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
再怎麽撇清也没用,我们就是。
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这个名词其实并不单纯,暗藏着不少引人遐思的什麽,是高
一时候社团新认识的同学害的。她起先跟我聊得蛮愉快,一直聊到我是实验班直升
上来的,第一件事就问:「那,你认识黄明玺罗?」
「认识啊,我们小学开始就同班……」
还没讲完,对方眼睛一眯,嗓门马上好像刚从电动削铅笔机里拿出来的铅笔,
变得又尖又细:「哎哟那你们是青梅竹马嘛!」
然后不知道为什麽,从那一刻开始,她跟我讲话的时候,都带着一股隐讳的暧
昧味道,略侧着脸,好像在打量忖度什麽似的斜着二十五度角看我。
「就是她,黄明玺的青、梅、竹、马。」最后那几个字还咬得特别清楚伶俐,
几乎没有意外的带着嘻嘻笑。
对於高一一整年,事实上要说整个高中三年也可以,我的印象都定格在下午到
傍晚阳光斜斜爬进来又淡出去、远远还听得见乐队练习的噪音的那间旧教室里。有
时候有水彩染上画纸时的特殊淡淡味道,有时是铅笔的沙沙声,手掌侧边一翻过来
看都是黑得发亮的炭粉,搬石膏像的时候顺便在维纳斯脸上留下几道乌黑的现代派
彩妆。
然后就是那些信。带着淡淡香气的信。一封一封,有时候还有包装精美的小礼
物,会在社团活动前、中、后等不同时间,被不同的人,以不同的表情、身体语言、
讲法,交到我手中。
「这是要给黄明玺的。」「麻烦你帮我转交给黄明玺。」「可不可以拜托你帮
我把这个拿给他?」「这个……收信人写在上面!」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突发奇想过,我该去印个名片,不过不是我的。上面要印
清楚黄明玺家里的电话地址邮递区号,然后每遇到一个这样的女生,我就可以把名
片递出去。「请多多利用台湾邮政,谢谢。」
「礼物都买了,信纸信封都舍得买这麽美的,干嘛要省这邮票钱?」我每次转
交的时候都很不解。
「用寄的我有时候会没收到,不晓得为什麽。」黄明玺这样解释给我听。「你
转交就很稳了,保证会到,而且很快。」
「我要开始收费了!」
通常转交仪式是在我家门口告一段落。我跟黄明玺回家一直都同路,校车同一
班,下车之后抄近路的话就要穿过一个已经废弃很久草都长得很高了的高尔夫球练
习场,人烟稍微稀少,所以黄明玺通常都是跟我一道走。
一段就算是眼睛闭着走都不会有问题的路。一人多高的芒草,风吹过会摇摆着
拂到旁边小路中,往我们脸上扫。锈掉的铁丝网上面缠着不晓得为什麽会出现的肚
破肠流录音带。走到尽头还有一条排水沟横亘为界,一过了那条颜色暧昧却很神奇
地没什麽臭味的水沟之后,景致豁然开朗,简直像是另一个时空似的,干净的巷道
整洁的小楼房,一溜排开,左边数过来第三家就是我家,黄明玺家在下一条巷子。
一进家门,背景总是我妈在厨房忙,炒菜声哗啦啦,伴着抽油烟机隆隆作响。
「回来啦?」我妈头也不抬,挥汗奋力声势浩大的炒着菠菜,或龙须菜,或是
高丽菜。「赶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你爸爸快要回来了。明玺呢?」
「他回家了。」我顺手拈起一瓣卤蛋放进嘴里。
「去洗过手再来!」我妈把炒好的菜装盘端出来,一面啪地打了一下我的手背,
对着我皱眉头:「你的制服为什麽又弄得脏兮兮的?是不是又偷偷跑去打球?去换
下来丢到洗衣机里面。你看人家明玺都比你干净整齐,你还是女孩子耶!」
「黄明玺他……」我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黄明玺多注重仪容啊,谁比得上他,
他可是五分姿色五分打扮的人呢。先不说他那头短却有型不晓得到底怎麽整理出来
的头发啦,光是冬天穿长袖制服,嫌热要卷袖子的时候,连卷法就都有讲究了。所
以我说,真的不能怪那些女生趋之若骛闻香而来。
「明玺哦,实在是,很伤脑筋。他妈妈前天遇到我才又在讲,都已经要升高三
了,看他一点也没有打算收心念书的样子。他以前国中的时候成绩那麽好,结果现
在,你看,唉!掉到普通班就算了,还一直都不好好重头开始……」
「妈,你讲得好像黄明玺去杀过人放过火喔。」
我妈不理我,继续讲她的。「黄妈妈说啦,你们几个跟他这麽熟,有机会就多
劝劝他,叫他要好好念书,听到没有?」
「听到。」
「明明是聪明小孩,为什麽上高中以后变成这样。」我妈走回厨房,乓琅乓琅
的收拾着锅碗瓢盆,一面还在唠唠叨叨自问自答。「他就是交到一些爱玩的朋友,
把他带坏了。」
「就像我跟张至理。」我在餐桌边坐下,一面又偷抓起一撮刚炒好的高丽菜,
一面吐舌头。要是让大人们知道黄明玺收到的信啊小礼物啊都是从我这边转手的,
我大概马上也会被打入「坏朋友」的行列中吧。
谁叫他上高中以来大大小小的风波不断,事情越多人就越红。我都记不清楚有
多少次在福利社冲锋陷阵买肉羹面包子,或是傍晚踩着很浪漫的夕阳打扫完毕去倒
垃圾的时候,被旁边不认识的女生给拦下来了。
最奇特的一次,也是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那个女生略红着眼眶,眼睛看着天
边的夕阳,嗓子压得低低的跟我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啊?可是我要去补习……」我提起腕看到上面戴着护腕,才想到刚刚打球的
时候不知道又把表丢到哪里去了。「同学请问现在几点?」
我面前的女孩拨了拨规定不能留的额际浏海,摘下聊胜於无的发夹把玩着,咬
着唇,半晌才转过来瞪我直看,好像有点愤怒:「我要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啦!」
「……」我被她从幽怨到忿恨的表情转变吓了一跳,号称陈大胆的我当场就缩
头闭嘴,对她递了递手,示意你请你请,快说快说。
「嗯……请你去告诉黄明玺……」结果又是跟这个祸水有关的,我就知道。讲
到黄明玺,那女孩语气明显放软,又咬了咬唇,好像有无限的委屈:「告诉他,有
两个女生同时喜欢上一个男孩,其中一个愿意退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吧。」
讲完,女孩握紧肩上书包的带子,下定什麽决心似的转身就走,连声谢谢都没
跟我说,好像再多留一秒,她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一发不可收拾的样子。
「啊?什麽?谁跟谁?这样讲他就知道了吗?」不会吧,光是我这边登记有案
转过手的就不知道有多少女生,你这样讲叫我怎麽传话?我在她苗条有致又坚决不
悔的背影后面追着直问:「同学,等一下,你的故事只有这样吗……」
她还是在夕阳中走远了……
留下一身汗、脚边还有一大包垃圾待倒、一个篮球被路过的同学一踢就滚得老
远得赶快去追捡的、目瞪口呆的我。
那天傍晚要补习,在补习班好像不要钱其实羊毛都是出在羊身上的冷气中我一
面发抖,一面跟黄明玺报告这件事。听完,黄明玺一脸茫然。
「那女的长怎样?哪一班的?」
「我哪里记得这麽多!」我皱着眉,一面帮忙回想:「我只知道这个我以前没
见过,应该不是我们美术社的,我也没在社团见过她。」
「那应该就没有找你传过信。到底会是谁呢?」黄明玺也在攒眉苦思。
「照这样听起来,应该是有两个女生彼此都知道对方喜欢黄明玺。」张至理在
旁边翻书,这时也冷冰冰的插嘴。「你自己想想看,有哪些你的爱慕者是同班的?」
「很多啊。」我说。「每班都有。这样不行啦,还是找不出来。」
张至理马上举双手做个「我放弃,我不管了」的样子。
有一句没一句瞎扯了一下,等老师走进来,开始调整麦克风,我跟张至理都正
襟危坐摊开簿本讲义准备听课,吵烘烘的大教室也安静下来的时候,黄明玺他老兄
则是东西收一收,抱着书包弯身对我们低声说:「我要走了。笔记明天借我。」
「你又要跷?」
「笔记借你你会看吗?」张至理也偏头看他一眼,嗤之以鼻。
黄明玺不再多说,只是摆摆手,然后从大教室后面溜了出去。
「同学来我们翻到第四十五页。我们从排列组合开始复习。这个排列组合跟后
面一章的机率是息息相关的,要拿分就一起拿……」
「他这样到底怎麽办啊,我听说他的数学大概铁定要补考,搞不好补考没过,
留级的话,那就可以晚一年考联考了,真方便。」我托着腮小声咕哝。「我妈还一
直说他交到坏朋友,我看是他自己爱玩吧。」
「谁知道。」张至理只是迳自抄着笔记,没多说。
其实张至理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很欠揍,对黄明玺或我也常常爱理不理的,不过
从他国二转学过来之后,唯一有熟起来的同学也就是我们两个而已。他惹人讨厌的
地方其实蛮多的,比如说成绩超好,家里有钱,老师们特别关爱,又不合群等等。
不少同学觉得他莫测高深心机很重,每天回家一定都关在房间里读书读到死,所以
才脸色苍白气血不顺的样子。不过凭良心讲他还真的不是那样。实际上他是翻翻书
就可以考得不错的那种人,这样的真相事实显然不会让他得到谅解,所以那就还是
让大家觉得他是死读书的书呆子好了。
一开始我也是很讨厌他的。先不说他插班就插进我们所谓的实验班好了,他连
暑期辅导都没参加,可是刚开学的复习考就把我跟黄明玺打得落花流水。我在后面
跟黄明玺传纸条说「我觉得那个转学生很阴险」,黄明玺虽然绯闻多但是个性还蛮
忠厚老实的回了一句「应该还好吧,你知道他家就在你家后面吗?」
回家的校车上面,他倒是自己跑来坐在黄明玺旁边,开口就问:「你家是三十
七巷十号吗?老师说你家住在我家附近。」
「对。她家是四十巷。」黄明玺回头指着坐在后一排,开大了窗户在吹风,一
脸不屑的我。
「哦!」
然后三个人都僵住,谁也没打算把「那我们以后可以一起走」这句话讲出来。
张至理只是转头看我一眼,没什麽表情,又转回去。
真阴险。我心里想。
然后当天晚上张至理的妈妈就带着张至理到我家来拜访。我在看电视,哗啦啦
的音量开得很大,我爸穿着汗衫短裤轻松得不得了的看着报纸吃西瓜,我妈在厨房
