栽种在阳光充足的地方。你买回去之后要记得让它晒太阳一阵子之后,再搬
到室内,会长得比较好。」
「真的?我一直以为铁线蕨不能直接晒太阳说!」我瞪大眼睛说。
「没有啦,要看情况啦。像我们这些,你来看,叶柄比较长,也比较绿哦,有
没有,这种的是本来就没晒,买回去也不能晒。你那种原本就黄的喔,要是没给它
晒够太阳,会慢慢枯掉喔!」老板很热心的翻着叶片给我看。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喔老板。」我马上转头问在旁边含笑静听的小马学长:
「学长,那你原来把那盆铁线蕨放在哪里?本来是怎样的?」
被我这样一问,学长先是一怔,然后微微皱起眉。「原来放在哪里……嗯,我
不是很记得了。」
「学长你怎麽可能不记得?」我不相信。「不然,你从哪里买来的啊?」
「好像也是人家送的,我真的不记得了。」
「小马学长的脑筋,是不会花来记得不重要的东西的。」清水学长微笑,他也
晃了过来,手上拿着一小包不晓得什麽东西,一面递给我一面说。
「这是什麽?」我傻傻地接过。
「仙人掌。仙人掌也有种子,今天第一次看到。我觉得很新鲜,买一包给你种
种看。」清水学长说。
「学长你可以自己种啊。」
「看你种比较好玩。」清水学长说。
我们继续在人群里面晃荡,一路闲聊着。逛啊逛的,最后还逛过去玉市那边。
小马学长分别在好几个摊子前面停下来,他倒不是在看玉,是在看石头。
「哇这麽贵。」我们也跟着看,不过因为完全没了解所以看得一头雾水。我就
是爱问,抓着学长就问:「学长这是干什麽的,一小块就这麽贵?」
「这是……」小马学长嘴角又是那个闲闲的笑,本来要讲什麽的,又没讲。「都
是石头,没什麽好讲的。」
「石头怎麽这麽贵。」
「这是不是要刻印章用的?」还是清水学长比较有见识,他也伸手拿了一两个
起来把玩:「我听过什麽鸡血石的。」
小马学长只是微笑,不说话。摊子的老板倒是插嘴:「先生你要看鸡血石吗,
我们今天没摆出来。你要看,请到我们店里来看。」一面拿了名片递过来。
「喔,谢谢你喔老板。」我赶快回答,很好奇地伸手去接名片,被两个学长都
瞪了一眼。
「你这麽踊跃干什麽?」小马学长笑我。
「我觉得这个石头很漂亮啊。」我随便拈起一块,在指尖感觉凉凉的,颜色是
很可爱的、有点透明的浅浅黄色。我举在眼前看。
「小姐,你眼光不错喔,那个叫田黄石,虽然不是顶级但是颜色这麽透也是蛮
难得了啦,斑点也很少。」老板腆着个有点福相的肚腩,一面抽着烟,一面告诉我
们。「喜欢的话算你便宜一点,这附近几摊你去比比看,我做生意是有良心的啦。」
「这个?明明就是泰来石,还要充寿山田黄?老板,做生意这样叫有良心吗?」
小马学长略挑了挑眉,还是那个轻描淡写的语气。
这样短短一句话,让那个本来很轻松随意的老板脸色正了正。「先生你识货哦,
有在玩石头?」
小马学长只是摇摇头,不再多说。他含着薄薄的笑意瞄着我:「放着啦,你跟
人家凑什麽热闹,又看不懂。」
「外行就是要看热闹啊……」我小声嘀咕着,很不甘愿地放下那块小巧晶莹的
石头。微凉的触感还留在掌间。「不过这麽贵我也买不起就是了。」
「你要买这个干什麽?当纸镇?压纸用地上捡的石头就可以了。」小马学长领
头往出口方向走。我跟清水学长好像两个小学生一样乖乖跟在学长身后。
「小马学长好厉害,什麽都知道。」清水学长小声跟我说。
「对啊。不过知道就知道,他干嘛要电人家老板。」我皱着鼻子抱怨。「聪明
人就是这里讨厌,都不给我们笨蛋留点余地。」
「所以我说待我们实验室压力很大啊,就是这样,你现在应该慢慢可以了解我
的意思了。」
「你们两个鬼头鬼脑在嘀咕什麽,快点上车啦。」小马学长连头都不用回,脑
袋后面好像也长耳朵一样的从前面丢了句话过来。
被小马学长带出去玩耍了一下午,回来实验室时果然心情就轻松许多了。下车
之际小马学长说:「有精神一点没有?下午打电话进来,听你闷闷的样子。」
「好多了。谢谢学长。」我深呼吸一口刚入夜的温暖空气,笑嘻嘻地向学长道
谢。小马学长只是摆摆手做个不用客气的手势。
「这样回去可以多念点书了吧。我下礼拜要考你三大基因表现过程哦。」
「哇!还没念到那里啦!」我一听就开始尖叫,可是小马学长不理我,刷的一
下就把车开走了,留下我在原地跳脚鬼叫。
我跟清水学长还买了便当打算回实验室吃,一路走一面讨论仙人掌要用什麽来
种,一面喝着铝箔包饮料。周末,入夜之后,系上一半以上的实验室都还有人在干
活儿,而且有清水学长跟我一起走,所以我一点都没有想起我很怕黑这件事。直到
从电梯出来,走近实验室。
「啊,我忘记了,我应该要去动物房一下。」清水学长把手上的便当交给我:
「拜托帮我拿进去,谢谢。」
我还保持着玩了一下午的愉快心情,提着两个便当,走进完全没开灯的实验室
时,突然,背脊有点发冷。
很难解释,不过我觉得里面有人。
不怕。学长就在隔着几间走廊底的动物房。我把灯打开就不怕了。我一面告诉
自己,啪地一声把整个实验室的灯都打开。
没事,什麽都没有。实验室还是下午我们离开时那个模样。我略吐出一口气,
往我的隔间那边走。摸索半天摸到内间电灯开关,手才刚碰到,我突然又在一片寂
静中,听到很浅的呼吸声。好像有人在深呼吸。
俗话说得好,人真的不能自己吓自己,我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摸着开关的手
指簌簌发起抖,几乎无力去扳动那个开关。
这里以前没有冤死过什麽研究生吧,可是动物的冤魂应该蛮多的,早知道我就
该贯彻始终去念植物相关科系,至少杀生也是杀灵性比较低的植物……
啪!我把里面的灯也打开了,简直不敢看,我攀在门框上免得腿软跌倒……
「你回来了?」是女生的声音,不过闷闷的好像埋在什麽里面。我这才敢仔细
看,原来是君苓学姊,她在我的座位上,双掌平贴着桌面掌心朝上,然后脸埋在手
中。听我进来,一动也不动地保持原姿势趴在桌面,长长的发一路从肩上披到背间。
「学姊?你怎麽在这里?」我看见是学姊,松了一口大气。
她窍瘦的双肩动了一动,却依然没有抬头。
「学姊!」看她没反应,我担心起来。「你是不是生病?还是头痛?要不要……」
「只有你一个?」学姊不理我,她的嗓音干干的,好像被挤压过一样从指缝与
桌面间飘出来。
「嗯,清水学长去动物房,等一下就回来。学姊你为什麽在这里?你今天有实
验要做吗?现在都晚上了,怎麽都没开灯……」
「马树人呢?」
第一次听见学姊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小马学长,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马
学长刚刚回去了。」
学姊又不出声了。我只听见她深呼吸的声音。
「家桢我的便当……」清水学长进来看我站在隔间门口,也走了过来。「你站
在这里干什麽?」
我不知道要讲什麽,只是很无辜地看看清水学长,又看看一直趴在桌上的学姊。
「学姊?你身体不舒服吗?」清水学长也吓一跳。「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你……你们……下午,一起过去吴老师他们实验室吗?」学姊清清喉咙,声
音却依然是那样平平的扁扁的,还有一点点沙。
「对啊,小马学长还顺便带我们去……」我正在说的时候,清水学长不知道为
什麽突然拉了一下我的衣袖,这是我已经很熟的暗号,所以马上闭嘴,转头诧异地
看着清水学长。学长只是很轻地摇摇头,示意要我不要再说。
学姊又停了一下,终於抬起头。她任由长发遮住大部分的脸蛋,站起来有点踉
跄。她那双线条清楚的杏眼此时红红的,不过她没有哭。脸色依然苍白。她没有看
我们,只是很慢地从我们身边走过。
「学姊,我送你去坐车吧?」清水学长担心地问,跟在她身后。
「不用。」学姊声音好冷。
学姊都已经出去了好一会儿,我才越想越觉得不安。到底哪里不安,我也说不
上来。君苓学姊一向是那麽酷的人,不晓得为什麽,刚刚几分钟之内虽然她讲的话
还是一样少,我却莫名其妙有「学姊好脆弱」的直觉。
好像在过年前地摊上摆的速成风信子或郁金香一样。没有根,用细木签硬撑起
来的,花开得虽然美,但是就有一股脆弱的色彩。年节一过,花谢了之后,整株植
物就完全丧失生命力,干枯残败地令人不忍卒睹。
学姊刚刚身上就有那种气息。硬撑起来的表象,内部有什麽正在崩坏。
我心头一紧,把手上还提着的东西通通往清水学长一塞,就追了出去。
一路气喘吁吁又很紧张地跑过黑漆漆走廊,等不及电梯,就从馆内楼梯冲下楼。
一出系上,亮着的路灯把面前照得一片清楚。学姊不在。
我跑到路中间几个方向都看了,终於在往校门的方向看到学姊单薄的背影和那
一头长发。我想也没多想地就往她那边撒腿就跑。幸好学姊走得很慢,我好不容易
赶上了。
「学,学姊。」赶上之后又不知道要讲什麽,学姊只是很空白地看了喘吁吁的
我一眼。
「他今天要送样本过去医学院吴老师那边。我说过我可以帮他。」学姊的杏眼
在暗里映着路灯光,闪了一闪。我觉得好像看到什麽受伤的小动物,那种带着点绝
望的眼神。「我等了一整个下午。后来打电话过去,他们说,早就送到了。」
「学姊,小马学长……小马学长他大概忘记,你说过……」我不晓得为什麽开
始结巴,手臂上居然开始起鸡皮疙瘩。
君苓学姊只是看着有点失措的我,很久很久,都不出声。
「你……」终於,君苓学姊平平地又开口。「你真的,就像一只哈巴狗一样。」
我被这句话震得獃住。
「不要跟着我。」
学姊慢吞吞地走了很久以后,我还是站在当地,半晌回不过神来。
哈巴狗?
