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吧,不信你等着看。」
就是因为我对自己的实力有很深的了解,所以才没办法像老师他们一样那麽胸
有成竹。我实在不敢想像放榜出来没上的情况下,我们实验室的气压会低到什麽程
度。可是万一考上了那也很可怕,我当场摇身一变成了研究生,老师学长们对待与
要求研究生跟对助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标准。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比较异同之处。
何况我越深入接触,就越觉得心虚。这个领域我已经待了这麽久,却一点专业
上的自信与权威感都没有。这不是努不努力的问题,我觉得我再继续钻研也没有用。
做实验这种很规律很制式的操作我是没问题,就像君苓学姊以前说过的,我蛮耐烦
的,又很能按部就班把该做的做出来。可是要提升到能够思考过程、设计方法、比
对并演绎结果这样的层次,我非常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
啊!越想越烦!眼看着外面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虽说正式放榜是明天,可是今
天晚上总区门口就会把榜单贴出来,也就是说再过几个小时,结果就要揭晓了!我
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就烦躁得坐不住,一定要起来走一走!
「不要紧张啦。你来帮我做剩下这些,然后记得回家以前要种菌。」老师今天
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了,他正在收尾准备回家。「晚上看结果怎样,打个电话告诉
我。」
「老师,不用了吧?明天来就知道了啊!」我哀求着。
「一定要打来告诉我!」老师不理我。
老师走后我趴在桌上哀号。「我不要去看放榜啦!」
「不要怕嘛,你应该是会上的。」清水学长一离开老师眼前,眉目之间的紧张
感就消失了大半,他很温和地对着我微笑:「听说今年我们系上自己人都考得不错,
你只要没失常,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听出语病来。「学长你怎麽知道?这是听谁说的?」
「改考卷的老师有稍微讲一下情况。」
「都有弥封的,阅卷老师怎麽知道谁是我们系上自己人,谁又不是?」
「当然可以知道,你在这个系都读了四年了,再怎麽讲也是这些老师教出来的,
答题的方向跟手法一看就知道是不是自己人,这并不困难。」清水学长推推眼镜,
很和蔼地,好像在讲什麽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
「这样不是很不公平吗!」我忍不住说。
「研究所考试又不是大学联考。老师们要收自己想要的学生,这是无可厚非。
外校考生真的有心,当然就可以朝这方向准备啊。」学长很奇怪地看我一眼。「你
是血统纯正本系毕业生,为什麽这麽愤慨?」
「要说想收自己要的学生,那干嘛不像博士班考试一样来个口试!」我还是不
能心服:「而且外校生这样很可怜耶,学长你难道不记得,以前上课的时候,老师
偶尔还会叮咛期中期末考,甚至是小考考题不要外流吗?这根本就是抵制外校生嘛!」
「我们那还只是老师想到时说一说,你知不知道,工学院有些系,各种大小考
的考卷还要用那种不能复印的纸去印,或是考完要全部收回去,就是怕外流?」清
水学长玩着手上的笔,很平静地说:「我们都是所谓的既得利益者,讲什麽不公平
也只会让别人觉得矫情唱高调而已。何况就算真的考进来了又怎样,马上又要面临
另一波的分党派、贴标签。」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不公平的,千疮百孔的世界。」我皱皱鼻子,非常不以
为然地结论。
刚上完专讨回来的小马学长一进门就听到我的感言,他马上就笑:「你是被阿
江传染的吗,感想这麽多,这世界哪里对你不公平了?」
「关我什麽事?」跟在后面的阿江学长发出疑问。
我们几个聊了一下,讨论过今天实验的情况和明天预定的工作分配之后,阿江
学长看看表。
「要怎样,买便当去吗,还是要一起出去吃?」
等一下。一起出去吃是什麽意思?我心中开始有警报器大作。
「出去吃好了,我看这两个也闷得快发霉的样子。」小马学长说。
「学长你们不回家吗?」
「当然不回去,我们要留下来等放榜啊。」阿江学长还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只是他眼睛里闪烁着有点调皮的光芒。
「不要啦!」我开始惨叫。我就知道!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我自己去看
就好了啦!你们快点都回家去好不好?」
「唉,我有很多paper要看,晚上要留下来开夜工啊。清水再没几天要考试了,
他也要留下来读书嘛。小马学长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阿江学长说。
「那不然这样,麻烦学长你们帮我看了,我先回家去等消息。」我念头一转,
情急生智,狗急跳墙。开玩笑,手机要关机或技术性收不到讯号又不是那麽困难的
事情。就这样办好了。
「别想。」阿江学长很铁面无情的拒绝我的提议。「要做的东西快点做一做,
等一下一起去吃饭。」
待我把该收的尾用最不甘愿的速度都弄好时,已经六点多了。实验做完,我还
故意东摸西摸的,浇浇水啊,帮盆栽们转转方向啊,抆抆叶子什麽的。清水学长大
概在问阿江学长什麽问题,两人在他们的隔间那边讨论着。而小马学长是接了一个
电话之后,出来说:「都好了吗?可以走了没有?」
「学长你不回家吃饭可以吗?」我还在垂死挣扎。
「嗯。等一下『她』会过来。」
小马学长讲得非常轻描淡写,我却是听得一清二楚。「谁?谁要过来?学嫂吗?」
学长瞄我一眼。「对啦。你这麽大声干什麽。」
「我都没有见过学嫂嘛!」对於这个有点神秘的学嫂,我真的只听过清水学长
提起一两次,小马学长自己连讲都不讲,低调得要命。
学长只是微笑,眼角细纹若隐若现。
我简直是被拖着出去的,阿江学长很没同情心的拎着我走,清水学长则是在旁
边苦口婆心劝慰:「不要紧张,有什麽好怕的,上不上现在都已经成定局了,你再
这样也没有用啊。」
我都歇斯底里了。「学长,我要是没考上,明天老师会不会把我打死,然后切
一切丢进去autoclave?」
「我看你应该担心考上之后能不能通过老师们严格的训练吧!」阿江学长冷冰
冰地接口。
「我本来就没有能耐,我本来就不够格,人家我早就很清楚了,是你们逼着我
考的啊!」我在电梯里继续哀求。「我不要去看榜啦!我会心脏病发作!」
「小孩子不要乱讲话,什麽心脏病。」小马学长瞪我一眼。
老实说我的心跳真的时快时慢,一下想到等会儿就要放榜,怎样都平静不下来,
忐忑得要命,老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紧张感都满到喉头了,谁还有食慾啊。学长他们走出系馆门口一面讨论着要去
哪里吃饭,我就在原地好像小狗一样打转着,走过来走过去,焦躁得要死。
「你静一静好不好,又不是什麽大事,干嘛紧张成这样。」阿江学长还挑剔我。
「什麽不是大事!对你们不是大事,对我可是很大很大的,天大的事!」我苦
着脸惨叫:「我不要去啦!这太残酷了,血淋淋事实在面前……」
我吵得旁边路人都侧目,神经质的念个不停,学长他们讲的劝的骂的都试了,
还是没有用。到后来他们都放弃了,任由我边走边鬼哭神号。
结果才走出校门口,我就自动闭嘴。倒不是因为已经在架的临时榜单看板和校
门口广场开始出现的三三两两等看放榜的人群,而是我一眼就看到,叶老师。
还有君苓学姊。
学姊靠在花坛边,一脸的漠然。刚刚入夜,学姊的一身黑与长发让她简直融入
背景,只有一张略嫌瘦削的脸蛋泛着路灯的光,有些苍白。
叶老师在学姊身边,面对着她,有点急的不晓得在讲些什麽。不过远远看过去,
学姊只是撇着头在看旁边地下,没有回应。
本来人来人往的校门口,我是应该不会注意到他们的。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该怎
麽解释,在那天晚上,在那个时候,我就是毫无困难地一踏出校门就看见这一幕。
如果我前几天没有跟学姊一起去买便当,我不会这麽敏感地觉得这一幕很刺眼。
如果我不是听老师他们随口聊到,说叶师母这两个礼拜去美国的话,我也不会
有什麽奇怪的、不舒服的感受。
叶老师不是标准老公吗,每天最晚都一定会在六点以前赶回家的。为什麽,现
在都已经七点了,他还在这里?
学长他们都没有发现,一直到走近了,清水学长才第一个看到叶老师。
「老师这麽晚了还没回家?」清水学长只是很有礼貌的打着招呼。话才问完,
叶老师转过来看见我们一票人,脸色变了变。
「你们怎麽都在啊?要去吃饭?」叶老师很快地恢复正常,只是他的笑容有一
些些勉强。「我正要回去,刚好在这边遇到她……」
气氛有点僵,大家好像都不晓得要讲什麽。不过几秒钟之后君苓学姊自己就打
破僵局:「你们要一起去吃饭?我跟你们去。走吧。」
「反正你采购的清单有整理出来,就先给我看一下。」叶老师最后只是叮咛着
转身就走,连招呼也不打的君苓学姊。
我们跟叶老师道别之后,一群人穿过地下道来到大马路的另一边。阿江学长跟
我已经达成共识要去吃水饺,清水学长还提议说应该要去吃粽子,这样才能包中。
「临时抱佛脚已经没用了啦。」我哭丧着脸说。
进了餐厅找好位置,阿江学长随即起身去洗手,清水学长则是去拿小菜,就剩
下我跟小马学长,以及脸色不太好看的君苓学姊。
「你今天不用回去吃晚饭?老婆也不在家吗?」君苓学姊很罕见地主动开启话
题,平常她是很少这样的。此刻她有点挑衅地扬了扬下巴,对小马学长说。
小马学长只是微笑。好像没打算回答。
「要吃多少,牛肉还是猪肉?学长你要吃几个,学姊呢?」我可以感受到学姊
身上的火药味,小马学长又好像没打算讲什麽的样子,我只好出面担任串场角色。
君苓学姊从头到尾都一直紧盯着小马学长,好像没听到我讲的话。
「随便,我来吃汤饺好了。你等阿江他们回来再问总共要几个。」小马学长倒
是对学姊尖锐的视线不以为意,淡淡地对我说。
「算了,我吃不下,你们自己吃吧!」君苓学姊突然站起来,莫名其妙地只丢
了一句话,长发一甩就往外走。经过清水学长面前时,连停留都没有。
「怎麽回事?」清水学长捧着小菜回来时,还一脸错愕。
「不知道,她脾气就是这样。」小马学长撇着嘴,轻描淡写。
我又感受到那股脆弱的气息。也许这些男生只能看到学姊外表坚硬的刺,可是
我还是无法忽略她内在可能有的脆弱,散发出来的气息。
也许追出去又会被骂哈巴狗吧,也许学姊又会叫我不要跟着她。可是我只踌躇
了一会儿,就毅然站起来:「我,我出去看看!」
跑到餐厅外面,公馆大学口晚餐时间的人潮与摩托车简直让人寸步难行。我花
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学姊单薄的背影。她其实没有走远,只是站在路口,好像在思考
什麽。
我走过去。「学姊。」
君苓学姊只是震了一震,没有抬头。
「你……」学姊好像有点困难地吐出这个字,然后清了清喉咙。「等一下要看
榜吧,祝你好运了。」
不晓得为什麽,学姊这句简单的话,让我的鼻头突然一酸。好几天以来累积压
力此刻好像突然找到出口。「学姊,我真的好紧张。我考不上怎麽办?老师他们一
定会很生气的。」
「考不上就算了,大不了明年再考。」学姊甩了甩头,抬起那双有一点红红的
杏眼看着我:「考上你才应该烦恼,这个乱七八糟的环境,你还有得受的呢。」
「学姊,你在生小马学长的气吗?」我看着学姊的眼睛,有点惊讶。抆掉不小
心滚下来的眼泪,我怯怯地说;「学姊你不要生气好不好,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吧。」
学姊嘴角弯起一个带点讽刺的弧度。「不用了,每次看到他都搞得我心情非常
恶劣!我最受不了他那个无所谓的样子,看了就有气!」
「可是小马学长对什麽都是这样的……」我还在徒劳的帮忙辩解着。
「就是这样我才更无、法、忍、受!」君苓学姊咬牙切齿地说完这几个字,挥
了挥手要我不必再多讲:「你不用担心,回去乖乖当你的可爱小学妹就可以了,我
要走了。」
「学姊……」
「我没事的。」
目送学姊的背影转个弯消失了之后,我才慢慢走回餐厅。学长们已经自顾自的
点好菜吃起海带跟皮蛋豆腐了。见我回来,清水学长很关心地问:「学姊呢?还好
吧?」
「应该没事吧,她走了。」我还在发呆的状态中。
「谢君苓骂你吗?怎麽你眼睛红红的。」小马学长慢条斯理地喝着热茶,看了
我一眼。
我摇摇头。
「他们那间的人,从老师到学生到助理都差不多,讲话风格很像,都很犀利。
听过就算了。」阿江学长也接口。「上次我过去他们那边,那个刘某某居然跟我说,
他觉得我们载体的制备根本就有问题……」
「还轮得到他来讲,当初在一开始选primer的时候,要不是邱老师挺他,干嘛
我们到最后还要花那麽多时间帮他做对照组。有本事提这麽难的,就自己要有本事
吃下来嘛。」小马学长撇撇嘴。一讲到实验的东西,他们就有得聊了,热腾腾的水
饺上来时,他们还在讨论个不停,我只是低头努力吃着水饺。
学姊,是不是很喜欢小马学长呢?我有时觉得应该是,有时却很怀疑。
小马学长的眼睛果然带桃花。不过我必须承认,学长的眼睛真的很好看。
晚饭吃完,学长他们还晃去买冷饮,买完清水学长还顺便买水果,一直拖到八
点多快九点,料准榜单应该要出来的时候,才开始往回走。
我从开始吃晚饭以来就都觉得不舒服,胸口闷闷的,呼吸浅而快,然后胃肠都
不断咕噜咕噜作响。虽然一直深呼吸叫自己要冷静,还是越走越慢,冷汗也开始流
出来。
「你不要这麽紧张,脸色好白喔。」清水学长有点担心地看着我。
「学长,我不太舒服。」我苦着脸跟清水学长说。
「那个都是心因性的啦,反正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勇敢一点面对吧。
人生的很多阶段关卡都是这样的,好像伤口上的纱布,你宁愿用力一撕只痛三秒钟,
还是要慢慢的撕,让它痛十分钟?」阿江学长走在我们前面,此时略偏头很正经地
对我们说。
「我宁愿痛十分钟。痛一辈子也可以。」我抹着额角的冷汗。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啊?」清水学长果然还是黑暗中唯一的曙光,
他边走边问,声音里有着真切的担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哪里不舒服,只觉得全身都怪怪的。
待我拖着脚步跟学长们穿过地下道重新上来到校门前广场时,我才发现小马学
长不见了。
「小马学长呢?」
「他去跟学嫂会合了,等一下会过来。」阿江学长说着,对校门口灯火通明、
人群聚集的盛况发出很无情的赞叹:「哇,人真多。真令人期待。」
「期待什麽啊!」我感觉一阵阵抽痛就从腹中往四肢全身扩散,好像有谁在我
肠子里倒了一大碗浓热的汤,还时快时慢的搅动着。我的冷汗也随着疼痛频率一阵
一阵地冒出来。眉头皱紧得都快打结了。
「学长,我觉得她好像真的很难受,走不太动了。」清水学长观察了一路,终
於忍不住对跃跃欲试很想用跑的加入看榜人潮的阿江学长说。
「拖过去。」阿江学长在前面连头都不回地这样说。
「我……」
原来腹痛如绞四个字是这样来的,走到花坛边边,我真的就不行了,一口一口
地深深倒抽着冷气,痛感还是毫不手软地袭击我。最后我只好扶着花坛边缘就地蹲
了下来,因为手脚都在发软。
清水学长有点慌张的在我身边守着,涌进广场的人群从我们旁边抆过,我只看
到一双双的脚有快有慢地错落。阿江学长根本没回头,他大概以为我们都还在他后
面吧,我们就这样看着阿江学长的背影没入人群中。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紧,要不要去看医生?」清水学长大概也没见过
这种阵仗,略弯下腰询问抱着肚子,已经快要蜷缩成一颗球的我。
「肚子好痛……」
「不要这麽紧张,有上就有上,没上就算了,我们不是一直这样跟你说吗?」
清水学长徒劳无功地劝慰着。「你要不要喝点水?我帮你去买矿泉水。还是你要什
麽东西?止痛药?卫生纸?」
我听到最后,虽然肚子依然诡异地剧痛着,却忍不住噗嗤笑出来,这样一笑,
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就也滚出来了。我抬手抹去,很虚弱地问:「卫生纸要干
什麽啊……」
「嗯……说不定……说不定你想上厕所……」清水学长温文的脸上表情也很尴
尬。「我以为是吃坏肚子,吃热又吃冷的,就会……」
阿江学长此时终於又从校门前热闹得好像凌晨批货时分的滨江花市人潮中突破
重围挤出来,伸长脖子找了半天,才看到蹲在花坛边的我,和一旁顾着我的清水学
长。
「你们两个怎麽一回头就都不见了?」阿江学长挤了一轮出来额头也冒汗,有
点责怪似地抱怨我们。
我只觉得四周空气越来越闷热,然后人声越来越嘈杂,远处还有人大声吼叫着
「靠我上了!」「上了上了!」然后是一阵放肆的大笑声。
「学长,我看她真的很不舒服。」清水学长忧虑地报告着。
「等一下请小马学长送她回去吧,学嫂好像把车子开过来了。」阿江学长也蹲
下来在我身边,他看着我的眼睛,表情凝重:「你……准备好了吗?要不要知道结
果?」
「没有!还没!不要!」我被阿江学长严肃的表情和专注的眼神吓到了,语无
伦次的乱喊起来,到底是谁在搅动我肚子里的器官,好痛好难受……
「看你怕成这样!看到结果不管是死是活,都比你在这里自己吓自己的好。」
阿江学长不理我,正色说:「你考得真的不太好喔。你这样太辜负我们的苦心了。」
我听到这里,眼眶一热,眼泪已经刷的一下掉下来。嘴角也不受控制地不停往
下拉。
怎麽办,怎麽办,我明天不敢去上班了。老师会好失望,学长们也会好失望,
我的自责简直巨大得恐怖,连肚子痛都开始变得不太重要了。
「学长……」清水学长有点冲疑地说着。我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上,以为清水
学长是要跟阿江学长讲话。
结果是另一个有点诧异的嗓音加进来。
「怎麽回事,你们在这里干什麽?」小马学长问。
「她身体不舒服。」清水学长代答。
「榜看了没?」
「我去看过了。考得……不好。」阿江学长站起来,我被他们几双脚围成的栅
栏护在中间,他们在我头顶上方低低地交谈着,我什麽都听不清楚。
「那,阿华,你去把车子开过来。」小马学长稳稳的交代。然后他略弯下腰,
按了一下我的肩:「我们送你回去吧,你先在这休息一下。没上就算了,不要这麽
难过,没关系的。」
小马学长掌心的温度传到我肩上,好像一股能量涌进来。
学长说没关系,那就应该真的没关系吧?
「对啊,没上就算了,反正……」清水学长也努力的要安慰我。结果他才讲个
开头就被阿江学长打断了。
「谁说她没上的?」
阿江学长此言一出,连一向天塌下来大概都只会抱着双臂在旁边上下打量忖度
自由落体定律的小马学长,都惊讶得噫了一声。
我也呼的一下抬起头。「啊?什麽?」
只见高高在上的阿江学长还一脸坦然,振振有辞:「你们真奇怪,我只说她考
得不好,我有说她没考上吗?」
「哇咧……」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扑上去狠狠咬阿江学长一口!他一定是故
意的!
「到底是怎样?阿江你讲话不要这样讲一半好不好?」小马学长终於也忍不住
开口电阿江学长。只见阿江学长又咧开嘴很愉悦的笑起来。
「备一啦,考得不好。正取都考不到,真丢脸,明天让老师好好训你一顿。」
他们都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也觉得心头一块大石咚的落了地。血液开
始重新顺利流动,肚子痛的感觉也慢慢在退去了。
一直要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紧张。我之前还以为是吃坏肚子呢。
「备一喔?很不错了啊!那应该可以备得上吧?」清水学长盘算着。
「帮你准备那麽久,才考到一个备取,看你怎麽对得起我们。」阿江学长弯腰
笑吟吟的对我说:「起来吧,能不能走啊?」
「备一是败部冠军耶!」我喊起来。
然后一阵莫名其妙的感觉突然涌上来。我说不清楚到底是松了一口气的轻快,
是开心,还是失落。
好像对着一个目标在跑,不管跑得多累多想放弃,每次抬头看都能看见目标,
就知道还要埋着头继续死命地跑下去。可是现在跑到终点了,目标已经不见了。那
种感觉真是难以言说。
「败部冠军,亏你讲得出来。」小马学长又撇着嘴在微笑。「走吧,车子已经
过来了,我们载你回家。」
「那我们回实验室去?你东西还在那边吧?」阿江学长转头问清水学长,后者
点点头,他们就一起走了。
我站起来揉揉发麻的双腿,感觉有点头晕目眩。整个晚上,不,该说是这一阵
子以来压在心口的大石头就这样移开了,我连走路都有点浮浮的。
因为还在失神发呆的状态,我只是迷迷糊糊地跟着小马学长走。我们沿着新生
南路围墙走了一小段,车阵之中,果然看到小马学长的车子打着临时停车灯,并排
停在路边。
「赶快上车,这里不能乱停太久。」学长帮我拉开门。我乖乖的爬上车。
驾驶座上是一个发长及肩的女子,她转头对我淡淡一笑,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
侧面看过去,她的鼻子又直又挺,很好看。眉毛也浓,感觉上蛮有个性的。
这时现实感才慢慢的又流回来。这,这应该就是学嫂了吧?
「呃,那个……」一向有点怕生的我开始吞吐,不晓得该讲什麽。「学,学嫂,
我,我是……」
「你是学妹,我知道。」她轻笑,声音并不是悦耳的那种甜美,可是有一股温
和的气氛。「叫我阿华就可以了。」
「你下来吧,我来开。」小马学长绕过车头出现在驾驶侧。阿华学嫂嫣然一笑,
下车跟学长换位置。夜色中,我看到学嫂一袭清爽的浅色衣着,不晓得为什麽突然
想起几个小时前才在这附近看到的君苓学姊。
「车厂怎麽说?」开着车,小马学长淡淡地开口。
「皮带要换了。我想夏天也到了,就也请他们检查一下冷气,灌冷媒。」阿华
学嫂偏过头看着小马学长的侧面回答,顺便也转过来对我笑笑,一面解释:「车子
有点问题进厂,我刚才去车厂开回来。」
「今天研究所放榜,她有考上,不过是备取。」小马学长专心开着车,轻描淡
写地解释。「刚刚还紧张到肚子痛,脸色发白还冒冷汗呢。」
「真可怜,压力这麽大。」阿华学嫂很同情似的看着我。她的正面比侧面还好
看,脸蛋堪称瓜子脸,真可用清秀两字形容,当之无愧。
我却连傻笑都笑不出来。
「你找找看有没有什麽药给她吃。看看前面的置物箱,我记得有晕车药。」
「怎麽会有?」阿华学嫂还是翻了一下皮包和置物箱,然后询问:「要不要等
一下在便利商店或药房停一下?」
「我,我没关系的,现在觉得好多了。」
「不舒服要讲喔。」
车内重新落入平静。坐在后座,我望着窗外络绎的灯光,越来越模糊,像是上
了雾镜后的效果。灯光都泡开了,晕成一团。
然后发现原来是眼泪。又偷偷地爬出来了。
我真的不明白是为了什麽。
我只是一直定定的望着窗外。前座偶尔的交谈是那麽平稳,有种天长地久的笃
定感。其中一半是略低沈的,我已经听惯听熟了的嗓音,此刻却那麽陌生。
真的不知道我为什麽哭。只觉得心里空出了一大块地方。
我的生活,从明天开始,可能跟之前,都不会再一样了吧。
又一次让分数决定了我的前路。
只是这次比较麻烦一点,我没有办法找回那种「考完了,万岁!」然后什麽都
不多想只要准备好去注册开学就可以了的心情。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哪里变了,
为什麽一点都没有高兴的感觉。毕竟我准备研究所考试的时间真的算蛮短的,能考
上,就算只是备取,也已经是运气成份多过於实力。像这种好像捡到钱一样要凭狗
屎运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为什麽我还是觉得闷闷的呢?