洗碗,听见门铃响,一面在身上抹着手一面走去开门,嘴里抱怨着:「你们两个,
动都不动,就不会去开一下门吗?」
门一开,张至理还穿着白天的制服,旁边是张妈妈,暮色里她脖子上的一串项
链还是折射出昂贵的光芒,端庄的珍珠白套装,在我们平民小老百姓看来稍嫌浓丽
却很有精神的妆,登时把我们家三口衬得好像厦门新娘里面的临时演员。
高贵华丽,这是我对张妈妈从第一眼之后就没改变过的印象。她整整高出我妈
妈一个头,身材保养得很棒,姿势优美背脊挺直,走进来那种气势简直不像到新邻
居家拜访,倒像是女王銮驾光临,我们蓬荜生辉似的。我跟我爸都像被什麽蛊惑一
样乖乖站起来迎接。
张妈妈也没说什麽,甚至连亲切也说不上,只是很客气。说他们刚搬来,听导
师说邻居里面刚好有两家是张至理现在的同学,就过来拜访一下。逗留不到十分钟,
张至理从头到尾好像也都没笑过也没讲话,然后他们就走了。留下一室张妈妈的淡
淡香水味。
「嗳,黄太太,我跟你讲,刚刚小瑜的同学啊,有个新转学来的,他们听说搬
到……你知道?你怎麽知道?哦,先去过你们家啊?对对对就是那个张太太……」
我妈关了门回头连碗都来不及洗了,当场抓起电话马上拨到黄明玺家,两个妈妈就
这样聊了起来。「很漂亮耶,那个小孩看起来也很有教养的样子……啊?什麽?这
次第一名就是他?哎唷人家怎麽这麽厉害。我家小瑜?哪有,一直看电视啦,都不
念书啦……」
都看电视都不念书我还不是稳坐第三名宝座,你们到底还要求我什麽。何况要
不是这个讨厌的新同学,我的名次还可以再前进一名。这次加权的是国英数,便宜
了国文英文都比我好的黄明玺,下次加权轮到理化自然科的时候,风水就要轮流转
了,哼哼哼。
不过不用太久我们便发现,不管加权的是什麽,我都再也夺不回我的宝座了。
后来的几年里,大大小小考试,第一名好像就是中了邪似的跟定张至理不放。
「你看,你看看,为什麽人家就是可以考得这麽好?」我妈拿到成绩单的时候
很不满意:「你一天到晚都在玩!打球,打成这样干什麽,女孩子家弄得好像野马
一样,每次回家就一直睡,你再这样下去,看你要怎麽办!」
「第三名也已经很不错了。」我爸用遥控器选着台,一面漫不经心的帮我讲话。
「就是嘛……」
「是什麽是,你自己看,一年一年往后退!还有,你跟明玺上的课补的习都一
样,为什麽人家还是考在你前面!」我妈骂完在餐桌前头低低帮她剥着四季豆剥得
七零八落的我,又转过去唠叨我爸:「还有你,你也说说你女儿,别人都是越来越
紧张在准备联考,你女儿呢?打球睡觉最会而已!以后是不是要念体育系!」
「耶,这个不错。」我小声说。
「不错什麽,不错才怪!」我妈看我爸根本把电视当作亲人一样,完全一点反
应都没有,气得嗓门越提越高:「你们都这样无关痛痒的是什麽意思!」
「你不要这麽紧张行不行?小瑜的成绩一直都不错,她导师上次来家里不是也
说她要直升一点问题都没有吗?」我爸被我妈的尖嗓子弄得也烦躁起来。
「话不是这样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在这个学校念得好没有错,可是外面
那些省中的成绩多好,你看光一个张至理就随便把他们挤到后面去,几年后是要跟
全国多少考生一起竞争考大学的,再这样下去看怎麽办!」
「张家是有钱人,一家伙请了好几个家教在家里帮他补习,这怎麽比?」我爸
已经不耐烦了:「我们按部就班规规矩矩的念书,就不信这样一定会输人家。」
「像一直这样安於现状,以后会有什麽出息……」
完了。只要讲到这边,后面就有一顿架好吵。对於「有没有出息」这件事,我
爸跟我妈好像非常敏感,每讲必吵,吵完就是冷战。几乎没有例外。我心情从「无
所谓」变成「恶劣」,到现在已经可以更上一层楼抵达「非常恶劣」的程度。收拾
收拾桌上的豆子,我拍拍手,一肚子不爽的把他们丢在那里继续大小声,找到篮球
就溜出门。
冬日午后阳光正和煦,社区里面静悄悄的,偶尔几台车出现,也像蹑起脚尖一
样的静静刷的一声滑过。我跑到社区的小公园去打球,那边有几个小朋友正在玩秋
千。跑来跑去的,篮球场上倒是没人。一个人运球上篮,筐琅琅篮框震了震,球洗
了碗之后又滚出来,在水泥地上弹跳了几下。
砰砰运着球,一面觉得莫名其妙的沮丧。其实我也想不通,在学校里我也常常
觉得自己蛮不错的,毕竟身在实验班就是一件让自己有别於其他普通班学生的功绩
了。然后在这些经历大大小小考试才筛选出来的同学里面我也一直都名列前茅,从
同学老师的态度上来看,这应该也不是见容易的事。那为什麽在家里,却还老是变
成爸妈吵架的原因呢?
可能是我还不够好吧。像张至理那种人,他爸妈大概永远都不会吵架。没看过
那麽会考试的人。
可是我的篮球也打得不错喔。这个他总不行了吧。书呆子。
其实我开始打篮球也不过是没多久前的事。本来在家就会自己抓球出来玩,在
学校体育课被发现好像基本动作还不坏,老师就问我放学之后要不要来跟校队一起
练习。一个礼拜两天。
「我知道你们班是念书放第一,不过身体也要锻链,不然没有体力念书。」体
育老师很和气的这样说。
我毫不犹豫的说好。
为此,我们导师还去找体育老师开谈判。「家长的意思是,不要分心在这些活
动上面,要让他们认真准备考试。」
「没有问题啦!陈若瑜的成绩还不够好吗?运动是好事啊!」体育老师说。
我才不管这些,我只是一心一意的要打篮球。不是热爱篮球这个运动,而是,
我想要快点长高。
尤其是看着从小就一直跟我差不多高,座位都在附近的黄明玺,一公分一公分
那样的赶过我,距离越拉越大,终至把我远远抛在后面的时候,我这样的决心就越
发强烈。
「喂!」
真是白天别说人晚上别说鬼,我已经追球上篮弄得一身汗了的时候,旁边有人
叫我。转头四下找找,当场就是黄明玺在球场旁边对我挥手。身旁是张至理。
就是这两个罪魁祸首,害我家吵得鸡飞狗跳,我要出来避难的。
「干嘛?」我抹着汗走过去。脸色不爽,语气也不爽。
「我们要去看电影,你要去吗?」
「去看电影干嘛穿制服?」
「我说要去学校念书。」黄明玺耸耸肩。「刚过去你家找你,可是你不在,我
就过去找张至理。他也没事。」
「没事?不用补习吗?不用读书吗?」我转头有点挑衅的,很不屑的问张至理。
「你们不用,我就不用。」张至理凉凉回答。
「今天才刚开始放寒假,你还要去学校念书,骗谁啊。」我回头把篮球捡回来,
抱着跟他们并肩一起走,顺口说:「黄妈妈怎麽可能不知道你在撒谎。」
黄明玺脸一沈,两道浓眉慢慢打结,他闷着头加快脚步先走到前面去了,完全
不想答腔的样子。
我在他身后吐舌头。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怎麽可能不知道他的死穴就在这里。
不过三不五时就会不小心踩到地雷也是真的。黄明玺这个人虽然偶尔有点别扭,不
过整体上来讲算是脾气很好的,总是笑眯眯不说,也蛮好讲话,师长或大人们都偏
爱他。不像我,嘴不甜又不爱笑又不擅与长辈交通,老是被摇着头告诫说「女孩子
要有点女孩子样才好喔」。
「你……」张至理看我一眼,眼神有点谴责。
「我又不是故意的。」
眼看黄明玺已经一个人走到很前面去了,张至理才压低声音说:「今天好像是
他妈妈的忌日。他才不想待在家里。你讲话能不能小心点。」
「知道啦!」我忿忿的回瞪他一眼。这个人跟我们认识才多久,还轮得到他教
训我?我跟黄明玺从幼稚园开始同班,黄明玺的亲生妈妈怎样三进三出黄家的过程
我更是从小听到大,一清二楚的。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明玺的妈妈开始生病,我还跟
着大人去医院探望过。明玺的妈妈瘦了好多好多,头发也掉了好多好多,她看我去
了很高兴,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小瑜也长大了。你跟明玺要做好朋友喔。明玺没
有妹妹,你就当明玺的妹妹好了。」
大人在病房里交谈着,那种如临大敌的肃穆气氛让我们小孩坐不住,我跟黄明
玺跑到医院楼下的福利社去买饮料喝。并不宽敞的走廊上面惨白的日光灯照着靠墙
一排急诊区空空的病床,身穿白衣却有点没精神的医生护士们在我们身边经过,脚
步急促。喝着冰凉的菊花茶,黄明玺没等我,只是低着头越走越快,跟我差不多身
量的他穿着制服,白衬衫皱巴巴的,上面有一抹下午体育课打躲避球时被K中的黑
印子。他的肩一耸一耸,半晌才赌气似的举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手背上湿湿的,不
晓得是泪还是汗。
我也不知道什麽是腺癌。好像是一种很严重的病。明玺的妈妈住院才两个多月
就死了。期间,黄爸爸从头到尾都没有来探望过。那时候他们已经离婚有两年多了。
国小五年级的黄明玺已经会骗继母说他要跟同学(大部分时候都是小瑜,也就是我)
出去玩,然后其实是溜到医院去看妈妈。
几年后的此刻,我往前望,还是可以看见那个不算熟悉也绝不能说陌生的,倔
强的背影,越走越快。只是他已经开始长高长壮,制服依然是白衬衫,却永远都雪
白整洁得令我惭愧了。
很多转变。很多事发生。不过后来一年一年的过去,渐渐就习惯了一转头会有
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在面前出现的,所谓生命。
「要去看什麽电影?」我把篮球往地上拍了几下。「我先说好,我刚只是跑出
来打球的,身上没带钱喔。你们要请客?」
「随便看什麽。」张至理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我可以先借你钱。你明天
再还我就好。」
「有钱人还这麽小气。」
「不要?拉倒。」
下午的社区里静悄悄的。我们三个也没讲什麽话,就这样晃啊晃的走着。经过
张至理他家还先把手上被嫌很累赘的篮球丢进去寄放一下。他虽然跟我们住得近,
不过房子比我们的都大上N倍,双拼的洋房大得不像话,光前院花园就有我家跟黄
明玺他家前后院通通加起来那麽大。一个篮球丢进去三两下就滚到铁树后面不见了。
一头大牧羊犬懒洋洋的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们,也不叫。
「你爸妈不在家?」
「当然不在。会在才怪。」张至理让我出来,拉上大门。