哈巴狗?
那天晚上不管是在吃便当,在看书,在帮我的黄金葛、铁线蕨、仙人掌浇水,
在用petri dish和棉花播下午才买的仙人掌种子的时候,脑海中都一直回响着这三
个字,和君苓学姊讲这三个字时,那陌生的眼神。
这绝对不会是什麽好的讲法吧?
日子还是很规律的过。白天的时间被实验分割得支离破碎,要念书也念不成系
统,所以老师学长们就会利用时间帮我复习。他们随口问的重点都会让我支吾半天,
奇怪这些人到底脑筋都是什麽做的,过目都不忘吗?
「唉,算了,我们也不用要求这麽多,考得上就好了。」林老师到最后都会很
怜悯地说:「吊车尾上也是上,名次不重要啦。」
「学长学长,名次不重要喔。」我闻言心头就是一喜,转头立刻报告给小马学
长听。「老师说的!」
「考到榜首再来讲名次不重要还有点道理,你不要乱开心,笑掉人家大牙。」
小马学长嘲笑我。「而且前提是有考上,名次才不重要。你要是连孙山都构不上边
的话,名次确实一点都不重要。」
「不要跟她讲这种灭自己威风的话,要鼓励她啦。」老师看我一脸丧气样,赶
快来主持正义。「反正你好好的念就对了!」
我还能怎样,我已经每天都留下来念书了啊!大家傍晚收拾收拾东西可以回家
休息的时候,我只能用很哀怨的眼神看着老师学长们轻轻松松的离开。
「快了,考完就好,剩下一个多月而已。」清水学长跟我同病相怜,每次我们
一起吃便当的时候,他就会安慰我。「现在只能往前冲了,不要再多想。」
「学长,万一真的考不上怎麽办,而且我觉得我很空虚,不是,是很心虚,也
不是,反正我就是觉得我没有什麽实力啊!」我哀号着。
「尽力而为嘛,考不上就算了,听天由命吧,你又不是考不上就得去当兵。」
清水学长微笑。「老师他们其实都蛮喜欢你的,你待下来应该会比我好命一点吧。」
莫名其妙地,哈巴狗三个字跃进我脑海中。
因为我像哈巴狗,所以大家才都对我不错吗?
这几天以来心里老挂着,很想找时间或机会再跟君苓学姊讲讲话,就算是随便
讲点什麽都好。我一直耿耿於怀那天晚上学姊的讲法和态度,每次想起来,就觉得
有什麽小东西哽在喉头,好像吃鳗鱼饭的时候不小心吞到刺一样。
不过学姊她们实验室已经整理好了,那天一进实验室,我已经晚了,平常这个
时间都是人满为患的,结果发现居然只有阿江学长在。
「咦?怎麽都没人?」我睁大眼睛东看看西看看,把我的包包放下。
阿江学长闻言瞄了我一眼。看得我头皮发麻。「我是说,学长,除了你怎麽没
有别人?我不是说你不是人。我的意思是,唉,就是那样啦。」
「邱老师他们那间已经弄好了,所以都下楼去了。老师跟小马学长过去中研院,
要晚一点进来。清水呢,我不知道。」阿江学长蹲在实验桌另一边,不晓得在找什
麽。过了一会儿,才从底下的柜子拿出一个一千西西的大烧瓶,探出头略皱着眉问
我:「这个……是你摆在底下的吗?我们只剩这个一千的烧瓶?」
「我不知道耶。」我伸头过去看,觉得有点不对。「学长,这个烧瓶的玻璃,
怎麽有点怪怪的?」
阿江学长还是皱着眉,他把烧瓶还有几张溶液配置的说明交给我。「不管了,
我赶着要用,你帮我配这些,配好去autoclave。」
我洗了手过来开始帮学长忙,一面弄着,学长一面闲闲开口:「准备得怎麽样?
分生的部份轮到我帮你复习,呵呵呵。」
我被他呵呵呵三声笑得差点打冷颤。「还好,我,我有在念。」
「有在念就好。」阿江学长又开始左右翻着不晓得找什麽,然后眉头又皱得紧
紧的:「奇怪,白金过滤网呢?」
「不就在那上面吗?手套旁边?」我边配着溶液边帮学长看。结果没想到一直
到我配好溶液全部搬过去灭菌锅回来了,阿江学长还是没找到他要的东西。
「嗯。」阿江学长沈吟一下。「我下去楼下邱老师那边看看好了,也许……」
「学长,我去!」我马上很踊跃地要求,这正是个好机会去找学姊,而且不用
一个人待在阿江学长旁边,等一下说不定又要听什麽心情感言。根本不等学长回答,
我丢了这句话就一溜烟地往外跑。
一路跑到楼下,邱老师他们的实验室在角落,旁边就是很少人用的逃生门。刚
粉刷好的还有一股油漆味,因为在走廊尽头所以光线不是很充足。我根本没来过这
边,所以有点怕怕的。探头进去,都是我不认识的面孔。每个人一看见我就转头瞪
着我,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样。
「我找……我找君苓学姊。」
里面的人面面相觑,半天没人讲话。
「她还没来吗?那我晚点再下来好了。」我实在不敢跟这些我不认识的,说不
定是外星人的所里同事们要东西,虽然我一眼就看到他们桌上有个大烧瓶长得很像
我们的。虽说所里用的器材都是大量订购的外表都一样,可是那上面我用奇异笔标
的实验室号码,总不会错吧?
「她在外面。」终於一个捧着一落培养皿的女生下巴对着逃生门的方位扬了扬。
「你从后门出去就可以看到她了。」
我呼出一口大气赶快说谢谢,然后照着指示在光线有点不足的走廊上绕过一堆
器材、架子、冰箱、杂物,艰难困苦地从后门出来。一出来就被外面灿烂的阳光刺
得眼睛都差点睁不开。
君苓学姊果然在。我们系馆后面这个角落人迹一向不多,很少人会从这个门进
出。学姊此刻正静静地坐在门外台阶上抽烟。一小块阴影在她白皙的脸蛋上跳动,
低眉敛目,表情也看不清楚,。
我站在离她大约十步的距离,突然觉得胆怯。我一直记得那天晚上学姊说我是
哈巴狗时的眼色与表情。下意识地我的手又紧紧握成拳,手指在掌心可以感觉到微
微湿润的汗意。
学姊好像也没听到有人开了门走近,她身旁台阶上还有几张纸,一包外盒捏得
烂烂的凉烟,一个小烧杯,还有一个打火机。学姊抽着烟,一面似乎在沈思着什麽。
然后她用拇指与食指好像拎什麽脏东西一样地把那几张纸捏起来。眯着眼睛看了看。
太阳爬在我的背上,慢慢累积威力,我的背后开始觉得有点辣辣的灼烫起来。
学姊略尖的下巴微扬,她把烟蒂丢进小烧杯里,然后抓过她的打火机,啪地一
下打着了火,凑近她拎着的那张纸,缓缓地烧了起来。
「学姊!」火势不大但很快,那张纸一下子就被火舌吞没,学姊还是无动於衷
地拿着即将没入火中的纸片,眼看着连手指都要被烧着了,我忍不住出声叫了面无
表情,好像在出神的学姊。
君苓学姊被我吓了一跳,她震了一震,把手上还冒着小火舌的纸片甩到地上。
「你,在这里干什麽?」
「我们,阿江学长找不到……」我往前走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学
姊,你们有没有看到……那个一千的……」
学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很讽刺的弧度。
「找大烧瓶?邱老师带下来了,你不知道吗?他们没跟你说,邱老师手脚就是
这样,不太干净?」
我被学姊语气中的不屑与鄙视给弄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那根无形的刺好像突然
长大很多倍,梗得我非常难受。「我……我不是说……我们只是找不到,所以……」
学姊冷冷地笑了一下。「别这麽天真可爱,邱老师就是这样,超爱占小便宜的。
这已经不是新闻了。反正你们林老师最多也只是派个人下来找东西,绝对不会撕破
脸嘛。多少年来都是这样子,有什麽好惊讶。」
「……」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很难看吧,听到这些话,就好像叫我硬吞一堆蚯
蚓到肚子里一样,胸口一阵阵烦闷欲呕。
「不喜欢我这样批评老师?」君苓学姊的柳眉挑了挑,冷冷地说:「老师是什
麽东西,多读几年书又怎样。你过来看。」
我冲疑着,不知道该怎麽办。
「过来啊!」学姊扬起脸,把她身旁还没烧完的几张纸随便抽了一张出来,递
到我面前:「这是什麽你知道吗?」
在刺眼的阳光下,我只模糊看见一些数字或表格,君苓学姊的手指握着纸张还
略略颤动着,我什麽都看不清楚,只觉得有冷汗慢慢的从我发间冒出来。
「这些都是假的。人头,帐户,花费,全部都是做出来的。」君苓学姊放开手,
让纸片缓缓飘落地面,她又燃起一根烟:「邱老师为什麽连骂都不敢骂我?因为这
些东西我做得比谁都好,我的口风比谁都紧。」
「学姊,我……」
「真是够了。」君苓学姊本来略微刺耳的语调终於低了下去,她好像斗败的公
鸡一样整个人泄了气。她看着我,一双杏眼带点水意,有着悲哀的颜色。「你真的
喜欢念书吗?你真的喜欢这些老师?觉得留在他们身边,可以学到什麽吗?」
「学姊,不是每个老师都像邱老师这样吧?」我呆了很久,终於鼓足勇气说:
「还是有很多很不错的老师,而且邱老师就算缺点很多,他在实验方面还是……」
「很多不错的老师?比如说?」学姊的嘴角又出现那个讽刺的弧度。
「像……我们林老师,还有,叶老师?」
学姊虽然低着头,但是听我这样一说,我还是可以看出她的脸正在微微扭曲,
好像在克制压抑自己什麽似的。用力过度,本来就没有什麽血色的薄薄嘴唇,此时
更是咬得泛白。
阳光好像越来越强烈,刺在我的颈后,我连耳际都冒出咸辣的汗。
「哈哈。这是个很棒的笑话。」终於,君苓学姊只是这样说,虽然她语气里连
一丝一毫的笑意都没有。随手捡起一张纸,学姊握着打火机,又用那种毫无表情的
态度燃起一小朵火焰,让纸张被吞没。「走开吧,我已经说过,不要跟着我。没什
麽好事的。」
微弱火光中,学姊冰冷的表情和苍白的脸蛋,那个早上太阳凶狠的热度,让我
一直到今天,都无法忘怀。
太宰治的斜阳里面说,一个人有秘密的时候,就是大人了。
我其实蛮抗拒这个讲法的。
怎麽办?我以前都是天大的事也不管,睡一觉起来,就什麽都忘光光,一天到
晚被讲说是少一根筋的人。现在却老觉得喉间那根鱼刺已经长成骨头粗,怎样咳,
怎样呕,都无法除去。
讨、厌、死、了!