五年后我有可能会是在清水、阿江学长他们的位置上。十年后可能在王老师的
位置上,虽然我很怀疑我有那样的能力跟毅力。这一条路走起来不会轻松没错,但
是前路是非常笔直的,往前走应该就没问题。
可是,我没办法想像自己走下去的样子。
很久很久以前小马学长问过我的问题,我到底最想要怎样的生活方式,我到现
在还是答不出来。
我们林老师对於我只考到备取相当不满意,他好几次皱着眉埋怨我「我们实验
室一世英名被你毁於一旦!」「你转殖过程那一大题如果答得好一点就不会落到备
取。」「不是跟你说有机要好好念吗?背就有分的东西哪会有多难?」
我只敢低着头不吭声,继续做实验让老师念念念。心里暗暗发誓,以后要是有
一天,有这麽一天,我也在实验室里面主持大局的时候,我绝对不会这样对待我手
下的研究生或助理。我一定要当一个最和蔼可亲最正常人性化的老师。
想到这里突然一阵寒意袭上来。我居然完全无法想像自己担任计画或实验室主
持人的情景。要是可以,叫我做一辈子助理都没关系,只要旁边的众人不要一再告
诉我这有多没出息,我应该怎样有更好的表现才是,这样就好。
「应该可以考得更好的啦!」叶老师上来做实验的时候,也是笑呵呵的这样说。
「你们林老师对你期望多高啊,以后你更要好好表现喔。」
一样爽朗的笑容,一样亲切的态度,我现在就是不想也不太敢直视叶老师的眼
睛。实在不愿意去做任何联想或揣测,不过君苓学姊面对叶老师时表现出来的态度,
实在让我很难受,很介意。
偏偏那几天莫名其妙地,叶老师有个实验要常跑我们这边。也许是我敏感或想
太多,老觉得叶老师一直在我附近出现,有意无意的要跟我闲聊的样子。我自己都
在茫然兼发闷了,他还要这样。所以我常常是被问了好几句还没反应。
「这个小朋友是怎麽回事,怎麽考完试放了榜,魂都好像被监考老师收去了一
样?考上之后也一点高兴的样子都没有?」叶老师有点诧异的问。
「她那间是谁监考的,我们去帮她把魂叫回来。」阿江学长做着实验,一面说。
「备取算考上吗?」我有点不爽的小声问身旁才刚考完博士班笔试,也还处於
精神高度萎靡状态的清水学长。
清水学长只是有点茫然的看着我,点点头。「算吧。」
「我看连清水的也被收走了。考试有这麽可怕吗,考完全部都像掉了魂似的。」
小马学长还是那个很性格的浅笑,他在水槽那边洗东西,哗哗的水声遮掉他大部分
的声音,不过我还是听见他在讲:「知道掉在哪里还好,最怕是魂掉了还不知道掉
在哪,这样要找也找不回来。」
不愧是小马学长。他知道重点在哪里。
听着这样的话,我下意识地在口袋中摸到那块早就该还小马学长的玉。从考试
到现在,一个多月了,我总是一次次地把这块玉从这个口袋衣服换到那个口袋,从
这件衣服换到那件长裤。一直带着它,却常常忘记要还学长。
然后到最近,我慢慢的了解到,我不是忘记。我好像是无意识的在拖延着。
我好像有点想要把这块玉据为己有。不过其实很清楚知道,冲早要还的,就用
忘记来拖延。反正学长也没有催讨。
对他而言可能是无关紧要的一个物事,对我而言是安定心神的力量。这点是最
近这一阵子才慢慢领悟到的。
「……对不对?」我还在神游的思绪被老师一句声调略提高的问句给抓回来。
只见老师微皱着眉,有点不满意似的看着我。
「啊?」我茫然反问。
众男士们闻言突然轰然大笑起来。「真的没在听!」
「到底什麽事?」我转头问永远的靠山,此刻也正微笑着的清水学长。
「你真的很好玩,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老师,居然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清
水学长边笑边摇头。「刚刚小马学长就说你一定没在听,果然说中了。」
「看她那个眼睛像龙眼核一样,黑漆漆的还会反光,可是找不到焦点,就知道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听了。」小马学长微笑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当场局促起来。
「到底在闪什麽神,要念硕士班了还这样迷迷糊糊的!」林老师瞪我一眼。
「再这样子下去,我要叫阿江给你特训一下!」
「为什麽!」这下子事情大条了,我马上鬼叫:「我不要!」
叶老师在旁边呵呵呵的笑了起来。「果然要这样才会有反应。说起来,陈家桢
你也真好命,老师宠学长宠,要学东西还这麽多人教,以后念研究所表现一定要很
好,才不辜负这些嘛。」
「……」我这还是第一次产生「想要对一向和蔼可亲的叶老师不利」的念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通常都会出去或回自己研究室的叶老师破例留在我们这边。
我正在忙着帮清水学长打论文的东西,叶老师踅了进来,就坐在桌角,闲闲的开口
问:「你在帮清水啊?」
我点头。
「你真乖耶,难怪学长姐都很疼你。」叶老师顺手翻翻就放在旁边,清水学长
的稿子:「说到这个,谢君苓……是你学姊对吧?」
「不是,喔,其实也算是啦。」我用力盯着面前的萤幕,觉得颈子跟背后慢慢
开始绷得很紧,好像在抗拒什麽一样。
「她很少跟谁这麽亲近,不过我看她跟你蛮不错的?」叶老师显然没有注意我
已经僵硬的身体语言,只是自顾自讲下去:「我总觉得她想得太多,不够开朗,很
多时候容易钻牛角尖。你跟她常常聊天吗?有没有听她说,最近她是不是有事情在
烦?我看她……」
老实说我已经有点手足无措,一股莫名其妙的厌恶感慢慢冒出来。
叶老师跟我说这些干什麽?
「我想你们女孩子还是比较了解女孩子,有机会的话多跟她谈一谈,看她是不
是有什麽困扰还是问题?」叶老师推了推眼镜,直视着我,我赶快把视线重新转回
面前的萤幕上。
「老师……你可以……老师为什麽不直接去问学姊?」我清了清喉咙,有点困
难地反问。
「我有问啊,唉,可是谢君苓那个硬脾气喔。」叶老师叹口气。「我们男人大
概不太了解女生在想什麽吧。」
我实在忍不住,略偏头用最疑问不解的眼光看着叶老师。虽然什麽都没说,但
叶老师还是被我瞪视得有点尴尬起来。他讷讷的,有点徒劳的解释:「她在所里很
孤立,几乎没有什麽朋友。再怎麽说她会开始当助理,也是一开始我找她进来的。
虽然现在她没帮我了,我还是觉得……」
「酸梅汁没有了,我买了杨桃汁。你的便当在这里。啊叶老师还没吃饭?」去
买便当的清水学长此刻令人感激涕零的出现。叶老师一看到清水学长,就马上住口。
「学长我打完第四章了,下午再继续帮你打!」说着我赶快从椅子上爬起来,
接过学长顺便帮我买的便当就要往外逃命。
才出来没几步,遇到从暗房回来的小马学长。他叫住我。「喂,你在干什麽,
后面有狗在追吗?」
我很想说对,不过不敢。所以只是睁大眼睛很无辜的看着小马学长。
小马学长又开始微微笑。「我忘记跟你讲,我们买了一个东西给你,算是慰劳
你考试辛苦又考上了。我早上刚去拿,现在在我车上。你跟我去搬吧。」
「是什麽东西?」要用到搬这个字,显然不是小东西,我很迷惘的反问。
「你来看就知道了。」小马学长嘴角露出莫测高深的弧度。
跟着学长走出来系馆外面,一股熟悉的感觉慢慢滋生。我开始感觉到自己似乎
非常习惯这样的情景,习惯小马学长不疾不徐地在我身边稳稳领着我走。就像我有
什麽抱怨咕哝也会习惯性的转头找清水学长小声说,发现任何异状就会直接尖叫
「阿江学长你不要动我的铁线蕨/仙人掌/培养皿/电脑!」
已经太习惯这样的互动与环境,所以一有外人,比如阿华学嫂的出现,就会让
我有点认生,有点畏惧。我看到了我所习惯的人的另一个面,而那个面是我从来没
看过,也无法参与的。所以那天车上小马学长与阿华学嫂间的对话,让我觉得自己
似乎被遗弃在后座,距离只有几十公分,但我朝夕相处的学长,却像是隔了千山万
水一样的遥远。
应该是这样我才会掉眼泪吧?否则那天晚上是怎麽回事,考上了不开心不笑,
反而还觉得有很严重的失落感?
老实说我到现在,光是回想,也还能感受到那股浓浓的失落感。那一刻我的身
体内部突然失去重心,或说重心突然转移了。然后心就倾斜了,失去惯有的平衡。
「听说正取第九名那个是阳明的,他的指导老师是阳明生医的赵某某老师,你
听过吗?」小马学长一面走一面闲闲开口。「他应该会继续跟赵老师留在阳明,所
以你大概是确定会备上了。」
「学长你们怎麽会知道这种事?」听到这个消息,我都不知道心头滋味是喜是
苦,只是下意识地又伸手到口袋里找到那一小块玉握住,感觉到略凉的温润触感,
心神就定了下来。
「这个圈子这麽小,碰来碰去都是这些人。阳明的赵老师在中研院跟我们常常
碰面啊,前天听他讲的。」小马学长斜睨我一眼,眼角细纹若隐若现。「林老师还
因为你考输赵老师的学生,心里有点呕呢,他说你的研究一定要做得比人家好。」
「学长,我……」我想了想,除了「我觉得我做不到」之类的丧气话之外也想
不出什麽可以说的,最后还是废然闭嘴。
小马学长也没有追问,只是笑了笑。
我们走了好久才走到学长车旁边,他几乎都停到基隆路上去了。马路繁忙,车
子一辆一辆刷刷地掠过,引擎声和摩托车声轰轰地在背景翻腾。学长只是拿钥匙打
开后面的行李厢,一盆绿意盎然的观叶植物稳稳的在里面。
「哇!」我看了忍不住就叫起来。「好漂亮喔!」
可不是好漂亮,鲜艳油亮的绿,叶片一小颗一小颗圆圆的,长得很健康。而且
好大一盆,土壤看起来也很紮实丰厚的样子,这真是太棒的礼物了!
「选了好几摊才选到这麽健康的,你好好种啊,种漂亮一点。」小马学长看我
兴奋得团团转的样子,眼睛都眯了起来,笑得愉悦。「一盆草就高兴成这样!」
「这才不是草,这叫婴儿的眼泪!我最喜欢的植栽之一!」我大叫起来。
「你又来了,只要是植物,我看你什麽都喜欢吧。」学长还是带着那个有点不
以为然又无可奈何的笑。「早上东西太多了没办法帮你带过去实验室。我现在要过
去中研院了。你一个人搬得动吧,可以搬得回去吧?」
我已经顾不得小马学长在讲什麽了,只是卯起来点头,很踊跃的伸手就要去抱
那一盆可爱到招摇的植栽。「可以可以,我可以。我来搬。」
看我抱着婴儿的眼泪抱得紧紧的,小马学长不讲话,光是微笑,连眼里都充满
笑意。我感激到根本讲不出完整的句子来,眼眶都红了。「学长,谢谢,谢谢你们,
我,嗯,非常,真的非常……」
小马学长看着我,很久很久。
「这个东西你很喜欢?」小马学长问。看我猛点头之后,他停了一停,才又轻
描淡写问:「那,我的东西,可以还给我了吧?」
我永远记得听到小马学长闲闲笑问时,一股从脊椎底端突然冒上来的凉意。好
像自己当小偷失风被当场抓到一样,我的双手都克制不住的开始微微发抖。
尴尬,心虚,慌张,恐惧。四种感觉不断交互出现,我抱着那盆一分钟以前还
让我雀跃不已的婴儿泪,只是退了一步,张口,却什麽都说不出来。
「不在身上?还是不见了?」小马学长显然是误会了我的呆滞,他微微上扬的
眼角还是有着若隐若现的鱼尾纹,笑意不褪:「我不是叫你不要玩丢吗?你考试前
我借给你的玉,记不记得?找到要还给我。」
我只是深呼吸一口,很快点点头。
虽然玉就在我的口袋里,我却在当下根本不需要多考虑的立刻做了决定,顺着
学长的话,谎言就像流水一样很顺利的从我口中冒出来:「嗯,不晓得放在哪里,
我一定会回去找的。学长对不起。」
「没关系,你有空就找吧。」小马学长扬了扬手。
望着小马学长开车离去,我的胸口还是怦怦的被跳得很快的心给撞得发疼。我
居然一点困难都没有、一点准备都不需要的,睁着眼说瞎话,在小马学长面前公然
撒谎。
长裤左侧口袋里那块小小的玉此刻好像突然变重了。走着走着,每一步都能感
觉到它的存在。
最诡异的是,刚刚是下意识的说谎,没有预谋也还没想到原因,就直觉要先否
认再说。后来一路走一路才慢慢开始想,到底我为什麽要骗学长呢?
因为,我不想还。
还了之后,我与小马学长之间特殊的连结,好像就会这样断掉了。
我相信君苓学姊以前跟小马学长,一定也有过特殊的连结吧,不管是怎样,结
局又是如何。但是此刻,小马学长对待君苓学姊的态度,是完全的平淡无奇,甚至
连刻意回避或一丝丝尴尬不自然都没有。就像学姊发火时讲的一样,小马学长那麽
轻描淡写、那麽不在乎。
六月的艳阳下,将近三十度的高温中,我居然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要到这个时候,我才开始领悟到,自己有多依赖学长们,尤其是小马学长的关
照与注意。我也开始了解,之前对於小马学长把君苓学姊忘记,任她在实验室等了
一下午这件事,我当时为什麽会觉得难过,甚至有点生气。
我会不知道怎麽办,我会没办法接受,如果学长像对待君苓学姊那样子对待我。
一路抱着植栽回到系馆,手臂从发酸到发麻,我还是愣愣的保持原姿势没有改
变。到了楼上进实验室,我在我的隔间里把陶盆放下。刚刚内冷外热,冷热汗齐流
的走了这麽一大段路,进到有空调的实验室里,感觉有点恍惚。
我站在书桌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开始左右整理一下,先挪了个位置把婴儿
的眼泪摆好。午餐便当还摆在桌子上,一打开才发现刚刚急着跑开,清水学长只给
了我便当和饮料,却没有筷子或汤匙。总不能叫我用手抓吧?我随手抓起杨桃汁,
一面喝一面走出来。站在隔间门口,我环顾了一下实验室。
奇怪,怎麽一个人都没有?叶老师不在,我们林老师不在,阿江学长不在,连
清水学长也不在实验桌前面。实验室静得有点诡异。我晃过去清水学长隔间那边,
打算找汤匙或筷子好吃午饭。
不晓得是不是刚刚热昏了还怎样,走着走着脚步都有点浮浮的。越过实验桌过
来到学长他们这边,就听到里面有讲话声音传出来。
是我们林老师。我还正在奇怪老师跑过来清水学长这边干嘛,而且讲话为什麽
还要关门的时候,就被老师严厉而暴躁的声调给吓得停步了。
「怎麽有可能会没过!今天都几号了,你签证还没办好?」林老师平日虽然不
是谈笑风生型的,不过不高兴顶多是皱眉摆脸色,或是碎碎念,我几乎没听过老师
用这麽凶的口气跟谁讲过话。
清水学长低低的不晓得回答了什麽,结果惹得老师更气。
「岂有此理!当初口试排到这麽早,后面这段实验赶成这样,还不就是为了迁
就你六月底要去美国的时间?你现在才告诉我签证有问题,可能没办法去?」老师
越说越大声,简直吓人。
我之前虽然都还深深沈浸在考试、放榜的压力中,没有太注意,不过我也知道
是清水学长从一开始就很温和但坚持地要把他自己的论文口试时间定成紧接在博士
班入学考试之后的。所以临到这一个礼拜清水学长真是超人,连续考试考试考试,
才刚考完博士班笔试口试,大后天又要论文口试了,根本没办法休息。对这样的安
排林老师虽然不是很满意,但就像老师自己说的,为了要让清水学长在六月底可以
顺利去美国UCSF那边的实验室,老师跟学长们,甚至连我都要在自己的时间内抽空
出来帮忙。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学长他们负责帮实验和整合的部份,我则负责
要打字作幻灯片整理照片之类。
就连我都几乎相信清水学长已经放弃要走人的念头了,他会像以前一样逆来顺
受,接受安排,好好的考完试,去美国学实验,回来念博士班的。没想到到这个关
头,学长还是翻案了。
「反正再去办就对了!签证又不是多难的事情,你下午就再跑一趟,一定要办
出来!」老师怒气冲冲的丢下这一句,砰地推开门出来。迎面看到傻在那里的我,
哼了一声,一张脸好像铸了铁一样扳着,什麽话都没说的走过去了。
清水学长抬头,他很平静的看着我。
我们就这样安静相对了大约三十秒。
「学长。」终於是我忍不住打破沈默。「老师刚刚……好大声喔。」
清水学长微笑一下。他居然笑得出来,好厉害。「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会发生
这种事,只是冲早的问题而已。」
「到底怎麽了?」
「没什麽。不用担心。」清水学长站起来,开始收拾他桌面上散落的纸张文件。
一面收一面跟我说:「反正他再大声也就这几天了。我只要撑到论文口试结束,一
切就没问题了。」
「学长,我觉得这样……我还是觉得不太好。」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再怎麽
说,清水学长一直都在瞒老师,不让老师知道他真正的意愿。结局真的会像清水学
长想的那麽简单,他可以一走了之,然后就什麽都不用管了吗?
「你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事情是什麽吗?」清水学长好像没有听到我讲的话一
样,低着头,把他整理好的一小叠纸张拿在手上翻着翻着,眼睛盯着那些填满密密
麻麻文字数字的文件,声音平平的说:「我无法再继续忍受,自己的生命,要被老
师的喜怒哀乐所牢牢控制。我们都是走这一行的人,对於生命科学的奥妙与伟大,
不是应该更有感受与敬意吗?为什麽老师他们还这麽自满,这麽蛮横,这麽理所当
然的要操纵别人的生命呢?」
「学长你……」我简直是完全当机。清水学长讲的这些话有如一个太大的程式,
我的记忆体不够大,跑不起来。所以就当场卡在那里。
「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清水学长说完,抬头看到我好像木乃伊一样站得直
直的,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学长笑出来。他以为我在闪神。「你没在听?小马学长
讲得没错,你的眼睛好像龙眼核一样。」
「学长,你跟小马学长讲话越来越像了。」我吐出一口大气。「越讲越深奥。」
「还好吧,我跟小马学长怎麽比?」清水学长好像真的对老师刚刚发的飙一点
都不在意的样子。他还是那个惯有的微笑,虽然有点僵,不过和煦依旧。「小马学
长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路,很有自己的原则,但是手腕又好,
可以谁都不得罪。这种功力,我们再十年也比不上。」
手腕好,嗯,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腕,还前后甩了甩手掌运动一下腕关节。清
水学长噗嗤一声被我逗得笑出来。
「你真的好好玩。心情再烂,状况再不顺,只要看到你耍宝或被欺负时候的反
应,就会觉得高兴一点。」清水学长突然叹了一口气。「不过再过不久我也要走了。」
完蛋,连Ctrl、Alt、Delete一起按都没办法重开机的那种当法,我一个字都
讲不出来。
「来吧,就剩这最后一阵子了,我们一起加油撑过去吧。谢谢你们这段时间帮
我的忙,等我口试完一定会请你们吃饭的。」清水学长强打起精神,抬头把手上的
文件都递给我:「后面这些也麻烦你了,谢谢。」
「学长,老师那边,你真的打算……就这样……」看着学长要走出去,我血液
中隐藏的好管闲事因子好像怎样都不打算放过我的样子,逼得我还是开口追问。
「别想那些了,你什麽都不要讲就对了。老师问你也通通推说不知道就好,免
得到最后老师把你算成共犯,台风尾扫到你身上。」
「嗯,好。」
结果没想到,就是这样坏了事。
清水学长口试那天,我一大早就来帮忙了。比起平常上班的时间提早了将近两
个小时,走进系馆的时候还觉得系馆真是安静。一进实验室,捧着幻灯片盒的清水
学长从他的隔间那边走过来。整齐的衬衫长裤,要不是脸上有股淡淡的疲倦挥之不
去,学长今天看起来还真是比平日体面许多。
「早啊。」清水学长一如往常的跟我招呼。「今天要麻烦你了。」
「学长,祝你口试顺利。」我很衷心地说。
要负责帮学长放幻灯片的我开始帮忙检查片子顺序,一张一张很快的在墙上打
过去,清水学长站在旁边看,一面就着手上的讲稿比对。确定都没问题之后,我小
心翼翼地收拾好幻灯片,准备到楼下会议室去做最后确认时,阿江学长也进来了。
「学长你今天真早!」我有点惊讶。
「我早来有什麽稀奇,你这麽早到才真是难得。」阿江学长咧嘴一笑。
「我有常常冲到吗?」短短两句话,当场就让我不爽起来。
阿江学长不理我,他只是一正脸色,对旁边的清水学长说:「都准备好了吗?
不用太紧张,祝你讲得顺利。」
清水学长低着头,放下手中原来在忙的东西,默默颔首。
「领带呢?」阿江学长问。
眼看清水学长手一扬,从衬衫胸前口袋掏出一个什麽东西,我过了一下才看出
来是一条刚刚还折成一小卷的领带。领带并不花俏也不显眼,中规中矩的暗蓝色有
点显旧,不过清水学长还是很慎重地披上颈子,慢慢地打了一个结。
很奇怪的,就这样一条不怎麽样的领带,清水学长一整理好之后,整个人就莫
名其妙的焕发出一股很隐讳的,自信的气度,与平日安静温和的他不太一样。这条
领带好像有什麽力量,让清水学长沈稳了下来。他只是对着我们点了点头。「谢谢
学长。我去楼下图书馆把稿子再念一次。八点半我就过去会议室。」
「学长,清水学长为什麽跟你说谢谢,那领带是你带来借他的吗?」我很赞叹
地看着清水学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忍不住问把背包就放在桌上,已经开始看报纸
喝豆浆的阿江学长。
「你不知道领带的由来?」阿江学长迳自翻着报纸,头也不抬地说:「那条领
带不是我的。严格说起来,领带的第一任主人是杨师公哦。」
「啊?真的吗?骗我的吧!」我差点失声尖叫起来。杨师公是我们林老师、叶
老师还有邱老师以前念研究所时的指导老师,在当今我们这个领域里面提起来是喊
水会结冻、桃李满天下、人人都要肃然起敬的大人物。师公今年不晓得有没有八十
岁了,他老人家的领带怎麽会在阿江学长手上!
「谁骗你,就你不知道而已吧。」阿江学长还是那样面无表情,慢条斯理的说
着。「那条领带是师公送林老师的。小马学长硕士论文口试的时候,林老师把领带
借给小马学长。我口试的时候,小马学长把领带交给我。现在清水最需要了,这领
带上已经有我们好几代传下来的好运与祝福,他用了一定没问题的。」
「哇!那清水学长前几天,博士班的口试……」
「我之前就拿给他了,所以他考得不错的样子。希望这好运可以持续下去。」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情,不晓得为什麽,听了之后,有一股暖暖的感觉慢慢
从心口涌出来。这样一件不起眼的东西,从师公手中传到老师手上,再从老师传到
小马学长,阿江学长,一路下来,经历了时间的焠链与考验,有多少的期望跟祝福
在上面,又是多少智慧、经验与苦读的累积呢?
在这一刻,我好像发现了对於这个朝夕相处的实验室,以及这些在我身边已经
感觉非常熟稔习惯的人们,一个新的视角。从一个我从来没有站过的位置看出去,
於是有了完全不一样的风景。
无论在小事或大事上面有着怎样的毛病或缺点,推到底,可以这样天天天天,
心心念念的专注在一件事情上面,个性中一定有着一点难得的,独特的什麽吧。这
也是把这一群人从平凡人中划分出来的决定性因素。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麽深深
的感受到,这个圈子的人际长幼已经自成一个系统,里面传承着的精神与伦理,像
是用心编织的一张网,环环相扣,丝丝牵连,牢不可破。
如果是这样,清水学长,真的能脱身吗?
我是不是终究也要面临这样的问题?
捧着幻灯片盒发了一阵子的呆,阿江学长都浏览完他的国内外大事体育版社会
新闻版起身走开了,我还在出神。待我看见阿江学长神色自若地走进我的隔间时,
这才恍若梦醒,放下幻灯片盒立刻追了进去:「学长你要干什麽?学长你……」
阿江学长看我火车头一般的撞进来,莫名其妙的反问:「你以为我要干什麽?
我进来找东西啊!药商的电话不是都在你这边?」
学长手上确实是拿着资料夹在翻,我略略放下一颗心。才刚搬进来不久的婴儿
的眼泪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下,绿油油的煞是可爱。我走过去,轻轻摸摸叶片,又整
理一下旁边的铁线蕨末梢一些焦黄卷曲的叶子。
「你这麽宝贝这些草,好像在养宠物一样。」阿江学长不经意地说着。「不要
再玩了,快点去帮清水的忙吧,楼下会议室应该可以开了。」
「学长我不是在玩,我是在整理。还有,为什麽你们每次都说这些是草?它们
都有名字的耶。」我有点不太服气地说。
「说玩有什麽不对,只要做得很高兴,就像在玩啊,我也很喜欢玩Sma1跟Hind3
。又不是小孩子了,爱玩又怕被大人骂?」阿江学长找到了他要的东西,出去了。
「你去所办找秘书拿钥匙没?幻灯机最好先跑过一次,楼下那台有时候不太好用,
要是有问题上来找我。」
好像被什麽东西给撞了一下,有个本来密闭的封口被撞开了。只觉得学长讲到
了一个很重要的关键,我一直在想或一直没有在想的,靠我自己的力量一定解不开
的关键死结。
匆忙之际我却无暇思考,出来重新抱起幻灯片盒下楼去所上办公室找秘书要钥
匙。才走出电梯,走近所办,迎面就看到林老师锁着眉从所办出来。
「你要来拿钥匙?在我这里,都几点了还没去开会议室?」林老师那忧国忧民
的表情又出现了。他跟我一起往会议室走,一路上一直在东念西念:「幻灯片你都
整理好了?有没有最后再看一遍?后面讨论carrier的地方他到底放了几张?你有
跟他确定过次序?预讲的时候这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清水人呢?他怎麽就放心让
你一个人弄这两大盒幻灯片?」
「老师,我们刚刚在楼上已经又重新对过一遍确定次序了,清水学长现在在图
书馆,他说要再顺一次讲稿。」
「我看他真是有够散的,不晓得是怎麽回事,他以前不会这样啊!」老师显然
是新仇旧恨一起翻了出来,眉越锁越紧,开了门进会议室,一面指挥我调整幻灯机,
一面一直叨念清水学长的事给我听,害我耳朵都快要流油:「我刚在办公室还特别
去问秘书,清水的美国签证办得怎样,机票定得怎样。结果秘书说,清水什麽都没
跟他讲。这实在也太散了吧!我问你,清水准备出国到底准备得怎麽样?他签证的
事情,你听他说了什麽没有?」
听到这样的问题,心中就是一凛。果然被清水学长料中,老师不只逼问他一个
人,连带的我们这些旁人都不能幸免。我只是低着头继续数着片子,装死。
「清水这个人,真的不是我爱讲,做事情瞻前顾后,一点冲力魄力都没有。不
逼他,就好像什麽都做不来一样!」老师一脸的不满意:「你讲话啊,怎麽老师问
你都没听到的样子?」
「老师,学长最近忙考试跟论文……」被逼得没办法,我嗫嚅着。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在问你,你清水学长不是一面在准备出国的事吗?签
证到底是哪里出问题,你有没有听他说?我问他好几次,他都没讲出个所以然来,
问小马也是给我打太极拳说他不清楚。你呢?你知不知道?」老师不肯放弃,追问
了好几声。
「不知道耶,老师,我没听学长提起。」我这也不算说谎吧,关於签证的事情,
我是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都没听他讲?什麽都没讲?」
我摇摇头。继续放幻灯片。卡抆卡抆,卡抆卡抆。
放完一盒要换片匣的时候,我抬头看见站在门边的老师,脸色阴沈得可怕。
不是刚刚那种烦躁而忧虑的表情。此刻老师表情,只能用阴沈二字形容。好像
乌云密布的天空,随时就要倾下一盆声势惊人的大雨一般,令人望之生畏。
九点正,清水学长口试开始。我只负责帮学长在讲述过程中放幻灯片,之后就
退出来了。就我所看到的,清水学长虽然一开始有点紧张,讲得稍微快了一点又漏
掉几个细节之外,后面表现就很稳了,侃侃而谈,条理分明,我一面放着片子,一
面就帮学长暗暗的骄傲着。
学长的口试继续进行,我上楼回实验室做工。一直到午餐时间都过了,清水学
长都还没上来。我不晓得为什麽有点忐忑,时间拖得这麽长,到底是不是好事呢?