「快点喔,四点的电影,再不去买票会来不及!」黄明玺转头催促,那张我从
小看到大实在看不出哪里帅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日的神情。反正十四五岁的年纪,有
什麽挫折沮丧不爽,老实说,也是转头就忘掉了。
我一直记得那天我们看完电影出来,天色都暗了。打电话回家是我爸接的,他
听起来很累,叫我在外面吃饱再回家。我马上就知道他们下午一定大吵一顿,然后
我妈大概赌气不煮晚饭,自己跑出去了。
挂了电话,我转身对张至理他们摊摊手。「借我钱吃晚饭。」
张至理低头掏口袋,黄明玺则是有点犹疑的样子。
「我想去……」他支吾着。「你们会吃到几点?我回头来找你们,再一起回家。
不然我不好交代。」
「你要过去外婆家?」看他点头,才停一秒钟,我马上说:「不然在球场旁边
等好了。现在几点?我们约……八点半怎样?」
「九点好了。」张至理看了看表。
我跟张至理晃去吃可以加一大堆酸菜的三商巧福,吃完又去隔壁唱片行逛了一
圈。因为是放假第一天,不必留校,没有晚自习,没有补习,没有功课,明天没有
小考,我们都好像无主野鬼一样无聊得要死,约的时间根本还没到,两人遂决定用
走的回家。
风灌得我们衣服都鼓起来,却没有非常冷。走着走着,张至理突然问:「你要
考联招,还是要直升?」
「应该是直升吧。你呢?」
「不知道。」
穿过闹区边缘的巷道,抄近路的话,再过去来是一段住宅区,然后就是那个高
尔夫球练习场了。我一眼看到卖烤玉米的摊子,当场又想借钱。
「我身上钱不够买两枝了。而且我不想吃。」
「那我吃就好。」我毫不犹豫的跑过去选玉米。选好之后等老板烤,风飒飒的
刮过来刮过去,底下烤着玉米的炭块就一下子忽地亮起来又暗下去,好像有生命一
般呼吸着。
快要烤好的时候,我转头要找张至理拿钱,却发现他不见了。
「张至……」当场心头就是一凉,我身上真的一毛钱都没有,现在可好,张至
理你太没道义,我难道是借钱不还那种人吗,你不想借也不必给我来个金蝉脱壳……
「跟你一起的那个男生,刚刚往那边走了。」熟练地烤着玉米的老板指着旁边
一条巷子。
「老板我去拿钱,马上回来!」我拔腿往老板指点的方向就跑。
转进巷子,果然看见张至理。暗暗的路灯光下,他靠着墙边慢慢走着,很谨慎
的样子。
「喂!」我跑到他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把他吓得狠狠一震,脚步不稳,差
点掉进旁边没加盖的小排水沟里。
「嘘。」他的脸色很凝重。对我做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继续往前走,眼神一直
定着前面不远处的,安静巷道里的某个点。
他的脸色伴随一股诡异的紧绷感,让我不敢讲话,好半晌,觉得喉咙都紧紧的
发不太出声音来。我努力放轻嗓门:「你……看到……什麽?你在看什麽?」
「我爸。」他非常简单的只回答两个字。
我们屏息在墙影里像是侦探一样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他的眼睛比我好,我一直
到走了好几步之后,才看到前面大约两百公尺处,真的有人。因为也走在暗里,不
仔细看还不会注意到。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
我见过几次的张爸爸走在左边,右边是个再加十公分都没有张妈妈高的女子。
一头几乎及腰的大波浪卷发,这麽凉的天里还穿着短裙,高跟鞋大概有七八公分高,
不过就算这样,也只到身材高大的张爸爸肩头。
女子的手挽着张爸爸的肘。
我们跟了一小段距离,张至理的眼睛从头到尾都好像被什麽看不见的丝线扯住
一样,直勾勾的盯着他们的背影。我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他们转进另一条巷子,女子从皮包里掏出钥匙开门,叮叮当当的响。大
概是我过敏,我觉得张爸爸在进去之前还回头看了一下我们这个方向。吓得我马上
往后退,躲到路灯后面。
我靠着冰凉的水泥灯柱,觉得心脏好像刚打完一场球或是跑完球场二十圈似的
怦怦跳得好快,撞得我胸口都隐隐做痛。
「走吧。」站在路口停了几秒钟,张至理掉头就走。
他走得那麽快,没比他矮多少的我居然有点赶不上。我跟得越急他走得越快,
走着走着他开始跑,我也跟着跑,到后来我们一路跑过高尔夫球场,跑回社区,一
直跑到下午我打球的篮球场旁边。黄明玺已经坐在秋千上面荡过来荡过去了。看到
我们,他跳下秋千走过来。
「干嘛这麽赶,还用跑的。才冲到五分钟。」黄明玺说。他的眼眶有点红红的,
不晓得是风吹的还是怎样。
我们三个什麽都没多讲话,累得惨惨的往家的方向走。
应该就是那一天吧,就是那个晚上,一种奇怪的,我说不上来的什麽,在那个
时刻被模糊地确认。
然后像被揉揉烂了塞到抽屉里的小考考卷。也许就这样被遗忘在抽屉的角落,
永远也不会回头去挖出来看,也也许下一节课就要找出来抚平检讨罚写重抄,但是
上面答错了的题目、被扣掉的分数,无论如何,却再也追不回来了。
国中最后的记忆,应该是毕业典礼前,为了「谁领什麽奖」这种我实在不知道
哪里严重的事情,引起的那一阵风暴。
彼时我们其实都已经确定要留在原校直升高中部了,不过导师找了一天中午拘
我们去谈话,转达校方的意思,希望我们几个还是都去考联招,因为要考上前三志
愿应该没有问题,对学校来说是很大的宣传。我们得到的报偿呢,则是看分数的高
低,决定未来高中三年学费是不是可以少缴一点,甚至免交还倒赚奖学金。
讲完这件事之后,带了我们快三年,每天从早自习陪我们到晚自习,假日也来
盯着我们读书,但却好像一直都没有建立什麽深刻感情的导师推推眼镜,眼神有点
犹豫的在我们几个脸上转着。他清清喉咙。
「毕业典礼呢,张至理要领五育奖,黄明玺你是领智育特别奖,都要上台的,
所以要准备一下,到时候衣服烫一烫什麽的。那陈若瑜,你代表毕业生致谢词,谢
词的内容国文老师会帮你准备,你稿子要背熟。就是这样了。」
老实说我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麽大不了,听到时还产生「干嘛叫我上台背稿子」
之类的想法,不太甘愿。而且离毕业典礼还有好一阵子,为什麽要现在讲?想不出
结果,黄明玺他们也没多说,所以待我回到教室之后就把它抛在脑后了。
几天之后的傍晚,我回到家连书包都还没放下,我妈就把我叫到餐桌前。
「小瑜,你坐下。」
「妈我们晚上要吃什麽?」我还没意识到不对,只是伸长着脖子张望厨房。
我妈也拉把椅子在我身旁坐,脸色凝重。「小瑜,我今天听你黄妈妈说,明玺
要领智育第一名的奖?」
「哦,对啊,智育特别奖。」我点头。
「那张至理呢?」
「他好像要领五育奖?」我回想着老师那天提的,印象有点模糊:「对了,妈,
我们老师说要我上台代表毕业生致谢词耶。」
我在讲的时候还蛮沾沾自喜的,因为代表全体毕业生毕竟也是蛮风光的事……
没想到我妈的脸色一沈,完全都没有被我的自喜给沾到。本来就已经不是很开
朗的面容变得很严肃,看起来居然像是要发脾气的前兆。
「怎麽了?」我莫名其妙,只能嗫嚅着追问。
「张至理不是国二才转来,凭什麽领五育奖?」我妈声音里蕴藏着不满与怒气:
「毕业的奖项应该是看三年的总表现,何况他明明什麽活动比赛都不参加,只是闷
着头念书,群育体育美育都不见得好,为什麽他领五育奖?」
这个五育奖其实是个王中之王奖项,等於是全校第一名的意思。老实说我跟黄
明玺虽然前两年高下互见,不过张至理来了之后确实都是他独占鳌头,而且是遥遥
领先,所以我并不意外。
「张至理每次考试真的都赢我们……」
「就算张至理月考模拟考都考得比你好,你又为什麽会输给明玺?」
「妈!」我很不解:「这是老师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啊!」
「他们都有奖可以领,为什麽你没有?」我妈越讲越气,连声音都有点发抖:
「这根本就是欺负人,我明天要去一趟你们学校,找老师谈谈。」
「不要啦!这有什麽好谈的?」我皱起眉,开始觉得一阵阵烦躁涌上来。我讨
厌这样,一有什麽小事,父母就忙不迭的要去学校、要找老师谈,上次我光是提了
一句说想要加入篮球队而已,也是闹得满城风雨,我妈跟导师密商了不知多少次,
表态过多少次,弄得体育老师最后两手一摊说他不管了,还反过来安慰我说以后有
的是机会,不必急於这一时。
「功课重要啊!」体育老师还是很和气的笑呵呵:「你们几个都是学校的重要
人物,家长也都很关心,我看你还是专心读书吧。有空想打球还是可以来,老师欢
迎你。不过加入球队就不必了。」
抱着篮球站在体育馆外面,我的脸畔热辣辣的,第一次体会到什麽叫做「婉拒」。
「你们那些老师太欺负人了,我明天一定要去一趟你们学校,好好谈一谈。」
我妈完全不管我一脸不爽,她语气非常坚决,一面讲一面站起来往厨房走,边走还
边咕哝:「要不是你黄妈妈讲,我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太不公平了。」
「不要去学校啦!」我还是急着要打消我妈的念头。「这样很尴尬耶!多不好
意思啊!」
「你不懂,这种事情一定要我们家长出面争取的,不然你们也只是被老师们摆
布不敢讲话。欺负人嘛。就算你拿不到五育奖,智育第一名也该是你的……」
「可是张至理他明明就……」
「不要顶嘴!你还不去洗澡换衣服?今天不用念书了吗?」
我受不了了!我简直想掩住耳朵放声尖叫!为什麽我一天到晚要听这种疲劳轰
炸!班上直升的这些同学里面,哪个不是在直升考试放榜之后,就一副暑假提早到
来的歌舞昇平样?放学之后不用留下来晚自习,甚至早上晨考都不用参加,检讨考
卷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去社团混,或是去图书馆看闲书,只要不留在教室里面影响其
他要参加联考的同学就好?黄明玺在图书馆给多少女生制造机会跟他聊天,连张至
理都常常请病假不来上学,其实根本就是在家睡觉,只有我,我不但在学校要念书,
连回到家都还不能放松!到底要到哪一天我才能脱离这个考试读书的地狱!