君苓学姊,为什麽要告诉我这些嘛!
只要想到学姊单薄的瓜子脸上那股淡淡的,冰冷的笑。想到她时好时坏的态度
与情绪,我的头就开始觉得晕晕的,有种很不踏实的,超现实的荒谬感。好像属於
那部份的记忆与印象已经脱离我能控制的范围,漂浮在半空中。
唉,真抽象。
表面上看起来其实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日子还是一天天过,考试还是一天天地
逼近了。我只是继续做实验,有时间就窝在我的书桌埋头读书。读着读着,总会开
始摸摸薄荷叶片,数一数我播的仙人掌种子发了多少,顺便检查一下被我搬进来房
间里窗口,每到下午就西晒让它可以晒个够的铁线蕨有没有长蚜虫,是不是变得有
朝气了一点。
看着它们成长,感觉非常棒。一股莫名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只有在这个时候,
我觉得所有的烦恼与挫折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了。看!长得多漂亮,多健康啊,嫩绿
的薄荷叶透着淡淡清香,仙人掌一小粒一小粒的都发芽了,连铁线蕨都果然在花档
老板指导下重新扬眉吐气。我只要好好地照顾它们,它们就会好好地长大。
「又在玩那些草?」小马学长晃进来找东西,他翻了翻旁边书架上的大资料夹,
一面笑我:「要不要把小抄写在叶子背面,考试的时候带一盆进去?」
「我只是看看嘛……」我嗫嚅着。
「你这几天怎麽有点没精神的样子?」小马学长随口问。「老师在担心呢,还
问我说怎麽前一阵子是清水,现在换成你。是不是清水跟你说了什麽?」
「才不是。」
「不是就好。」小马学长说。
「学长。」我先探头看了一下外面的状况。老师在讲电话,清水学长和阿江学
长在做实验。好,机不可失。「学长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可以啊。」小马学长迳自看着他手上的资料,头也不抬地回答:「红外线吸
收光谱那里要背,就是把波长跟区间背清楚。没有捷径,别想偷懒。」
「我不是要问这个啦!」我砰的一下把有机课本阖起来,觉得很呕。为什麽他
们都知道我念到什麽地方?可恶,我是那种要偷懒的人吗?有这麽清楚吗?难道写
在我脸上喔?
「不然你要问什麽?」学长还是在翻资料,只是嘴角已经慢慢上扬,大概觉得
我的反应很好笑吧。
「学长,上次,上次你要送sample过去吴老师那边……」我斟酌着用字,慢吞
吞地一个字一个字边思考边讲:「嗯,就是我们后来还去花市玩的那次啊,学长你
记得吗?你是不是,有跟君苓学姊说……不对,是君苓学姊有跟你说……」
「到底谁跟谁说?你先把主词弄清楚再问好不好,这样谁听得懂啊。」
「好。」我深呼吸一口,重新整理一遍:「学长,君苓学姊是不是有跟你讲过,
那天可以帮你把sample送过去吴老师那边?」
「有这回事?」小马学长皱起眉,沈思了大约一点五秒钟,然后抬头看着我。
「我不记得了。有什麽不对吗?」
我呆呆地看着小马学长。他的困惑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同样的一件事,为什麽君苓学姊把它看得这麽重要,而小马学长却连一点印象
都没有?
这中间,有什麽地方出错了?
冲钝如我都感觉的出来,君苓学姊对小马学长的另眼看待。在大家面前的别扭
与不自然,在周末午后等到入夜只为了学长可能需要帮忙……
突然觉得好难过。莫名其妙的难过,莫名其妙的气闷,莫名其妙的有点生气。
「学长,你知道那天君苓学姊在这边等,一直等到我跟清水学长回来耶!」我
实在忍不住,很想把鱼刺用力吐出来。「你怎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学姊那天……」
小马学长略眯起眼,研究了一下我的脸色。「我没有印象曾经请她帮这个忙,
你这麽气愤干什麽?」
就是这样我才气,更气的是,我真的不晓得我干嘛这麽气。大概是替学姊不值
吧,在我心目中那麽酷的学姊,居然会有吃鳖的时候,居然有人不把她当一回事,
这就让我很生气。不过也许是情绪转移吧,把对邱老师的气都发在小马学长身上。
大概我一脸不开心是非常明显的,小马学长合上手中拿的大大资料夹,那双眼
角微微上扬还带点细纹的漂亮眼睛闪了一闪。「喂。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故事?」虽然赌着气不想讲话,还是被小马学长这种跳跃式对话给逼得开口
追问。
「对,你听着。」小马学长嘴角又撇着那个我已经看熟的微笑。他瞄着我慢慢
地说:「农历七月的时候,有只鸭子……」
「我知道,到了七月半的时候它还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学长根本才讲了开头,
我马上接下去。「学长你是不是要说我不知死活?」
「答对了。」学长这才收起他那个懒洋洋的微笑,瞪了我一眼。「有时间就多
读点书,不要分神去管这些有的没有的闲事。」
「这是闲事吗?」
「我刚刚说什麽你都没在听?」小马学长很罕见地略略提高了声调。原来学长
要凶起来也是蛮吓人的,以前看他什麽都是那个蛮不在乎的微笑。
「被骂了喔?早就告诉你有机要好好念,不听话喔?看吧,被骂了吧?」神出
鬼没的阿江学长站在隔间的门口,说有多幸灾乐祸就有多幸灾乐祸。他凉凉地说:
「我看不来个魔鬼特训是不行的了。」
「才不是……」我很不服气的要辩解。
「不然是怎样?」阿江学长好像很想参与电我的行列,他看看我又看看小马学
长,等着其中之一给他一个答案。
「我只是在问……」
「阿江,你也一样,管什麽闲事啊?」小马学长打断我,丢给我一个眼色让我
闭嘴,转头问阿江:「你跟老师有结论没有?」
「还是不知道。过程在这里。」阿江学长成功地被转移注意力。他把手上的资
料展开给小马学长看。两人研究了半晌。
「你这里,纯化之后,从 N 端重新定一次看看。我记得你们上次也是这里出问
题不是吗?」小马学长一出手,连阿江学长都只能点头称是,不敢造次。小马学长
讲起实验来的冷静与俐落是很吓人的,他对这些东西太熟了,有时甚至像是那种伟
大的盲棋选手一样,闭着眼睛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想个几秒钟,让棋局在脑海里演
练,然后就可以用嘴巴下棋喊出走位与棋招,手都不用动。
「为什麽这些都可以记得这麽清楚……」我在一旁还是忍不住咕哝起来。
「小马学长的名言是,脑筋不要用来记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浪费 ATP。」阿江
学长听见了,只是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但是你面前的那些书里面,通通都是很重
要的东西,你如果不好好背起来,就会浪费我们的时间与 ATP来训练与教导你。所
以,你最好赶快开始念书!」
虽然老师学长都一再耳提面命,要我专心读书好应付即将到来的研究所考试,
可是我老觉得胸口有一股什麽不知名的气正在累积,闷得我很想像泰山一样擂胸狂
吼一阵看会不会好一点。或者是向中华民国当兵最久的阿兵哥讨教,看阿荣他爸妈
给他寄的铁牛运功散是不是有什麽特殊配方,胸口郁闷中气不顺都治得了。
尤其是邱老师闲闲地晃进来我们实验室时,我一面做实验都得一面告诫自己,
不要乱看,不要乱看,免得被邱老师看到我的眼睛有多想对他放飞箭!