频频看着钟,眼看一点过去了,一点半也到了,学长的口试整整进行了四个小
时,居然还没结束。到后来,连小马学长都有点诧异。「怎麽会这麽久?」
「我也觉得怪怪的。」我忧虑地问小马学长:「学长你以前口试有这麽久吗?」
小马学长扯起嘴角淡淡的笑了一下。「没有。」
「那……」我还是觉得不安,想了一想,决定还是照惯例来向小马学长虚心求
教:「学长,我早上,觉得老师怪怪的耶。」
「哦?怎麽说?」小马学长看我一眼。
「嗯,早上我跟老师一起进会议室,我在帮清水学长弄幻灯片,然后……」我
考虑着,一面回想一面说:「老师好像从秘书那边听到清水学长签证还没弄好的事
情,很担心。他有问我知不知道情况怎样,我说我什麽都不知道。然后老师脸色就
变得更坏了。」
「你只说了『什麽都不知道』?」小马学长听了,先是沈默一下,然后问。
「应该是。清水学长有交代我,老师不管怎麽问,都要推说不知道。」
小马学长又沈默了。他嘴角的笑意慢慢在隐去,换上了深思的表情。
「学长,老师到底……」
结果还来不及多讲,林老师跟清水学长都上来了。老师走在前面,清水学长抱
着两大盒幻灯片,两个人表情都僵僵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们进来之后
也都没开口,气氛顿时变得有点诡异。
「恭喜啦!你们实验室又多了一个硕士,要朝博士迈进了。」还是落在后面的
叶老师笑呵呵地边说边走进来,才打破这僵硬的片刻。小马学长、在隔间里面的阿
江学长都闻声过去,道贺询问,实验室里热闹了起来,也让我悬着好久好久的心可
以放下来了。
学长,你终於成功了!
趁着他们都还在高谈阔论,我溜进去清水学长隔间,对着正在把幻灯片盒以及
讲稿收拾好的清水学长说:「学长恭喜,口试都顺利吧?」
学长没有抬头。
「现在开始学长终於可以放松了,这种感觉一定很棒吧?学长你有没有打算先
去哪里玩一玩?反正要修改的地方应该也不多……」我还在兴高采烈的帮学长开心,
吱吱喳喳个没完的时候,从进门到现在都还没开口的清水学长,此刻抬起头。
他看着我,好像有点困惑,有点不可置信。学长这样的反应让我越讲越慢,到
后来住了嘴,笑意也凝住了。
「是不是你,跟老师说了什麽?」清水学长的嗓音已经略带沙哑,有着深深的
疲惫。「到昨天最后一次预讲时都没什麽大问题的,今天口试的时候,林老师整个
人都不对了。他咬着我一直没有完全弄完的对照组还有carrier的部份,问个不停。」
「啊?」不对,这真的完全不对,前面两次预讲都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啊?
「我自己的指导老师,不但没有帮我,反而在我最弱的地方狠狠砍了好几刀,
我差一点走不出那间会议室。」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清水学长缓缓讲着,他眼眶
居然开始淡淡泛红。讲的话也停了好几次,深呼吸着,好像讲不太下去。「要不是
所长帮了一点忙,我大概是不会过了。现在要大修最后两章,我不知道这麽短的时
间里,我要怎样修到老师肯签名。为什麽才一天而已,就有这麽大的转变?」
我一面听着,觉得从指尖开始慢慢的发冷,一直冷到骨髓里,四肢都渐渐的发
麻,无法移动。嘴唇好像也被冻住了,麻麻的没有感觉。
「我……我不知道,怎麽会这样,早上老师……老师问我知不知道你的签证,
准备得怎麽样,我就说我不知道啊……」我的声音好像不是我自己的,陌生得令我
心惊。
是我吗?是我讲错了什麽吗?
清水学长看着我的眼神好遥远,好像不太认识我一样。
「你真的,只讲了这样吗?」
虽然是中午刚过,学长的隔间没有窗,我看不到阳光。只觉得四周好像慢慢在
变暗,我简直看不清楚面前熟悉的学长。
「你们两个在干什麽,快出来啊!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先小庆祝一下!」叶老师
从外面喊进来,快活开朗得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今天的主角怎麽躲
在里面,赶快啊!就等你们了!」
那一顿叶老师吆喝着要当非正式庆功宴的午饭,最后没有吃成。我跟在清水学
长后面走出隔间的时候,我们林老师虽是努力要做出没事的样子,但大家都看得出
来有多勉强。他僵僵的解释:「等全部改完送出去再说吧。我跟小马,现在要过去
医学院那边,跟人家约两点半的,已经要冲到了。」
本来还有热闹的表象的,短短几分钟之内变成好像烟火放完了,曲终人散。小
马学长跟老师出了门,清水学长要回去休息,各走各路。待叶老师也走了之后,阿
江学长决定出去买东西吃。他看看一直低头在做实验的我:「你不用吃饭吗?」
「我不会饿耶。」我还是低着头回答。我怕一抬头,学长就会看到我已经红了
的眼眶。
阿江学长没多问,他出去之后实验室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背景噪音,熟悉的器材药品,一切都跟几个小时前完全相
同的,为什麽我坐在这里,好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一样?
在关键的论文口试中被自己的指导老师刁难,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我一面帮清
水学长难受,一面不断不断在回想,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回想早上遇到老师那几
分钟里面,我到底说错了什麽?我到底做错了什麽?
我想不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为什麽会变成这样子。
可是就算我想破了脑袋也没用,伤害已经造成。清水学长整个人像是被抽掉魂
魄一样萎靡疲惫,看着人的样子好遥远,我只要一想到清水学长一路以来的温和,
再想到他今天的样子和眼神,我就完全无法控制地开始掉眼泪。
一面做实验一面哭,静静的实验室里面没有小马学长,没有清水学长,没有大
家,感觉上就像是一个荒废的山洞,我的哽咽声几乎都会激起回音。
电话呜呜呜地响起来的时候,我根本不想去接,一面抹眼泪一面继续往桌上的
离心机里塞eppendorf。可是打过来的人大概很确定我们实验室有人在吧,铃声一
直不停,我都塞完一车了,还在响。
还是去接了。接起来是个有点低的女声。「为什麽这麽久才接电话?」
「请问找哪位?」我没精打采的,也没力气去管这人口气好不好了。
「你走得开吗?下来一下。我会在后门外面抽根烟。」
后门?外面?抽烟?要到这里我才把声音跟话里的重点连起来。原来是君苓学
姊。
七手八脚把手上还在进行实验的样本赶快处理一下,留张纸条说我会回来继续
弄完,就照学姊的指示下楼到后门外面去找人。学姊果然已经在那里了,小烧杯里
面有一两个烟蒂,学姊大概已经等了一会儿。
炎炎夏日,学姊穿着无袖上衣,还是披着长发,她见我推门出来,只是用手一
把握住捞起颈后的发,松了一松:「热死人了。」
我点点头。下午这个方向会有阳光直射,是真的很热。
「干嘛一脸委屈,你哭过了?」君苓学姐的杏眼打量我一下,菱形的唇抿着有
点不以为然的笑:「跟清水一样,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们似的。」
「学姊,清水学长他……」
「我知道,我刚刚遇到他正要回去,有跟他谈了一下。」君苓学姊继续抽她的
烟,吐出一口之后才问我:「你到底跟老师讲了什麽,发生了什麽事,你从头到尾
讲给我听,讲清楚。细节记得多少讲多少。」
我的委屈在学姊讲了「我知道」三个字之后,就排山倒海的迎面而来,鼻子又
酸了,眼泪夺眶而出。我在楼上的时候就已经把早上遇到老师前后的流程仔细回想
过大概三百遍了,此时一点困难都没有的叙述给君苓学姊听。唯一的困难就是常常
要停下来擤鼻涕或抆眼泪。
学姊很安静的听,只是抽着烟。烟雾中她的眉眼凝着思考的弧度。
「……然后,就是这样啊,我记得的就是这样,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讲错了什
麽?」我一面抆着眼泪一面讲,好几次声音都变了,不过还是努力把情况给描述完
毕。
学姊本来是盯着她面前的石阶的,此刻抬起一双线条清楚的单眼皮杏眼,看着
我。「你确实没有讲错什麽。」
不得了了,这就像发酒疯的人,越劝会越疯,我一听到这样的公道话,当场就
更难过,鼻音重重的追问:「学姊那为什麽……」
「我觉得是林老师的问题。」君苓学姊把手指间的烟蒂丢进烧杯,冉冉的白烟
慢慢淡去。「我刚听清水讲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林老师大概一直都在不满清水
的态度,到今天早上才全部爆发。林老师的个性你不知道吗?他发脾气是不看地点
不看场合的。一不高兴就摆脸色,摆脸色还算轻微的,要是遇到大场面该忍耐的时
候,他还是不会忍下来,情况就会变成这麽糟。」
「怎麽可以因为一时的不高兴,就这样毁掉自己学生的论文口试?」
「你不知道他们都觉得,学生的生死,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吗?」君苓学姊单
薄的脸上又浮现那种带着点厌倦的冷笑。「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林老师是很专
注的,一心一意的,要在自己实验室里面称王。平时看不出来,但是遇到这种大事,
他不给清水一点教训,是不会甘心的。」
「可是……」我怎麽样还是不能相信。「可是清水学长不能毕业,对老师有什
麽好处!」
「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反正清水还是继续留下来做实验啊,能不能毕业对
林老师有什麽影响?研究生还有论文掌握在老师手中,会比助理更听话,这样的高
级助理不用白不用。何况清水敢不听话,敢忤逆他的意思,他是一定会电清水的,
只是时间的早晚。」
时间的早晚。清水学长也讲过这样的话。我突然想到。
我突然想起来的还有更多。像是寒假的时候我刚知晓清水学长不打算去美国,
想要用骗的,一路哄着老师这件事。那次我也只是不小心反问一句安排得兴高采烈
的林老师有没有问过清水学长的意愿……
这算不算前科?难怪清水学长跟小马学长,好像都以为我不只讲了「我不知道」
四个字,我一定讲了更多。
「学姊。」我突然觉得一阵焦灼冒上来。「学姊我真的什麽都没多讲,可是老
师现在这种态度,学长他们都觉得是我的错,我,我要怎麽办,我又不能去对质……」
「你本来就不用多讲,林老师只需要抓个话尾巴,他就可以自己想很多了,这
你不必怪自己。」
「可是学长他们会怪我啊!」我忍不住喊起来,眼泪又滚下面颊。
「你干嘛这麽怕他们怪你?」君苓学姊嗤之以鼻。
「学姊,清水学长的态度好可怕,我从来没有看过他这样……」我徒劳地抹着
眼泪,一面倾诉我的恐慌。一向对我那麽好的学长,今天眼神变成那麽冷漠遥远,
光想到就觉得快要窒息的无法忍受。
「没什麽好怕的,我刚跟他讲话的时候,他也是那个死样子。」君苓学姊吐出
一口烟,不太在乎。「清水只是在闹情绪,过几天就好了。在口试被电又不是什麽
世界末日。清水也太天真了,难道他以为一切就会像他预想的那麽顺利吗?他跟林
老师有什麽两样,还不就是希望事情照他的意思发展?没有完全符合他的期望,就
怪东怪西的一定要找个人来怪。」
从中午以来我折磨了自己这麽久,却完全没有想到过学姊的这个论点。果然学
姊还是比我犀利五百倍。
我慢慢的平静了下来。只是还是傻傻的看着学姊。脸颊因为泡过太多眼泪所以
有点像两块橡皮,僵僵的不太能活动。
学姊略尖的下巴对着我抬了抬。她好像有点误解我的呆滞。语带嘲讽。「不要
发呆。你不相信我的话?没关系,你等小马回来之后,问问他的想法。他应该也是
这样觉得。他也会告诉你没什麽好怕,不用理他们的。」
「学姊,我不是……」我张开口,还没想到该怎麽讲时,就被学姊打断了。
「不相信我没关系,反正你去问小马吧。他的话你不是当圣旨吗?」学姊的眼
神又变冷了,她漠然地调开视线,语气有些不屑。
虽然学姊这样说,可是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问小马学长什麽。实验室的气氛糟
得不像话。清水学长跟老师在冷战,可是要补做的实验与改写的东西那麽多,学长
不来也不行,老师不管他也不行。那种尴尬跟僵硬就不用多说了。
清水学长现在在实验室,若非必要,绝不开口。所以我分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想
讲话呢,还是单单不想跟我讲话。我对於这样的情况可说是完全的手足无措,每每
在清水学长简短到不行的「嗯」「好」「放着」这种回答之后,很沮丧的默默走出
他的隔间,难过得很想大哭一场。学长连话都不想跟我讲,又怎麽可能愿意听我解
释什麽呢?他又怎麽会相信我?
於是我也开始躲在自己的隔间里面,对着日益茁壮的植栽们发呆。然后我发现,
原来我平时这麽吵。少掉我自己的叽哩呱啦,老师跟学长们顶多就是交谈两三句,
实验室很快又会落回沈默的状态。
这就像打回力球。球打出去要弹回来,才能继续打下去。
仙人掌发了芽也长大了。铁线蕨欣欣向荣。黄金葛是老样子。西瓜皮该换盆或
分株了,楼下图书馆吴小姐不知道要不要。婴儿的眼泪,真的很可爱。我喜欢圆圆
的叶子。也许这礼拜六该去花市买个大补帖回来帮它们加点菜。主人心情不好,植
栽们可能也会生病。
「你们要加油啊,我会帮你们补一补的。」我叹口气,手指弹弹婴儿的眼泪那
小片小片的叶子,把水珠弹掉,一面说。「多喝点水才会长得大。你们长大又不辛
苦,尽量的长吧。」
「你跟它们讲话啊?有没有唱歌给它们听?」小马学长笑吟吟的在门边说,他
不晓得在那里看多久了。我只觉得耳根一热,赶快把面前的植栽们都推回原来位置
放好。
「学长。」我转过头,努力挤出一个有精神的表情。「有什麽要帮忙的吗?」
小马学长看着我,笑意淡淡的。
我有点朦胧的在想,我所看到的小马学长,好像一直都是这样。笑笑的,轻描
淡写的。永远都是这个距离,不近也不远。永远都是这个温度,不冷也不热。君苓
学姊刻意挑衅,邱老师的刺耳话语,我们林老师的脸色,学长都好像转头就忘记了,
船过水无痕,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这到底是先天的个性,还是后天的培养呢?
「过来一下吧,你跟清水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小马学长偏了偏头。「我
本来是不想管的,不过看你们两个这样子,实在看不过去。」
「学长可是……清水学长好像……我会怕……」我很尴尬的嗫嚅着。
「叫你来就来。」
我还能怎样,只好起身硬着头皮跟着学长走。越过实验室,经过老师办公室门
口,我还不忘记不动声色的往里面张望一下。
「老师他们下午要开系务会议,不会进来的。」小马学长脑袋后面好像有长眼
睛,我才一动他就知道我要干什麽。我吐吐舌头,不敢再乱动,只是低着头跟在学
长后面走进清水学长的隔间。
「看吧,给你吓成这样,可怜的要死。」阿江学长也在,他靠在桌角,一看到
我们走进来,就敲敲桌面,指着我对清水学长说。
清水学长没抬头,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只是盯着桌上的一大叠资料,好像
在发呆。
「清水,你闹脾气要闹到什麽时候?」小马学长顺手关上身后的门,我这才发
现原来清水学长的隔间是有门的,大吃一惊,非常讶异的回头看了很久。
「干什麽这样瞪着看,你没看过门吗?」阿江学长下巴一抬,往清水学长头顶
的方向扬了扬:「看你闯的祸,清水不能毕业都是你害的。」
我怎麽觉得阿江学长是在这里搅局的。「学长你自己以前还不是拿清水学长的
论文开玩笑。」
「我哪有?」
「有。」
「没有。是你一个人害的,不要乱拖别人下水。」
「学长!」今天我的靠山在这里,我才不怕你。转头第一时间就搬救兵。「学
长你看阿江学长!」
「你就是这样,爱告状!」阿江学长瞪我一眼。
「我没有啦,我真的没有!」被阿江学长「爱告状」三个字讲得又羞又愤,气
急攻心,一跺脚,眼眶很没出息的又热了,开始掉眼泪。「我什麽都没说,我只说
我不知道,我没有跟林老师讲什麽啦!」
「好了好了,嚷嚷什麽呢?人家讲两句就哭,你怎麽这麽爱哭?」小马学长斜
斜瞟我一眼。「不管怎麽样,跟你清水学长道个歉吧,看你下次讲话要不要小心一
点。」
「可是我……」我委屈的要死,一面抹眼泪,一面看着依然保持原姿势没有动
的清水学长,不晓得怎麽办。
「叫你说就说啦。」小马学长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背,示意要我讲。
「学长对不起,我真的没有……」
「算了。」清水学长终於抬头,表情很平静。「我想这跟家桢应该没有直接的
关系吧,林老师要发飙是冲早的事情,我只是没想到会是那一天。」
「学长……」我的眼泪明明抹掉了,现在又滚下来,鼻子很酸。
好辛苦,读书好辛苦,做人好辛苦,学长都好辛苦。
「你自己觉得没什麽的话,听在别人耳中,也许会变成有什麽。」清水学长这
麽多天以来第一次正眼看着我。他很温和的说:「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对整个情
况不是很能接受而已。不过这也坚定了我一定要走的决心。家桢,你是要留下来的
人,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的注意这一点,知道吗?」
我用力点着头。
「我还是觉得陈家桢太笨了,有的时候不该讲的话就是忍不下来,看她在邱老
师前面就可以看得出来。」阿江学长大概是外星人派来的,这种时候讲这种话分明
是火上加油嘛!没看到情况已经要转好了吗!
「也不能这样说,这次真的是林老师借题发挥。我那天跟老师过去医学院的时
候有听他在车上发脾气。」小马学长淡淡地说。「关键是家桢那天早上讲的话没错,
不过要严格算起来也不是。老师说,要出国的事情从二月开始讲,已经讲这麽久了,
清水跟家桢这麽好,一天到晚在一起的,怎麽可能家桢什麽都不知道、不清楚。所
以一定是清水根本没有在准备。他是这样推论的。」
我简直目瞪口呆,完全不可置信。这是什麽推论?「就这样?就因为这样?」
「所以还是家桢讲错话。」阿江学长说。
「不然换成你在那个场合,你可以讲什麽?」小马学长反问。
「至少可以换模糊一点的说法嘛,像……『好像有听说,不过不清楚』之类的。」
「你觉得家桢有这种应变能力吗?」小马学长嘴角又撇起那个淡淡的笑意,他
斜斜看着坐在桌角的阿江学长。
「都这麽大了还笨成这样,怎麽能怪别人生她的气。」
「清水自己应该要知道冲早会有这样一天,他没有帮老师找好台阶下,老师会
爆发这是意料中的事。」
「清水本来就已经一心一意的只想着要安全离开,他哪里还有余力去关心别人
的处境?」
「所以我说清水没有帮老师找好台阶下啊,这样让老师也很难放下脸来让他好
好的离开,不是吗?要说笨,两个都笨。」
「学长,为什麽我们就在他们面前,他们还这样批评我们?」我慢慢的往清水
学长那边移动,睁大发酸发烫,可能已经肿起来的眼睛,看着面前自顾自你一言我
一语讨论得如火如荼的两位博士班学长。一直到我都穿过他们两人过去清水学长旁
边了,他们还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继续争执着。忍不住偷偷问也是呆坐在那里无话
可说的清水学长。清水学长苦笑了一下。
「习惯就好了。」清水学长对着蹲在他椅子旁边的我低声说:「现在你算是亲
眼看到了,林老师发起狠来是这样的。老师虽然对你不错,不过你心里还是要有个
底,知道吗?」
我用力点头。「学长,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清水学长很温和的摸摸我的头。「我们都知道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的。」
「没事就好,清水赶快继续改论文。家桢出来做实验,不要在这里吵你学长。」
小马学长跟阿江学长的讨论终於告一段落,学长重新打开隔间的门,实验室那边的
冷气比较强,此刻迎面而来是一阵清爽。
「谢谢学长。」出来之后,我小小声的跟小马学长道谢。
「没什麽,小事一件。」小马学长淡淡笑着。「清水跟林老师一样,也只是需
要个台阶下。你啊,这种事情你又看不出来,也不会处理,当然只能闷在那里跟你
的花花草草讲话。」
「学长,清水学长这边没事了,那老师那边怎麽办?」我的事情才刚搞定,就
开始帮清水学长担忧了。
小马学长没理我,迳自出去从冰箱拿了要我帮他做的样本回来,一面交代我要
做什麽分析,一面很胸有成竹的说:「你放心吧。林老师的台阶已经帮他准备好了,
现在就看他下不下来而已。」
「学长你好厉害喔,连老师那边都可以摆平。」我很衷心地说。小马学长这样
说,那就跟以前每一次遇到状况时一样,只要交给学长就没问题了吧。
「不关我的事。林老师的台阶,是别人帮他准备的。」小马学长头也没抬地说,
迳自用细签字笔在离心管上面做记号。「我不是很关心林老师有没有台阶下。我只
是不想看你一天到晚那个愁眉苦脸的可怜样。」
小马学长说得没错。林老师的台阶果然是有人端过来的,那个人就是王老师。
据说在系务会议上面,王老师放下身段,当着全系老师们的面,向我们林老师
请托,说她自己因为下个学年度要出国进修一年,无法兼顾,所以研究生里面她最
看重的张宛莹,要请我们林老师多多关照了。
「这麽简单的几句话,王老师早点讲出来,就不会有这麽多波折了。」小马学
长的评论是这样。「讲到最后也都是一个面子问题。王老师重面子,林老师也重面
子,现在这麽强悍的王老师肯在大家面前向林老师示弱,给足了林老师面子,林老
师再怎麽不爽,也不能不装出个和气生财的样子。」
我皱着鼻子不以为然。「林老师哪有不爽,我看上次开完系务会议回来以后,
林老师心情都变得很好啊!」
这是真的,林老师从那天之后,心情简直是止跌回升,脸色也好得多了。我担
足那麽久的心事,前面闹到整个实验室像中东战场一样,我简直是以泪洗面的,结
果简简单单几句话,事情就解决了。
我这才发现面子是这麽重要的一件事情。
「你看,你又来了,上次的教训还不够?」阿江学长瞪我一眼。「不该讲的话
就不要乱讲,少讲一句就少一点麻烦,这你还不懂?」
「可是小马学长也说上次那件事不是我的错……」
「小马学长帮你,你就可以为非作歹吗?」
我隔着实验桌,远远对阿江学长吐舌头做个鬼脸。学长们都笑起来。
就这样,七月初,清水学长拼了命把论文修改完毕,拿到老师虽不满意但没有
另外多刁难的签名之后交了出去。美国那个缺的问题呢,老师他们花了一点工夫跟
对方实验室道歉,并说好明年夏天一定会派人过去之后,算是暂时解决了。张宛莹
和清水学长都考上了博士班。我也不出大家所料的从备取补上来成了新科研究生。
暑假开始,好像一切都慢慢的落回原来的轨道上了。
我们这几个实验室有个惯例,因为走的方向相近,每年暑假都要一起开个会,
讨论下一年的研究方向、研究计画、经费,以及各研究生的修课情形等等。奇怪的
是,这种会明明就是大家找个都有空的时间坐下来谈一谈就可以的,偏偏每年都要
带队出去什麽山上海边开个两天,煞有介事的样子。今年轮到邱老师他们实验室主
办,我收到通知的时候还很惊讶。
「我也要去吗?」我很不可置信地问。
「当然啊,你今年是硕一的研究生了呢。」清水学长笑笑的回答。「我才应该
不用去吧。」
「学长你怎麽可以不去。」我指着名单:「我们实验室博士班就有三个耶,好
强喔!」
「强什麽,我又不念。」清水学长说。放暑假之后,他根本很少来实验室,就
算来了,只要老师不在跟前,他就是坐在那里聊天或玩电脑,不然就是排pipet,
甚至还帮我浇花,就是不会去碰实验就对了。反正他论文都交出去了,帮老师做的
东西也只剩收尾而已,看他清闲的样子,真是令我羡慕到极点。
「学长你真的不念吗?这麽辛苦考上了,不念不会很可惜吗?」我还是不太能
相信清水学长打算就这样走人。
「不想念就是不想念。我月底要去考高考。这个不要给老师知道喔。」清水学
长叮咛我。「我找到新工作就会走人了。」
「学长那你……博士班……系上这边怎麽办?」
「反正到时不来注册就好了。学校又不会拿枪逼着我念。」
「可是学长,你如果真的不想念,应该连报到都不要报到啊,这样后面备取的
人才可以备得上来,不是吗?」
清水学长很奇怪的看我一眼,好像我问的是什麽荒谬的问题一样。「这样老师
就会知道我不念了,那我看我的论文就别想拿到他的签名了。」
我突然感觉不太舒服。
那些辛辛苦苦准备了这麽久的人,有可能可以进来念的,却因为清水学长的关
系,要白白牺牲掉一个名额,这样不是很冤吗?
「老师冲早会知道的啊!」
「对,可是冲或早会有很大的差别。现在他知道也没关系了,我的论文已经交
出去,学位已经拿到手,我连来做实验都是在帮他忙耶,我自认已经对林老师仁至
义尽了。虽然他之前在口试的时候那样对待我,我也没有怎麽样,对不对。」
学长变了。清水学长虽然语气淡淡的,可是一点也不温和。他的倔强跟别扭其
实都被他安静的外表掩盖得很好。还是因为这几年来的逆来顺受,才让他现在变成
这样的?