我用功,我听话,我甚至要代表全校上台致词,可是有谁夸奖过我一句?我在
追赶一个永远追不上的目标,我永远都不能让谁真正满意。
国三的我居然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赌着气进房间把门关上,制服也没换就这
样大剌剌把自己摔上床,瞪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忍了好久的眼泪在我妈起油锅炒菜
炒得哗啦啦的声响中默默从眼角沿着太阳穴滑进鬓角。
赌气是很累的一件事,何况眼睛酸涩感越来越重。我模糊听见外面我爸回来的
声响,他扬声叫我:「小瑜吃饭了。」
「不要管她,她刚刚还对着我大小声!脾气越来越坏,才讲她两句,还摔门给
我看!」我妈很不高兴的嗓音响起,在跟我爸告状:「今天我遇到黄太太,她跟我
说她家明玺要领智育特别奖,小瑜只是要代表致词,你看看,这算什麽……」
外面的对话声越来越模糊,翻了个身,我把枕头压在头上,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我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
后来事情到底为什麽会演变成家长与老师间的多次协商那麽严重的程度,我是
一点都不知道。只是那几天我真是难过死了。我跟我妈在冷战,因为我真的对於她
动不动要到学校找老师这个举动反感到极点。吵也吵过,求也求过,她还是坚持要
跟老师谈一谈,我只能以带刺的沈默来抗议。
为什麽都不能帮我们想一想。她到学校表达过意见之后,是我要继续留下来面
对老师跟同学耶!老师们就算了,同学们那种「你妈到底够了没啊」的眼神实在够
受的,我们难道被孤立得还不够吗?
当我眼睁睁的看着在每个月一次的例行家长座谈会中,跟导师站在一起谈个不
休的妈妈们,那种无力感又一阵阵无法控制的油然而生。我妈旁边是黄妈妈,她们
对面是依然高贵亮眼一身天蓝色套装的张妈妈。头发到底要怎麽梳、怎麽整理,才
能保持在那样完美的状态呢?我看看张妈妈,又转头过去看看张至理。怎麽张家爸
爸妈妈都那麽高大,张至理还是瘦得像猴子。
他跟黄明玺正在低声交谈商量着什麽,察觉到我的视线,两人都抬头看向我。
黄明玺对我使个眼色。
三分钟以后,我们很有默契地各自溜出教室,在鱼池边会合,然后从侧门出了
学校。
五月黄梅天,三星白兰地。我们淋着疑似梅雨的小雨沿着学校围墙走。没多久
我的短发就黏在脸畔非常烦人,我一口闷气无处可出,踢了一路石头都没点帮助,
干脆站住了使劲卯起来甩头,像小狗淋了雨把身上水滴甩掉那样,然后放声大吼:
「啊去他的香蕉拔辣!」
这是我们发明的词儿,不晓得为什麽,拔辣(芭乐)这两个字,尤其是最后的
辣字提高几个音阶用尽全力吼出来之后,会有泄愤的作用。不过旁边经过身边的路
人可能要心脏很强,否则吃我这麽一吓,难保晚上不做恶梦。
尖叫完毕,甩头甩得晕晕的,我扶着旁边的围墙喘着气。张至理他们已经见怪
不怪,张至理看着稍远处十字路口的灯号,根本没理我。黄明玺则是有点无奈的看
着我,然后问:「好了吗?」
「好了。」
然后我们沈默地继续走,闷热的雨还是不大不小,人人身上都蒸腾出汗味腥气,
惹人厌。
我们还能走到哪里去。也就是离侧门三条街口的漫画店而已。我灌了一大杯加
冰可乐吃掉两份厚片花生吐司,黄明玺看完一本漫画杂志,张至理翻了翻几本新新
闻之类的,然后又一起脸臭臭的乖乖晃回学校。家长座谈会应该结束了,我们要回
去拿书包,被各自的家人分头领回家去。
我妈的抗争显然没有什麽结果。回家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脸色僵硬得吓
人。到家之后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我爸下班回来。敲门叫了几声,我妈闷着
嗓子说不饿没事只是想静一静,我们只好自立自强想办法填饱自己肚子。父女两个
都是厨艺残障,手忙脚乱烧了水煮点拉面之类的都弄得七零八落,我爸一面吃一面
叹气。
「你以后就不要变成你妈这个样子。」我爸小小声的在餐桌上对着低头吃面的
我说:「女孩子个性太强,不是好事。有一天你也会有自己的家庭,你记得爸爸跟
你讲的话。」
「好啦。」我根本连头都不想抬,只是随便漫应了一声。
然后不到一个月后的毕业典礼我还是上台代表毕业生致谢词,前一天晚上我妈
帮我烫制服,我在房间里翻书还听见她一面抱怨:「又不是领奖,这麽慎重干什麽。
如果是领奖的话,买套全新的制服让她上台穿一次都好。」
「你现在还讲这个干什麽?」我爸本来是在看电视新闻的,耐不住又顶了一句。
「我连说两句都不行吗?这种学校,我们每学期还交那麽多学费,结果呢?还
不是这麽现实……」
「学费每个学生都在缴啊,这也好说?要不然,联考完看考上哪里,就让小瑜
去念好了,反正她一定考得上公立学校。怎麽样?」
我妈这才悻悻然闭嘴。板着一张脸把刚熨整齐的制服拿进来放在我床上,什麽
都没说,伸手把书桌上已经空了的杯子拿走,不一会儿又换了一杯回冲过的蔘须茶
进来。
大热天里喝这种东西简直是受罪,可是不喝的话,我的耳朵会受罪,所以我还
是乖乖端起烫手的茶杯,一面小口啜着。脚伸长了可以碰到在床上的制服,还带着
熨斗的温度,暖暖的。我不小心一踢就把格子裙踢到了床下。
反正再过不久,就不用穿这套制服了。再过没多久,我就是高中生了。然后再
过没多久,我就可以去念大学,可以离开这个把我关住的地方。
再过不久。
高中之后我们三个一开始还是同班。我们实验班的这几间教室一直位於独立的
一栋建筑物里,升上高中也只是从楼下搬到楼上而已。虽然号称是美术实验班,其
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们根本与美术压根扯不上关系,甚至连美术课都不一定有得
上,都是要等到月考完之后主科老师不借课去考试或检讨考卷时,才好像上帝恩赐
似的给我们上个几堂意思意思。
所以一上高中我就打定主意要去参加美术社。不只因为不要白白担了我美术实
验班的虚名,而且,美术社的教室在一排技能科教室的最末间,我有一次放学的时
候因为要去交作业不小心经过,当场就觉得这间教室在傍晚时分真是有气质。夕阳
斜斜懒懒的爬在旧旧的课桌椅上,角落窗台上排列着几尊石膏像和塑胶水果,映着
黄熟的光线,莫名其妙的让我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淡淡愁绪。好像从书里不小心掉
出来的一张旧照片,就算影中人我未必认识,但是那过时的打扮和泛黄的纸质,还
是会让人拿着照片发一会儿呆,有部份的思绪被抓进去时光隧道似的。
「同学,要不要加入美术社?」一个戴眼镜有点雀斑的女孩正在打扫那间教室,
看我在门口发呆,就开口问我。把我吓了一跳。
老实说我不记得那个开口邀我入社的女孩到底长什麽样子了。事实上,我连她
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过。她就像是那本掉出旧照片的书。后来的日子里,我记得的是
那张照片,却浑然忘记很多其他的旁枝末节,比如说照片到底是从卡拉马助夫兄弟
们还是战争与和平里面掉出来的,我不记得。反正是本厚书。
不过我记得她很开朗地介绍着美术社,社员若干,活动时间若干,老师会来指
导,有兴趣可以下课之后过来写生或交流,每学期末有成果展……正当我们聊得入
港,她都要跟我约时间每个礼拜三来画画还可以一起出去写生了的时候,她突然像
是发现新大陆一样指着我的学号,上面绣的班别:「哇!你……你是美术班的嘛!」
这就好像跟别人哭穷哭了很久,对方终於答应借钱时,被指着口袋中不小心露
出来的钞票大叫:「原来你有钱嘛!」真是尴尬。
「哦,对啊。」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有点心虚。
「好厉害喔,怎麽考的,你联考考几分?你们是不是还要考智力测验?」
我摸摸耳朵,稍稍不好意思地解释:「其实,我是直升的啦。」
没想到此话不说还好,一说之下,这位才认识不到十分钟的新朋友就倒抽一口
冷气,急急问:「那你认识黄明玺罗?」
「认识啊。我跟他从小学就同班……」
从这里开始,我的高中生涯便又注定落回国中时的轮回,无法逃避的宿命。帮
忙传信传礼物就算了,不晓得为什麽,经过一个暑假之后,男生女生的意识突然清