邱老师你明明是个烂人,为什麽还能毫无愧意地到我们实验室聊天说笑、甚至
挑剔清水学长?随即,我发现我也开始对老师、学长们有点反胃。你们也明明知道
邱老师是烂人,为什麽还能与他谈笑风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是一个虚伪的世界。
「那天是真的风雪很大啊!我们还一路开了六个小时的车过去看金老师,路边
积雪都高过膝盖……」林老师与邱老师正聊起当年留学时候的趣事,聊得意气风发,
很愉快的样子。小马学长跟阿江学长都在听,连清水学长都凑着趣,而我,我是一
肚子的郁闷不舒服无处发泄。所以一个人在角落闷着头做事,没在听也没打算加入
话题。
「我那台老爷车真的就给我抛锚!你们就不晓得,那台车要是丢在停车场大概
真的都没人要偷,我当初是想开多少算多少的……」
邱老师口沫横飞中,我还在不爽为什麽人的听觉功能没办法装个开关关掉时,
小马学长突然毫无预警地发难:「陈家桢你在找什麽?」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他们全部都停了下来,瞪着我。「我在帮林老师找……」
「那个是有加isotope的,你为什麽没穿防护衣?」小马学长皱着眉,相当严肃。
我看看自己。我身上的衣服很厚还有两三层,手套也戴了,照理是没有什麽问
题的,而且我也只是翻一翻,集中收集罐里这些废弃的ependorff大多有盖上,就算
加了放射线同位素,应该也没有那麽严重吧……
「实验做了这麽久,这种事还不会自己注意?你在搞什麽。」
我被小马学长这几句有点严厉的话给讲得低下头。本来就已经不太好的心情更
是雪上加霜。我闷闷地把塑胶内袋重新整理好,盖上收集罐的盖子。「老师,找不
到,我等一下再帮你找。」
「找不到就算了,大不了再抽一次。」林老师大概也觉得气氛突然僵住很是尴
尬,他很罕见地出来打圆场。「下次小心一点就好了。」
「哎唷!小马你这麽紧张干什麽,磷32的穿透力算还好的了,我们以前根本就
是卖命你知不知道……」邱老师又回到他的丰功伟业上面去发表高论,浑然不理会
已经有点僵硬的气氛。
「话不是这样讲,她是女孩子,这种东西还是注意一点的好。」小马学长瞟过
来一眼,我扁扁嘴做出个「我听到了啦不要再电我」的表情。
「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怜香惜玉啦?哈哈哈!女孩子不是都说你无情吗?」邱
老师是在开玩笑没错,不过开得这麽令人不舒服也只有他有办法了。我不舒服到很
想把旁边桌上的加热搅拌器拔出来往邱老师身上丢,可是毕竟我还是个理智的人,
所以最多也只是继续死瞪着手上的pipetman努力压抑中。
「啊!tip没有了,我去拿。」我终於想到一个可以脱身的方法,跳起来就往外
走。
「我才放进去没多久啊,还有你配的溶液,应该还没好吧?我没听到Autoclave
响耶。」清水学长大概也受不了了,他一面说一面跟我走出来,给我看一个会心的
苦笑。
「学长。」一走出实验室,我马上忙不迭的咬牙切齿压低声音想要抱怨。「我
真的很想叫他去……」
「嘘,不要乱讲话。」清水学长很谨慎地打断我,他只是对我摇摇头。
说时冲那时快,我们还站在走廊上的时候,旁边离我们大约十步远的灭菌锅突
然砰的一声发出爆裂巨响!我和清水学长都被吓得倒退两三步,学长还撞倒旁边堆
的一些箱子。
「那,那是什麽?」我惊魂未定地瞪着学长。
清水学长也被吓得有点呆掉,半天讲不出话来。看看对方,又看看那个外表泛
着金属冷光的灭菌锅,都没人敢动。
「怎麽回事?」老师他们也闻声出来了。「好像什麽东西爆炸了?」
「啊!」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大烧瓶!」
只有阿江学长知道我在讲什麽,他恍然大悟:「我今天早上还在想,那个烧瓶
哪里怪怪的,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台制的仿品,不是Pyrex啦。」
「这样就会爆炸吗?」我简直是一脸豆花,因为拿那个怪烧瓶配好溶液放进去
autoclave的就是我。感觉上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那现在怎麽办?」「应该先去关掉再打开吧?」「压力太大所以爆炸的吧?」
「果然钱还是不能省,假货真的不能用。」「干嘛用这种便宜货啊!谁这麽没概念,
什麽都放进去Autoclave?」
老师学长们议论纷纷,我站在一旁握紧拳头,对於大言不惭质疑我们干嘛用便
宜货的邱老师真是感冒到极点,简直快要像烧瓶一样当场炸开来!
要不是你把我们的东西拿走,我们哪里会舍弃用惯了的烧瓶不用,去找个替代
品,还遇到这种事呢?现在又讲这种话?你怎麽都不会咬到舌头!
「还不是因为……」我控制不住,冲口而出。
「清水去打电话问一下厂商看怎麽办,检查看看有没有坏掉。」小马学长毫不
犹豫地打断我即将冒犯老师的气话,趁大家都还在七嘴八舌研究该怎麽清理灭菌锅
的时候,他走过来我身边。「你跟我来。」
我的愤怒还在临界点附近,只是咬着牙努力压抑着,因为太生气了,甚至还有
点耳鸣。低着头默默跟小马学长走,我真的觉得,只要继续待在那里听邱老师多说
一句话,我一定会炸起来的,所以还是走开为妙。
小马学长什麽也没讲,只是不疾不徐地领着我走。我们一路走出来系馆外面,
顺着路走下去,外面初夏的阳光灿烂耀目,温热的空气在身周流动。走着走着,觉
得气慢慢在消,深呼吸几口之后,郁闷感也好多了。
「学长我们要去哪里?」走着走着,我终於忍不住问身旁的小马学长。
手插在口袋里,很悠闲的小马学长没有看我,只是微笑。「就走走啊,散个步。」
我们就这样继续走在校园里,穿过上下课的同学人群,走过系馆,走啊走的,
什麽都没有说,我的心情却慢慢的平静下来。
应该是这个时候感觉到的,只要小马学长在,就有一股安定的力量,好像什麽
天大的枣手的事情都没关系了似的。反正他那麽聪明老练,跟着他就没错。
「学长你看,小叶榄仁。」到我又重新开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心平气和多了。
「这是我很喜欢的树耶。」
小马学长抬头看看,转过来对我微笑。「你什麽植物都喜欢吧?」
「不不,学长,这个小叶榄仁很秀气不是吗?榄仁树还有另一种大叶片的,那
个叶子远看就好像塑胶做的一样,也很有趣。而且榄仁这名字听了让人很开心对不
对,因为我也是懒人。」我说着自己都笑起来。
学长的眼睛又带着淡淡的细纹,微微眯起,看着我半晌,才说:「女孩子就是
要多笑才可爱,扳着一张脸像跟谁生气一样,看了多难过。」
我吐舌头。「可是有的人真的让我看了很生气啊!」
学长只是微笑,不肯多讲。
「学长,我不说出来的话,心里觉得很难过。」原来不吐不快是这个意思,我
终於深切地体认到了。「我不喜欢邱老师。」
「我们都看得出来。」小马学长很简单地回答。
「那为什麽你们都……」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麽形容。「你们都很由着他啊!
可是他明明是个大烂人不是吗?」
小马学长的视线从我脸上调开。「是或不是,跟你有什麽关系?你不用太在意
这件事情。」
「学长,虽然你一直叫我们不要乱批评老师,可是,学长你也看到了,邱老师
就是这样讨人厌!」我无法克制地略提高嗓门,质问着站在树影底下的学长:「你
难道真的认为,无论是豺狼虎豹都好,只要挂上老师这个头衔,就突然会变成至高
无上不可批评的吗?」
「我没有这样讲过。」学长很稳地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威严:「我只
是不像你们,对於老师有着太过梦幻的要求与期望。老师也是人,是人就会有大大
小小的缺点。邱老师的缺点刚好是很明显的,表现於外的,很容易被看清楚的。我
不一定认同他的做法,但是我可以接受他是这样的人这个事实。」
「难道学长的意思是,还有别的人也有很多缺点,只是没有显露出来?」
我虽然一直在抗拒,却无法不记得君苓学姊听我讲说林老师叶老师都是不错的
老师时,那种不屑的神情。现在小马学长这样一说,学姊那个表情又清楚起来。我
胸口的闷气又有逐渐累积的趋势。
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我真的想知道吗?
「你这麽气呼呼的干什麽?」小马学长嘴角又撇着那个淡淡的弧度。「不管谁
有多少缺点,谁是好人是坏人,这些跟你有什麽关系,难道会影响你成为怎麽样的
人吗?你都已经大学毕业了,难道自己不会判断?」
「一日为师不是终身为父吗?」我完全不能服气。「当老师不只是解惑而已吧,
言教身教应该是一样重要的。」
「人格的养成到了大学毕业也该毕业了。你如果到现在都还不能为自己的前途
或个性做判断、负责任,还要被外人所影响的话,那就算再好的老师来教一辈子,
也没有什麽太大的用处。」小马学长嘴角的嘲讽之意越来越浓。「你们这些都是从
小听话听习惯的,把老师这个角色太过神化,所以一点瑕疵都不能接受。依我说,
老师只要是术业有专攻,就已经达到了边际效应。」
我不晓得是君苓学姊直接披露邱老师的劣迹让我比较不舒服,还是此刻小马学
长毫不掩饰的机能论让我更难受。这跟我一向相信并习惯的体系有很大的出入。
「教出来你们这些思想一点批判性也没有的学生,不知道老师们到底应该高兴
还是应该要哭。」学长看我不搭腔,继续说着。「就像我对清水说过,半吊子是最
糟糕的。你最好想清楚,要乖就乖到底,好好读书什麽都不要多管多想。要不然就
好好衡量自己到底能不能忍受。能忍耐就忍耐,不能忍受的话就离开,否则上不上
下不下的,太悲哀了。」
「学长你现在才讲这种话!」我简直要昏倒。「再没几天就要考研究所了耶!」
「那又怎样?」学长的目光凌厉,扫了我一眼。「只要是你自己的决定,只要
你不后悔,那就不嫌晚。只是,你做得到吗?你能放弃吗?」
又一次被问得哑口无言。
「你如果自己很清楚要走什麽路,要做什麽,我不会多讲。可是你这样浑浑噩
噩的,就算考上研究所,也只是继续逃避两年的现实而已。」小马学长伸手拍拍旁
边的树干,好像在打量那棵树长得怎麽样强不强壮一样。
「那学长你为什麽之前一直鼓励我跟清水学长考研究所!」我实在不能服气。
「如果不是你们跟老师的话……」
「我本来以为你跟清水是一样的,想法都差不多。现在我发现有误差,你们不
太一样。」小马学长只是很简单地说。
「我跟清水学长,哪里不一样?」我也只是很清楚地听不懂。
「你自己回去想一想。」
我的头都快裂开了,每天除了读书,还三不五时想到小马学长那天在榄仁树下
教训我的话。到底我跟清水学长哪里不一样呢?