然而一路看着清水学长受到的待遇,我根本没办法责怪他。虽然我对他的做法
实在有点不以为然。
「我要走了,今天要请君苓学姊吃饭。她上次在我口试之后心情很烂的那天,
有跟我聊了一下,我说好要找时间请她吃个饭的。」清水学长只待在实验室不到两
小时,就又要走了。他微笑问我:「你要不要一起来?今天学长他们都不会进来的
样子,你不必这麽认真。」
「喔,我还要二十分钟才弄得完耶。」我看看我的计时器。
「那我在楼下等你,你弄完就下来。」清水学长叹了一口气。「学姊也要走了,
你真的只剩下小马学长跟阿江学长可以帮你啦。而且小马学长明年也要毕业了,你
还这样迷迷糊糊的……」
我被这几句话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发着呆。
「君苓学姊……要走了?」问出口没人回答我,然后才发现清水学长已经不在
跟前了。
待我把手上的实验先告一段落,跑下楼时,已经过了十二点。暑假时分,系上
的人本来就变少很多,加上是中餐时间,走廊上简直是静悄悄的。我走过那个堆满
杂物的走廊,到了底最后一间是邱老师他们实验室。探头进去,里面好像也没人。
我正要退出来时,就听到叶老师的声音。
「我也只是问一问啊!是你们主办的,这些事情不就是你在安排?」叶老师声
音不大,不过清清楚楚的传出来。我回头看了一下,才看到叶老师站在学姊的隔间
外面。学姊还是略低着头,头发遮去大半的脸蛋,看不清楚表情。
叶老师就挡在隔间门口,学姊好像想出来也出不来的样子。不管叶老师问什麽,
君苓学姊就是低着头不耐烦地看着地上,也不答腔。
「那你去不去,这总可以告诉我吧?」叶老师又问。一向爽朗大方的叶老师,
今天声音里带着不寻常的压力。他略压低的声音很急促地追问:「我还听说你打算
离职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终於毕业了,当然可以离开了吧?」学姊此刻突然回答,她扬起下巴,稍
嫌单薄的脸蛋仰着,没有什麽血色。薄唇很倔强的抿住。「叶、老、师,我去不去
开会,不需要向你交代!」
语气里的讽刺令我听了不寒而栗。清水学长呢?怎麽没看到他?看到这样的情
景,我不晓得应该怎麽办。
学姊很决绝的讲完,不顾叶老师的反应,硬是侧身要出来。说时冲那时快,叶
老师伸手拉住君苓学姊的手肘,不让她走。
「你为什麽要这样讲话?我只是关心你啊!」叶老师不肯放手,学姊也没有挣
扎,只是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地上。「为什麽你都不商量商量就自己做决定,你
再来打算去哪里呢?助理不是做得好好的?」
「做得好好的?」君苓学姊略扬起下巴,很轻蔑地看着叶老师。「是谁在毕业
典礼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对我说,『你总算毕业了,可以不必再利用你的叶老
师了吧』?有谁被这样讲完之后,还可以『好好的』继续待下来?」
「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她那天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可以这样羞辱人吗?」学姊一个字一个字讲得很清楚,不过语
调都没有提高:「我已经在找新助理了,找到交接完就走人。我自己的老板邱老师
都没有意见,你又是谁?」
「你这个个性,到什麽时候才改?别人的关心,你从来都是这样的态度!」叶
老师很不满的样子,不过依然没有放手。「今天要是马树人来问你,我看你就不会
这样说了吧!」
「不要跟我提起他!」学姊突然很用力的一扭,把老师甩开,转身很激动的瞪
大眼睛,对叶老师大声说:「我跟他的事,从来不用你管!」
「你这麽生气干什麽?我也只是说一说而已。」叶老师手被狠狠甩出去,撞到
实验桌角,老师皱着眉好像很痛的样子,用另一只手抚着手背,一面语气也激动起
来:「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像这样一意孤行到什麽时候,小马那种人,他对你好不好
你自己心里有数,你不是没有眼睛,你难道看不出来他现在根本就是陈家桢的……」
「我再说一次,这些不关你的事!」
我也不知道该怎麽描述。终於领悟到,很戏剧化的场景在现实生活中是会发生
的。而在眼前真真切切的演出时,我只觉得自己像一根盐柱,只能定在那里不动,
在暗处看着彷如舞台一般的眼前,人物不断出场,台词不断变换。
我的思考能力像抽取式记忆体,不晓得被谁抽掉了,遂丧失了反应。
君苓学姊已经一阵风似的从里面卷出来,我闪身站到冰箱旁边,学姊完全没有
注意到我,就这样从我眼前疾步冲了过去。空气中散着学姊很淡的发香。
没多久,叶老师也出来了。同样是没有注意到隐在角落的我,脸色不太好的悻
悻离开。
我一个人站在发出低低马达运转声的冰箱旁边,无意识地把手臂靠在冰凉的不
锈钢外壳上面,觉得一阵金属性的冷意传到皮肤上,引起阵阵鸡皮疙瘩。
现在怎麽办?我要去哪里?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我才开始慢慢的移动已经压得有点发麻的手臂,慢慢转
动僵硬的脖子,然后迈开脚步,努力地往外走。我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只是
觉得应该要走,要离开这个角落,这样而已。
走出来系馆大厅,然后到了门外,刺眼的阳光带着凶猛的温度扑面而来。我睁
不开眼睛,下意识地用手去阻挡,遮在额前。
「你怎麽这麽慢呢,我在这里等好久!」清水学长看到我,有点焦急的样子,
他走过来:「学姊也来了,你不是说弄完马上下来吗?」
学姊靠在旁边的墙上,点着一根烟,表情很平静,只是有点疲倦。完全看不出
来刚刚才跟叶老师在实验室激烈争吵过。她的杏眼略眯着,打量我一下。「你……
怎麽了?」
我用力甩了甩头,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刚刚看到听到的通通都甩出我的脑袋一
样。「没事。我没有事。」
那天午饭我吃得很沈默,下午回去做实验也很沈默,其实是后来的几天我都很
沈默。夏天的午后,我常常躲在隔间里面听着整齐的蝉声不断不断流进来,一面看
着我那些因为天气热而有点奄奄一息的盆栽们。尤其是婴儿的眼泪,非常不耐热的
植栽,我简直不晓得拿它怎麽办好,很想直接抱出去外面放在空调出风口下面。
「我听见河水潺潺,来自深谷山冈……」不晓得为什麽,我这几天一直想到高
中学过的一首歌,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歌词记得支离破碎,忘词的部份就用哼的混
过去,还常常会跟鳟鱼这首歌搞混。不过「……我究竟将何往?我必须带着手杖,
到异地去流浪……」这几句倒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从记忆深处里被挖出来。
我的手杖呢?我是不是应该出去流浪一阵子?
我究竟将何往?
「你还真的会对它们唱歌啊?」安静的午后,门口突然响起的话声让我稍微吓
了一跳。不过连头都不用回,我都可以知道这是小马学长。
「学长。」我抬头先看了看钟。「你的东西要到三点才会全部做好,我已经放
下去染色了。」
「没关系,我可以等一下。」小马学长走进来,很随意地就靠在桌角。「你干
嘛躲在这里,外面冷气比较强不是吗?」
我没有抬头,还是看着面前胖嘟嘟的西瓜皮。「嗯,反正外面也没人,我……」
「在唱什麽歌?」
「啊?」我没料到小马学长会问这句话,抬头有点讶异地看着眼睛嘴角都含着
笑的小马学长。他只是笑吟吟的看着我。
「我问你在唱什麽歌。」
「喔,高中音乐课学的,舒伯特『美丽的磨坊少女』里面的一首歌。我其实记
得不是很全了。」我认真回想了一下。「那时候是老师强迫我们要学,考试要考,
所以才记得的。现在都快忘光了。学长你有听过吗?」
小马学长摇摇头。
「我们那时候上学期要上冬之旅,下学期要上美丽的磨坊少女。音乐老师很凶
而且很变态,可是不晓得为什麽,他教的东西让我到现在都还忘不掉。虽然当时好
恨他喔!」我也不知道干嘛突然很想讲这件事给小马学长听。
「为什麽说老师很变态?」小马学长失笑,很有兴趣似的反问。
「他真的很变态,听到同学在唱流行歌,会过去骂人,说那是靡靡之音。有一
次管广播室的同学要在中午时间放音乐,老师跑去播音室骂她们,说除了古典音乐
什麽都不能乱放,结果同学还被骂哭了。」我一面说一面开始笑。「可是老师钢琴
弹得很棒喔,他会表演李斯特的魔王给大家听,后来我们都叫他魔王。上课还要排
座位要点名,然后他痛恨短头发的女生,他说女生就是要长头发才漂亮,所以叫座
位排在前面,头发又削短得像男生的同学要坐到最后面去,不要让他看见。」
小马学长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虽然那时候上音乐课觉得很痛苦,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觉得真的很有收获。
如果当时不是魔王老师这样逼,我想我不会学到这麽多。」我仰起脸问学长:「学
长,你念研究所,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以后回想起来,会不会觉得这一切的辛苦,
都是值得的?」
「我没有觉得辛苦过。」小马学长撇着嘴角,微笑。「你知道为什麽吗?」
「因为学长很聪明。」我有点不甘愿地回答。真是的,我干嘛自己这麽白痴找
铁板来踢。我觉得辛苦,学长不一定觉得啊!
「不对。」小马学长说。
「不然是为什麽?」
「因为,是自己的选的路嘛。」学长的语气很轻松平常。
「那学长,你到底为什麽可以这样清楚,你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麽呢?」我实在
忍不住,把已经想问很久的话给问了出来。「我真的不懂,为什麽你、阿江学长、
甚至是老师们,都可以这麽确定自己的路?你们都没有经过什麽挣扎与旁徨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只是有人选了他最想走的,而有人就算是随便选一条,
也可以专心一意的走下去,没有后悔。这是个性的问题。」小马学长略弯身向前,
好整以暇地看着我,笑吟吟的:「你呢,家桢,你是哪一种?」
「学长,你不能这样啦,每次都丢问题给我,可是你的问题,我从来都没有办
法找到答案!这样很难过耶!」我叫了起来。
「你有在找吗?」学长嘲笑我。「脑袋不用会退化的。用进废退说,你以前学
过没有?」
「我……」
「你到哪一天才会开始用你的脑袋呢?小心退化啊。」小马学长不再多说,他
只是带着那个永恒不变的浅笑,起身往外面走。「出来收实验吧,时间差不多了。」
实验室的自强活动,我是说方针会议,地点已经决定了,要去花莲。在分配车
子的时候,我发现我们实验室非常的没效率。才五个人,居然要开三辆车子过去。
老师一台,小马学长一台,阿江学长一台。
「为什麽要开这麽多台车去啊!」我看着登记表,忍不住发问。
「大家过去跟回来的时间都不一样,邱老师他们实验室还都要坐火车过去呢。
要买车票的赶快跟邱老师他们讲一下,还是你要跟我们过去?」阿江学长钉在他的
电脑前面,头也不回地问。「我要顺便回家,所以会提早走,你跟林老师还是小马
学长一起比较好。」
「好。」就算学长自己不这样说,我也不会想要跟他一起走,他最近虽然表现
都很优良,也很少发表什麽奇怪的感想了,可是万一看到美丽的海天一线就给我感
触良多起来的话,我搞不好在滨海公路上面就会跳车。太危险了,不要。
「我大概不会开车过去。」一旁在处理sample的小马学长突然说。「帮我划掉。」
「啊,车子要留给嫂子用吗?」阿江学长很顺的接下去,好像一点都不惊讶的
样子,非常理所当然。「那学长你要跟林老师叶老师他们一起走,还是……」
「要不要去花莲玩?」小马学长转过来问我,笑笑的。「你阿江学长家很好玩,
带你去看海。」
「好。」我赶快用力的点头。转念一想,不对,这样还是阿江学长要开车,赶
快又摇头。「不好,学长。阿江学长开车……」
「干什麽?你对我开车有什麽意见?」阿江学长从电脑前面走过来,把一堆列
印出来的资料丢给我。「不然你就跟老师同车去啊。要不要?」
「不要。」我又摇头。欲哭无泪,对着那一叠文件发呆。「学长,这……要干
什麽的?」
「这些是老师们发过的 paper,你这几天最好从头到尾看一遍。不然讨论的时
候你根本什麽都不晓得,我们很丢脸。」阿江学长面无表情说。
「……」无语问苍天。
「本来应该是你自己要去找的,结果你看,哪有人这麽好命又不懂感谢的,paper
印好让你读,还一脸委屈的样子。」阿江学长居高临下看着我:「我们以前都早早
就自己去准备了。哪像你。」
那你干嘛帮我弄,我又没求你。我一面腹诽一面很忍耐的翻了一下面前简直像
本小说那麽厚的资料。「哇,学长,你们的名字都在上面耶。你看,小马学长,你,
清水学长,还有这是谁?我不认识,以前实验室的学长吗?」
「不错嘛,原来龙眼核还是有实质功用的!」阿江学长站在我旁边,跟我一起
看着那些热腾腾才列印出来的paper。「快点读一读,有什麽问题赶快问。小马学长
就快不在这边了,你要把握机会好好讨教。」
「啊?为什麽不在这边了?」我闻言微微一惊,抬头看着对面专心做着实验,
表情轻描淡写的小马学长。小马学长只是挑了一挑眉,没说什麽。
「学长资格考都考过了,大概暑假结束前实验就可以弄到一个段落,再来就是
写啊。而且他下学期开始要过去宜兰兼课,你不晓得吗?」阿江学长趴达趴达又走
回他的隔间那边。
「宜兰?那麽远!」我失声叫起来。
「宜兰在哪里,你知道吗?」小马学长嘴角还是那样撇着笑,好整以暇的料理
着手上的离心管,还是没有看我。
「知道啊,在……在花莲附近。」随口应付过去,待我发现时,我的手已经好
像自己有意志一样地,伸到口袋里找出玉,紧紧握在掌心了。
沁凉从掌心一路传到脑后。
「你再鬼扯嘛。那花莲在哪?你是不是要说在宜兰附近?」小马学长到此时才
抬眼瞄了我一下,因为带着笑,所以眼尾的细细纹路又若隐若现。「这次一路上一
定要来帮你好好恶补一下。」
「你是不是除了从学校到家里之外,就不会认路了?」阿江学长啪啪打着键盘
还不忘插嘴,讲得我简直不能服气。
「谁说的!我还常常去……」
「假日花市?」阿江学长跟小马学长异口同声,两个学长都在笑。
「在聊什麽,聊得这麽高兴?」现在简直要叫稀客的清水学长居然来了。不是
我在说,清水学长最近真是眉目开朗,整个人像是泡过温泉或吃过什麽仙丹妙药一
样,清爽愉悦,连走路脚步都轻快许多。他应该是掐准老师这个时候不会在吧,否
则要看到清水学长还不是那麽容易的事。
「清水,你身分证跟印章呢?就差你的了。快点填一下,中午以前要交回去邱
老师那边。」阿江学长一看到清水学长,就把开会通知和表格丢出来给他。清水学
长一愣。
「我还需要去吗?」清水学长接过那几张纸,有点不太理解地问。
「你现在的身分还是要升博一的廖清水,那你就得去。」小马学长慢条斯理地
处理水浴,淡淡说着。
「对了,你到底打算怎样,要办保留学籍吗?」阿江学长此时转过来盯着我们
看,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眉心两道深深的纹路更明显了,看起来很严肃。
「嗯……」清水学长支吾着。
「你是不是想要过去所长的实验室?」小马学长一讲,虽然语气那麽稀松平常,
却让我心头就是一凛。
清水学长之前郑重叮嘱我不能乱讲的「新工作」,原来是这个吗?
太夸张了。林老师知道的话,可能会像我们那个杂牌的大烧瓶,突然炸开来吧。
「学长,你……你怎麽……怎麽知道?」清水学长好像吓了一跳似的往后退了
一步。居然开始结巴,一向温和的表情也消失了,有点慌的样子。
「怎麽不会知道,这个系能有多大?」小马学长处理好他手上的样本,踅过去
水槽开始洗手,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过清水学长。
「这样不太好吧,清水。」阿江学长也皱起眉,看起来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不想念,想要休息一下换个环境,先去当兵,这我没有意见,只要是你自
己想清楚了就好。」小马学长洗好手是从来不会甩手的,他一定拿着纸巾抆干手,
非常仔细。「可是你现在在做什麽?离开这个实验室,到所长那边去,还打算一直
瞒着林老师,这是怎麽样的决定?」
「我有我的原因和苦衷……」清水学长有点困难地辩解着。
「苦衷?有什麽苦衷?」小马学长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笑意很冷。他锐利的两
道视线在清水学长脸上转了转,逼得清水学长低下头。「是为了推荐信吧,你打算
要把林老师推荐信拿到手之后再换指导老师,对不对?」
「学长这样子,很,很冒险喔。」连我都忍不住插嘴。
「他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小马学长结论。「在我们这个领域里做研究
的,彼此之间相关性有多强,你不是不知道。你真的以为一封天花乱坠的推荐信,
会比老师们的耳语来得有力吗?今天不要说在研究领域,就算在外面的业界也一样,
只要一句话传出去,你就吃不完兜着走了。」
「可是,学长,难道我在这里辛苦了这麽久,连封推荐信都成了太过分的要求
了吗?」清水学长的语气罕见地激动起来。「今天我要的也不是林老师多麽推崇我,
我只想要一个公平的、客观的推荐,以后不管是继续念书还是找工作都会用到。否
则一个研究生连他自己的指导老师都不愿意写推荐信,这人还会有什麽前途呢?林
老师如果是一个可以讲理的人,我又何必这样铤而走险?」
「原来你知道自己在铤而走险啊!」小马学长有点嘲讽的语气,连我听了都好
难受。
「我不是不想念了,我只是不想再继续跟一个让我精神紧张,简直要靠看脸色
吃饭的主子。」清水学长看看小马学长,又看看没有回头的阿江学长,还有在旁边
双手握得紧紧的我。他的脸色很凝重。「良禽择木而栖,这真的很夸张吗?学长,
你们可以轻松应付林老师的脾气和要求,可是我做不到。如果有更好的地方适合我,
难道学长不觉得我应该把握机会?」
原来清水学长所谓的离开,不见得是离开系上出去外面,而是离开这个实验室
就好。
我到今天才明白。
小马学长只是叹了一口气。
「清水,你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不过做法我不是很同意。」阿江学长继续盯着
电脑萤幕,啪啪打着字。「你还是应该跟林老师谈一谈,告诉他你想换指导老师,
这样总比利用完他之后一走了之来得好吧。」
「林老师何尝不是在利用我?」清水学长拉了把高脚木凳坐下来,有点泄气的
样子,声音低了,表情也带点寂寥。「我也知道这样是在冒很大的风险。可是我想
不出别的办法了。」
「依我说,你还是要去花莲,找机会坐下来跟老师谈一谈。」小马学长简洁地
说。「必要的时候我跟阿江会帮你讲话。你如果要好聚好散,大家还留点余地以后
见面的话,就不要一意孤行。」
清水学长低着头,没有回答。
「学长,还是去吧。」我拉拉清水学长的袖子,小小声地也跟着劝:「我总觉
得林老师应该还是可以讲一点点理的。而且小马学长他们如果帮忙……」
清水学长还是没搭腔。我可以从他的表情中看出犹豫与矛盾。
这是怎麽样的师生关系呢?那麽气对方,却又那麽介意对方的反应与感受。那
麽不认同对方的某些点,却在某些点上简直是固执地想要得到对方的认同。那麽义
无反顾地想离开,却又那麽害怕讲出真正的心意。
真难。
夏日的蝉鸣声整齐地从远方传来,关在有空调的实验室里面日复一日,就算有
盆栽作陪,还是觉得闷。正如此刻我们之间谈话的气氛一样,闷得化不开,没头绪。
我的脑袋里又开始有余音绕梁了。有的时候某段旋律就像鬼打墙一样萦绕不去,
不断不断在耳际回响。美丽的少女又在磨坊出现。年轻人在小河边徘徊。我又听见
河水潺潺来自深谷山冈了。我必须带着手杖到异地去流浪……
问题是,我们究竟将何往呢?异地,在哪里?
真的有这个地方吗?
出发前往花莲那天,是个热死人的大晴天。
车子开出台北盆地,景色越来越陌生。阿江学长跟小马学长在前座有一搭没一
搭的还在聊实验的事情,我跟清水学长在后面一面吃零食一面打呵欠。一直到过了
东北角之后,视野哗的一下开朗起来。一眼望不尽的广阔的大海,让我不停地揣想
着,面对这片海长大的小孩,心胸一定会比我们这些都市小孩开朗许多许多吧?
在宜兰附近我们停下来休息吃饭,路边卖冷饮的小店外面有几个小孩子在玩,
我在猜他们可能是有原住民的血统吧,皮肤黝黑轮廓很深,眼睛都大大亮亮的,很
漂亮。我忍不住过去搭讪。
「今天不用上学吗?」
小朋友们嘻嘻笑起来,女生们推来推去没人敢讲话。一个大约十岁的男生,瘦
得简直像竹竿的,用他亮得吓人的大眼睛盯着我,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放暑假!」
「放暑假就不用上学吗,那在家里干什麽?」我聊出兴头来,又继续问。
「卖冰棒!」
「冰棒在哪里?」我觉得自己好像童话故事里面要抓小孩去卖的坏人一样,一
步步逼近,笑嘻嘻的问着。
那个瘦瘦的小男生还是笑,也不回答,只伸手往我身后一指。我一回头看,他
就呼的一下跑掉了。
结果一转头就看到学长们一人拿着一根冰棒在吃,悠闲得要命,一副看戏的模
样,我非常的不满意。
「为什麽你们有冰棒吃!」
「买的啊,谁像你忙着到处聊天,看到比你小的,就想欺负人家?」阿江学长
丢给我一枝用纸袋包装的阳春冰棒,一面往车子走。
「阿江你不用讲她,你也是一样。」小马学长越过我,边讲边笑。
上车后换小马学长开车。才一换手上路,我就立刻发现,小马学长好像对路边
的速限牌一点顾忌都没有,爱开多快就开多快,刷的一下连超好几台车,超得我脸
色开始发白。
「学长,你……一定要开这麽快吗?」
小马学长专心在开车,没答理我。倒是坐在我前面的阿江学长转过来对我露齿
一笑:「你之前吵说不要坐我开的车,现在你知道了吧,恐怖的不是我!」
我从侧面可以看见小马学长专注的眉眼,凝神开着车,跟平日有点痞痞的、蛮
不在乎的他,是截然不同的。
然后我发现我一直屏着气,一颗心好像吊在半空中。
「家桢,你在看哪里,你的冰棒要融光了。」身旁的清水学长轻推我一下。
「哇!」我吃学长一推,吓了一大跳,手一松,冰棒掉在脚垫上面。
「我的踏垫!」阿江学长回头看到,大喝一声。我本来就已经心头突突乱跳了,
被学长这样一吼,当场尖叫起来,又忙着道歉,清水学长手忙脚乱的拿面纸抆,顿
时车上乱成一片。
小马学长被我们吵到略皱起眉,吐出口长长的大气,然后放开油门,开始减速。
「你们真的很吵,这样我怎麽专心开快车呢?」
「学长,不要开那麽快吧?」清水学长为了自身生命安全,不得不小小声的冒
犯一下握着方向盘的小马学长。小马学长这时撇着嘴角,罕见的严肃表情放松了,
开始有了淡淡笑意。
「只有这一小段可以开快而已,再过去警察跟大卡车都很多。」小马学长把速
度放缓到一般正常状况,在后视镜里面看我一眼:「后面那个,吓得脸色都发白了,
算啦。」
「何止脸色发白,她把冰棒掉在车上!我等一下要叫她洗踏垫!」
「我……」我的手脚都发着冷。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好快,从脖子开始到耳根
到脸上,都火辣辣的。
不,不是因为车速快的缘故。我突然领悟过来。是因为我被清水学长一推,才
惊觉,小马学长专心开车多久,我就专心盯着他看了多久。
要到此刻才发现,我的眼光视线,已经很不自觉地,很习惯地,会追着谁跑了。
好像什麽大秘密被撞破一样,我只觉得一阵阵巨大的恐慌一直涌上来。这简直
是不可饶恕的,小马学长一直都像我的老师、兄长,我对他除了尊敬与景仰之外,
应该不能也不会有其他的想法的。更何况我连学嫂都见过,他们之间的稳定是我亲
眼目见。那麽低调,却那麽清楚。
那我,我到底在干什麽?为什麽我会这麽慌?
清水学长倒是没有发现什麽异状,他以为我是因为把阿江学长车子弄脏了而害
怕,所以很努力的帮我清理车上踏垫,弄得满头大汗。「哎,已经看不太出来了,
等一下用水冲一冲应该就没问题。你不用怕,阿江学长不会怎样的。」
「谁说我不会怎样,等一下到路边停车,把她丢下去。」
我还在努力压制那陌生的,巨大的,我不知道怎麽处理的恐惧感,所以对阿江
学长的话一点反应都没有。车子里有一刻的安静,只听见单调的车子引擎运转,和
对面车道呼的一下下掠过去的来车。
好紧张,我甚至不敢抬头看小马学长,只是拼命瞪着我自己的膝盖。双手紧紧
握着拳,也不敢伸进口袋去找那块一直陪伴着我的玉。
我真的,真的在害怕。这有点像是做惯了的实验,A加上B会产生C,课本里
文献报告里都这样写,你做过千百遍也都是相同的结果;可是有一天,做着做着突
然发现,A加上B居然产生的不是C,而是后面的DEFG……甚至是无法控制的、
速度惊人的不断增生,不断分裂,那种感觉。
癌症嘛!这不就是癌症吗?