楚起来。以前同班这麽久都没感觉到有什麽不对劲,可是上高中以后,我不断不断
听见青梅竹马这四个让我觉得耳朵长茧的字。
也许是语气吧。也许是人的关系吧。在高中以前我除了读书没有别的事做,比
较熟的同学也只有张至理跟黄明玺而已。教室被安排在天涯海角,跟其他班级的同
学隔离开,没有机会有什麽来往。在美术社我才头一遭得到跟外界接触互动的机会。
结果发现,原来,同学是有很多种的。
除了那些用斜角二十五度在眼睛里轻蔑地把「黄明玺的青梅竹马原来长这样真
是没有竞争力」此等标签黏到我脸上的女生以外,我还认识了一些别的、比较正常
的人。比如说周吉美。
「你的名字会让我想到冰棒。」我记得我看着她制服上绣的名字,这样告诉她。
「那是百吉冰棒。」
「不对,我想到的是红豆牛奶冰棒……」
「那是义美啦。」周吉美笑了。「你怎麽都想到冰棒?」
那次我们被分配到互相画对方的速写。她坐在我对面,低着头认真往素描簿上
刷刷打着线条,手势很稳很有信心的样子。我忍不住好奇探头过去看,发现她画得
很好,三两下就很有概念的把脸型和五官大概位置都标出来。
「你画得很漂亮耶。」我赞叹着。
周吉美只是轻轻笑着,带着点矜持,没有讲什麽。她是个待人接物都淡淡的女
生,不过有一股特殊的魅力,也许是她那一手真的好厉害的画吧,在我们社团很快
地就隐然成为大家注目的对象。奇怪的是,她对别人的赞美与羡慕,总是浅浅笑着
接受,不推辞也不多说,保持着一个安全而有礼的距离。
我们在画铅笔速写的时候被分到一组。近距离看着她低眉敛目专心打草稿的侧
影,常常都让我觉得,周吉美真是我所见过最温柔有气质的女孩子。有时我看得呆
了,她抬眼发现,会先是睁大眼睛注视我,然后嘴角弯起甜甜的笑:「你有在画吗?」
「哦,有啊有啊。」我有点尴尬地想用手遮掩住其实才涂了几笔的素描簿。
「我帮你看。」她探过身来查视我的大作,然后又笑:「你这样……会画不完
喔,不是这样一笔一笔慢慢描,要先把五官的位置打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很胆怯地把素描簿一直往后拉,不让她看。
「你们这一组画得怎麽样?」指导的老师大概是被我们的话声给吸引过来,她
看看我的,又看看周吉美的:「周吉美你画完了吗?来,素描簿借老师一下。」
老师把周吉美的素描簿举起来,开始跟大家讲解:「各位同学来看一下,这个
光线,从鼻子这边,一直到嘴巴,大家看喔,明暗明暗,暗的地方铅笔要用力推不
要客气……」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画像被举得高高的被大家专心盯着看,感觉越来越诡异。
我真的就长这样吗?原来在别人眼中,我的眼睛是这样,眉毛是这样,嘴巴是
这样的吗……
「好怪……」我自言自语着。
「你的眼睛很漂亮喔。」周吉美大概发现我的表情正在扭曲,她在我身边有点
抱歉地轻轻说:「画得不好。你不要介意。」
「不不,你画得很好啦,是我脸长坏了。」
「不是这样,你真的长得很好看……」周吉美急了,她按着我的手,清秀的脸
上有着非常坚决的表情:「真的!真的啦!」
我不禁失笑:「没有关系啊,你为什麽这麽紧张?」
我是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什麽资格跟「好看」两个字沾上一点点边。老在大太阳
底下打篮球的结果就是晒得黑墨墨的,连黄明玺大概都比我白吧,更不要说张至理
了。然后一直以「我还在长」的理由吃个不停从来不肯克制,妈妈也坚信药补也要
食补的结果,就是让我的脸越来越圆。头发因为贪方便所以削得短短的。老实说,
我一直很习惯这样的外表,也不觉得有什麽改变的必要。虽然看到轻盈秀气的周吉
美会觉得蛮羡慕的,不过我对自己这样的外貌有着莫名的放心感。
不知道该怎麽解释。就觉得很安心吧,我在女生中间已经够没人缘的了,国中
三年除了埋头读书之外,就是跟黄明玺张至理他们混。对於同性的朋友一直有着莫
名的憧憬。我也想要跟手帕交一起相约去喝茶逛街,一起分享零食巧克力与心情,
一起讨论补习班的哪个男生蛮帅的(虽然这常常会变成「出卖黄明玺时间」),可
是我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现在来到了女生占大多数的美术社,我渐渐发现,我安
心牌的外表,真的可以降低许多紧绷的张力,让我更自由自在的当一个普通女生。
当然我的学号班别依然刺眼,每每大考之后,榜单上的排名也足够让老师们青
眼有加,同学们肃然起敬。不过在社团里,久了之后,大家发现我的绘画天分实在
万万比不上念书的能力,那种隔离态度也就慢慢减弱了。
「你真的长得很耐看喔,你要相信我。」周吉美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毫不犹
豫地说,好像她在阐述宣扬什麽不容驳斥的真理一般。
傍晚的夕阳金灿灿地流动在教室里,我望进周吉美泛着琥珀色光芒的眼睛,心
里实在想不通,她淡雅有气质的外表下,是怎样坦率而坚持的个性呢?
我一直到很久以后才渐渐真正明白。
不过,当然不是此刻、现在。
我跟周吉美渐渐的熟了起来,有分组的时候也都会自动分在一起。虽然我的画
在她的旁边一比之下都好像幼稚园小朋友的习作,她也总是不厌其详地教我该怎麽
把眼睛眯起来观察明暗,怎样完善运用一枝铅笔以表现出深浅不同的层次等等。搞
得那一阵子我连看着自己左手都会眯起眼睛解读光线的效果,一有空档就在课本书
页边边空白的地方涂鸭。
不过我们变成好朋友,我是说真正的好朋友,是一直到第二次月考之后。
那天发了成绩单,贴出荣誉榜之后,别班我不知道,我们班要说群情哗然也不
算夸张。因为除了张至理还是稳坐第一名宝座以外,国中时代的常胜军纷纷中箭落
马,我第一次掉到十名外,这已经够惊人的了,黄明玺当场连前二十名都不见人影。
我们导师把我们约去谈话,黑着一张脸劈头就问:「你们是怎麽回事?」
我低着头不晓得该说什麽,脸畔麻辣辣的。上高中以来整个人都放松掉了,每
天回家躲在房间里不是打瞌睡就是在书本上乱涂,总是要到快睡觉前才匆忙把该写
的作业写一写,明天要小考的部份随便翻过,然后就满怀愧疚地上床去。有时甚至
要到校车上才没命地翻书翻课本,晃得头昏脑胀。小考左支右绌还勉强可以凑合着
应付,可是一遇到大考试算总帐的时候,摇摇欲坠的基础就会这样垮台,兵败如山
倒。老实说,拿得到第十一名我已经算蛮好狗运的了。考试的时候那种前所未有的
慌张空虚感,让我一面写一面发慌,老觉得自己这次大概难逃劫数,可能会考出很
惊人的烂成绩吧。
结果没想到,黄明玺的成绩居然比我更戏剧化。老实说,我也很惊讶,不太晓
得他到底是怎麽回事,又是怎麽考出这种比我差上好一截的名次的。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没有一起上学,放学时刻我又因为参加社团没跟他们坐同一
班校车,感觉上好像疏远了一些。
不是好像,就是疏远了点吧。此刻站在我身边的他,敞着制服衬衫领口,领带
塞在裤袋里,从小就不算瘦的体型待身高拉长之后,突然开始给人一种奇怪的,陌
生的压迫感。我斜眼偷看他一下,他领口里还系着条很细的红线,底下悬着块小小
的白玉坠,大概是哪个爱慕者送的礼物吧。真大胆,这要是让管理服装仪容的生辅
组老师看到,他老大就要被狠训一顿了。
导师面前摊着我们的成绩单与全校榜单,他手指规律地敲着桌面,皱紧了眉:
「怎麽不讲话?为什麽会退步这麽多?你们国中的时候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好,现
在到底是怎麽回事?不适应老师的教法吗?还是怎样?」
我还是不知道该怎麽答话,只觉得惭愧到快要窒息了。黄明玺从头到尾都没反
应也没改变姿势,我又偷看他一眼,他眼睛根本看着窗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被导师训话训了快半小时之后,我们领着自己的成绩单走出教师办公室。刚好
是下课时分,走廊上人声嘈杂,这边是男生班的教室,嘻笑怒骂大声大气的吵得要
命,和我们教室那一栋可真是天差地别。走着走着,旁边还有人会故意出怪声或吹
口哨:「哎哎把马子哦!」
我真是尴尬不舒服到极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希望赶快下楼离开这个我很陌
生的领域。不过黄明玺倒是颇自在的样子,走着走着还不知道在跟谁打招呼:「嘿!