我是女的,清水学长是男的。
好,一点建设性都没有。
太多东西在脑袋里绕来绕去,加上考试逼近的压力,我整个人像是绷紧的弦一
样,晚上睡不好,白天继续烦躁。捧着本书一面背一面就就满实验室踱来踱去,背
着背着有人问话还凶人家。
「家桢……」
「不要吵!等一下啦!」我按着太阳穴用力思索,温度……温度……「啊!想
不出来!烦死了!」
被我凶回去的清水学长很无辜地站在旁边不敢插嘴。等我啪啪地翻书找出答案
加咒骂几句等一连串后续动作完成之后,才重新开口:「你的电泳快要跑出去了。」
「哇!」我又叫起来,一面跳脚。「学长你为什麽不早点说!」
「我……」
待我火速冲到实验桌旁边拔掉电源线,还听到从通风橱那边走过来的叶老师很
诧异地问清水学长:「这是怎麽回事,她怎麽好像火车头一样?」
「压力太大了。」阿江学长自顾自做着实验,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没关系,
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没有压力就没有超水准的表现。这就像你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挫
折忍耐度有多少,一定要遇到事情才会明白。」
我抬起头,用我最挫折的眼光瞪着对面的阿江学长。学长被我瞪得一头雾水。
「我说的有什麽不对吗?」阿江学长莫名其妙,转头问旁边的清水学长和叶老
师。后者只是露出「我们也不知道」的表情。
书背不起来,考试只剩几天了,电泳又一不小心让它跑出去要重作,小马学长
要我想的问题我通通想不出来,现在你还要来欺负我!真、是、够、了!
「跑完了吗?来我看看。」老师挂了电话从里面出来,凑过来想看电泳结果,
也被我的表情吓了一跳。:「啊你是怎麽了?」
「老师,阿江学长欺负我。」此时不打落水狗更待何时,我一脸委屈地跟老师
诉苦。「老师我不要考了。我考不上啦。」
林老师不疑有他,直接反应就是抬头骂阿江学长:「阿江!你不要惹她,她再
两天要考试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没有啊!」阿江学长这次是放羊的小孩终於遇到狼,他很冤枉地澄清着:
「我刚刚只是说……」
「我不管你说什麽,反正这几天都不要闹她就对了,让她专心考完试!」林老
师下令:「陈家桢你下去图书馆念书!」
「老师可是这个电泳……」
「我自己来弄就好。你给我去念书!」
苦肉计成功,老师不但没骂我电泳小小的搞砸了,还帮我骂了阿江学长。呵呵!
果然考生最大,这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不过再两天我就没有这个特权了,想想也蛮舍不得的。
抱着书到系图,管系图的吴小姐看到我就开始笑:「你怎麽一脸惨兮兮的样子?」
「我死到临头了。」我垂头丧气找个位置把书摆好,先去巡视一下我从楼上分
株给她的黄金葛跟西瓜皮。「欸你的西瓜皮长得很好耶。我就跟你说很好养吧?」
「连这里都是你的管区喔?」旁边期刊区转出来一个人,原来是小马学长。他
手上拿着一堆期刊要印,身上还穿着实验衣。
「对啊,这些都是她分给我的。」吴小姐在旁边笑笑的说。「本来种的那些都
死了,她试了好几种,再接再厉,到最后终於试成了这几种,长得都不错。」
「我本来是想种点会开花的,这样比较有颜色,会活泼一点,反正图书馆里面
气氛这麽严肃。」一讲到这个我精神就来了。「可是啊,因为这里实在太干了,比
我们楼上还干燥,所以种不好。后来发现反正西瓜皮跟黄金葛长得茂盛点就绿油油
的也蛮漂亮……」
小马学长静静听着,他眼中慢慢又盈着浓浓笑意。
「好我知道我该念书了。」我乖乖住嘴,坐下来打开书本。
小马学长面对着我坐在桌角,伸手过来翻着我的书,一面帮我提示重点。
「这里不用看。」啪啪地一路翻过去,我正在眼花撩乱中。「从这一章开始,
summary看一下就可以。反应要素要背起来。」
学长的手很好看耶,手指很修长,我突然发现。
「干什麽愁眉苦脸的,考完就没事了。别发呆。」那好看的手突然敲了敲我面
前的桌子。
「学长,我有点紧张。」我忍不住抱怨:「学长都是你啦,你上次讲的,害我
到现在都一直在想,想得头都快要裂开了。」
小马学长微笑。「有在想就好,总比你浑浑噩噩考了念了之后才后悔来得好啊。」
「可是……」
「不要可是了,考完再来好好想。」小马学长站起来,把刚放在桌上的书跟期
刊都拿好,很潇洒地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刚被翻了一轮的课本发慌。学长
什麽都不说还好,刚这样一路讲下来,我越听越紧张,觉得翻过的地方都不熟或根
本还没念到,我完蛋了!
脑筋一片空白!我连念过的都没印象了!我不要考了,这样怎麽考啊!交出去
的报名费就当作赞助慰劳出题与阅卷老师的辛劳好了,我不要了!
慌张都逼到喉咙口了,啪的一下有个东西掉到我血泪斑斑画满无用重点的原文
书上面。
「哇,这是什麽?」我拣起来一看,是个串了红丝线的小玉坠。说是玉坠子也
不太像,反正就是一小块大小形状都有点像小学生用的橡皮抆那样的玉。干干净净
的,完全没有雕琢痕迹,只是穿了洞绑上短短的红线。嗯,这应该是玉吧,温润的
触感,含蓄而通透的光泽。
「借你两三天。可以定神。」小马学长说完就走了。「拿好啊,别玩掉了。」
我把玉握在手心,感受着一股略凉的质感。刚刚的一阵慌乱与烦躁,好像都被
掌心这块小小玉石给慢慢一点一点吸收,玉带着小马学长身上安定人心的力量,让
我又重新平静下来。
「谢谢学长。」我吐出一小口气,小小声对着手中的玉说。
两天的考试下来,我的左手掌中一直握着那一小块白玉,时松时紧。学长也没
有骗我,紧张加上我一向就毛躁的个性,本来该是坐立不安的,这两天考下来居然
还算稳定。会不会考上这我不敢说,毕竟这要看阅卷老师的良心,以及今年一同投
考的考生们程度如何。但是老实讲,我想我再多准备半年也不会有太大的差距,我
已经尽力了。
考完之后老师恩准我放假一天,在家睡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人生已无所求之后,
回到实验室简直神清气爽走路都有风。
「来了来了。」林老师一看我进门就很高兴抓着我就问:「考得怎麽样?写得
顺不顺?」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老师,现在不可以问这种问题啦!」我义正词严
地回答。
「老师,她说得对,这样是不行的。不能问她考得怎麽样。」阿江学长居然帮
我讲话,害我非常惊讶。不料他接着面无表情,很正经地说下去:「要问就要问得
比较深入一点。你生化核甘酸那一大题会不会写?我考前不是才帮你复习过?」
「哇!」我简直想要掩住耳朵尖叫。「不能问啦!什麽都不能问,关於考试的
事情都不可以问!」
「不问就不问,反正过没多久就知道结果了。」阿江学长很无所谓地走开,他
手上拿着个空的烧杯,还有点水渍。看他刚从我的隔间那边走过来……
「阿江学长,你刚刚在干什麽?」我非常有警觉心,很戒备地瞪着若无其事的
阿江学长。后者只是耸耸肩。
「没有啊,你以为我在干什麽?」
「你是不是在玩我的铁线蕨?」我还是瞪着学长,一面慢慢往后退,退到隔间
门口刷的一下转头很快巡视一番。好,都还在,也没有奇怪的病征或死亡前兆。
「你怎麽这样讲,你不在这几天,都是阿江帮你浇水的耶。还不赶快谢谢你阿
江学长。」林老师看不过去,插嘴帮腔。
「那个不能天天浇啦!」我简直快要昏倒。「你们不要动我的……」
「干什麽一大早大喊大叫的?老远就听到。」小马学长来了,他进门先是很诧
异地问,然后看到我,嘴角又浮起那个淡淡的笑,眼睛也略眯了起来:「考得怎麽
样?有没有把握?」
「不要问了啦,拜托。」我已经开始讨饶了,赶快转移话题。「老师,我们今
天要做什麽?学长你们有没有要帮忙的?」
「有喔,你去看旁边堆的那些空瓶子,Tris-HCl、EDTA,该配的通通配一配,
该订的赶快打电话订一下,你再不考完大家就快要没buffer可用了。」阿江学长指
着水槽里的烧瓶对我说。
「你不知道,前一阵子为了让你读书,好多东西堆着都没叫你做呢。清水又要
做自己的东西,又要帮我,还要写论文,你现在考完可以帮他分摊一点了。」林老
师说着说着又皱起眉:「说到这个,清水呢?他怎麽这麽晚还没进来?」
「老师我先去配buffer。」我赶快找机会开溜。
我在角落秤药配溶液时,一面看配方一面又忍不住开始玩微量天平,把手边东
西都拿来秤秤看。手表加烧杯是多重呢,好,现在换烧杯加刮勺。那如果是刮勺加
手表呢……
「还玩,连天平都可以玩,你真是喔。」小马学长晃过来取笑我。我还没来得
及反驳,他就压低声音说:「清水在楼下,你去叫他上来。」
「啊?我去?」
「对。」小马学长眼角的细纹若隐若现,他只是看着台子上我一字摆开的一堆
烧瓶和药品,淡淡地说:「他在王老师他们那边。」
「王老师,哪个王老师?」我一头雾水,这是哪里冒出来的?
小马学长看我一眼,笑意在他嘴角还是那样淡淡的。「张宛莹那间,这样讲你
总知道了吧,122。快去快回。清水再不上来,林老师会骂人。」
「喔,知道了。」我恍然大悟,把配好的溶液搬到旁边桌上,洗了手就往外走。
越走越觉得不对,既然小马学长知道清水学长在哪里,干嘛不一通内线电话打过去
叫人就好了,还要派我下楼?