啊我又乱比喻了。
还在埋头混乱中,前座两位学长低声交谈了几句,过没多久,车子突然慢了下
来,最后,停住了。
「这是哪里啊?」我再混乱也不得不抬头看看,因为学长们都下车了,我只好
也跟着下来。
一下车,透凉有力的海风迎面扑来。带着点咸味的空气是陌生的,面前一望无
际的海也是,虽然离海岸还有一小段距离,不过眺望着雪白的海浪进进退退拍在岸
边,耳际接收到隐隐传来的沙沙声时,我的心头突然就是一爽。
离得好近唷。就在眼前了啊。
「啊,这就是太平洋了耶。」我极尽目力地由左到右一百八十度地看了一圈,
然后这句感叹很自然地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学长们呵的一下全都笑出声。
「你真的很好玩,这种感想也说得出来,我看你已经得到你阿江学长的真传了。」
小马学长还是小马学长,笑吟吟的看着我,口气还是那样带着点嘲笑,却很温和。
可是第一次,我不敢直视学长的眼睛。
我在害怕。到底害怕什麽,我却说不上来。硬要讲的话,倒有点像是此刻看海
的心情。站在海边看过去,只要确定自己是站在安全的地方,就可以尽情的欣赏观
望。可是要是走向大海的话,就不是那麽一回事了。看不到边的广阔,时高时低的
拍岸海浪,蕴藏着自然界至高巨大的力量,令人会产生莫名的恐惧,从脚底冒出来
一直往上爬的恐惧。
「怎麽样,我没骗你吧,心胸突然感觉很开阔对不对?」阿江学长在我旁边说
着。海风把我们的衣角都扯到身后,我的短发被刮得乱七八糟简直可以去拍疯女十
八年剧照,太阳火辣辣地把高温刺到我们皮肤里。没有遭受严重污染的天空蓝得好
像要滴出水来。夏天的东海岸。
「基本上我觉得只要身上没带着timer,心胸就会很开阔了。」清水学长喃喃
自语。
我们站在特地围出来有点像观景台的地方看了一阵子海,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
话,大半时候是让风吹,然后眯着眼睛看七月阳光在海面上跳跃。紫外线真强,我
露在短袖上衣外面的后颈、手臂等等通通开始慢慢发烫。低头一看,才不过晒了十
几分钟,皮肤居然就开始发红了。
深深呼吸着带着咸味的空气,海风一吹,太阳一晒,刚刚那种排山倒海的恐慌
感就缓缓在褪去。我此时已经可以一面翻转手臂一面对学长说「哇!变色了耶!学
长你看!」了。
「再晒就会脱皮啦。」终於,小马学长伸个懒腰,晃着阿江学长的车钥匙,回
头准备上车:「上路罗。」
「我们到底为什麽停下来啊?」我跟在学长们后面,偷偷问着清水学长。清水
学长只是耸耸肩,很无辜地表示他也不知道。
「不停车一下吹吹风,你刚刚就快吐在车上了,脸色够恐怖的。」小马学长还
是那样撇着嘴角浅笑,还是好像脑袋后面有长耳朵一般不用回头就可以回答我的问
题,还是那样完全不费力就知道我到底有什麽不妥。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所以用「还是」两个字。
一定有什麽不对了,我的紧张又发作起来,好像满到喉咙口了,心跳慢慢的加
速,简直像是肾上腺激素卯起来分泌过头一样。
「阿江,我看还是你来开吧,免得等一下清水跟家桢真的要帮你洗车子。」小
马学长把钥匙丢给阿江学长,一面帮我拉开车门。
「女生真麻烦。」阿江学长面无表情地抱怨着。
「没办法,她们是姑娘家。」小马学长还是那个痞痞的笑意挂在嘴边。「我家
那个也是很会晕车,到最后只好训练她开车。奇怪的是,会晕车的人只要坐上驾驶
座好像就会不药而癒了,这不晓得是什麽机制,应该来研究一下。」
「那我们来训练家桢开车好了。」清水学长顺着小马学长的语意建议着。
「不要吧。」「免谈。」前面两个学长马上毫不犹豫地拒绝。
车子重新上路,阿江学长开车是稳紮稳打型,比较没那麽刺激了。而我只是很
空白地看着车窗外,那一片带着青色的,蓝天白云下的碧海。愣愣的,不晓得该接
什麽话。
好像有什麽东西,就这样,在大海中失去了。
开进花莲市区是下午时分,阿江学长也没怎麽介绍,自顾自熟门熟路的开着车。
相对於台北市区的人多车杂,花莲给人的感觉就开阔许多,虽然没有高楼大厦,不
过远远可以望见的海,怎麽说呢,就硬是让人觉得好幸福。天天可以看海,这是多
麽棒的日子啊!
在市区小绕一下,我发出过「哇!这里也有麦当劳!」之类的白痴感叹被阿江
学长勒令闭嘴之后,车子沿着海边开,没一会儿就到阿江学长家了。说是阿江学长
家,还真的就是他一个人的家,没看到江家的伯父伯母或其他人。房子有点空空的,
东西非常少,一楼应该是店面的地方拿来当车库。
然后二楼应该是客厅的地方,也是非常之空,简直什麽摆设都没有,就是张简
单的茶几和几张椅子而已。我们整理一下放了东西准备要重新出门时,我注意到墙
上的几个镜框。就是黑色的镜框里面放着黑白人像照片的,镜框很旧了,里面的人
打扮发型也都很老式,可能翻过来背后还会写勿忘影中人的那种。
看到我在打量那几张照片,刚从楼下拿了矿泉水上来问我要不要喝的清水学长
也过来看了一下。「阿江学长好像长得比较像妈妈?」
「啊?」我有点讶异地转头看着清水学长。学长把矿泉水塑胶瓶递给我,我呆
呆地接过。
「这是阿江学长的妈妈啊。」清水学长指指其中一张年代显然久远的照片。那
女子年纪真的不大,眉目之间果然跟阿江学长有几分相似,只是在阿江学长脸上端
正而带点严肃的五官,变成女生版之后,就秀气柔和许多。
「学长你看过阿江学长的爸爸吗?说不定他也很像爸爸。」我回去仔细端详那
年轻妇人的照片,一面发出无意义的疑问。
「这就是啊!」没想到清水学长指着旁边的镜框,很快地回答。
等一下。普通人不会把照片这样挂在墙上吧?难道……
「学长,阿江学长的爸爸妈妈……怎麽……」
「喔,阿江学长的父母很早就都过世了,他只有一个姊姊,也已经结婚很久了。
所以阿江学长其实很少回花莲,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台北。」
「都在实验室。」我补充。
「对。」清水学长微笑。
「你们两个快点下来,我们要出去了!」阿江学长在楼下喊。我跟清水学长赶
快咚咚咚地跑下楼。楼梯间里没开灯暗暗的,我一面下楼一面就模糊地在想像着,
一个人回到这样的地方,一个人吃饭睡觉看电视的生活,是怎麽样的呢?阿江学长
是这样养成那种安静而奇怪的个性的吗?
我们沿着北滨公路开,我一直望着车窗外的大海,看到眼底都发痛。七月的骄
阳透着没有经历严重污染的空气,硬是比台北的天空亮上几分。眯着眼睛贪婪地望
着海,远看像是很平静的,但里面的波涛汹涌大概绝对是少不了吧?
车上小马学长拿着手机在讲话,此刻讲完了,对阿江学长说:「好了,他在那
边等,我说我们二十分钟左右就会到。」
「我们要去哪里?」我虽然一直在看海,不过耳朵功能还是一点都没有受到干
扰的。闻言就偏头偷偷问清水学长。
清水学长本来要回答的,结果被阿江学长打断。阿江学长开着车,一面很愉快
地说:「要带你们去看实验室!」
「实验室,台北就有了,干嘛要跑来花莲看!」
结果我们还真的去看了实验室。我一直到被学长们带领着走进那美仑美奂的系
馆时,还是非常不可置信:「为什麽人家的学校这麽漂亮!」
真是漂亮,虽然树小墙新,可是就是因为新,所以有股整洁而现代化的美感,
比起我们那规划得很死板又风格迥异的校园来,真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我一路走
着一路在咕哝:「学校这麽漂亮!还离海这麽近!太不公平了!」
「可是在花莲喔,而且是这麽新的学校,资源什麽的都比较不方便吧。」清水
学长也是边走边打量着,很谨慎地发表评论。
「可是你看他们学校多大多漂亮!」我还是愤愤不平。
前面领路的两个学长什麽都没多讲,只是微笑。他们找到了目的地,敲了门之
后也没等回应就自己开门进去。门一开,迎面而来的冷气让人精神一爽。还来不及
多看那新颖干净到不可思议的实验室时,马上传来一阵震耳的笑声和寒暄:「来了
来了,博士候选人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啦!」
讲话的对方身形矮小不过很紮壮,嗓门很不相称地非常洪亮,在空荡荡的实验
室回响着。此刻那人正豪爽大笑着走过来,一面用力拍着小马学长的肩膀。
「讲这样!」小马学长也笑开了。
「阿江你也快了吧?你这书呆子除了关实验室读书做实验,还有没有别的生活
跟娱乐啊?」
「实验就是我的娱乐。」阿江学长虽然回答得很简短,不过脸上早已漾开一个
朗朗的微笑。
我虽然不是很敏感的人,不过短短几秒钟的光景,我就已经感受到学长们与面
前这位先生之间很棒的互动。那种自然的熟稔是装不出来的,尤其是小马学长,他
一向笑里都带着点嘲谑味道,此刻一点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打从心里轻松起
来的笑容。就连阿江学长,眉目间的严肃也消失了。
「来,这是魏老师。清水你对老师应该有印象吧?家桢就没见过了。过来跟老
师拜个码头。」小马学长一声令下,对我招招手,我只好乖乖的照办。
「魏老师好。」我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陌生的魏老师面前。矮矮壮壮的魏老师
此刻转过头来,仔细看了我一下。
「这就是你们实验室那个问题很多的小鬼?」
不得了了,这罪名太大,我马上回头找清水学长。「学长,在叫你耶!」
老师学长们一起爆出大笑,连清水学长都摇头。「你啊……」
「这麽皮!」魏老师边笑边说,眼睛闪闪发光:「奇怪了,你们实验室一向教
出来都是乖乖牌,像清水这种的。这小鬼怎麽还没被林老师或你们这些学长们给电
得惨惨的?」
「她在林老师前面乖得很,小老鼠一样,带出来就玩疯了。」小马学长瞟我一
眼,脸上依然漾着笑意。
「我哪有啊!」我马上就喊冤。
学长们不理我的抗议,迳自热热闹闹地继续寒暄谈笑,旁若无人。这魏老师显
然也是旧识,从杨师公开始,到我们系上的林老师叶老师邱老师,通通都点过名关
心过了之后,话题又绕回去万流归宗的实验身上。当Cyclosporine、mimosine这些
字开始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时候,我就已经准备好进入待机状态了。
那边厢他们聊得正开怀,我眼尖发现了这整洁大方的实验室靠窗(有窗耶!好
感人!)有一溜小陶盆,浅浅的,颜色也不是很起眼,不过我对这种东西向来有感
应雷达,马上就不动声色的慢慢往那边移动。
探头一看。果然!我很努力的压抑偷笑的冲动,陶盆里注着水,养着水芙蓉,
绿盈盈的,很漂亮。我忍不住还伸手指去点点那带点细绒质感的叶片,和水里细细
的根。水凉凉的,水芙蓉被我一碰就漂了开,一会儿又漂回来。
「……他们那个C-fos mRNA的地方还没整理好吧?那离结论还早。」小马学长
讲着讲着,突然飞过来一句砸在我头上:「不要乱玩人家东西喔,要是弄坏的话,
你留在这里洗烧杯试管抵帐!」
我呼的一下迅速把手缩回来,背在身后,好像小学生做错事被老师罚的样子,
乖乖站好。
「你知道那是什麽吗?」矮矮壮壮的魏老师看着我,随口问。
「水芙蓉。」
「不错嘛!」魏老师这时上下打量我一下,笑嘻嘻的。「你还知道这是水芙蓉,
我的学生都说是浮萍,还有人跟我说那是水草!」
「她别的不会,这个倒是蛮行的。」
「不会?没关系,你们教啊!有你们这些学长在,两三下就可以调教出一个优
秀人才的啦!」魏老师手插着腰,很豪迈地对我们说:「你们真是幸运,给这两个
学长带到,我多想叫他们过来我们实验室教一教小朋友们啊,可惜我面子比不上他
们的架子大,请不动!」
「魏老师不用这样说,小马学长开学之后要过来宜兰兼课,你可以凹他三不五
时来看看嘛。」阿江学长咧嘴笑,出着主意。
「就怕你们林老师有意见,还有,小马他老婆会骂死我!」魏老师笑着问:
「说到这个,阿华好吧?什麽时候要结婚?」
此言一出,我的胸口莫名其妙地抽紧了一下。大家都看着小马学长。
小马学长还是轻描淡写的那个微笑。「不知道人家嫁不嫁呢。」
「她不嫁你要嫁谁?你们在一起都几年了,有八、九年了吧?」魏老师不以为
忤,很开朗的哈哈笑着,笑声震耳:「这杯喜酒我可是喝定了,到时可别忘了我啊!
还有你,阿江,你找到新对象扬眉吐气了没?我听说你那个无缘的也考上博士班了,
你要快点急起直追啊,不然人家一天到晚带着新欢在你面前晃来晃去,你不会很吐
血吗?」
「不会。」阿江学长回答。
「不会才怪。不过张宛莹那麽聪明,大概也不敢跟你正面相遇吧。」魏老师很
感慨的样子:「现在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聪明,我实验室里女生的表现都比男生好,
做实验细心又有耐心……说到这个,让我想到另一个人。谢君苓人呢?不是也说下
午会到?没跟你们一道?」
「啊?」此言一出,我们几个都是异口同声,很惊讶地发出疑问词。
「对啊!她前两天还有打电话给我,约好今天晚上要借住我家呢。有客人来,
我老婆就高兴死了,住在花莲什麽都好,她偏偏一天到晚喊无聊!。」魏老师讲到
自己老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很愉快的样子,并没有察觉我们闻言怔住的异状。
傍晚,魏老师坚持要请我们去吃饭。魏师母也出来了,在餐厅跟我们会合。师
母很酷,削短发还戴个棒球帽,一身牛仔裤T恤的轻便打扮,远远看简直像个男生,
可是走近细看,她已经步入中年的脸庞洋溢着一股爽朗的英气,笑起来眼角虽也有
细纹,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可是眼睛弯弯的甜甜的,感觉非常好。
「好久不见啦,你们最近都好吧?树人快毕业了,要不要来花莲服务?」魏师
母笑吟吟地跟大家打招呼,高瘦的师母站在矮壮的老师身旁,外型那麽不搭调,可
是两人之间那种奇怪的和谐与默契,却让人马上就感受得到,无法忽视。
「花莲有魏老师坐镇就够了。」小马学长微笑着回答。
「我们小庙哪里请得动小马这种大神?别妄想了,吃饭要紧啊。」魏老师也来
帮腔。叫了一桌子菜之外,连酒都叫了。一时间劝酒劝菜的,继续讨论实验讨论前
途,聊八卦聊所里老师学长们现况未来发展,热闹成一片。
「哎唷这是谁点的,这不是你们邱老师的实验材料吗?」菜一上来,魏老师看
到吴郭鱼,指着就叫:「太不敬了、太不敬了,不吃!」
「老师你是吃怕了吧?」
「这倒是真的,每次他们杀鱼日之后,我们大家就要连吃好几天的吴郭鱼,到
后来看到都反胃!」魏老师兴冲冲地问:「你们现在都怎麽处理那些鱼?」
「丢掉啊,还能怎麽办,有一阵子送育幼院,后来连育幼院都不要那些鱼肉了,
因为实在吃怕了。」阿江学长回答:「说起来还真是蛮浪费的。」
「必要的浪费是社会与科学进步的动力啦。」魏老师还是毫不介意地喝着鱼汤。
说真的,一开始魏老师给我的感觉,和我熟悉的叶老师蛮像的,都是那种侃侃
而谈,可以把气氛弄得很热闹的人。不过一个下午相处下来,我慢慢的发现,魏老
师的爽朗是更开阔的爽朗法,他在谈起所有人时,不管公事私事,态度都是那麽落
落大方,一切点到为止,好像局外人一样,绝不会涉入什麽私人的评论。
然后晚饭桌上学长们跟老师、师母高谈阔论时,我在旁边听了清水学长简单描
述一下魏老师的来历之后,就对魏老师感觉更好了。
「魏老师,你应该感觉得出来吧?跟我们林老师那些系上的人都是老相识,说
老同事也许比较正确。他以前也在我们系上,后来才过来东华的。」
「为什麽会来花莲呢?」
清水学长微微一笑。他帮我倒着可乐。餐厅喧闹的背景音里面,学长略压低了
声音说着:「魏老师都说是因为花莲山明水秀,学校又新又漂亮。可是事实上,魏
老师根本是不想待系上了。他走之前跟邱老师大吵过一架,全系闻名呢。」
「吵架?」跟邱老师闹翻我可是一点都不惊讶。「吵什麽架?」
「应该是为了接计画的事情吧,这详情我就不是很清楚,我也是听说的,都好
几年了。不过魏老师以前在系上就跟小马学长、阿江学长都蛮熟的,魏师母还是小
马学长的亲戚,所以有时会听到小马学长跟阿江学长谈起他。」清水学长抬头看了
一下坐在对面、谈笑风生着的魏老师:「其实魏老师真的是很不错的老师,可是林
老师他们都不太喜欢他,他们是不同派系的。现在我们系上是林老师他们那一派的
人比较得势,魏老师待下来也没有什麽意思吧。」
「不过我看魏老师在花莲这边,感觉蛮搭调的。」我回想着下午去参观的宏伟
大学校园,和整齐有序的实验室、研究室,还有窗边一溜小陶盆里的水芙蓉,窗外
可以一眼望到好远好远不必被建筑物挡住视线,吹得到山风海风的辽阔感觉。
「我也觉得。来到花莲才一天,我就觉得心胸开阔很多,在台北的一些小事情
好像都很无聊。」清水学长有点发呆。「会让我很怀疑,我们这样争来争去到底都
是为了什麽。」
「适量的竞争与压力是必须的,否则不会进步,不过尺度要拿捏得好。」小马
学长略偏着头突然说,毫不困难地加入我跟清水学长压低声音的讨论中。
「年轻人太早进入与世无争的境界是不健康的,像阿江这样就不健康,眼睛里
除了实验什麽都看不到,简直未老先衰。」魏老师也听见了,他笑呵呵地调侃着学
长。我很同意地点着头,结果被瞪了一眼。
「要你这麽踊跃同意干什麽?」阿江学长冷冷地说,他把一盘离我们很远,我
们夹不到的菜端起来给我们。「清水,这一盘你们拿过去吃。」
清水学长闻言照办,接过学长递来的盘子,把里面好像三杯鸡还加了九层塔香
菜的内容物夹了一些到我碟子上。我们吃着吃着,阿江学长这才又冷冷地问:「你
知道你在吃什麽吗?」
「鱼肉啊。」我一面嚼一面口齿不清地回答。
「那是河豚。」
「哇!」我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没哽死。「河豚肉不是有毒吗!」
餐桌上又是一阵哄笑。「你完蛋了,这个要交给用过河豚做实验的叶老师调教
一下才行!」
「有毒他们就不会叫你吃了啦。」魏师母大概是看不过去学长他们耍着我玩,
出来讲话。「喂,我发现你们都很疼这个小学妹耶,你们对别人怎麽都不是这样?」
「我们对别人,有什麽两样吗?」小马学长浅笑着回答,眼神很锐利地扫过去
魏师母那边。
「我不晓得。只是感觉。」魏师母耸耸肩,很潇洒的样子。
魏老师又开始劝菜。话题就没有继续,他老大吆喝着:「来来来,喝喝看这个
藤心汤,别地方喝不到的喔!很退火的,夏天大家火气大,每个人来喝一碗!依我
说,明天你们那些台北耸的老师们来了以后,我应该一人招待他们喝一大锅才对!」
「魏老师你是说说而已吧,你根本不会想跟林老师他们吃饭。」阿江学长的直
接有时真是令人招架不住。
魏老师哈哈大笑起来。「阿江,你不愧是花莲人,我就说嘛,地灵人杰,花莲
人一定特别聪明,果然没错!」
酒足饭饱,才出来餐厅外面,阿江学长跟魏老师讨论着要去哪里晃晃,正在美
仑公园、七星潭或是南滨公园中间无法决定时,魏师母接了一通手机来电,走过来
小马学长身边。
「是谢君苓。她说要跟你讲话。」师母把手机递给小马学长。
「有什麽事吗?」小马学长没有接,他只是略眯起眼睛,看着师母。
「我不知道,她没有说。」帅帅的师母瞪起眼睛:「你要接不接啊?不要把我
夹在中间传话!」
小马学长还是接了,不过他就站在我们面前讲,没打算避什麽嫌的样子。「喂,
我是。我们刚吃过。几点?好,我会请阿江过去。」
然后是一阵沈默。小马学长看着餐厅外面地上的大理石铺面地板,半晌才又说:
「车子不是我的,为什麽要我接?阿江去还不是……」
又是一阵沈默。
「我不会去。」小马学长最后只是很简单的这样说,然后顺手把手机塞给站在
旁边发呆的我,就很帅地走开了,去跟魏老师他们讨论夜景到底要去哪里看。
我接过来,那边是声音略哑的君苓学姊喂了好几声。
「学姊,我是家桢……」
那边也陷入沈默许久许久,我都以为电话已经挂掉了,学姊疲倦的嗓音才传来:
「我要跟他谈一谈,只是这样而已,这要求,算很过分吗?我等他也等了这麽久了。
赖自华等他就算数,我的等待就这麽没有价值?」
「……」我听不懂,也不知道该怎麽反应,只是呆呆的握着手机,觉得手心有
潮潮的湿意在增生。
「告诉他,九点半的自强号到花莲,我在火车站等。」学姊收了线。
那边厢老师学长们已经决定要去七星潭了,正在分配车子和讨论路线。魏师母
看我把手机还她时表情怪怪的,就问我:「怎麽啦?谢君苓说什麽?」
「君苓学姊……她说九点半左右会到花莲,请……请学长去接她。」我不敢看
小马学长,只是望着地上吞吞吐吐地说。
「这里每一个都是你的学长,到底找谁接啊?要讲清楚嘛。」魏老师开着玩笑。
「小马学长。」我还是盯着地板,努力把这四个字吐出来。
「我晚饭时候喝了点酒,大概不方便开车。」小马学长很轻描淡写地说。
理由这麽完美,学长讲得那麽胸有成竹又自然大方,丝毫没有破绽,我听在耳
里,却觉得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意从背后冒了上来。
面对海洋的恐慌感又重新席卷了我。我到此刻已经有点领悟到了为什麽。
因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不,我不是在搞笑,我是深刻的感受到这一点。海洋可以那麽美那麽辽阔,也
可以那麽无情那麽狂暴,可以让人欣赏甚至迷恋,也能取人性命。
我的恐慌来自於,君苓学姊的存在就像一面镜子,反映出我的处境。我在小马
学长眼中大概就是个调皮的可爱的小朋友,没有任何一点期待可能性或是暧昧感的
存在,所以小马学长可以对我很好,好到大家都看得出来,可是大家都没有意见。
今天只要这个平衡点一有偏差,我只要心念一动,非常有可能会步上君苓学姊
的后尘,而聪明精准如小马学长,一定会立刻修正他的态度。
会变成怎麽样呢,看学长对君苓学姊的态度就可以猜出一二。那种完全没有办
法被所里碎嘴大众挑剔、讲任何一句闲话的自然得体,其实就是最遥远的一种距离。
学长连闪避都不闪避,他用大方来破除所有迷障,那麽稳,那麽有自信,反过来讲,
就也是那麽的,无情。
身旁还是有着用餐的人们进出着,餐厅自动门呼地打开,冷气扑上身来,我机
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
因为时间还算早,所以我们两台车一前一后都先开到七星潭来。路的一边是海,
一边是机场围墙,路灯不是很多,沿路都暗暗的。停车的地方还算亮,可是海滩上
就是完全的没有灯了。有人还开着车子大灯照明,我才看得见原来沙滩上人还蛮多
的,大家都在入夜以后的海边流连,虽然海风吹来有些黏腻,温度也依然居高不下,
不过总比白天顶着大太阳到海边玩来得好吧!
魏老师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从车后行李厢找出了一大块黑色防水塑胶布,我们
走下沙滩找了个地方,他就摊开来让大家坐,然后还变出矿泉水来。抬头看,透着
紫蓝色的夜空果然有几点星星,远处可以望见海岸一路延伸,简直看不到尽头。
「看那边。」夜色里,阿江学长指着天际、海与海岸的交接处。「白天可以看
得更清楚。是什麽你们知道吗?」
「不知道。」「就海啊!」我跟清水学长面面相觑,都摇了摇头。魏老师莫名
其妙地呵呵笑着,笑得我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清水断崖。」阿江学长面无表情地回答。
一阵沈默之后,清水学长有点无奈地说:「这地名感觉蛮不吉祥的。」
因为我们叫学长喜米兹叫惯了,要过一下才反应过来,结果除了清水学长有点
哀怨的表情之外,我们几个几乎是同时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我是笑着,胸口却一直有点闷痛。我们在这里开开心心的聊天说笑,而君苓学
姊呢?我想像她一个人坐在火车里,那张略嫌单薄的脸蛋一定带着寂寥的表情,无
言地一路望着窗外。
然而到了终点,却没有她希望见到的人在那里等候。
「我要去接学姊!」一阵莫名冒上来的难受满到喉头,我忍不住说。
「还早啊,时间还不到嘛。」魏师母在我旁边,有点讶异:「我等一下就过去
载她。你要一起来吗?」
我用力点点头。
学长们不晓得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故意忽略的,都没有搭腔,只是有一句没一句
地闲聊着。海浪沙沙地拍着岸,温柔的盖过了所有背景,偶尔不远处的游人爆出几
声大笑,又落回宁静。我抱着膝,把下巴搁在膝头,闭上眼睛,耳中满满的,说不
上来是什麽声音。
就这样静静坐着听了好久,眼睛闭着都发酸了。几百公尺外的停车处有人开着
汽车音响,门全打开了,音量开得很大,不过音乐是文静的黑管前奏,然后沧桑的
男声开始唱:「放舍一段情,是绝对无人能够原谅,若不是天的安排……」
居然一点都不吵,与环境奇异地融合了。我还是闭着眼睛在听,男歌手幽幽唱
着少女的心,海浪缓缓的进退,规律地来回。身边小马学长在问阿江学长清水断崖
的地理位置,太鲁阁国家公园此刻的路况,回过头笑笑的问说我们明天去看山怎麽
样。嗓音还是那样低低的,懒懒的,很有质感。我只是在听。
我希望时间就停在此刻,不要再往前走了。
「小鬼在打瞌睡喔?」本来在聊天的魏老师此刻哈的一声取笑我:「海边月色,
有没有觉得很罗曼蒂克啊?唉,可惜不是跟男朋友来,是跟一群无聊人在一起,还
要讨论实验,算你倒楣啦!」
「没关系,我可以幻想!」我闭着眼睛笑着喊起来,眼角一点热热的东西被我
不动声色的抹去。
「女生就是爱幻想,一点小事情就可以想很多,尤其是聪明的女生,简直是自
己织张网把自己困在里面出不来。」小马学长慢吞吞说着。
「你没有这样的问题,不用担心。」在我身旁的阿江学长伸手拍拍我的肩,让
我哭笑不得。
「聪明有分很多种,有人的聪明是很单纯的聪明。有人是聪明又敏感,这就非
常麻烦。」魏老师很舒服似的伸个懒腰,然后摸黑看了一下表,左照右照光线就是
不够:「现在到底是几点啊?我什麽都看不见!」
「好像应该去火车站了。」魏师母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细沙,然后问我:「你
要去吗?」
我赶快也跟着站起来。屈膝坐着太久,脚都有点麻了,站起来之后金星乱冒,
我踉跄着险些跌倒。清水学长差点被我压到,伸臂挡着:「你怎麽回事,晚上没喝
酒吧?怎麽站都站不稳。」
「我没事。」
因为我的坚持的关系,我带着我的背包跟着魏老师他们上了车。清水学长还露
出惋惜的表情:「那我们晚上就三缺一了。」
「没关系,真的要打的话,我把这些女生送回家之后,再过去找你们。」魏老
师显然也是人来疯,兴致勃勃地说。
车子开到火车站前,魏老师他们先把我放下来,交代我去找学姊,他们绕一圈
再回来接我。我走进灯火通明的车站,有点空空的,刚进站的火车带来的人群很快
的就散去,我一眼便看见了君苓学姊。
她穿着白色棉背心和牛仔长裙,颜色清爽得根本不像以前一身黑的君苓学姊。
头发也紮了起来,看上去好秀气。她正靠在门口的柱子旁边,手背在身后,很悠闲
的样子。小小行李袋在脚旁,还有一顶草帽。看到我走过去,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学姊……」
「谢谢你来接我。」学姊嘴角一直带着笑意。要不是她的嗓音跟早一点在手机
里听到的一样有点沙哑,我会觉得面前这个人不是君苓学姊,而是一个长得很像学
姊的陌生人了。她眉目间惯有的一点不开朗还是在,此刻还带着点疲倦,好像什麽
都不在乎了似的。
花莲真是异地,每个人来到这里,都会变得不太一样呢。
我愣愣地看着学姊。学姊轻笑:「干什麽这样瞪着我看,你是不是被晒傻了?