你背书包要去哪?」
「跷头去打球。你要不要来?」来人声音低得很陌生,我回头一看,是个跟黄
明玺差不多高的男生,皮肤晒得黑黑的,身上的制服也是领带扯掉了衬衫根本没紮
进去,一看就是会让生辅组老师血压升高好几个毫米汞柱的坏模样。斜斜背着书包,
一副要走人的态势。
「这些帮我拿回去。喔,放学的时候叫张至理帮我拿书包回家,我晚上会过去
找他拿。」黄明玺想也没想地就把手上的排行榜成绩单都塞给我,匆匆交代几句,
就真的跟着那个黑黑的男生走掉了。
在那一刻,我有一股强烈的,被遗弃的感觉。
本来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结果眼睁睁看着他扑通一声跳下水游啊游地远去,我
只能坐在船上发抖,不晓得能不能撑得过即将到来的狂风大浪。
黄明玺看起来真的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可是我很在乎。我只要一想到我妈看
到这个考试结果时的表情与脸色,我就觉得有一阵阵的恐慌慢慢蔓延上来。
怎麽办,怎麽办,怎麽办。
回到教室浑浑噩噩上完后面两节课,留张纸条给张至理交代好黄明玺的书包,
我就拎着自己的东西来到美术社教室。今天虽然没有活动,不过反正下礼拜轮到我
开门,钥匙在我身上,我决定过来坐一坐随便画点什麽。反正我不敢回家。
结果一进去,就发现周吉美已经在里面了。她听见有声响,从窗边的位置回头
过来看了一下,眼睛红红的盈着泪光。发现是我,她很快地转回去,掩饰似地低着
头好像在看外面的景色。
「我以为没人在……」我有点惊讶。「今天不是……你怎麽进来的?」
「老师的钥匙在我这里啊,她上次要先走,就托我锁门。」周吉美还是趴在窗
框上往外看,声音闷闷的。
沈默了一下,我终於还是忍不住:「你怎麽了?」
周吉美保持原姿势动都不动,我走过去她身边,才发现她白皙的脸蛋上都是泪。
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手忙脚乱语无伦次,我只会一叠声地问:「怎麽了?你
怎麽了?你还好吗?」
「没什麽啦。」她抹了抹脸很努力地要挤出一个微笑:「只是,今天发成绩单
啊,我考得很烂……」
这不说还好,一说之下,我的眼睛也刷地一下就红了,好像久旱逢甘霖他乡遇
故知一样激动起来:「我也是啊!我也是!」
「你?哪有可能?」周吉美抬起那双水亮的眼睛看我,讶异着:「你的成绩不
是一直都很好吗?」
「你看,第十一名。」我哭丧着脸,揉揉已经发烫的眼眶,把榜单摊开给她看。
「我第一次考得这麽差,回家一定会被骂死的……」
周吉美探头过来看,短发滑落在她脸颊两侧,有一股淡淡香气隐约袭来。她还
用手指在榜单中我的名字上面点了点:「全校第十一名,这种成绩,要是我的,我
爸妈大概就高兴死了。」
「你排在哪里?」我用眼睛搜寻着全校的榜单,很白目地问。
「你们班都只拿第一张前八十名的看就够了吧,在这张根本找不到我。」周吉
美回身去她书包里翻找了一下,拿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摊开之后,指给我看:
「喏,我在这里。」
果然是另一个世界啊,就像她讲的,我们班从来不需要后面的榜单,可是到今
天我才真正体认到,原来125、300这些数字后面,也都是有一个人的名字在对应着
的。而且,这些名字的爸爸妈妈,也都是有可能会因为分数、因为名次,而对小孩
不高兴的。不晓得为什麽,了解到这件事情之后,我的心情突然轻快了一点。
原来不是只有我。不是只有我妈妈很凶。
「我妈看到这种成绩,一定会骂我骂整晚的。」说着,周吉美的眼眶又红了。
「我不想回家。」
我拉把椅子过来反坐着,下巴搁在椅背上,惨兮兮的接腔:「我也是。你才不
知道我妈有多恐怖!」
「我妈前天还骂我骂到半夜,我一直哭一直哭,隔天眼睛都肿起来了。」周吉
美低着头,小小声说着。跟她平日矜持淡然的模样完全不一样。现在的她就好像一
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一般,讲着讲着又掉眼泪了。
「为什麽?」
她欲言又止,张开嘴好几次,好不容易才说「因为有男生,不知道怎麽问到我
家电话,打去找我,结果被我妈接到……」
「啊?这样也要骂喔?有什麽好骂的?又不是你的错!」那我大概早就被吊起
来烧成烤乳猪了吧,会打电话给我的要不是张至理就是黄明玺,女生还真是没有。
「你不懂的啦,唉。」
我们就在那间夕阳西照的教室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讲啊讲的,怎麽比也比不出到
底谁比较可怜。讲到天都黑了。两个人都觉得好过一点了之后,临走还互相打气不
要害怕,要硬着头皮回家面对现实,然后我陪她去坐车,自己再搭公车回家。
夜风吹拂着因为哭过而发烫发肿的眼睛,让人觉得很清凉。我下了公车之后,
拖着脚步,慢吞吞地往家的方向走。边走边踢石头,却是越踢心情越沈重。
我不知道要怎麽面对我妈。打我开始接受考试制度的磨链以来,还真的没考出
过这样离谱的成绩。以她平日紧张又认真的态度,我实在完全无法想像她会有怎样
的反应。
才走到社区篮球场附近,远远看见有人坐在球场边边的水泥地上。本来想加快
脚步走过去的,结果那「有人」扬声叫我。
原来是张至理跟黄明玺。他们坐在球场边上,一面不晓得在聊什麽,一面喝着
饮料,走近看了,才发现是啤酒!
「你们在喝什麽!」我大惊失色,把自己的成绩都暂时抛到脑后了。
真堕落,才高一耶!
「台啤啊,啤酒不算酒,像汽水一样啦。」黄明玺笑笑的跟我说。他这一两年
以来脸型也变了,今天晚上在路灯下看得特别清楚,他的下巴线条变得很俐落,感
觉上已经跟小朋友时代很不一样了。一双浓眉扬着,眉宇之间倒还是依稀存有几分
熟悉的稚气。
「你们两个糟糕罗,今天回家都要被骂了。」张至理非常固人怨的冷冷加上一
句,被我瞪了一眼。「瞪什麽,我下课去交点名表的时候有听到导师在跟国文老师
说,要打电话给你们家长谈一谈……」
「什麽!」「不会吧!」我跟黄明玺都杀猪似地叫起来。
「保重吧,两位。」张至理站了起来,拍拍长裤,又踢了一下还坐在地上的黄
明玺:「你跷课不要跷过头了,天天七八节都不见人影,我点名记录很难帮你cover
过去的。你节制一点。」
「好啦。」黄明玺懒洋洋的应了一声。
「别再赖了,回家去吧,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你可以再风凉一点!反正你回家又不会被妈妈骂!」我忿忿横过去一眼。
瘦巴巴的张至理耸了耸肩,几乎没有肉的脸上是个蛮不在乎的表情。「我不知
道她会不会骂我。反正,她又不会在家。」
说得更精确一点,那天晚上,以及接下来的一个礼拜,我妈都没有跟我讲过一
句话。晚饭桌上只听见碗筷撞击出的叮当响。我爸本来就不是很会讲话的人,家里
这样的状况他也只能忧心忡忡的看着我们母女。默默吃完饭,我就躲进房间里,免
得被外面几乎被抽成真空的气氛给闷死。
我爸自己开门进来,把一盘削好的水果放我桌上。「小瑜,你呀……」
我低着头不响,装作在看书。
「上课有什麽听不懂的吗?要不要请家教?」我爸顺手翻了翻搁在书桌上的课
本,看见里面到处都是涂鸦,声音有点担忧:「你怎麽好像没在好好上课?书上这
些都是你画的?」
我刷的一下很快把课本抢过来。「没有啦!」
「这个就不要让你妈妈看到。你要用功一点啊,妈妈这几天晚上都睡不好,一
直担心你成绩往后退,你乖乖的念书,好不好?要玩要参加社团,等到以后上大学
就自由自在了,爱干什麽就干什麽……」
这应该是我妈叫我爸进来跟我讲的。他平日不是这麽唠叨的人。不过反正我已
经练就一身一面听训一面发呆的好工夫,所以我只是在旁边计算纸上面信笔涂着画
着,脑筋处於非常空白的放松状态。
我爸都念完经走出去好一会儿了,我才回过神来。纸上画满了一个个大大小小
的长方形。粗框的,加阴影的,有格线在中间的……这些代表了什麽呢?一个个框
住我的牢笼吗?
我把纸用力揉成球,丢到地上。
后来的几次大考试,我虽然都维持在还可以的程度,却回不去以前国中时的辉
煌了。而我妈跟我冷战的日数,从发成绩单那天算起,从一开始的一个礼拜,到发
现对我并没有大用处,我也只是越来越皮厚,成绩还是未见起色后变成五天,三天。
最后,她只是意思意思的闭紧嘴板个脸给我看,脸色虽然很臭,但是又忍不住要念
经。
「每个人都用功啊!大家都考得比我好,我有什麽办法!」我很不耐烦地应答:
「而且我这次分数有进步耶,只不过……」
「你看,我就跟你讲过,你遇到的对手只会越来越多,不能仗恃着自己国中时
候成绩好,上高中就这样乱念一通!高中有高中的念法,不是以前那一套就可以应
付的,你看那些成绩好的人……」
「黄明玺还不是……」我忍不住要顶回去。
「你就会讲明玺!你看看他,名次一掉掉到那麽后面去,他能不能继续留在你
们班还是一个大问题!你要不是爸爸妈妈这样管着,说不定就跟他一样!人家明玺
没有妈妈,继母要管也不敢管,黄妈妈每次讲起来都难过得要命。你这麽幸福还不
知道好好用功!要比,为什麽不比比张至理!连续好几次都是第一名,人家国中到
现在也一点都没有适应不良啊!」
如此这般,我妈简直可以出一本书了,她每天至少要唠叨我半个小时或以上,
我有时按捺再按捺还是忍不住顶嘴,母女俩越讲越大声,讲到其中有一个哭为止。
为什麽都说是为了我好呢?到底好在哪里?我考上一个好大学,对我到底有什
麽好处?我所能想到的是那我应该就可以搬出去了。这可是一个非常大的好处,诱
因这麽大,我还是会依照旧时习惯好好念书吧。
而周吉美跟我从那次放学在美术教室里面哭成一团之后,变成很亲近的患难之
交。每每在家里跟妈妈又闹别扭,或是上课发了一张让老师微微皱眉让我心情低落
的考卷之后,总会拖着书包在下课后跑去美术社找对方。其实也没干嘛,大部分时
候就是趴在窗户边往外看,小小校园里的铁树站成一排,下面是花圃,四季凤仙花
开得很平易近人,总是精神奕奕。与垂头丧气的我们成了强烈对比。
「你妈怎麽这样。」这常常是我们听完对方吐苦水之后的结论。「以后你自己
当妈妈的时候,千万不要变成那样!」
吉美有时候遇不到我,就会留张小纸条要其他同学转交给我。她的字又秀气又
漂亮,就算只是匆匆忙忙写在从计算纸还哪里扯下来的一角上面,还是很好看。短
短的「我今天要补习,不会过去」或「晚上又要留下来晚自习,老师不放人!」之
类的,我都会收起来,放在一个文件夹里,每天带着走来走去。
慢慢的,纸条越写越长。晚上在家里读书读得烦了,就顺手写一点想法,隔天
遇到对方时再交换。其实都是些琐事,我告诉她妈妈煮了绿豆汤爸爸加班没回来或
是物理读到第几章讲义都做不完好烦唷之类的,她则会跟我说到又有白目男生打电
话给她害她被骂,她们导师打电话做例行访谈说她可以考得更好又让她爸妈联合起
来电了她一顿云云。反正大家的烦恼都那麽多,爸爸妈妈都那麽烦,不写则已,一
写就可以写上洋洋洒洒好几张信纸。这也成了生活中比较有色彩的调剂。反正上了
高中之后我妈严禁我打篮球,参加美术社也是偷偷去根本不敢给我妈知道,有时想
想也真像是在做贼,为了什麽要这麽没有尊严我到现在还想不通。
「你跟周吉美好像很好唷?」我们社团的其他同学有时候会这样问。「看你们
常常在一起讲话。」
「她跟你们也不错呀?」我有点奇怪地反问。
「才没有。」那个叫林信芳的同学撇了撇嘴。「周吉美,我们都不知道要跟她
讲什麽。你比较好玩!」
「我?」
「对呀,一开始我们想说你是美术班的一定很骄傲,结果还好嘛。」坐在我旁
边跟我一起画水果素描的林信芳笑嘻嘻地说:「上次小兰还说你很帅耶!我们在练
啦啦队的时候,看到你们班在打篮球。你好棒喔,还能跟男生一起打!」
我只是吐吐舌头。
「小兰说她要改崇拜你了,黄明玺算什麽!」林信芳用手肘推了我一下。「ㄟ
你们黄明玺到底是怎麽了,他成绩一直往后掉耶,这样还能继续留在美术班吗?」
听着这样随口问的话,我的心情就是一沈。连别班不相干的同学都有这样的疑
问了,难道老师们不会想到一样的事情?