何况,清水学长在那个实验室干什麽?我们跟他们,一向是不相往来的啊!
一阵风似的跑下楼,远远就看见清水学长跟张宛莹站在走廊上讲话。张宛莹清
秀的脸上没有笑容,有点激动地好像在跟清水学长争论着什麽。而清水学长还是那
个带点无奈的表情,他只是在听。
「……我不相信。」我走近只听清楚张宛莹最后这句话,她表情很坚毅,跟她
秀秀气气的脸蛋不是非常搭调。
「你要试就试吧,我能说的都已经说了。」清水学长抬头看到我,也没有很惊
讶的样子,他表情还是一样温和,只是问我:「老师在找我了?」
我摇摇头。「不是,是小马学长叫我下来……」
「你们实验室,大家都在吗?」张宛莹突然对着我发问,眼睛直盯着我,让我
心中一凛。见我点头,她又转向清水学长:「我想现在就上去跟林老师谈。」
「真的要这麽急吗?」清水学长略蹙起眉。
我还在听不懂他们打什麽哑谜的时候,张宛莹已经很坚决地对清水学长说:
「对,我觉得不要再拖了。你如果真的要帮我,就麻烦你先上去跟林老师他们打声
招呼,我等一下就上楼去跟林老师当面谈。」
清水学长还是那个很无奈的样子,他叹口气,点点头。「家桢,走吧。」
「学长你们在讲什麽?气氛好凝重。」我跟着清水学长上楼,一面爬楼梯一面
忍不住好奇。
「唉。」清水学长又叹口气。「宛莹暑假想去美国,就是上次小马学长讲的那
个缺,有没有?她要跟林老师谈谈,还有因为考博士班要提研究方向,她对我们林
老师的题目有兴趣,所以……」
「她是说真的喔?」之前就听学长顺口提过,后来就没下文了,我还以为事情
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
「真的。」清水学长看看我,好像有什麽难以启齿的话,想了一下才说出来:
「她之前一直要我帮她跟老师提,我实在不知道要怎麽开口。可是如果再不硬着头
皮帮她,情况会越来越糟糕。我看不讲不行了。」
「为什麽会越来越糟糕?」
「她……」学长在楼梯上停下来,看着脚下的台阶:「本来我是跟她说我不会
考博士班的。现在,她看到我报名,看到我在准备,她觉得我反悔了,甚至觉得我
之前根本就是在骗她。我再怎麽解释她都不是很相信。」
「学长,你考不考,跟她考不考,有什麽关系?」我莫名其妙的一阵反感涌上
来。「你就算后来改变心意要考博士班了,又怎麽样?需要对她负什麽责任吗?」
「道义上说不过去啊,我之前说不考的,现在又变卦了。我们博士班名额不多,
竞争当然是越少越好,她的心态我是可以理解。而且我是真的没打算要占这个名额。
我只是在骗老师而已。」
我们走进实验室之后,清水学长真的略低着头过去正在做实验的老师旁边,开
始跟老师讲。我老远就可以看到林老师的眉头慢慢的慢慢的锁了起来,脸色也开始
沈重。
「小马,你来一下好不好?」老师听着听着,突然扬声叫学长。小马学长堪称
处变不惊,他只是交代我帮他把剩下的sample处理完。
「看着你阿江学长,他出来的时候要叫我们。」小马学长在我旁边低声丢下这
一句,就走过去老师他们那边,加入面色凝重的讨论群里面。
我赶快回头看看,还在隔间里面找资料打电脑的阿江学长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
动静,我搬张椅子坐在可以眼观四方耳听八方的位置,认真把风。
如果我是张宛莹的话,我才不会这样一定要入虎穴得虎子呢。
对面三个人讨论得如火如荼,老师一个劲儿的锁着眉偶尔摇摇头,清水学长好
像很谦卑的一直在请求着什麽,然后小马学长只是抱着手臂静听。
是不是这个时候,发现小马学长的重要性?我已经很习惯在视线内或认知领域
内有小马学长的存在,他总是可以带来一种安定感。就像此刻,我觉得虽然张宛莹
的事情很匪夷所思,但是只要小马学长在听,他一定是可以想出什麽两全其美的办
法的吧。他是那麽聪明的人。
我突然想起在我口袋里的那一小块玉。那一块伴着我考试,让我稳定下来的玉。
应该要还给学长的。我居然都忘了。
「喂,他们在讲什麽?」阿江学长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我身后出现。
我哇的一下叫出来,险些把手上吸满甘油的pipetman掉在桌上。「学长你好像
摸(墨)壁鬼!」
「这些是要保存的吗,有结果的只有这几管?」阿江学长看着我面前的一溜
ependorff,压低声音又问:「他们在讲什麽?看起来都有点激动。」
「我,我不知道。」我赶快低头继续做实验。
「你不知道才怪。」阿江学长咧开嘴笑,扬着眉,一口白牙看起来居然很神气。
「你守在这里像看门狗似的,怎麽可能不知道,你一定知道什麽内情,对不对?」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听到看门狗三个字就开始不爽。为什麽讲来
讲去我就是脱离不了狗的境界呢,虽然当狗也没有什麽不好,可是为什麽可爱的约
克夏可卡都轮不到我,我要不是哈巴狗就是看门狗,每况愈下。
「我希望你考试的时候,知道的比现在多一点。」学长还是笑。
「多很多。考完之后,我觉得我脑细胞都死掉一大半。」我一面讲,一面用眼
角余光偷偷观察老师他们到底讲得怎样了。嗯,现在变成小马学长在讲话,老师在
听。看来应该没什麽太大的问题。
「不跟你扯这些了,你上次帮我打的稿子在哪里?我要用,可是刚找不到,你
进来看一下。」阿江学长转身就往回走,我只好乖乖的跟过去。
待我帮阿江学长把要用的档案挖出来之后,他又自顾自地一脸正经啪啪打起字
来不理我了,我松了一口气从隔间出来。一抬头,就看到张宛莹进了我们实验室。
张宛莹跟我们实验室的人好像都认识,我远远的只看得见她清秀脸蛋上带着有
礼的微笑,正在一一打招呼。他们显然有所忌惮,寒暄几句之后,就进老师的小办
公室去密谈了。
我回实验桌前继续手上的工作,心里不晓得为什麽有点忐忑。这其实蛮刺激的,
我背后不到二十步的距离远就坐着阿江学长,而面前大约四十步距离的办公室里,
有让阿江学长心碎的元凶祸首。也许我该早点习惯这样的情况,因为万一她真的要
来我们实验室,以后王见王的机率可就大增了。
所谓人必先置於死地而后生,阿江学长不晓得是不是能以毒攻毒,从此变成一
个百毒不侵的英雄勇士呢?
不过老实说,自从清水学长透露出阿江学长根本就是耍我找娱乐、他们其他人
都是某程度的帮凶这事实之后,我对阿江学长的同情已经当场像股市一样一泻千里
欲振乏力了。来就来嘛,她都不怕被泼强酸强硷了,我们又怕什麽?
说到这个,嗯,我还是来把 NaOH 啊冰醋酸啊等等之类的东西都搬到比较上面
的柜子里好了。然后呢,好,可以顺手抄家伙起来的位置放 ddwater,二次水泼过
去总不会出事吧顶多很狼狈而已。水浴的水温反正只有三十七度应该没问题,切洋
菜的手术刀看来要找个地方……
「你到底在忙什麽?东西搬来搬去的?」
啊!墨壁鬼又出现了,怎麽走路都没声音的?
气得我直翻白眼,下次要在阿江学长脖子上戴个铃铛!
「我只是整理一下这边……」
「你找给我的那个档案是旧的啦!从Jackson开始的那一段通通都不见了!你
到底打完有没有存起来啊?」阿江学长面无表情的时候眉心的两道深纹又很明显。
「有啊!我还有存备份呢!不信我去拿!」我跳下高脚木凳要往我的隔间跑,
阿江学长略皱着眉不是很满意的样子,后脚就跟着我走过来。「为什麽每次你
都乱存,我不是有开一个档案夹给你吗?」
「是你们每次自己都找不到……」
好,说时冲那时快,在这里用这个成语怪怪的,不过当时情况真的是这样。我
们越过实验桌要过去我的隔间时,老师的办公室门早不开晚不开,偏偏这时候开了!
「……谢谢老师,谢谢学长。」张宛莹细细的嗓音传来,她还是带着微笑跟老
师学长致意,然后大家全体通通避无可避的照了面,也都愣了一下。
张宛莹脸蛋上的微笑变得有点勉强。她看看面无表情的阿江学长,又看看我,
略显局促。随即,她又重新整理笑意,扩大了微笑的弧度。
眼波流转间,我都可以感觉到那股莫名的张力,让我手上的汗毛都开始站班。
「你……」阿江学长直直地瞪着宛莹,半晌,吐出这个字之后,又没声音了。
「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做什麽,在偷听吗?」小马学长靠在门框上,嘴角撇着笑,
还是那样轻描淡写的打破尴尬沈默,对我们说。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阿江学长这次只停顿了一秒钟,就接下去讲完了他要讲的句子:
「你不是要找备份给我,快点去找!」
原来眼睛看着别人,要电的还是我!不过此刻脱身要紧,我也管不了那麽多了,
所谓能者多劳,我是最无能的小卒,不用太劳累没关系。答应一声我转头就跑回我
的隔间去,躲着不敢出来。
外面不晓得打世界大战了没,安静得很诡异。我在隔间里面已经把学长要的东
西找到,把备份都按日期排好,用面纸抆过黄金葛的叶片,把几颗冲冲没发芽除了
烂掉已经没有别条路可走的仙人掌种子给挑掉了,阿江学长才面无表情地走进来。
「为什麽找这麽久,找不到对不对?」阿江学长慢吞吞地问。
「找到了。」我赶快把磁片双手奉上。一面偷偷观察学长有没有要砸东西的意
图。还好,学长好像还蛮平静的。
「找到就好。」阿江学长接过磁片,停了一停。我就知道他有下文。果然,只
见他叹了口气。「你……对诗词熟不熟?」
来了,我的冷汗可以开始准备出场了。
「纵使相逢应不识,这是谁的词?下面要接什麽?」学长的目光有点失焦,有
点遥远,落在……我身旁的铁线蕨上。
「纵使相逢应不识……那个……花月正春风?」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
麽情急生智,会接到这里来,冲口而出之后就非常想咬自己的舌头。为什麽我这毛
病老是改不掉,少讲两句我是会死吗?