鼻头都在脱皮,你今天一整天都在晒太阳吗?」
君苓学姊跟魏老师、师母应该也是本来就认识吧,见了面就聊上了,我在后座
什麽话都插不上嘴,只是静静看着车窗外面,比台北要安静幽暗许多的花莲市区。
耳边回响着刚刚听到的,寂寞的黑管乐音,男歌手悠悠的嗓子,和潮汐的沙沙声。
回到东华大学的教职员宿舍之后,魏老师根本还来不及多寒暄,果然就开水烫
脚似地马上又出去了。师母只是笑:「他们几个只要有机会聚在一起就会打牌,你
们魏老师就爱玩这个!以前每次都要拉我下去凑人数,今天还好清水也在,那我就
可以逃过一劫啦。」
「学长他们,打麻将?」我非常不可置信。
「打桥牌。」君苓学姊在阳台上眺望夜景,头也不回地回答我的问题。「他们
以前最疯的时候,小马跟阿江两个人在等实验时都打蜜月桥一面打赌,输的人要帮
对方收实验。」
我无言地望着学姊瘦削的背影,衬着外面紫蓝色的夜空,她略侧转的侧脸白皙
到像是象牙一般,带着微微的笑意,好像回忆起什麽有趣的事情一般。
沈默在我们之间蔓延。窗外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忙忙地叫着,一点车声都没有,
安静得简直令人气闷。我把玩着手上的遥控器,不晓得该说什麽。
「家桢,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师母都洗好澡在吹头发
了,君苓学姊才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
我无暇多想,只是乖乖地点头。
学姊走过来我身边,把电话话筒交到我手上。「你叫他来。你跟他说,我真的
必须跟他谈一谈。」
我在沙发上反射性地往后缩了缩,不敢伸手去接电话。学姊那双单眼皮的杏眼
很认真地盯着我,让人一点都没办法拒绝。
「可是,学姊,我觉得……」我困难地清清喉咙,小心翼翼不想用到太强烈的
字眼:「我觉得小马学长,现在,可能不会……他应该……」
「我一定要跟他谈一谈。」学姊像个小女孩一样蹲在我面前,略仰起单薄而带
点倔强的脸。虽然苍白依旧,甚至可以看到她脸上淡淡的微血管,她的神情中燃烧
着罕见的坚定执着。「你帮我打。我的电话他到后来都不肯接了,你帮我打。」
「学姊,如果学长已经不肯接你的电话,那……找他过来又有什麽用呢?」
「我不要他再逃避!」学姊突然激动起来,讲话的声音都变了。「他是世界上
最狡猾的人!他根本不去面对问题,不想管的他连看都不肯多看一眼,但是这样事
情会解决吗?我不相信他可以这麽轻易地把我抹煞掉,无论如何我都要他给我一个
说法,我不会让他再这样闪躲下去!」
不对,学姊,不对。你为什麽看不出来呢?小马学长不是在逃避,他是真的不
在乎啊!
我突然有想哭的冲动。
学姊站起来,开始在我面前烦躁地走来走去,一面喃喃自语似地说着:「我知
道他是为了道义、为了责任感,所以不能放下赖自华,所以要这样冷淡地对我。可
是这并不公平啊!为什麽他就不能好好面对我们之间的一切呢?为什麽?我不懂!」
「学姊。」我伸手去握住君苓学姊的手腕,然后发现学姊好瘦。「学姊你坐下
来好不好?你听我说,我真的觉得小马学长不会肯过来的。他如果真的有心要跟你
谈什麽的话,刚刚就不会拒绝去车站接你了啊!」
「我相信他对我是特别的!」学姊猛然转过来,很倔强地反驳:「他是在乎我
的,只是因为赖自华的关系,他不自由,他不能做他想做的……」
「不管是不是阿华学嫂的关系,这已经是小马学长的决定了,不是吗?」我也
不知道哪里来的执念,只是苦苦劝着显然是陷在其中、当局者迷的君苓学姊。劝着
劝着,心里的苦涩感越来越重,因为我讲的话一句句都刺到自己肉里:「学长已经
决定了他的路要怎麽走,就不会冲疑,不会左顾右盼,学姊你认识小马学长这麽久
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学姊被我这几句话给说得怔住,她站定了,头也慢慢的低了下去。
「我还是觉得,我跟他之间,应该不只是这样的。」很久很久之后,学姊才又
缓缓地开口,只是声音里面已经少掉刚刚那种执拗,多了几分疲倦。
「什麽是『应该』呢?学姊?」我抹去莫名其妙滚下脸颊的泪,觉得好心疼。
不晓得是心疼自己,还是带着傲骨、不肯认输、此刻却这麽落寞的学姊。
是呀,什麽是应该呢?我应该是个没大脑没神经的学妹呀,我应该是什麽奢望
都没有的啊!
可是种子已经播下去了。一路以来的陪伴与关怀,指引与照料,都成了供应生
长的养分,让这棵树苗慢慢的,悄悄的成长了。
此刻我是不是应该找到利刃,狠心砍去?
眼前学姊的焦躁、学姊的不满、学姊痛苦中还不肯放弃的希望,难道,还不够
锐利吗?
我还是紧握着君苓学姊的手腕,不肯放开。学姊手中的电话已经滑落在地板上,
我用另一只手捡起来挂好。
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的学姊跌坐在我面前,声音里有着深深的不解。「为什麽
每个人都叫我放弃?我就是没办法把眼光放到别人身上,就是不会再遇到比他更好
的人了啊!」
「一定有的,学姊,一定有这样的人,只是你还没有看到而已。」我的鼻子酸
得好像灌过醋,都快要化成水流走了。
「我第一天到实验室去打工,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我完了。」学姊低着头,
长发披下来散在两侧,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你相信一见锺情吗?我以前是不信
的,谁来跟我讲这四个字,我会嗤之以鼻。很可笑吧,我这麽铁齿的人,遇到他以
后,就一点也潇洒不起来,一点也没办法不在乎。」
「学姊,那时候小马学长不就已经跟阿华学嫂在一起了吗,你为什麽……」
「是啊,他从来没瞒过人,是我自己笨,是我一厢情愿。」君苓学姊的傲气与
尖锐此刻都不见了,她只是低低的,酸酸的叙述着。「他才一发现我的想法,马上
就退得远远的,好像我是什麽妖魔鬼怪一样。要不是气不过,我为什麽会跑去叶老
师实验室?我就是受不了他那个轻描淡写的态度!」
「结果,就让叶老师有机可乘。」在后面阳台收了衣服进来的魏师母,此刻头
上包着大毛巾走过来,一面走一面抆头发,慢条斯理地接下去。「陈家桢,我奉劝
你小心一点。谢君苓走了之后,我们这位叶老师的目标搞不好就会转到你身上,你
又不比助理,爱走就能走,不要傻呼呼的哪。」
我深深呼吸着,觉得一股闷气就梗在胸口,坐姿怎样变换都不舒服。而学姊听
到叶老师三个字,冰冷的表情马上取代了刚刚的无助与酸楚,她白皙的脸蛋上好像
罩了一层寒霜,语气中有说不出的轻蔑。「叶世杰是个什麽屁,我们需要讨论他吗?」
「你说给她听也好,免得事情真的发生了,把她吓坏。」师母在我身边坐下,
下巴对我扬了扬:「你是确定跟着林老师吧?不会换实验室?」
「要换可以,只要不是换到叶世杰那间就好。」君苓学姊拨了拨额前的发,略
抬起下巴,扁扁嘴。「也不过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嘛,我们也是像这样出来开会。
你知道叶世杰那个混蛋想做什麽?」
我只能摇头。我连猜都不想猜。
「我们走在街上,他想搂我的腰。」学姊的嘴角鄙夷地抿着。「这就是他安慰
我的方式。我本来以为他是个标准丈夫,比起林老师邱老师都来得体面来得可亲的
好老师。我本来还以为他是所有中年已婚男人的典范,爱家爱小孩脾气好。结果,
我才在他的实验室工作两个月,他就粉碎了我所有的敬意与信任。」
「你自己也要检讨检讨,那一段时间你情绪不稳定,像在海里溺水的人要抓浮
木一样,魏老师回来也都说,他很担心你会做出什麽偏激的事情。」
「就算我真的对叶世杰有什麽意思,就算我自己送上门去,他也该拒绝、该守
礼吧!我原来对他的期望是那麽高!」学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趁着学生情绪不
稳定的时候大献殷懃,这算是什麽老师?一样是老师,一样是看着我情绪不稳定,
他做了什麽?魏老师做了什麽?魏老师是回家来告诉老婆,有机会让你认识我开导
我,他呢?」
「我老公比较丑,而且我很凶,所以他不敢笑想,不会作怪。」师母哈哈大笑
起来。
我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听着学姊跟师母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着过去,批评着老
师们,慢慢慢慢的,刚流过泪的眼眶酸涩起来。她们的声音也越来越远了。玩了一
天,情绪起伏震荡了一天,我真的累了。
这些实在太过沈重,我无力消化。我希望睡一觉起来,什麽都像重开机过一样
通通回到原来的定位。叶老师还是高大爽朗的好好老师,小马还是在前面领着我走
的学长,君姊还是酷酷的什麽都不太在乎的学姊。
「啊,睡着了。」我模模糊糊地还听见师母在说。「奇怪,都已经要念研究所
了,这个小鬼怎麽还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傻不隆冬的。」
「她不需要长大。她是那种养在温室里的花,只要可爱一辈子就可以了。」君
苓学姊声音低低地回答:「这样也好,少一根筋的人活得比较快乐。有的时候我甚
至羡慕她,可以这样开开心心、毫无城府跟在小马后面。一点想望与奢求都没有,
就也不会有失望和痛苦了。这是我永远做不到的。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
半睡半醒间听着学姊略哑的嗓音轻轻说着,我的眼泪,莫名其妙地,又悄悄满
了出来。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学姊跟师母聊到多晚,只晓得早上起床时发现自己就睡在沙
发上,然后整个房舍静悄悄的,只有阳光灿烂热情得不像话,直直闯进客厅来,晒
得我不醒也得醒。
好蓝的天啊,我一望出窗口,就忍不住在心里这样赞叹。我刚睡醒还有点迷迷
糊糊的,沐浴在阳光下,外面有不知名的鸟儿啁啾着。
这样的天空,这样的阳光,衬得昨夜的一切好像是遥远的一场梦,那麽不真实。
眼前令人精神抖擞的透亮明朗,才是我的世界。
我就这样看着窗外,好久好久。阳光都在我的眼底跳跃了,才深呼吸一口,伸
个大大的懒腰。正要站起来时,突然划破寂静的闷闷手机铃响把我吓得差点跳起来。
我赶快扑过去找就放在脚边的背包,半天才捞出来我已经叫到快没电的手机。
「爬山了啦!要睡觉在台北睡就好,不必来花莲浪费生命!」是阿江学长在那
边莫名其妙的精神抖擞。
「学长?现在几点?爬什麽山?」我还是愣愣的有点切不回现实,讲话声音在
安静的客厅里回响,把我自己都吓一跳。
「已经七点了,快点出来,不然越晚太阳越大,你会被晒死。」阿江学长的声
音里还夹着呼呼风声,好像正在车上,不过他听起来很愉快的样子。「我们再十分
钟就到那边了,你走出来外面我们才能接你。动作快!」
我就这样被抓去加入早起运动的行列,一路唉声叹气的。昨天打牌不知道打到
几点的几个学长倒是精神都很好的样子,难怪他们是学长,唉。
「为什麽不让我叫学姊一起来?」我有点不满意地抱怨着。
「车子坐不下啊!」小马学长开着车,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真的,阿江学长
的车子不大,坐四个就差不多满了。我在这台小车上喝豆浆吃蛋饼,一面还要很小
心,不可以把屑屑掉到车上,免得被车主威胁要丢下车或洗车。吃个早餐也吃得提
心吊胆的,真是食不知味。
总是有这麽好的理由,总是无懈可击。小马学长到底有什麽弱点呢?我把蛋饼
吞下去,一面模模糊糊想着。
我们跑去美仑山公园跟早起运动的老老少少一起爬山。沿着步道走,蓊郁的林
间处处都有惊喜,我一路上东看西看得简直目不暇给,才走没多久,手上就已经满
满的都是地上捡的树枝啊树叶啊果荚等等,还意犹未尽。
「这个带去捡石头还得了,车子都装不下了。」走路很快的阿江学长爬山也不
例外,在前面好几次停下来等我,越来越不耐。
「学长,你出来玩为什麽还是这麽严肃。」我忍不住抱怨。
「我是在运动!哪像你,你这种走路速度根本就是早安阿婆组!」阿江学长一
转头又领先走了,气得我在后面跳脚,小马学长在旁边一直微笑。
说归说,我还是无法抗拒路旁野花野草大树小苗的诱惑,看到什麽都忍不住要
停下来多端详两眼摸一摸也好,过没多久,我蹲下来捡疑似阿勃勒的豆荚起来端详
端详时,才一抬头,阿江学长就不见了!
「学长……」我有点发慌,因为最认得路的在地人阿江学长显然已经把我们丢
下,不晓得走到哪儿去了。虽然步道只有一条,不过还是有叉路跟转弯的,我可不
想在这里迷路,何况我一直都只是跟着走,完全不记得停车场到底在哪个方向!
「跟丢了?阿江走路就是这麽快。」后面缓步走过来的是刚刚停下来买矿泉水
的小马学长。此刻他左右看看,也有点讶异:「清水呢?他不是跟你走在一起?」
「没有啊,我以为他跟学长你都在后面。」
「不要那个表情,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小马学长看我哭丧着脸,忍不住
笑。「你手机呢?打过去问问看他们在哪里啊。」
我还是扁着嘴。「我的手机放在车上。学长你的呢?」
结果换小马学长有点愣住。「我的也在车上。我以为你们都有带,所以……」
林间的阳光筛下来落在我们身周,蝉鸣声整齐地起落。此刻我有点眼冒金星的
感觉。
「那就往前走吧!反正路只有这一条,总会遇上的,他们看不到人应该会停下
来等。」小马学长耸耸肩,不太在乎。「这一路上人都不少,应该顺着走就没错。
我刚好有话跟你说,我们一面走一面讲吧。」
我乖乖的起来跟着小马学长走。学长的步伐不疾不徐,就像以前每一次我们走
在一起时的情景,我不用赶,也不用等,只要跟着就好。学长存在令人有安心的感
觉,因为他一直都知道清楚要往哪里走。
只要我一直是单纯乖巧的,什麽都不多想的小学妹,就对了。
「你想好走哪个方向了吗?」学长闲闲地开口,把我吓了一跳。小马学长会通
灵吗,他怎麽知道我在想什麽?
「啊?不就是顺着路走吗?」我指着前面仅此一条的林间步道,傻傻地反问。
小马学长呵的一下笑出来。「我是问你实验的方向,你在讲什麽?今天下午老
师他们到了之后就要开始讨论,你心里到底有没有个底啦?」
我很谨慎地选择沈默。老实说是完全没有,所以不敢讲话。
「老师大概会叫你做他跟叶老师一起的那个计画吧,你自己不要一点概念都没
有,如果你有别的想做,这两天要提出来谈,多问问其他的研究生打算怎麽样,否
则老师一讲,你就只能接受安排了。」小马学长看我不搭腔,也猜到了一二,他斜
斜瞄了我一眼。「你的问题就是这个。太习惯接受安排,人家讲什麽就去做,到头
来万一做得不开心,自己又不会解决,就只好钻进牛角尖里面去了。」
我低头望着满满一握的宝藏。「我才刚刚考上,根本没有什麽概念……」
「不必想太多,只要找你有兴趣的做就可以。」
「可是学长,我真正最有兴趣的,是这些。」我举起手上的树皮、豆荚、不知
名蕨类的叶片等等给学长看,很无辜。「我总不能要老师开始做植物生理吧?」
学长只是听着,他的眼睛慢慢盈着笑意,略扯了扯嘴角。
我开始觉得害怕,我害怕这样的笑容。
「总算承认了啊?」小马学长一脸「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既然你心里已经
很清楚,那,看到别人在做你真正想做的、真正有兴趣的,而自己还困在这里,难
道不会有深深的羡慕吗?没有一股闷在胸口的气,怎样都排解不开吗?」
「会啊!」我简直想尖叫,为什麽学长就是知道我的困境,知道我的问题呢?
那种被打中要害的感觉令人无法招架。「可是我还能怎麽办,我都已经走到这里了,
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再回头去找我原来想要走的路了呀!」
「你慢慢会发现,时间,是最不重要的因素。」学长笑开了,眼角淡淡的细纹
若隐若现。他停了片刻,眼神闪烁着,好像想说什麽又冲疑了。最后学长似乎下定
决心了,他淡淡地问我:「我讲个故事给你听怎麽样?」
「学长,你是不是要讲两个和尚要去取经的故事?富和尚考虑准备太久始终没
有成行,可是结果人家穷和尚已经沿街化缘去又回来了。不是这个吧?」我才听了
头,又恶习难改地忍不住霹哩趴啦讲了一串。
「给我好好听着。」小马学长偏头瞪我一眼。
我们继续沿着步道缓缓往前走着。学长的开场白很特殊。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以前你们班上有没有人被退学?你认识那样的同学吗?」
「有一个。他很少来上课,考试也不到,大二寒假之后他就不见了,听说是被
退学的。」我回想着,那个同学的名字我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大一普生实验时他
在我对面组,出席率最重要、根本没人敢不来的实验课,他还是照跷不误,每次跟
他同组的那个同学都很哀怨地要一个人做两人份。印象中他老是穿着一件米黄色的
T恤,除此之外,我根本对他没有任何深刻印象。
「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被退学过,你相信吗?」
我看了学长一眼,直觉是毫不犹豫地摇摇头。「不相信。」
「是真的。」小马学长撇着嘴笑,讲的那麽轻描淡写,好像在讲「我昨天晚上
十点多去了一趟7-eleven」一样的口气。「我在大二上被退学,去当了兵,之后补
习插大,才考进来我们系上的,一路念到现在。」
「学长,你是在开玩笑吧?」我打死还是不信,只是怀疑地盯着小马学长。「是
在骗我吧?还是在耍我?」
「你可以去问所有人,他们都知道。」
「可是……可是……」到此刻才开始觉得学长好像是认真的,我慢慢张大了嘴。
这真是令人太难以置信了,我还以为学长生下来就是这麽厉害这麽聪明的,没
想到……为什麽………这到底……好我已经开始混乱了。
「那学长你以前念什麽,怎麽会被退学的?」混乱了半晌,面前好整以暇的学
长丝毫不急地等着我慢慢消化,我整整过了三分钟,才问出这一句。
「中山医学系。」小马学长很自在地信步走着,好像在谈什麽有趣的话题似的,
嘴角一直含着笑意。「我去台中念书的那一年多里面,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
到底能做什麽。我只知道自己非常的闷,非常的排斥,用消极的方式在逃避,不晓
得怎麽走出来。那个环境跟我原来想像的完全不一样,我要的东西,他们没有。到
了最后,我用很极端的方式放弃。也许该说我被学校用很极端的方式放弃吧!」
我完完全全说不出话来,也忘记要走路了,只是呆呆站住,看着学长的侧面。
旁边游客路人从我身旁抆过,走远之后,我们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蝉鸣声时
起时歇地播放着,几乎无法察觉的风在树叶间缓缓拂过。
「生命科学是很有挑战性的,很迷人的一门学问。我到现在,读着期刊或整理
着实验时,还会觉得有一股火焰在身体内部燃烧,会想要知道更多,会想要掘得更
深,会想要无止境地探寻下去,看看到底有没有底线,有没有边界,有没有一个答
案在等待。」小马学长讲这些话的时候,他一向有点慵懒的眼神表情都变了,闪烁
着令人目眩的光芒,整个人焕发出来的企图心与热情,简直像电流一样,强得连站
在四五步远之外的我,都可以毫无困难地感受到。
我下意识地屏息以待,光是听,就已经觉得耳根子开始麻麻的辣起来,这是怎
麽样的一种信念,又是怎麽样的毅力,才能一路坚持到现在,从一个被退学的大学
生,变成今天博士学位在望,在实验室里运筹帷幄的小马学长?
「然而我还是走了一段冤枉路,被联考与志愿表摆布了。我本来以为我到了对
的地方,可是,那种有梦想潜伏在身体内部,无法开展的闷,却越来越强,越来越
令人无法忍受。」小马学长此刻转过来,炯炯的眼神看着我:「我记得曾经跟你说
过,你跟清水不一样。清水没有这样的问题,你有。清水只是对於现况不满、对周
遭环境适应不良而已,他真正想做的,是他现在在走的这条路。你不是的,你的梦
想还在沈睡,你太习惯顺从,所以走上一条最不用大脑,不用冒风险的路。」
我一面在听,一面好像看到自己分裂成两半。一半的我认真思考着学长的话,
认真回想着,对於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有没有像学长这样的清楚认知,有没有这样
的热情与燃烧。
而另一半的我,只是很模糊地感受到抗拒,像海浪一样不断不断地涌上来。
不要再说下去了,学长。
听过你讲这些话的人,到底有谁,能够不对你动心呢?
「我……可是不然,我能怎麽做……」
「我不能告诉你该怎麽做,该怎麽走。否则,你只是重蹈覆辙,顺从我的话而
已。」学长停了一下,又继续:「我能告诉你的是,一切都是从独立开始的。不论
是思想上的,还是经济上的。你要能够独立,才能支持你自己也说服其他人,你有
能力去追求你想要的东西,去完成自己的梦想。就是这样。」
「要独立。」我只是复述着。
「对。」小马学长的眼梢嘴角此刻回到那个带点懒洋洋的微笑。「可爱、听话、
顺从不是坏事,不过这些到后来会变成阻碍,挡住你往前走的路。家桢,人不能靠
可爱过一辈子。你不是没有想法,你只是太习惯去迎合别的人要求,因为那是一条
最简单最好走的路。可是,这样是没有用的。因为就算路再好走,走到底,如果不
是你要去的地方的话,都没有意义。」
然而我还是心虚,觉得自己空空的,有一阵阵茫然的恐慌蔓延上来。我总觉得
学长在讲非常高深的,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超出我能力的范围。「学长,我不知
道我到底可以走到哪里去。我跟你不一样,我觉得……」
「你可以的,你有这个能力。」学长很有力地截断我还没出口的丧气话。「只
是因为从来没有飞过,所以在路上能跑得很快,就觉得很棒了。可是,你能做到的
不只是这样啊,家桢。」
阳光从叶缝筛落下来,在我们之间跳跃。小马学长的眉眼都那麽熟悉,此刻却
带着一股陌生的、凛然的神态。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此刻学长看着我时的坚定眼神。
步道走到这里,已经开始下山,我踩着地上不太平的铺面,默默地走在小马学
长身旁。那种「只要有小马学长在,一切就没问题」的安心感,还是沈默地流动着。
学长说我做得到,我一定就做得到吧。
埋在胸腔深处的种籽彷佛已经醒来,或者醒来很久了,只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
等待它发芽、期盼它长大的心情是那麽的熟悉,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静
静地在脑中过滤着刚刚我们的谈话。
「走路闭着眼睛,你会错过很多美景喔,还有,小心跌倒。」小马学长带着笑
意调侃我:「要撞到人啦!」
我赶快重新睁开眼睛,发现面前是个开阔的广场,我们已经下山了。阿江学长
从三两成群,刚下山来的登山客中发现我们,就走了过来。「你走得还真慢,照你
这种速度,我都可以来回两次了!」
「我刚刚在跟她精神讲话,所以慢了一点。」小马学长又回复到那个有点痞的
样子。他轻描淡写地问:「清水呢?有没有跟你一道?」
「他在那边,不晓得在看什麽。」阿江学长伸手一指,果然清水学长靠在延伸
出去的观景台栏杆边,伸长了脖子仰着头,很认真的在看天空中不晓得什麽东西。
他旁边也有几个游客仰着脸指指点点的。
「学长你在看什麽?」我走到清水学长身旁,忍不住也抬头张望,却是望了半
天,不晓得除了蓝得像刚洗过的天空底色,和白得让人眼睛都快睁不开的云之外,
我们还可以看到什麽?