然而虽说是同班同学,我很少有机会跟黄明玺讲些什麽了。他放学时分通常都
不见人影,连下课十分钟都不想留在教室的样子。补习也是爱去不去的,我才开个
头想问他几句,他就拉下一张脸给我装酷,怎麽问怎麽催都不答腔,别扭得要死。
「你生什麽气,我也只是问一问啊!像这样下去,你就不只是老师约谈而已了,
要是真的被踢出去,看你爸你妈会不会气死!」我也火儿了,讲话也大声起来。
难得准时来补习班的黄明玺先是用眼光跟大教室里每个偷偷或明目张胆注意着
他的女生通通打了无声的招呼之后,转过来看着我。「你干嘛这麽凶?」
「问你什麽都不讲!你一天到晚到底都在忙什麽?这次第一张榜单根本就找不
到你了,这样真的很危险耶!」
「危险就危险,我都不在乎了,你这麽激动做什麽?」他已经开始不高兴了,
脸臭臭的,两道浓眉慢慢的聚拢来。
「你以为我爱管啊?你妈跟我妈一天到晚讲到你,又爱找我去问,我要跟她们
说什麽?说你七八节常常跷课,补习也常常不来吗?你到底在干嘛啦!」
「你爱说什麽就说什麽,我不在乎!」黄明玺把头别过去,满脸不高兴。
「你们两位,吵架可不可以小声一点,大家都在看。」张至理依然是那样很风
凉的不带什麽感情,他这麽一说之后,我跟黄明玺才暂时悻悻然闭嘴。
「凶什麽凶,我家都没人这样凶我。」黄明玺后来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着。不
过被耳尖的我听到,当场又炸起来。
「你家还有人比你更伟大吗?你对你妈那是什麽态度,爱理不理的,谁敢对你
怎样?」
「她是黄明玮的妈妈,不是我妈!」
「你这样讲就不怕你妈伤心!」我简直快被他的别扭气死了。各位拥护者请睁
大眼睛看清楚,黄明玺绝对不是什麽风度翩翩的帅哥,他其实私底下是个别扭到让
人想把他的头打烂的讨厌鬼!
「我妈已经死了,她不会伤心!」
「你们两个,要吵架出去外面吵!」张至理听不下去了,他气起来搥了一下桌
子,然后指住教室门口,厉声说:「吵到爽了再进来,不要在这里干扰别人!」
一向安静的张至理突然做出如此惊人之举,把我们以及台上正在调整麦克风准
备要上课的老师都吓了一跳。教室里安静了几秒钟。我是立刻闭上嘴,不过黄明玺
更狠,他果真收拾收拾东西,背上书包,一阵风似的,头也不回走出教室。
望着他倔强的背影离开,心里好像什麽小虫在噬咬一般,有种说不上来的气闷
难受。耳边张至理还在放马后炮:「你们两个还在念幼稚园吗?吵这种无聊的事情。」
然后晚上在给周吉美的信里,我忧心忡忡地这样写:「有些人,你以为你很熟
知他的一切,不过很多时候都只是自己的『以为』而已。人跟人之间的了解,是不
是永远都这麽脆弱呢?想想也真是令人觉得人生没什麽意思。」
吉美为了这封信非常紧张,她破例在中午吃饭的时间跑来我们班教室找我。要
知道我们班这边是很少其他班级同学过来的,就算来找黄明玺的那些女生也都只是
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守株待兔,否则走过来我们教室这边,就算不怕被老师们用力
瞪上谴责的几眼,也会觉得被同学们虎视眈眈很不屑地上下打量。这是听社团的其
他女生讲的,她们其中有人就相当迷恋黄明玺,拜托我转交过几次信跟小礼物之后,
莫名其妙跟我熟了起来,每次都跟我诉苦,说走过来我们教室这边需要很大的勇气。
「有什麽好怕的?」我很诧异。「我们班同学都很亲切呀。」
其实我心里在想的是,大家早就都见怪不怪了。何况黄明玺对於这些主动来找
的女孩子通常都很客气但很没兴趣,他是那种要摘高岭之花的。所以根本不会有人
多注意谁几眼,她们真是想太多了。
「哪有亲切,每次都觉得很多经过的人在盯着我们看,脸都很臭!你们班的人
都好像很骄傲,那个每次都上台领奖的张至理看起来就好像很奸诈的样子。」
虽然我隐约觉得这话有点道理,毕竟我自己一开始也觉得他很阴险过。不过听
到耳里还是蛮刺痛的,好像自己被批评了。
「他其实……」结果想了好半天,也想不出张至理有什麽好处可以让我拿出来
说嘴的,只好颓然放弃。
坐在窗边的同学受托帮忙传话,很豪迈地转头大吼「陈若瑜外找!」的时候,
惹得班上大部分留在教室吃便当的同学都转头看。我也很讶异,一看到后门口站着
神色略显焦急的周吉美,我赶快站起来跑过去。
「你怎麽来了?」
「还不是你的信,我看了很担心啊!」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
「你没事吧?」
「我?我有什麽事?」被问得莫名其妙,我只好这样反问。
她听我这样问,好像松了一口气,然后带着薄嗔地瞪我一眼。「你信里写什麽
觉得人生没有意思,吓死人了。到底发生什麽事?」
我才想起几天前跟黄明玺在补习班大吵一架之后的沮丧。顿时有点吞吐起来。
「没有啦,就是那天心情比较烂而已……」
「害我以为是什麽大事,昨天社团活动你又没去,真是喔!」她推了我一下。
「下次不要这样了。喏,这是要给你的。我要回去了。」
她把一封折得小小的信递给我,还顺便赏了我几颗巧克力。然后摆摆手就匆匆
忙忙离开了。
我晃回座位去,顺手剥了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张至理走过我旁边,对着我一
伸手,我丢了一颗给他。
「连你也有人送信送糖果?」吃着糖,他只是有点风凉地问。
「才不是那样,你白痴啊。」
我真的觉得在那段时间里,只有周吉美是真正了解我、关心我的。我们分享了
许多不为人知的心事与情绪。比如说,像她这样长得漂亮又画得一手好画的女孩子,
其实也常常因为功课不够好或父母管得太严而暗自落泪。而我的成绩虽然一直够得
上「很不错」的标准,却好像永远达不到妈妈的要求,更不用说是看着昔日并肩的
同侪们一个依然始终不渝地独占鳌头,一个却如江水东流一样一去不回头越走越远
了。面对他们两个,我总是有种很复杂的无力感。
我不喜欢张至理随便考就赢我数十分的情况。每次发着考卷拿到自己的就开始
猜想他到底考了几分,考得到底比我好还比我差,而结果总是令我沮丧挫败。我也
不喜欢黄明玺根本连看都不看分数就把卷子揉一揉塞到抽屉里,然后继续吊儿啷当
的在后面打混睡觉或干脆跷课。一次他在公民课时伙同另一个很混的同学在最后面
偷偷打桥牌,结果被老师发现叫起来当着全班的面整整训了他们半节课,那几十分
钟里我的耳朵也麻辣辣的始终不褪,好像站在那里听训的是我一样。
不喜欢。这些我都不喜欢。
我不希望他们飞得太高,可是我也不希望他们摔落地面。在某个层次而言,我
在他们两个身上,都能看到一部份的自己。
然而我能去跟谁说,自己想东想西的,到最后也只是写在计算纸或考卷背面,
隔天去跟周吉美交换。她的信纸都比较漂亮,有的还印小花或有香气,简直像是写
给黄明玺的那些。
我想我会如此放心跟周吉美讲这麽多的原因,除了她有一种很真诚的关心与温
柔以外,还有就是,她根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黄明玺是谁,张至理又是谁。像我
们美术社指导老师讲过的,周吉美是个很「清」的女孩子。我一开始听还听不懂,
后来渐渐能了解老师的意思了。
「你为什麽事业心这麽重?」周吉美有时听我分析完考试成绩谁好谁坏谁强谁
弱等种种之后,会很稀奇地问:「你的成绩已经很好了,为什麽一定要当最好的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她……」
「可是不管你怎麽做,她都不一定会满意呀,对不对?」她偏了一下头,直亮
的发就披在她左颊上。我呆呆地看着她。她也察觉了。「怎麽了?」
「头发……」我有点吞吞吐吐。「头发到底要怎麽梳,才会那麽顺啊?」
周吉美睁大了眼睛盯着我看,然后笑出来。笑声朗朗。「吓我一跳,原来你也
会关心这种事?」
「会啊。」我有点懊恼。「我的,你看,都会这样乱翘。」
「你是不是洗完头没吹干就去睡觉?」周吉美就是这样,你问她一个问题,她
就会非常认真地帮你找答案,我觉得她那个认真的神态很可爱。「不能这样唷,我
妈说洗完头不吹干的话,以后会得头风,而且你这个长度最容易翘了。你可以用一
点慕丝啊,不会啦不会太黏,吹干以后再抹一点然后梳一梳……」
女孩子之间的话题怎样都讲不完的样子,所以我们虽然常常在社团见面,每天
也总是要写点东西给对方。这成了一个习惯,一天不写或是一天没收到她写的纸条
或信,我也会觉得有什麽东西怪怪的。
高一,学期结束时,公布学年成绩与暑期进修时的分班表。张至理拿到全年级
第一名,我是第八。而黄明玺与其他五位同学,确定被刷到普通班去。
那天晚上黄明玺不见了。我则是在房间里,为了即将到来的分离,写着一封长
长的信给周吉美。
燠热的夏夜,我挥汗写着信。电风扇聊胜於无地嗡嗡吹着,窗外不断传来不知
名的虫子叫声,让人想到木兰诗的开头。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很闷。我觉得有股莫名的慌乱在酝酿。从小到大黄明玺於我有如手足般的存在,
可是从上高中以来我越来越觉得他变陌生了。以前就算很多小女生偷偷喜欢他,我
除了莫名其妙之外也还是坚信这些女生只是没看清他的真面目,她们不了解他。可
是现在,我觉得自己也越来越不了解了。
这封信没有写完。因为黄妈妈到我家来找人。她在外面客厅跟我妈讲着讲着又
泫然欲泣,问清我今天放学就回家,现在人在房间里,根本没有跟黄明玺一道时,
两家的大人都慌了。
「他都没有回来过,也没有打电话,现在都十点多了!」黄妈妈有点神经质地
一直拨着自己的头发,塞到耳后,过没几那絽头发又松脱了滑到脸畔。「小瑜呢?