「乱七八糟,你大一国文是谁教的?」阿江学长瞄我一眼。他的眼神又回来了,
声音里的茫然也消失了。看到阿江学长恢复正常,我从刚刚就一直七上八下的心也
突然咚的一声重新落回正常位置。偷偷吐出一口长气。好险。
太惊险了。如果张宛莹真的要来我们实验室,那我要先去检查一下心肺功能,
看有没有足够的健康条件让他们天天这样磨链!
为什麽非来不可,难道不会觉得尴尬吗?
结果这件枣手案子该怎麽办,倒是很快揭晓。我们林老师很不愿意。
「不是我爱说,张宛莹喔,有的时候也太天真了,她真的觉得我们都没有芥蒂
吗?」林老师后来那一整天都在碎碎念。「当初我们对她多好,还不是为了阿江的
关系,结果后来,说分手就分手,害得阿江心情烂了那麽久。心情烂就算了,实验
也少做好多耶!现在呢,为了她想去美国,难道我们要装作什麽都没有发生过吗?
更何况,我们自己又不是没有人能去,干嘛还要……」
我紧紧闭着嘴,没敢搭腔。小马学长嘴角则一直是那个略带嘲讽的弧度:「事
情都过去那麽久了。」
「她们王老师就是这样,教出来的学生一个比一个积极,真是怎样的老师教怎
样的学生。」林老师好像完全没听到小马学长讲的话似的,絮絮叨叨地继续抱怨:
「女孩子侵略性这麽强、这麽会争干什麽?人家我们又不是没有研究生可以去了,
这样抢位置抢到头上来,成什麽体统。」
怎麽越说越没重点了。
「我就是不想让她去。」这是老师最后的结论。
听着老师语气带着不注意就难以察觉的一丝丝鄙夷讲出这样的话,我的胸口又
开始不太舒服,堵着一股气。
老实说大概是我的头脑简单,觉得让张宛莹去美国,让清水学长去当兵,不是
刚好解决了大部分的问题吗,虽然算不上是皆大欢喜,但也不失为一个可行之计。
而且清水学长走了,换来一个张宛莹,都是博士班学生,林老师还有什麽好不高兴
的?
老师不只跟我们碎碎念,有时候叶老师上来做实验的时候,他们也在例行闲聊
里面认真讨论起这件事。不过他们讨论的重点都不是到底这样可不可行,而是张宛
莹这个人如此如此,教出她来的王老师又这般这般。我不认识王老师,对她的唯一
了解是在所里很出名的一件事,那就是王老师怀孕的时候,到临盆前一两天,还是
坚持不请假。然后生完小孩之后一个礼拜,就又回到实验室来做事。这样的老师带
领的学生助理哪里还敢偷懒打混?
「真的不是我爱说,王静芳喔,为什麽老是给旁边的人这麽大压力……」咦奇
怪,我们林老师的发语词怎麽都差不多,我可以想像他在背后讲我们的时候大概也
是「真的不是我爱说,陈家桢喔」「真的不是我在讲,廖清水喔」诸如此类吧。
何况他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要说到给旁人很大压力,我
们林老师绝对有资格逐鹿中原啊。
「她要抢这个位置干什麽,她们那一票不是都到香槟去的吗?」叶老师听了也
有点诧异。张宛莹干嘛这麽热衷去美国?不过我听说张宛莹的现任,跟她同实验室
的那个中兴的,要去当兵了。我看他们前途蛮堪虑的。」
「这个一定会兵变的啦。」林老师斩钉截铁地说:「她要是再回来乱阿江,就
太没意思了。这种三心两意的女孩子有什麽好?我一定要找机会好好的跟阿江暗示
一下,不能让她……」
真的可以再八卦一点。我的耳朵都快要流血了,他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大肆
讨论学生的私事。当助理以来对於这一点真是看得非常透彻,平日课堂上道貌岸然
的老师们,我还常常怀疑他们到底认识多少班上的同学、名字记得几个呢,殊不知
私底下可真的都是八卦王,什麽都知道。
小马学长不只一次说过不用在意这些,聊天八卦也就是纾解压力跟苦闷的一种
方式而已,但我还是觉得不舒服。
不只是我有点坐不住听不下去,实验桌另一边的清水学长也是很局促的样子。
他真正是进退两难,要帮张宛莹讲话嘛,会被老师们怀疑有贰心,自己想绕跑。不
帮张宛莹争取嘛,面对老同学怀疑不信任的眼光,又百口莫辩。
「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配药的时候,清水学长在我旁边压低声音,有点闷闷
地说:「到底为什麽会弄成这样一团乱?」
我只能很无奈地看看一脸愁容的学长,又看看外面热烈讨论着的老师们。邱老
师也上来了,这话题更是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连多少年前他们都还在学校、王老
师还是他们学妹时的天宝旧事都拿出来讲。
突然觉得他们跟以前大学时班上的那些男生,也没有什麽很大的分别。老师们
都毕业这麽久了,却因为环境跟职业的关系,从来没有离开过学校。说夸张一点,
甚至是没有离开过实验室。
我突然觉得有点难以忍受。
「学长,我要去买便当,要不要帮你买?」我很想出去跑一跑,看看时间也差
不多中午了,所以找个理由就想开溜。
「喔,好。谢谢。」
接过学长给的零钱,我很谨慎地尽量不要发出声音或引起注意,从老师他们旁
边走过。不过他们聊得很入港,邱老师还有点愤慨的样子,根本没人有空注意旁边
的事情。我很顺利地从实验室逃出来。
一出系馆,接近正午的阳光哗啦一下洒在身上,眼睛差点睁不开。已经是初夏
了,围绕身周的空气都带着闷闷的热度。我深呼吸一口,没有大肠杆菌培养液的异
味,感觉硬是清爽开阔许多。
正在盘算要去哪儿买便当时,一抬头,就看见君苓学姊也从系馆大门出来。天
气热了,她的上衣又已经快要接近无袖,还是黑色紧身牛仔裤和真皮凉鞋,一手在
颈后拨了拨长发,看见我,她抿了抿嘴。
「买便当?」君苓学姊淡淡地问。
我点点头。不太敢开口。
我承认我现在有点怕君苓学姊。我一直记得系馆后面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她焚
烧纸片文件时的漠然表情。那是一个我无法理解、无法进入的世界。
「一起走吧,不要看到我就好像老鼠看到猫一样。」君苓学姊略偏着头打量我
一下:「你们实验室最近很热闹啊,连我们楼下的都知道了。」
「啊?有吗?」我们实验室有很热闹吗?不就跟平常差不多?
「有啊,现在大家都在讨论到底张宛莹能不能抢滩成功。」君苓学姊耸耸肩,
很潇洒的样子。「你研究所考得怎麽样?应该会上吧?」
我睁大眼睛,不敢回答。
「要是你跟她在同一个实验室,那就有趣了。」学姊的杏眼眯着,双手插在口
袋里,闲闲地说:「她是那种超会争宠的女生,你小心被她踩死。」
我一定要习惯。学姊讲谁都是这样,不用介意。我一定要以平常心对待。一面
走着我一面在心里喃喃自语,不介意不介意……
「别那个表情,我只是告诉你事实,那种看起来清纯乖巧的女生,耍起手段来
也不是等闲之辈。」
一直到买完便当往回走,我们都没有再多说什麽。跟君苓学姊认识越久,就越
觉得难过。在她眼中好像看到的都是每个人的缺点,偏偏每次她说出来的都只能用
「切中要害」四个字形容,那麽尖锐,又刀刀见血。
难过不是因为被骂或听到她骂人,而是,学姊自己看起来也并不快乐。印象中
没有看她开怀笑过,我们谈话比较轻松的时刻,居然是以前在宿舍顶楼时,她指间
夹着烟,一面闲聊一面在旁边看我种的花花草草,偶尔恶作剧惹得我跳脚,她才会
笑起来。
已经好久没有看学姊笑过了。上一次看到是什麽时候呢?我一路往回走,一路
就在苦苦思索。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我只记得她的不屑,她的嘲讽,她的冷漠。
可是我觉得君苓学姊一定不只是这样的人。就算她讲话常常刺激到让我会得胃溃疡,
可是我怎样也没办法觉得她是个刻薄的人,我没办法讨厌她。
至少她会听我讲我对前途的茫然,她介绍我助理的工作,跟我谈她的想法,甚
至是刚刚,虽然语气不佳,但我还是感觉得到,隐藏在那些像是批评的话语后面,
是她的关心:小心被张宛莹的外表骗了,她是会欺负你的,要小心一点。
慢慢体认到,学姊应该是用这样的表达方式在武装自己吧。不过,她到底为什
麽会需要这样的武装?
走回系馆,远远的就看到中午刚下课门口人来人往里,我们林老师跟阿江学长
正一起走出来,后面是小马学长。他们好像要一起去吃饭。
「你真是买便当不落人后。吃饭就跑这麽快,难怪刚在楼上看不到人。」才慢
慢走近,小马学长又开始笑我。他跟君苓学姊点个头算是招呼,对着我手上的两个
便当发出疑问:「你最近食量大增啊?」
「一个是清水学长的啦!」我很好奇的看看学长们,又看看老师。「老师你们
要一起去吃饭喔?」
「对,我们要谈一谈。」林老师讲完就匆匆走了。好像没看到旁边的君苓学姊
一样。
我脸上那个「啊哈,学长你完蛋了!」的幸灾乐祸表情一定很明显。谈一谈耶!
这种饭谁要吃啊,简直是鸿门宴!