「有老鹰啊,刚刚在那个山头,现在飞到后面去了。」清水学长仰着头,嘴巴
还微微张开,非常专注。他指着天际:「你等一下,它会再飞过来。」
我们站在无遮荫的广场边等了一会儿,烈日当空,只感觉到汗都从发间头皮冒
出来了,热得有点发晕时,果然学长轻呼一声,那只老鹰不负众望地又绕了回来,
在高高的天际盘旋。飞得那麽悠闲从容,带着毫不犹豫的霸气,盘旋几回之后,又
振翅飞远了,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的另一端。
动物园里的,电视上看到的都不能算数,我总觉得,今天好像是这辈子以来,
第一次看到一只真正找到自己的天空,迎风展翅,自由翱翔着的老鹰。
中午之后,老师们与其他几个实验室的人都陆续到达,开始半正式的会议,我
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多谈什麽了。小马学长在每一个讨论里面,都是同样的姿势,抱
着双臂,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眼里有一丝不仔细看几乎就完全察觉不到的置身事
外。我们林老师不用说了,实验室大大小小的决策都跟小马学长讨论。叶老师和邱
老师也差不多,常常在问「那你们觉得怎麽样」的时候,眼睛都是看着小马学长的。
小马学长并不多说,他只在必要时提供一点意见,大部分时候都闲闲的听着。
每个研究生都要简短报告一下自己的兴趣与想法,未来的大概方向等等。不管是今
年才考上的,或是已经接近毕业的,大家都能侃侃而谈,非常有把握的样子。而轮
到我的时候,抬头面对着一室的人,数十只眼睛一起盯着我,当场就有点卡住,讲
不太出话来。
「先修课吧,叶老师的课你上学期就可以修了。实验部份,叶老师跟我已经讨
论过,我们选出来六个基因的promoter analysis要做,等医学院那边确定之后就可
以开始。」林老师没等我整理好开始讲话,埋着头翻阅面前的笔记,很笃定地帮我
讲了一串。「差不多就是这样,刚开始多看点paper比较重要,我会叫清水盯你进度,
不懂的要问,看是问清水还是阿江都好。实验的话,反正你也不用重新训练,基本
的东西都很熟了,只要照着我们排的进度来做,应该就没什麽问题。」
学长说的果然没错,老师会安排。只要不多想,只要照着做,这应该会是一条
很直很顺的路。
可是,一定还有些什麽别的吧,我一定还可以做点别的。不只是因为自己感受
到胸口的那一股促使树苗生长的气氛在酝酿,还有学长对我的期望。
硕士班与博士班学生分开讨论的时候,我孤身坐在一群不熟的其他实验室人们
里面,每隔几分钟就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然后过了很久,才猛然领悟到,原来自己
是在等候学长们出现。好像一个跟着大人去游乐场的小孩,被交代要待在原地等候
大人去买票回来时的心情。我只敢乖乖的等候,除了张望之外什麽也不敢做,因为
要是走开,爸爸妈妈回来就找不到我,而我们可能就这样永远的错开了。
我到底应该怎麽学习独立呢?思想上的,经济上的,行为上的独立,真正的靠
自己力量做决定,并坚持下去?
开了一整个下午的讨论会,在饭店吃过欧式自助餐后,三个老师对於出去看海
或看夜景的提议通通兴趣缺缺,宁愿在饭店里享受高级的育乐设备,比如说电视和
冷气之类的。
「外面热死了,海风又咸,今天我们早上坐车下午开会,老骨头都累得快散了。
你们年轻人自己去玩就好啦!」叶老师笑呵呵地对着学生们说。
其他实验室的人们都结伴出去逛了之后,留下我跟叶老师实验室的另一个女生
在结算晚餐的钱,和处理明天早上餐券的事情。本来应该打理这些的君苓学姊不知
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只在中午进饭店的时候出现了一下,把大家的房间分配好,我
们一开始开会,她就不见了。连晚饭也没有来吃。
等到琐事弄得差不多之后,我打算回去洗个澡。经过林老师他们房间门口,门
是大剌剌开着的,看到我走过,林老师很愉快地叫我:「来,来喝茶!邱老师带来
的茶叶,很棒的喔,一斤三万多!不喝你会后悔!」
「老师,现在喝茶等一下会睡不着耶。」我很无辜地看着老师们一身休闲打扮。
从一下车就喊花莲好热的老师们现在居然在喝热呼呼的茶,这真是古怪的对比啊。
「没关系啦,睡不着就聊天啊!来吧!」林老师不晓得为什麽兴致蛮好的,他
远远的对着坐在桌前摆布茶具泡着茶的邱老师说:「泡个淡的给她喝,小孩子不要
喝太浓的。」
「那个温壶的第一泡给她喝好了。」叶老师盘腿坐在床上,也是笑嘻嘻的。
「这些茶具是哪里来的啊!」我瞠目结舌地看着邱老师面前一溜小茶杯和一把
茶壶,还有烧热水的壶,甚至有个漆木托盘!
「叫阿江从他家带过来的。」
我乖乖地坐在门边椅子上,一小口一小口抿着老师泡给我的茶,心里一直在想,
我这一杯下去晚上就不用睡了。不过这样也好,正好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今天的事,
小马学长讲的话。
老师们也开始喝茶了,他们照惯例又不理会我,继续他们自己的高谈阔论。从
天气开始抱怨起,继续挑剔花莲有多落后,从台北跑来一趟多麻烦多累,然后话题
就转到了花莲人身上。阿江是花莲人吧,他轮廓不算深,应该没有山地血统?到底
有谁会想要来这里住呢……
「小马他们有带你去东华找魏老师吧?」我努力向老僧入定的境界看齐,只是
眼观鼻鼻观心地啜着我那一小杯茶。到茶快喝完,舌头也快被烫熟的时候,林老师
在滔滔不绝中冷不防地丢了一个问题过来,我抬起头,发现三个老师都盯着我。
「有没有遇到老魏他老婆啊?」看我点头,邱老师眯着小小的眼睛,露出门牙
那样皮笑肉不笑地问。不等我开口说什麽,他就自顾自地继续讲下去:「不是我在
说,老魏他老婆,真是谁看了都怕!男不男女不女的,又凶悍得要命,娶到那种太
太,哪个男人受得了啊?真多亏老魏了!」
「人家是来修炼的啦!流放花莲,看会不会比较心如止水一点,不问世俗。这
里根本就是世外桃源嘛,也亏老魏这麽耐得住无聊!他连牌搭子都找不全吧?」叶
老师半开玩笑地说着,他们一起大笑起来。
「叫我住这里还真的是住不惯。」林老师笑完了,不忘发表一下感言。
老师你们住哪里有什麽差别吗?在台北,在花莲,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不在
实验室,就在家里,而魏老师他们的实验室,我都亲眼看过了,不比我们的差啊!
人家的还更新更干净更整洁呢!
一肚子不爽的我低着头把茶杯放好,规规矩矩地跟老师们道声歉,准备退出来
时,林老师又补了一句:「明天要讨论一下写paper的事,你晚上有空记得把阿江他
们印给你的东西看一看,才能讨论啊!」
我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心里却在想,有什麽好看好讨论的,反正我必须要
做的、要写的东西,老师你不是已经都帮我安排好了吗?
回到房间,天色已经全暗了。外面高尔夫球场的灯光隐约地透进来,拉开窗帘
又推开窗,夜间还是烘热的空气迎面扑来。我深呼吸几口,对着花莲清澄的夜空发
了一下呆。闭起眼睛,就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早上的林间登山步道,小马学长就在
我身边,然后我一直走一直走,不停地走下去,只要身旁是这个人,终点就会是我
最想去的地方。
在短裤的口袋里,我摸出那一块跟着我到花莲来玩的,其实并不属於我的玉。
温润的白,透着淡淡的凉,握在微微出汗的手心。
有一天,它还是会回到主人的身边吧。它的主人会不会知道它对我的意义?它
能不能告诉它的主人,在这一段时间里面,我是多麽依赖这个借来的安定力量?
笑起来带着细纹的眼睛,总是带着谑意的嘴角。处在复杂环境能悠然自得,永
远看得清楚前景与现况。不想管的事情毫不犹豫地忘记或推开,可是,他花了这麽
多的时间,来帮我找到那颗埋在深处,自己都不知道它存在的种籽。
这样的,小马学长。
突然门上有人喀喀地刷着卡打算开门,打断了我的冥想。吓得我手一抖,好像
什麽秘密被发现一般,心跳猛然加速。赶快匆匆把窗户关拢窗帘拉上,跑过去开门。
是跟我住同一个房间的君苓学姊。她的长发盘了起来,穿着无袖上衣和长裙,
她的神色有着罕见的激动,眼里闪烁着光芒。
「你没出去?」学姊有点讶异,不过没有多问。她只是走进来把门关上,然后
突然握住我的手臂,语气莫名其妙地高昂:「他在。我刚刚遇到清水,清水说他在
房间里。你去,去帮我找他出来好不好,我在中庭等,就是吃饭的时候看出去可以
看到的那边。」
学姊的手握得我好痛,我想往后退,却因为被紧紧抓着,动弹不得。
「我,我要去洗澡……」我只能支吾着,一直想挣脱。
「一句话,帮我传一句话就好。」君苓学姊的脸蛋上燃烧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狂
热与坚持:「我就要离开系上了,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不管怎样,今天我一
定得跟他谈清楚,生也好、死也好,我就是要他给我一个讲法!」
「可是学姊,我们昨天……不是说过了,我真的觉得……这样……」我用力摇
着头,还是困难地、无助地想要推却。因为隐隐知道,他们这个面还是不见的好,
他们这个话还是不谈的好。
「你为什麽不帮我?你不帮我,还有谁能帮呢?」学姊已经完全不是那个我所
熟悉的、骄傲的、酷酷的模样了。她似乎已经什麽都不在乎了,别人讲的话也听不
进去了,只是埋着头,毫不冲疑地要见小马学长,可是见了之后会有什麽后果,会
变成怎样,她一点都管不到了。
已经这麽久了,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又是怎样的一种坚持与执念呢?
我突然觉得学姊跟小马学长,在某个部份,居然是莫名其妙地相像。
「我不是不帮,我只是觉得……这样,真的……不太好……」我徒劳无功地用
破碎的字句解释着,感到学姊握着我上臂的手心也慢慢的沁出汗意,房间里的冷气
好像越来越弱,没什麽功用。难道我刚刚忘记关窗户吗?
「反正你帮我跟他说,要他等一下十点的时候到中庭去。」学姊拉着我到电话
边,那双单眼皮的杏眼逼切地看着我,让我无法动弹。学姊把电话塞到我手里,还
帮我拨了房间号码。
不得已,我硬着头皮接过。小马学长倒是很快接了电话,听我吞吞吐吐地说完,
学长沈默一下。
「十点?要做什麽?」学长沈吟着。小马学长不愧是小马学长,不过几秒钟的
光景,他马上很敏锐地反应过来:「是谢君苓要你来找我的吗?」
「我……」
「她在哪里?让她自己来跟我说。」学长很简短地下达命令,语气有着令我不
是很习惯的冰冷。
我把电话交给学姊,学姊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好像很犹豫,又有点期待。
「他怎麽说?」
「学长请你跟他讲……」我嗫嚅着,把话筒递过去。
学姊冲疑着不太敢接。半晌,终於还是深吸一口大气,接过了。
我躲进浴室之前,听见学姊用我从来没听过的,带着点鼻音的语调,在低低诉
说请求着什麽。不过我不敢多听,闷着头抓了衣服就洗澡去。
被热水淋得全身都发红发烫几乎要脱皮之后,我一面用大毛巾抆头发,一面走
出来。学姊愣愣地坐在床沿,听我出来,也没回头,她手上还拿着电话。
「学姊?」我走过去到学姊面前,一低头,赫然发现学姊长发有几丝黏在颊边,
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爬满了泪痕和头发!
「他……」学姊抬起头,把话筒往前递,好像要叫我看那个话筒一样,她用一
种非常迷离的眼神看着我。不,她并不在看我,她的目光聚焦在我脑后不知道什麽
地方什麽空间:「他为什麽这样子对我?」
「学姊,你不要这样。」这是认识学姊这麽久以来,第一次看她掉眼泪。我简
直是慌了手脚,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办。
「我还是要去等他,不管他来不来,我就是会在那里等他。」学姊毅然甩了甩
头,乓的一下把电话摔在床头柜上,猛然站起来。我差点被她撞倒。本来拿在手上
的衣服也散落一地,我赶快蹲下来捡。
把刚换下来的衣服短裤捡起来,入手一握紧,然后,我的心头就是一凉。
玉。小马学长的玉。
不见了。
我无法形容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惧感。不见了。玉不见了。不在刚换下
来的短裤口袋里,不在我身上的运动裤袋里,全身上下都没有其他口袋,所以,是
不见了。
我立刻蹲下来开始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面费力地寻找,很不死心地用手滑过短
硬绒毛的地毯,却是什麽都没找着。我甚至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像狗一样手脚并
用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磨得手掌跟膝盖都发红发疼了,眼眶也莫名其妙地热起来。
「你在找什麽?」君苓学姊去浴室洗了一把脸出来,神态正常稳定多了,换成
她有点困惑地看着脸色惨白,神色仓皇的我。
「很重要的东西,我不能没有的东西,我最珍惜的东西!」我已经焦灼沮丧到
无以复加,讲着话都带着哭音了,仍然像没头苍蝇似的趴在地板上一寸一寸那样地
找,床下椅子下通通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
「钱包吗?还是证件?」学姊略皱起眉:「你才进去洗个澡而已不是吗,地板
上没有,浴室里我什麽都没看到,所以应该不是在房间里掉的。你回想看看刚刚之
前去过哪里?」
「我,我去走廊上找找看!」
怎麽可以不见,怎麽可以不见……我只觉得有一股灼痛不断袭击我的胸口,慌
乱焦虑得简直要死去。
连窗户底下花台我都爬上去找过了,然而,我还是没有找到。
回到房间,我已经像是被抽掉电源的机器,处於完全停顿的状态。
真的不见了。
学姊已经不在房间里,我把灯关掉,一个人坐在拉上窗帘暗得几乎什麽都看不
见的房间床上,开始掉眼泪。
我只是不停的掉眼泪,不停的哽咽。它不见了。它就这样不见了,我明明半小
时前还握在手里的,明明就应该还好好的躺在我的口袋里,可是它不见了。
是洗澡时不小心掉到浴缸或洗手台,被水冲走的吗,还是刚刚在窗边掉到外面
然后被蚂蚁搬走的?为什麽就这样消失了,好像在空气里面蒸发掉似的,连一点点
痕迹都没有留下?
小马学长不会怎样吧,我猜他听到这件事,大概也只会挑挑眉毛,轻描淡写地
说「丢了就丢了,算啦」然后转头就忘记了。是我,是我这麽难受、这麽舍不得、
这麽傻气地放不开。
那是小马学长借给我的玉啊。我时时刻刻带在身上的、无时或忘的玉。
哭了好久,蜷缩在床上,好像哭得累了,睡着了一下,又迷迷糊糊醒来。然后
发现是被雨声吵醒的,滴滴答答地打在窗上。
学姊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安静得像是废墟一样。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太对。
刚刚慌得像失火一样的找着那块玉,我完全没注意到学姊什麽时候离开房间,
又讲过什麽了。现在才慢慢想起来,学姊难道真的去等小马学长了吗?
小马学长说不去,他就一定不会去的。可是学姊说要等,她也就一定会等的。
我困难地在黑暗中起身,慢慢摸着开亮了灯,已经哭肿的眼睛无法适应,眯着
简直睁不开。坐在床沿发呆了一下,慢慢的,那股不太对的感觉又涌上来,还越来
越强。不得已,我决定去找学姊回来。
外面雨势其实并不大,中庭大概是因为夜深了,所以灯光调得暗暗的。我看不
太清楚。沿着铺着碎石的路走出去,小小的雨打在我脸上,居然还有点清凉,让燠
热的夏夜降了点温。
越走越远,灯光也越来越暗,抬头只看得见不远处的高尔夫球场还点着灯。我
开始看不太清楚脚下的路。
也许是很晚了吧,大家都在睡觉,所以外面都没什麽人。一回头,被几株大大
的铁树给挡住视线,看不见刚走过来的路,我忽然有点胆怯,心跳突突地加快。沙
沙的雨声令人有点忐忑,彷佛后头有谁拖着脚步跟着我似的。
怎麽都没人呢,我越走越毛,觉得四周的黑暗越来越重,这一条小径一直走过
去不晓得会怎样,好像通到另一个空间或世界去似的,而且这麽暗,我会怕。
当下决定先回头再说,转头从原路出来,在往游泳池的方向,一株铁树后面,
我看到一点火星,好像是谁在那里抽烟,烟头一丁点的红色忽明忽灭。
到这个时候我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加紧脚步往黑暗中相当明显的那个红色亮点
走过去,然后毫不犹豫地伸手想去拉学姊的手:「学姊,下雨了,学长不会来的,
我们……」
我抓到的不是学姊那细细的手腕,而是男性的,粗硬许多的手臂。吓得我马上
放开,倒退好几步。
「你跑出来干什麽?」声音我很熟的,可是我吓得很厉害,所以没听出来。那
人从树旁走过来,微弱的光线一照,我又大吃一惊。
是小马学长。
「学长……你……」我瞠目结舌,因为太过蒙太奇,场景人物跳换得太剧烈,
所以无法入戏。好半晌才讲出比较完整的话来:「你怎麽在抽烟?」
小马学长嘴角扯起个懒懒的笑意,把烟熄掉。「很久没抽了。今天突然想到。」
「为什麽?刚跟君苓学姊……谈得……吵架吗?」
小马学长看着地上,还是那个深沈的笑意挂在嘴边。「有点事情要想,所以才
抽根烟,倒不是为了谢君苓。我不会跟她吵什麽。反正等她来,要讲什麽就讲清楚
好了,我正好问问她,把你夹在中间使唤,算什麽意思。」
我来不及细想学长到底为了什麽突然抽烟,只是觉得古怪:「学长,可是,学
姊跑出来等你已经出来很久了,你刚刚不是在跟她讲话吗?」
小马学长闻言抬眼斜斜看着我,也有点困惑。「你说什麽?我在这里已经超过
半小时了,没有看到她啊?」
雨已经渐渐的停了,只留下暧昧的水气,从地底泥土里蒸腾出来。黏热的感觉
慢慢在身周缠绕,我把额前湿湿的头发拨开,和小马学长都略皱着眉,看着对方,
好像听不懂彼此的话一样。
「现在几点?」学长把烟丢掉,表情严肃地问我。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刚刚我出来的时候好像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你学姊几点出来的?」
「好像……十点多吧?」我不是非常确定,心底那股不安的感觉又慢慢加深加
重。这次来花莲的人里面,她只跟我和清水学长熟,清水学长他们晚上都出去晃了,
现在又已经这麽晚了,学姊不在房间,也不在这里等小马学长,她会在哪里?「学
长我们分头找一找好不好……」
「你不是怕黑吗?我来找就好。你先回房间去看看,说不定她已经回去了。」
我领命一路冲回房间去,跑得喘喘的,打开房门,依然是一室空荡荡的,学姊
不在,没有任何字迹或纸条留下,电话上的讯息灯号也没亮,表示没人留言。
我实在放心不下,重新跑到楼下,发了疯似的到处绕,前前后后都走遍了,出
来外面也绕了一大圈,还问了值夜班的柜台人员,仍然没有见到君苓学姊的踪迹。
又走回游泳池畔,已经关闭的泳池潋灩着水光,浅蓝色的反射让人觉得有股鬼
气。我沿着泳池旁边走,只顾着左顾右盼,没多久,就发现我又走回刚刚那条没走
完的,漆黑的小径上面去了。
我怕。把手指甲紧紧攥在手心,丝丝疼痛传来。可是依然咬着牙死撑着往前走。
学姊在哪里呢?会不会是发生什麽事?这饭店大归大,可是我也都走遍了呀……
走到小径的尽头,今天晚上第二次被小马学长吓一大跳。他突然呼地一下在我
面前出现,吓得我大叫起来,然后绷紧了一晚上的神经突然断线,我刚刚硬撑着的
一股气泄得光光,双脚一无力就蹲了下来,开始抹眼泪。
小马学长又好气又好笑。「我也被你吓一跳啊!不是叫你回房间去吗?」
「学姊……不在房间里……」我边哭边说,一面抆眼泪一面觉得自己是爱哭鬼,
却又止不住。
「你起来,我们先回去再说。」
「学长……我脚发软,站不起来。」我据实以告,声音抖抖的,努力了几次都
站不起来,全身像是骨头被抽掉了一样,一阵酸软。
小马学长还是笑。他伸手拉了我一把。「到底为什麽胆子这麽小啊?恶人无胆。」
谁在三更半夜出来摸黑找人,还不会被突然在面前出现的黑影给吓一大跳的?