阿江学长当然不会放过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强自压抑偷笑的样子,声调平
平地说:「你看起来也很想去,那就跟我们一起吃饭吧,我们可以讨论一下我这两
天听到所里阅卷老师们不小心讲出来的小道消息。」
「什麽!」我马上倒退三步。「不行,学长,我是应届考生,你不能跟我讨论
这些事情!」
「可以就可以,怕什麽。」阿江学长作势要拉我:「走啊,可以提早知道今年
考试的情况,这是你这种人才有的特权呢,怎麽可以不好好把握,来吧。」
「我不要……」刚刚的幸灾乐祸现在只能用悔不当初四个字代换,我一直往后
退,然后一面习惯性地向小马学长发出求救讯号:「学长!学长你看阿江学长啦!」
「你到底是怎样,不闹她你是不会甘愿喔?别吓她了啦。」小马学长本来只是
在旁边笑吟吟的隔岸观火,这时不轻不重地随便讲两句调停。阿江学长咧开嘴无声
地笑了,这才放过我。
「反正下礼拜就要放榜了,到时……」已经走到很远的地方又回头张望的老师
很成功的让我们都感受到他的不耐烦了,阿江学长这才施施然走人。
学长他们都走后,我才发现君苓学姊已经不晓得什麽时候早就不在我身边了。
她在系馆大门右侧的角落,便当放着,正在抽烟。我走过去时,她研判似地盯着我
看。
「你……跟阿江,什麽时候变成这样子了?」半晌,学姊略眯起眼睛,吐出口
烟,慢慢地问。
「啊?什麽样子?我们有怎样吗?」我诧异着。
「打情骂俏的啊,阿江那种死气沈沈的人。看起来你跟他们混得都不错嘛。」
君苓学姊又上下打量我一下,嘴角带着笑意。
「阿江学长哪有死气沈沈,他只是……」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一个确切的形容词。
「他应该只是很专注的投入在自己的世界里吧,而且前一阵子他心情不好所以比较
闷一点,我猜是这样。现在好多了。」
「他不是前一阵子闷,他是一直都很闷。阿江从以前就是这个老气横秋的死样
子,结果没想到老师们还都蛮喜欢他的,说什麽稳重睿智啦。天知道。我看是冲钝。」
学姊嗤之以鼻。
我又笑。学姊真的好犀利。「稳重?睿智?我还以为是小马学长。」
学姊斜斜看着我。半晌不出声。表情似笑非笑。
「小马?他那个人是野性难驯,你不要被他给骗了。」
这论调可鲜了,小马学长是那种在什麽场合都优游自得,天大的事情都好像没
什麽大不了的人,怎麽会用到「野性难驯」这四个字形容?
「学姊,你以前……那个……跟小马学长……」我知道我不是很该问,可是对
於君苓学姊跟小马学长,这两个我都很崇拜甚至有点敬畏的人,我实在是太好奇了。
小马学长老是那个高深莫测的样子,我要问也无从问起更没胆直接问,此刻反正学
姊自己讲了,我忍不住想要多问一些。
学姊还是那样斜斜的看着我。她嘴角聊胜於无的笑意还是在,只是我觉得她的
表情有一丝丝变了。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复杂,简直可以拿去做光谱分析。我分不清
楚这样的眼神,到底代表的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有多少不同的成份在里面。只好用
「复杂」二字形容。
「是他……跟你说过什麽吗?」学姊淡淡地问。
我摇摇头。
「他什麽都没说过?」这次连我这种神经粗得跟eppendorff直径差不多的人都
听得出来,学姊语气中有着按捺的期盼,好像希望我回答出什麽不一样的话来。
然而我还是只能很无辜地摇摇头。「只是我自己觉得……好像……」
学姊表情里的某种微弱光芒突然消失。她那双杏眼低了下去,看着她露在皮凉
鞋外面的脚趾。
我大概是又问了不该问的事情。
可是我真的很好奇。
然后我突然发现,比起清水学长上次提起的,小马学长有个在一起非常久的女
友这件事,我居然还更关心、更在意君苓学姊跟小马学长有可能有的过去。大概是
因为君苓学姊是我所熟识的人,而那个所谓的「学嫂」是个太遥远的存在吧。
「学姊对不起,我不该乱问的。」看着学姊好像忘了浇水的黄金葛,突然露出
了疲态,我只好赶快道歉。
学姊按熄手上的烟,丢进垃圾桶之后也走过来,只是她长发遮住了脸,我从侧
面看不清楚她的表情。「没什麽好对不起的。反正什麽事也没有过。」
略低的嗓音里透露着寂寥,我直觉就是我问坏了,让学姊心情不好。於是又开
始有点慌张起来,想要赶快逃离现场。「学姊,那,我,我上楼去了。」
「嗯。」
才走了两步,我的手突然被紧紧抓住。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麽本来落在我
后面的学姊要突然过来捉住我的手。而且她抓得那麽紧,指甲刺进肉里,让我手腕
发疼。学姊还是低着头让长发遮去大半的脸蛋。我诧异地看着她。
还来不及发问,迎面就是叶老师走过来。高大的叶老师带着爽朗的微笑,跟我
寒暄:「原来你在这里,清水在找呢,他说你买个便当买到失踪去了。」
「对啊,便当在这里,我刚刚跟学姊讲话……」我用没被抓住的手举起便当给
老师看,老师笑开了。
「你们女孩子感情怎麽这麽好,去买便当还要手牵着手一起去,真可爱。」叶
老师笑吟吟的看看我,又看看怎样都不肯抬起头,只是紧抓着我的手,看着地上的
君苓学姊。「我都不知道你跟谢君苓这麽熟呢!」
「呃……」因为不知道怎麽回答,所以只是傻笑混过去。
老师走过去之后,学姊才放开了我的手。我的手腕上有她的指甲痕迹,可见得
她刚刚抓得有多紧。
「学姊?」
「不要问了。没什麽好问的。有胆量你去问小马吧。」君苓学姊的脸色又有点
苍白,她那双单眼皮杏眼此刻闪烁着愤怒,语气也恢复了以前的挑衅与冷漠:「你
只需要问他,我为什麽讨厌叶老师就可以,看他怎麽说。不过我怀疑他会告诉你多
少。他大概就会说他根本不记得任何事情了吧。告诉你,我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点!」
「哪一点?」
「马树人的记忆力!」学姊甩下冰冷的一句,自顾自的走了,把我一个人丢在
那里。
说实话我是非常非常想问个清楚的。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会这麽在意。但老觉
得这些人好像一幅拼图,一块块地跑出来到我面前。我想看到全貌,想看到拼好之
后,会是什麽样子。
小马学长在这幅拼图里占很大的比例。每一块好像都跟他直接或间接有关连。
在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因为在拼图的人是我自己。
硕士班放榜之前,我们实验室真是面临空前的低气压。除了我神经兮兮想到就
紧张得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还喃喃自语以外,清水学长的博士班笔试就紧接在我们
放榜之后,他也是埋着头读书,一面要赶实验进度,要写论文初稿,还要被老师疲
劳轰炸。林老师则是心情越来越不好,他对这整个张宛莹事件,应该说是对我们的
反应,通通都不满意。
小马学长在这件事上面没有什麽评论,被老师解读成「偏向赞成」。阿江学长
没有老师预料中的大反弹,无所谓的态度让老师很火大,他觉得阿江学长至少要表
达出一点强烈的抗拒才是。然后清水学长是「真的不是我在说,清水的耳根子为什
麽那麽软,张宛莹讲一讲就真的来帮她讲话」。连我的态度老师都不满意,「你没
事干嘛跟人家有说有笑的。」
「可是在走廊上遇到了,总不能她跟我打招呼,我装作没看到吧?」我喊冤。
老师还是铁着一张脸不高兴。「为什麽不行?你们都这样,好像变成就我一个
人对她有意见而已,你们倒是通通都无所谓!」
我不敢接腔。本来就真的是老师一个人在强烈的有意见啊,什麽叫「好像」。
不过反正老师在这间实验室里最大,他说不收就不收,说不欢迎就不欢迎,我们还
能讲什麽。何况也没有人敢出头讲说赞成让张宛莹来吧。
「她论文口试还打算跟清水排在同一天,这是什麽意思,要别苗头吗?」老师
一面做实验一面碎碎念,也不管我是不是有在听。「争争争,什麽都要争。」
「这跟争不争有什麽关系?」我趁着老师过去冰箱拿东西的时候,赶快问在旁
边低着头做实验,也完全不敢接话的清水学长。
「你知道所长是我的口试委员,也是宛莹的口试委员?老师大概觉得王老师故
意这样选,是要跟我们别苗头,看所长会叫哪一边迁就哪一边吧。」清水学长只是
摇摇头。「本来大家选的日期也都只是初步方案而已,还不是要看所有口试委员的
时间能不能配合。最后明明也错开了,老师还是念念不忘,不晓得讲了多少次。」
「学长,这样不是很无稽吗?」我皱起眉。「没影子的小事,怎麽就可以解读
这麽多。」
「他们之间就是这样。」清水学长很简单地下结论。「我每次看着看着都告诉
自己,以后绝对不要变成那样的人。」
「学长你们不会吧。」我托着腮开始想像。「十年以后,也许不到十年,你、
小马学长、阿江学长、甚至是张宛莹……就会是现在林老师、叶老师跟王老师他们
的关系了喔。不过感觉上你们一定会比较好的,光心胸就开阔许多了。而且你们的
交情也很不错。」
「不一定。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交情再好也没有用。」清水学长闷闷地说。他
很警醒地瞥了旁边一眼。「别说了,老师回来了。」
「你们在叽叽喳喳什麽,是不是有什麽不满意?」林老师真的也算是很敏锐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清水学长。「你们不要怪我对张宛莹这麽不欢迎,我还不是为了你
们?小马明年就要毕业,剩下一个阿江好像世外高人一样,你们两个呢,清水脾气
这麽好,家桢又单纯好骗,怎麽斗得过张宛莹。」
「老师我不一定考得上哦。」我趁机赶快洗一下脑。
「谁说的?我们实验室出来的考试还没有输过人家。」林老师略显得意。「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