我一面犯嘀咕一面被学长拉起来,手脚都浮浮的,差点被旁边铺的砖角给绊倒。
小马学长低低地笑着,他本来已经放开的手,此刻又重新握住我的。「给我走
好,在这里摔倒会破相,地上都是碎石头。」
学长有力而修长的手指,大大的略凉的手掌,握着我的,那麽稳那麽坚定地领
着我走,我只觉得一阵臊热从被握住的手慢慢烧上来,火辣辣地烧过我的脖子、耳
根、一直蔓延到脸颊。
黑暗中的小径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被握着手的这短短几分钟,彷佛一整个世纪。
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走出来之后,中庭比较亮,学长很自然地放开了我的手。他也有点冲疑,顿了
一顿,才说:「前前后后都找过了,我想她应该不在楼下这边。我看,我去问一下
叶老师好了。」
学长大手的触感还留在我手心手背,我低着头,讲不出话来。
「你回房间去吧!要是她有回来,你再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一声。」小马学长低
低的嗓音稳稳地对我说着:「别担心那麽多,谢君苓那麽聪明那麽潇洒的人,她知
道自己在做什麽的。她大概只是心情不好,跑到哪里去躲着抽烟了。」
可是学姊在你面前,一点都不聪明不潇洒啊,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不,学长,你不是看不出来,你只是刻意不去看而已。
我在这个时候非常莫名其妙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邱老师在聚餐时开的玩笑。
要是有人真的为了小马学长去跳湖,学长大概也会淡淡地说「那是她个人的选择」
吧。学长的可怕就在这个地方。
淋过雨又干掉的头发、衣服是那麽的不舒服,我默默的照着小马学长的指示,
回到房间里。又洗了一次澡之后,打开电视,萤光幕里闪动的是什麽我根本没看进
去,只能傻傻地呆等,然后完全不知道此刻脑海中应该想些什麽。
学姊……不见了。
从床上可以斜斜看见镜子,眼光无意识地扫过,镜中另一张本来该是学姊睡的
床,现在空空的……然后,我突然像被雷给击中了一般,猛地跳了起来。
学姊的行李袋,已经不在床边。
我冲过去床头,抢过电话就拨,小马学长房间是占线中,我不死心地打了好几
次,被那占线声弄得快要发狂,摔下电话正要冲到楼下直接去敲小马学长的门时,
还没到门口,电话就响了。
「学长,学长!」我急得口齿不清,那边厢学长却诧笑起来。
「你急什麽?失火了吗?」学长语气居然有点轻松:「我刚刚打给邱老师他们
房间,他说谢君苓晚上突然想过去魏老师那边,叶老师就借了信尧的车子送她过去
东华了。原来如此。谢君苓的脾气就是这样,说风就是雨的,她现在应该在东华了
吧。我早就说过不必担心的。」
「啊?叶老师?」我当场愣住。叶老师送她过去的?不晓得为什麽,我想到羊
入虎口这四字成语。
一定有什麽不对,我只觉得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涌了出来。
「你可以去睡觉了,明天还要继续开会讨论呢。」学长没有多说,就收了线。
隔天讨论着期刊跟写proposal的事情时,我从头到尾的心不在焉。只觉得有莫
名的惶惶然不断地涌出来,我却说不上来为什麽。一有空档就打学姊的手机,却一
直不是响到地老天荒都没回应,就是机械式的回答:「您拨的号码目前暂不接听,
将自动转入语音信箱……」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我的手机已经彻底的没电了。只好拜托清水学长帮我打,
一脸困惑的清水学长没怎麽多问,拨了几次之后,终於通了。学长一喂,确定是君
苓学姊之后,我马上就顾不得那麽多地从清水学长手中把电话抢过来。
「学姊你在哪里?学姊你为什麽突然就走掉了,什麽都话都没留?我昨天晚上
一直……」我抓到电话就乱七八糟地喊起来。
君苓学姊完全不理会我的问题。她只是用很平很陌生的声音问:「小马的玉,
掉在冷气跟窗台夹缝中间,我已经找到了,帮你放在抽屉里。那就是你像发了疯似
的,一定要找到,很重要的、不能没有的东西吧?」
简短的两句话一传过来,我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把一大桶冰从我头上淋下来。
学姊知道了。
她在那边沈默着,我可以听到餐厅里人来人往轰轰的吵杂声,播放着流行歌曲
的背景杂音,和学姊浅浅的呼吸声。好久好久,她什麽话都没有说,我拿着电话的
手不知道何时开始颤抖着,一切的一切都彷佛最荒谬的闹剧,那麽不合逻辑,却通
通都发生了。
「我终於知道,那天晚上在师母那边,你为什麽不肯帮我打电话了。我也终於
知道,你为什麽一直劝我放弃,不要再继续迷恋下去。原来。」最后,学姊只是很
简单地这样说。「因为他是『你的』小马学长。我不知道你们是这样的关系。」
「不是这样的,学姊,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那块玉,小马带在身上有几年了,你知道吗?」学姊的声音里透
着深深的疲惫。「他竟然,会把玉,送给你?」
「不是,不是的,学姊,小马学长只是借给我,我没有还他而已……」
学姊根本没有听我解释,她已经把电话挂掉了。留下我在这一头,听着话筒里
断线后的嘟嘟声平平地、不带一丝感情地传过来。
面前是一脸忧虑地看着我的清水学长,温和的脸上有着焦急的神色。「怎麽回
事,你跟学姊怎麽了,为了小马学长吵架吗?」
我只是很空洞地看着清水学长。他身后林老师、叶老师和小马学长、阿江学长
等都还在吃饭,几个人高谈阔论着,气氛正热闹。我定定地远远望着小马学长线条
清楚俐落的侧面,和那双眼角略略上扬的眼睛。
「家桢?你是怎麽了?学姊怎麽说?」清水学长的声音遥远得像是从另一个世
界传来,或是在水里模模糊糊的泡开了,我其实没有听得很清楚。「学姊也怪怪的,
她昨天半夜才到处找人送她出去,后来叶老师借了车载她,林老师他们今天讲话都
怪怪的……」
「怪怪的?」
「说什麽她自己不检点啦,那麽晚了还要去哪里,还找叶老师什麽什麽的,明
知道叶师母对她有成见……」清水学长抓了抓头,很困扰的样子。
「有成见?」
清水学长发现我真的不对了。他听出我的问句只是无意义的在复述他讲的话,
完全没有听进去。他伸手摇了摇我的肩。「家桢,你这样很吓人,家桢。到底怎麽
回事?你跟我讲话啊?」
我还是空空地看着这一切。陌生的环境,熟悉的人们,然后觉得好像有什麽地
方破了一个大洞,冷冷的风旋了进来,往我胸口灌,灌得我喉头发紧,什麽都说不
出来,什麽都无法思考。
「学长,我完蛋了。我喜欢小马学长。被君苓学姊发现了。」我完全不知道我
自己为什麽会讲出这句话来,我也完全不知道我到底在讲什麽,但话就是这样冒出
来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清水学长听到我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他整个人呆住了。嘴巴微微张开,在那一刻学长突然变得好小,好像一个幼童
听见什麽不能理解的事情一般。
「你……跟……小马学长?」
学长的困惑是凝滞住的。冻结在他的脸上。
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怎麽回到台北的,又发生过什麽事。有可能是向小马学长
看齐,采用选择性记忆,把不想记得的事情通通在第一时间给洗掉、丢弃。
从花莲回来之后,老师们都说我长大了不少。
不长大也不行,我已经是研究生了呢。
研一的生活跟以前当助理时不能说一样,也不能说完全不同。实验室还是同一
个,老师还是林老师,我除了要上课的时间之外,就是待在实验室。感觉上回到了
要考研究所前的日子,不是实验,就是读书读paper,准备考试。
开学前,清水学长跟老师谈过一次,毫无转圜余地的坚决表示要换指导老师。
跟林老师之间的谈判宣告破裂,老师对於学长有贰心、想去别的实验室的想法完全
不能谅解。脸已经狠狠地撕破,清水学长注册之后就不见人影,回来办休学的那天,
据说学长跟老师都没有什麽表情地,花了三分钟不到的时间,把该填该签名的表格
都弄好,学长就走了。我上完课回来,就发现清水学长的隔间已经搬得空空的,什
麽都没有留下。
只除了那条杨师公传下来的旧领带,折得整整齐齐地,用软纸包着,搁在老师
的办公桌上。
学长甚至没有跟我说再见。
「清水的去意已坚,好像什麽都留不住他了的感觉。」阿江学长一面整理着他
自己的隔间,一面这样对我说。「闹过这一次,清水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我
倒觉得他离开是不错的。蛮难想像清水真的留下来的情景。」
我想到的却是管动物房的先生,抓到逃脱的小白老鼠后,活活摔死它的样子。
「我知道他想走,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麽会选在从花莲回来之后,那麽破
釜沈舟毫无留恋的跟老师撕破脸,好像万念俱灰的样子。」阿江学长看了我一眼。
「你知道为什麽吗?」
我摇摇头。告诉学长也告诉自己,我不知道。
虽然我觉得自己好像在说谎。
另一个搬空了的,是小马学长。他轻描淡写地说,反正他一个礼拜最多也才进
来几个小时,没有事根本不会来,就不需要占用一个位置了。
阿江学长也搬了隔间,从原本跟清水学长一起用的那边,搬过来用小马学长的
书桌。不过因为他嫌实验室变吵了,加上张宛莹时时在实验室的关系,所以连阿江
学长都渐渐的越来越少待在实验室里了,若非必要实验,他是不会到的。
是啊,虽然走了好几个人,我们实验室还是很热闹,除了新的助理,和另一个
今年刚考上的硕一同学之外,张宛莹如愿以偿地来到我们林老师麾下,接收了清水
学长的位置。每次走过,看到里面不是一脸和煦笑容的清水学长,心头总像是有什
麽虫子在啃咬一般。
一直以来都是那样温和的笑容,那麽疼我的清水学长,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对我
说,就这样离开了。
我下定决心鼓起勇气拿着加退选单去给林老师签名的时候,其实吓得膝盖都微
微在发抖,可是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林老师皱起眉,看看手上的选课清单,又抬头
看我。
「你选这些课干什麽?」老师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老师,我想试试看……」
「你这样根本就没办法专心做实验嘛!还有空去修这些好玩的课!」林老师把
选课单搁在桌上,表情很严肃。「我不要一个三心两意的学生,廖清水已经够让我
失望的了,栽培他那麽久,到最后给我说走就走。你对植物有兴趣这我知道,可是
你已经走到这里了,为什麽还要这样呢?难道你自己的课不够重,实验不够多?」
「我不会影响到实验进度的,老师,我保证。」我努力地让老师感受到我的诚
意:「我会每天多留晚一点,假日也都会进来……」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老师很苦恼似地用笔敲着桌面:「我没有打算像逼廖
清水一样的逼你,只是你既然已经考进来了,功课重实验又多,真的有必要这样修
外系还是大学部的,没学分的课吗?你到底要做什麽呢?」
我也说不上来。我只觉得我要做点什麽,我至少要去试试看。
种籽已经萌芽,我所能做的,就是努力灌溉,至少给它一个生长的机会,然后
看看它会长成什麽样子。
「我一直觉得小马对你们都有不太好的影响。」林老师碎碎抱怨着。「他那个
人有时候真的像匹马一样,抓都抓不住。他有办法想得深做得多,你们不见得可以
啊!他又爱鼓励你们,这样不晓得到底是帮了你们还是害了你们!」
我默默地看着林老师非常不情愿地签了名,还一再强调不可以影响实验进度,
如果系上的课念得不好或实验没有到达他要求的水准,「我是一定会叫你退掉这些
植物系园艺系的课的。」
我的日子从此变得非常充实。白天,透早起床。安安静静的进实验室,安安静
静的做我该做的实验,念我该念的paper,上课,考试,写报告。
因为没有时间照料的关系,植栽们都被我收起来了,有的送给楼下系图吴小姐,
有一盆还送给动物房的先生。慢慢的,我的桌面上也干干净净的只剩下书和报告、
笔记本。
抽屉一拉开,藏在最里面,还是可以看见一叠以前清水学长帮我写实验步骤的
纸巾。静静躺在角落,蒙着一点灰。我总是稍微翻一下,看两眼,又把抽屉关上。
整个人沈淀下来之后才发现,原来我以前真的很好命。有什麽实验步骤不会做
或不清楚,只要捧着去清水学长面前,就可以得到解答。有什麽想不通的,只要一
转头,小马学长就在那里,好像百科全书一样,问了就知道。
原来那样的日子已经都过去了。
我只记得,那个时候,伤心是可以哭的,开心是可以大笑的。有话可以直说,
被欺负了可以找人作主。撒娇,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的,会有含着笑的眼睛看着我,
宠宠地任着我闹。
偶尔也有慌张的时候,还是会习惯性地抬头看看四周,甚至脱口而出叫了学长
两个字后,才发现在这里现在只有同学跟学姊,没有学长了。已经没有不管大小事
情总是帮着我、微笑温和的清水学长,没有面无表情眉心老带着两道深纹、但是问
问题总有答案的阿江学长,当然也没有嘴角永远挂着个略带嘲讽笑意的,让我衷心
崇敬的小马学长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
只有我自己了。所以我没办法告诉谁,我常常在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做着梦。梦
境都很清楚。简直真实得让人无法辨认梦与实际的分界。我在梦中总是猛地领悟到
自己睡过头了,慌张得要命,今天要跑大片的该早点去,还要帮清水学长打字,老
师要的菌我好像忘记种了?小马学长要送过去医学院的sample,我弄好了没……
然后一身冷汗地醒来,会发现闹钟根本还没响,我也不用赶着去实验室,没有
那些工作在等着我。
另一个梦境则会令我在夜半醒来之后,辗转无法重新成眠。那就是梦到君苓学
姊和清水学长,都用很沈默的表情对着我,而我则在梦中徒劳地一直嘶吼,用尽全
身的力气和肺里所有的空气,像是不要命那样的凄厉吼叫着。
对不起,对不起,学长对不起,学姊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为什麽在道歉。正如我不知道为什麽每次梦到君苓学姊或清水学长
之后,我会带着泪痕醒来。醒来之后更加沮丧,因为清楚的知道,连梦境都不是最
惨的。现实世界里,我连辩白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我的嘶吼,永远到不了学长或学
姊那边。
期中考之后寒流来袭,我常常一个人留在实验室里到很晚。因为不想被林老师
责怪,所以我必须花比人家多的时间来保持实验的进度与品质。
天气冷,开着水龙头冲着,几乎不敢把手伸到冰凉的水里。不过再不敢也是要
硬着头皮做,现在也没有人会对我说「放着我帮你弄」啦。我一面洗,一面想到小
马学长老是撇着嘴笑问我干嘛不戴个手套时,突然就鼻酸了。
学长。你好吗?你们都好吗?
还有学姊,已经完全失去连络没有音讯的学姊,你在哪里呢?
为什麽烟火会有放完的一刻,为什麽曲不管终了没有,人总是要散?
我吸吸鼻子,把已经冻红了的手甩干,正要把烧瓶试管等都拿去烘干的时候,
一转头,就差点把手上东西通通掉在地上。
是小马学长,我刚刚才在想的人。他没有出声,正靠在门边静静看着我,脸上
带着熟悉的淡淡笑容。
我真的有一刻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揉了揉眼睛。
学长还在。
「学……长,你……为什麽……」
「我过来还书,本来以为没人在实验室,想说顺便上来一下,把一份稿子留给
林老师。」学长淡淡地说,扬了扬手上的牛皮纸袋。眼角细纹依然若隐若现,还是
那个我熟悉的小马学长。「没想到你这麽晚还没走。听说你研一之后变得很努力啊?」
我只是傻笑着,不晓得该接什麽。
「送你的东西,还是养死了?」学长浏览一下实验室里面,原本放盆栽的地方
已经大部分都是空着的了。
「婴儿的眼泪很不耐热,夏天还没过完就死了。」我说。
沈默的空气在我们之间流动。半晌,是小马学长清了清喉咙。
「在花莲……」却是开了头,学长也讲不太下去。斟酌了一会儿,才又继续:
「是你把玉交给阿江,要他还给我的?你把玉带去花莲了?」
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后来在花莲发生过什麽事。后来我是跟林老师他们一起
回台北的,车上都在讲实验讲选课,而我只觉得有一部份的自己已经不再存在。那
一段记忆已经通通都不见了。
此刻我也一点都不想再提起。反正学长也不会追问君苓学姊的去向,他也不会
知道那天晚上学姊突然离去,是为了什麽。
当然,学长也不会知道,我的想法。
「学长,我不记得了。」我只是这样说。
「你知道吗,连树都是有记忆的。」小马学长看着我,莫名其妙地这样说。微
微的笑意漾在嘴角。「它用年轮记得一切。当年有干旱,或是有病虫害,你从年轮
里面就可以看得出来。」
「可是,人连记忆都不诚实。」我只是有感而发,突然想法一出现,就顺着讲
了下去。「人可以洗去自己不愿意记得的部份,或是根本就花工夫努力去忘掉。学
长,你就是这样的人吧,你的脑筋之所以那麽好那麽灵敏,都是因为不花多余的力
气去记得所有你不想或不必要记得的事情。」
学长安静地开口。「你说得对。没有必要记的,我转头就会忘掉。」
所以有一天,学长你会忘了我吧。
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忘记以前的一切。不再想起以前的笑声,以前的快乐,以
前的无忧无虑,以前天就算塌下来我也一点都不用担心的,那段时光。
「你外系的课修得怎麽样?」学长没有再多问关於玉的事情,他换了个话题。
「听阿江说你变得很用功。读得还好吗?」
我点点头。「还好。刚开始很挫折,不过慢慢的就习惯了。」
「挫折是好的,你可以用它来检验自己的热度。」小马学长淡淡地说:「检验
自己的热情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会很沮丧很烦躁没错,但是心底深处如果能够一
直源源不断地产生能量,想继续拚下去的话,那就是真的。」
「嗯,学长,我会努力。」
学长略眯着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加油吧。我该走了。明天帮我提醒林老
师,这个稿子周末之前要送出去,别忘了。」
学长转身要离开之际,我忍不住出声叫住他。「小马学长……」
「嗯?」学长回头看住我,我又说不出来了。
胸口塞满了要说的话,想问的问题,可是我通通讲不出来。我只是努力地吞咽
着口水,然后张嘴又闭上,闭上又张嘴,始终吐不出个字。
「我记得你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人呀,怎麽回事?」学长逗我,我忍不住笑了。
「没有,我只是想说谢谢。」我吐出口大气,终於讲了出来。
「傻瓜。女孩子就是要多笑,才会可爱。别忘了。」学长伸手揉揉我的头发,
带着淡淡的笑。
我怎麽会忘记呢,那双手,帮我指过重点,示范过实验,甚至握着我的走过一
段黑暗小径的手。还有那双带着淡淡纹路的眼睛。
怎麽可能忘记呢。
第一个学期即将结束前,我刚考完叶老师的期末考,回到实验室的时候,突然
被林老师叫住。
「考得怎麽样?」冬天暗得早,暮色里,我看不太清楚老师的表情,只觉得老
师的声音很温和。
「还好啦。」我吐吐舌头。
「家桢,老师看得出来你很用功,实验也都有用心做。」林老师没头没脑的对
我说:「不过老师也知道,你在这里念得不快乐,对吧?」
眼眶突然热了起来。低下头,我什麽都不敢多说。
「你园艺系的课修得很好,老师其实都看在眼里。」老师的声音悠悠传过来,
一点火气都没有。「我不知道以前小马跟你讲了多少,不过我赞同他讲的一件事。
勉强你在这里念下去,又不快乐,又没什麽表现,倒不如让你去做你想做的,至少
还愉快一点。」
我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为什麽老师要突然跟我讲这些?我宁愿他骂我,给我
脸色看,都好,就是不要这样吧。这样我好难受。
「下学期我看你还是先注册。前几天我遇到园艺系的李老师,有跟他提了一下
你。他是叶老师以前的同学,你大概不知道吧?如果没有什麽别的机会,你要不要
先去他那边做助理看看?我帮你问问看他们有没有缺。」林老师叹了一口气。
我的眼泪趴搭趴搭地好像止都止不住。所以完全不敢把头抬起来,也不敢应。
「如果你真的确定要过去,那我们寒假就要找新助理,你要负责教。」林老师
挥了一挥手,把话题结束:「好啦,就这样了,课选好之后拿来给我看看。」
走出老师办公室,我在暮色浓重的冬日傍晚,静静坐在实验室里面。
这里虽然乌烟瘴气,可是就像petri dish一样,提供养分与环境,储备好我以
后飞出去的力量。这里的人,不管用什麽样的方式,正面或负面,都教了我许多许
多。
实验室里还是两年前我来的时候的模样。离心机,抽气橱,药柜,桌上我们抢
来抢去还被告诫过不可以乱摔的pipetman,一盒盒刚autoclave过的tips,离心管,
烧杯,量筒……而人是已经都不同了。原来人与人的相处真是要靠缘份的。面前这
些同学、学弟、甚至是宛莹学姊,也是跟我朝夕相处的,但我们始终没有熟起来。
闭上眼睛,耳边还有冰箱微弱的隆隆马达声,旁边宛莹学姊在用她细细的嗓音
交代着学弟什麽。我却在想,我的梦是什麽?我最希望要的生活,是什麽?
其实是被牵着手,慢慢的,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知道身边有一个真切地、衷心
地爱护着我的人。
不过,这是不会实现的梦想。我始终只是个可爱单纯的学妹。
那就让事情是这样子好了。
重新睁开,眼前有点模糊,大概是红了眼睛吧,宛莹学姊探过头,柔柔地问我:
「学妹,你怎麽了?刚刚益群在那边打翻了醋酸,你不要坐那里,小心眼睛难受。」
我点点头,重新站起来。「我没事的。」
寒假中我开始到园艺系去当助理。除了帮林老师做的实验之外,我连选课都几
乎全部都选了外系的课。系上有不少老师对我不谅解,像邱老师,冷言冷语是少不
了的,就连一向对我不错的叶老师,现在看到我话也少了。除了问我有没有君苓学
姊的消息之外,叶老师几乎不再多说什麽。
我忍受着这样的冷淡,依然没有改变信念。
还是常常感到害怕惊惶,还是常常觉得迷惘无助,不晓得自己可以走到哪里去。
但是在最暗的夜里,依然会有一个小小的,好听的声音在说:「你可以的,你一定
可以的。」
而小马学长在那一年的四月份口试,一点问题都没有的过了关,顺利取得学位。
之后他要到东华魏老师那边做博士后研究,也继续在宜兰跟花莲都兼课。这些是口
试那一天学长回到实验室时,大家问他,他才说的。我们不晓得之前学长考虑了多
久,只是突然听到他这样的决定,从林老师开始,到系上或中研院医学院那些想留
他下来的实验室,通通都大吃一惊。
「什麽时候决定的?你之前不是这样说的啊!这边位置都帮你安排好了,计画
也都下来了!」林老师很冤地瞪着眼睛要小马学长给他一个交代。
小马学长依然只是那个高深莫测的微笑,不愿多解释。「情况总是一直在变嘛,
我要去修身养性了。」
学长居然要去花莲啊!难道是暑假时候去过一趟,觉得环境很棒吗?
口试结束后,大家就闹哄哄的吵着要出去吃饭庆祝。我跟阿江学长合资买了一
只琉璃骏马送给学长当礼物。小马学长笑着收下了。
「我也有个东西给你。」老师办公室里,只剩我,小马学长跟阿江学长时,小
马学长突然这样说。「你已经在园艺系做事了,听说做得不错,所以送个东西给你,
当作鼓励。」
「学长,不要又送我婴儿的眼泪,我会种死。」我吐吐舌头,学长们都笑起来。
「你真是走到哪里,招牌砸到哪儿!」阿江学长教训我。「出去外面争气一点,
不要让别人都说我们教得不好!」
「我在组织培养实验室是可以教实验的耶!没有丢你们的脸啦!」我鼓着腮非
常不服气地反驳。
「那个你应该驾轻就熟了吧。」小马学长笑着说。
「不熟也得熟,都做了这麽久了,花这麽多时间教的。」
「你还讲咧,教她实验的又不是你。」
「不是我教的不然她还自己学会喔?」
啊,这样的感觉多麽熟悉,我简直是下意识反射性地转头:「清水学长,你看
学长他们……」
然后我们三个都突然领悟到,清水学长已经不在这里了。
顿时我们都沈默了一下。
「来,这个给你。」小马学长打破沈寂,顺手把一个小盒子丢给我。我忍不住
当场就打开那个小小的盒子。
「啊!」我惊呼一声,伸手把那块好像老朋友一样的,我曾经天天带在身上的
玉拈在指尖,发现已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玉的底面,此刻刻上了四个篆字。
「学长,你不是封刀很久了吗?」阿江学长显然知道这是怎麽一回事,他只是
探头看了一下,然后就这样问。
小马学长只是微笑。「是啊。」
「花莲那麽多漂亮石头,学长你去了以后,其实可以……」
「以后,应该没时间也没心情再刻了。」小马学长还是那样淡淡的,我却觉得
好像有什麽狂风巨浪突然轰上我一样。
「这是,学长你刻的?」无法遏止的惊讶与崇拜,令我这样脱口而出。
小马学长没回答,只是反问:「看得懂吗?」
我努力地盯着看了许久,终於挫败地摇了摇头。「十什麽东西的。」
「『十年树木』。」学长说。「你要记得,时间不会是最重要的因素。要十年
的工夫才能养好一株真正成材的树木,所以不用急,按步就班慢慢来,就对了。你
已经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上面去,剩下来的就是耐心走下去而已。知道吗?」
我不断不断点着头。
「又在哭了,真是的,没看过比你更爱哭的。」阿江学长很受不了的样子,他
摇着头领先往外走。
「我才没有!」我在后面嘴硬,却是眼前一片模糊,赶快伸手抆掉。
小马学长只是撇着嘴角浅浅微笑。
我的眼睛无法离开面前那一方小小的玉印,细细看着,眼泪满了抆掉,抆了又
满。好吧也许我真的就像阿江学长讲的,是个爱哭鬼嘛。
然后发现不只是底面,连侧边也有刻字,小小的,不注意看几乎会忽略掉的一
个「人」字。
「学长,这个字是『人』吧?」
小马学长点头。
「为什麽刻在这里,又只刻一个字?」我轻轻地用手指抚过那个笔画简单的,
凹陷进去的字:「啊!我知道了!学长你是不是本来要刻『马树人敬赠』还要加日
期地点,可惜笔画太多,时间不够,所以就只刻了『人』一个字?」
学长被我逗得笑出声来。「你再鬼扯嘛,我看你还能讲出什麽来?」
「不然,为什麽……」
「这是我对你的期许,不懂没关系。你有一天会懂的。」小马学长只是浅浅笑
着,眼角带着若隐若现的细纹,没有讲下去。「我们走吧!老师们都在楼下等了。」
后来也只剩下阿江学长跟我有连络。他打电话到我研究室,劈头就说:「小马
学长要结婚了。喜帖系上只发了一张,所以想说你大概没收到吧,通知你一下,看
你要不要去。」
我并不打算去,所以包了红包托阿江学长帮我带过去。我们约好见面,一起吃
了一顿饭。
「小马学长是那种会煞车的人。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自己在想什麽。这
一点上面,连老师们都不如他。他是有过历练的人。」在等小火锅水滚的时候,一
脸严肃的阿江学长有感而发地说。
「学长,你为什麽突然讲煞车这件事?」我听得一头雾水。
阿江学长看我一眼。「去年的事情,你这种记性大概记不得了吧。去花莲以前,
小马学长曾经跟我讨论到你的前途。他后来说要找机会跟你好好谈一谈。说真的,
你要很感谢小马学长才对。」
「我很感谢他啊。」
「不,我的意思是,你真的应该非常感谢他才对。」阿江学长加重语气说着,
又回去照顾他面前的小火锅。望着氤氲的白烟冉冉上升,好半晌,才又继续说:
「我其实,那时候,有段时间啦,蛮担心学长的。」
「啊?担心什麽?」阿江学长这种人居然会担心别人耶!这太神奇了!
学长又闷着不响了。我干瞪着学长,不讲话的等着。
「我觉得小马学长的心思,有点偏掉了。」阿江学长最后只是很含蓄地这样说。
「他那麽聪明的人,怎麽可能自己没发现。所以后来他决定去宜兰兼课。」
「学长你这里『所以』得非常蒙太奇,好像那个玉米的跳跃基因……」我讲到
这里,才猛然听懂了阿江学长的意思。
「现在跟你讲应该没关系了,他们总算是修成正果,终於要结婚了。」阿江学
长吐出口大气。
「学长,你……到底想说什麽?」
一向闷得不落人后的阿江学长当然不会回答我这个问题。他只是瞪我一眼。
「我想讲的都讲完了。」
我笑了,觉得心头有点酸酸的。
他们都以为我不会懂,都以为我不知道。不过,种籽发芽之后,总是会一直长
大的呀,我虽然不是大树,也至少是棵小树苗了。
不,我并不怨小马学长。阿江学长是过虑了。我一直都知道他跟学嫂最后会携
手一生。我从来没有什麽奢望。
要是你懂得海,就会知道漂荡之后,终究会靠岸的。
谁负心,就留给时间去证明与争辩了。
我是懂的。不懂,也会慢慢学到很多事情。就像我后来找了书又问了人之后,
才知道,刻在印章侧面的边款文字,阳文叫款,阴文叫识。
那个人字,小马学长是在告诉我,要学会「识人」啊。
他对我的用心与期望,我一直都懂。不懂,也会慢慢领悟到。
吃过饭,我们在初秋的阳光下慢慢散步回学校。经过很久没进去的系上,抬头
找到我们实验室的窗,居然有种回娘家的错觉。
阿江学长叫我上去看一下「有时还是会念到你的林老师」,打个招呼。
结果上楼去发现老师不在。晃进实验室,我非常惊讶的发现,学长现在搬到我
的隔间不说,里面的西瓜皮、仙人掌、黄金葛、甚至是送给楼下系图的铁线蕨,居
然通通都又在我以前的隔间里出现,还长得欣欣向荣!
「这……」
一进实验室就先去收水浴的阿江学长此刻走过来,一面继续设定timer,一面
闲闲说:「干嘛,不相信别人也种得好这些草吗?看你惊讶的!」
「学长你……你居然……这些,是你一盆盆找回来的吗?」我是真的张口结舌
讲不出话来。
阿江学长没理我,只是指着窗口一个浅口小陶盆:「你去看那个,才真是漂亮。」
探头一看,是水芙蓉。
我保证这一次我没有哭了,我只是立刻想起花莲灿烂得叫人目眩的天空,那扇
有着看出去就令人胸口一爽,无法形容的开阔视野的窗。
在那里的你们,现在,都好吗?
「魏老师送的。」阿江学长的声音慢慢远去,他又趴搭趴搭地走回实验室去要
继续做实验。「本来就是要给你的,只是你都没过来,所以一直放在这里养。你带
回去吧。」
「没关系,放在这里就很好。」
「他叫你有空再去花莲玩。反正小马学长以后也会在那边。」
「好。」我只是抹去莫名其妙的,不受控制般的一颗泪。只有一小颗,所以应
该不会被发现。「下次再去看海吧!」
下次是什麽时候,哪年哪月,谁晓得呢?
不过我知道,那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后的那一天,我应该就能够奔向那个让人永远忘不掉的学长,扬起
真正自信的笑,对他说,学长啊,你看,我真的做到了。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我
们的约定。
一直要等到那一天。
会就讲到这里。其他的,就不用多提了。
--End of the story--
所以,就讲到这里。
感谢各位一路以来的陪伴与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