小瑜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大人们传我问话,我手忙脚乱收好写了一半的信,出去应讯。「我不知道……」
「什麽叫做不知道你们明明同班怎麽可能不知道!」我妈急起来讲话都忘记要
换气。
「他有时候一下子就自己跑掉不见了,问他也不讲……」我很想翻白眼,不过
一定会被我妈骂没规矩,所以只好撇撇嘴。
「他在学校,也常常这样吗?是不是常常跷课?」
黄妈妈这样一问,我才警觉到自己讲太多了,连忙摇摇头。紧张之下情急生智,
我大声说:「对了,张至理,他说不定跟张至理在一起!」
大家恍然称是,派我做代表领路前去张家。奇怪那时候怎麽没想到先打个电话
过去问,反正我跟黄妈妈并肩走在社区夜里静静的街道上时,黄妈妈很谨慎又很客
气地问了我好几个问题,像黄明玺在学校里是怎麽样的,是不是一直有很多女生找
他,他补习到底都是不是有去等等。我已经提高了警觉,只是嗯嗯啊啊的支吾过去,
打死就是不肯正面答覆。
走到张家门口,我们按了好几次电铃,里面才有人趴达趴达地拖着拖鞋懒洋洋
走出来。门一开,是张至理他家帮忙打扫煮饭的欧巴桑。
「张至理?还没回来啦。」欧巴桑听我们道明来意之后只是打个呵欠这样讲。
「那,请问你们张太太在家吗?」黄妈妈好像鼓足了勇气似的,深呼吸一口之
后这样询问。
「在啊,我去叫。」
欧巴桑又慢吞吞地拖着脚步走回去,我们就这样站在门廊里等着。
「黄妈妈,我去篮球场那边看看好了。」我也不知道怎麽来的灵感,只是突然
一个念头闪过,说了回头就跑,把黄妈妈一个人留在那里。
「小瑜你要小心啊!看没人就赶快回来有没有听到?」黄妈妈还在我身后高声
叮咛着,我用力点着头,继续往前跑着。
篮球场跟小公园那边都没人,静悄悄的。路灯不太亮,我绕着球场走了一圈,
确定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之后,有点失望地要往回走时,身后传来了叫声。
「喂!」
一回头,果然是上演失踪记的男主角与男配角。黄明玺还是敞着制服衬衫的领
子,五官端正的脸上没什麽特别表情,只是浓眉蹙着。张至理则是手插在裤袋里面,
瘦巴巴的脸几乎被他的大眼镜遮去一半。
「你在这里干嘛?」黄明玺他们大概刚刚下公车,一面走过来一面问。
「你还问我?你家里都快要去报警了你知不知道?去我家找不到人,现在你妈
过去张至理家了!你们到底跑去哪里啦?」我气急败坏地霹啪讲了一串。
「就吃饭、打撞球啊。反正明天开始放暑假了。」张至理耸耸肩。他们对看一
眼,好像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我急得顿足。「快点回家啦,你们……」
不知道自己在急什麽,我这边都好像水快滚了一样急得要死,他们两个还是一
脸风平浪静。我心里隐约觉得事情很严重,面前的这两人却给我使不上力的落差感。
他们越是这样,我就越急。
「也才十一点而已嘛……」我们三个一起往社区里走着,黄明玺还一面咕哝。
才走到我家巷子口,远远就看到有人往这边过来。待走近了,照着路灯的光线,
我才认清,是黄明玺的爸爸。应该也是出来找人的。黄爸爸不是非常高大但很魁梧
的身形一出现,身旁的黄明玺很明显地窒了一窒,脚步也缓下来了。
他在继母面前也许很酷,可是在自己父亲面前,还是多少会胆怯。
「爸……」黄明玺冲疑而谨慎地开口。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的话就被打断了。
是名符其实的「打断」。
因为黄爸爸毫不考虑地扬起手,啪地给了儿子一、个、耳、光!
「我们回家再算。」黄爸爸威严而低沈的嗓音冷冰冰地宣告着,然后转身就走。
黄明玺只是头低低地跟了上去。我整个人傻在当地,只来得及看见黄明玺脸畔浮起
的淡淡红色指痕,还有他用力抿住的嘴角。
那声清脆的耳光响在耳际缭绕,他们父子都走远了,我还没有回神。
张至理已经自顾自走了,他回头一看我还站在原地,头一偏,示意要我跟上:
「走了啦,你继续在这里站,小心你也被你妈念到死。」
「他爸……」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好陌生,连忙又闭上嘴。
「你妈他爸的,我们好像在骂脏话。」张至理不太耐烦地催促:「走不走?我
是没差啦,我家又没人。可是你,太晚回去你家会骂的。」
「你家有人啊,你妈在家。」
「你怎麽知道?」张至理有点惊讶的样子。
「刚刚跟黄妈妈过去你家,你家的欧巴桑讲的。」我一面走着一面说。清清喉
咙,我尽量想把那种超现实的荒谬感给甩掉,不过不是很成功。
「真诡异。」张至理居然笑了起来,不过很像冷笑。「我以为她还在高雄呢。」
「你妈去高雄干嘛?」
「抓奸吧。」
我发誓我的神智还没有完全从那个石破天惊的耳光中复原,几乎是下意识地问
出来的问题,而张至理的答案虽然讲得老神在在轻描淡写好像一点都不在乎,我听
到那几个字心脏却差点停掉,热腾腾的夏夜里都好像有人用冰水往我头上淋似的。
我终於知道,好几年前,那个我爸妈刚大吵过一架,黄明玺偷溜去外婆家祭拜
母亲,而张至理从玉米摊前跑开去追疑似父亲的背影,却追到父亲与另一个女人携
手并行的夜晚,我们之间模糊却完全无法被忽视的,确认过什麽。
那应该就是,物伤其类,同病相怜。
整个暑假我跟吉美几乎每天都写给对方一封信。可是说也奇怪,我们连络得这
麽勤,我却从来没有提过关於我们头顶的那片黑云。
我能言说的烦恼有一箩筐,常常洋洋洒洒就写上好几张纸。除了功课,就是老
师,甚至是同学间的摩抆,书又念不完,妈妈爱念经等等。
对於父母间常常出现的火爆争执,我却是一个字都没办法讲。
就是没办法对着谁讲起这些。张至理的爸爸妈妈,黄明玺的爸爸妈妈,我的爸
爸妈妈……除了我们自己熟知对方家里的问题以外,好像跟谁都得从头解释才能说
得清楚。可是,我做不到。
像这样算什麽呢?我们都父母双全(严格来说不是这样),家境小康(严格来
说也不是这样),身体健康,功课不错。可是张开口,总有难以启齿的事情。
无能为力是最可怖的感觉。我不懂爸妈为什麽要吵架,可是我除了好好读书让
他们少吵一点之外,我什麽都不能做。两个人相处为什麽这麽难呢?为什麽就是会
有这麽多摩抆呢?为什麽就是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或无心的一句话来掀起狂风巨
浪呢?
我真的不明白。我也不想跟谁讨论。这好像身上的一个脓疮,被衣服密密遮掩
住,我不必也完全没有意愿要掀开来给谁看。反正又不是什麽光荣的事情。不要去
想就好了。
只要待在家里我就觉得闷,书也看不下去。所以即使是暑假中,我都留在学校
直到入夜。白天上辅导课,傍晚去美术社,跟周吉美一人一罐花茶坐在窗边有一句
没一句的讨论,或跟其他社上的同学瞎扯,晚自习,然后回家。把留在家里的时间
减到最小可能。
还有一个原因是,林信芳她们那一票女生后来跟我越混越熟,我们常在社团教
室一起鬼混,说说笑笑的,气氛很轻松愉快。这也是因为周吉美辅导课结束之后能
留下来的机会不多,她家里不让她留在学校晚自习的缘故,我会陪她走去公车站牌
之后,再回来美术社。说也奇怪,周吉美在的时候,林信芳她们就不会太放肆,而
她一走呢,她们那群人就自动变得很大声很聒噪。
「周吉美给人一种压力感,你不觉得吗?」林信芳皱着鼻子说。「我们在背后
都叫她皇后。」
「对,母仪天下。」圆圆脸蛋长得很像小孩子的小兰撇着嘴角摆出个端正神圣
的模样,把大家都逗笑了。她还很正经地摇了摇头,告诫我们:「众卿请勿喧譁,
违者,给我拖出去斩了!」
大家笑成一团。我一面苦笑一面觉得很夸张,吉美只是不像其他女孩子这麽疯
而已,她是很端庄很认真的。
「其实,周吉美她……」我打算帮周吉美辩驳几句时,才开口,又被打断了。
「小兰,你是不是跟设计师说要剪狮子头啊?怎麽剪成这样!」林信芳笑完了
开始注意到小兰刚剪的发型,凑过去拉拉她的发尾,一面问着。趁着暑假中去变发
挑战校规的人变多了,每天都有新花样可供讨论。小兰已经喊了好几天要去剪头发
打层次,结果剪回来还真的像林信芳讲的,蓬蓬松松的短发,有点像狮子头。
「你还讲我!你的弹性烫还不是失败!上次国中部的学妹在路上看到我跟你,
后来遇到我还问我说,小兰学姊你前天是不是跟阿姨还是姑姑去逛街!」
「你要讲几次啊!」林信芳气死了,她的头发已经在一个礼拜内从原来的直发,
烫了弹性烫失败之后,又去洗直回来了,小兰还是不放过她,一有机会就取笑。
年轻女孩子的嘴巴其实都蛮不饶人的,不过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反正讲过谁
也不会记得。我托着腮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打闹互相亏来亏去,刚刚她们讲
到周吉美时没来得及帮忙辩解澄清的一点点歉疚罪恶感,也就慢慢淡去。
「陈若瑜你的头发该剪了吧?」小兰笑完林信芳,又过来招惹我。她伸手拨拨
我的头发,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叫起来:「咦!你的头发很软耶!发质不错喔!」
「真的吗真的吗,我摸摸看。」林信芳她们也过来凑趣,害得我觉得自己很像
宠物店里待价而沽的小狗小猫。
「真的耶,我本来以为你的头发应该像男生那样又粗又硬说。」林信芳打量我
一下:「不过小兰说得对,你现在这样半长不短的又会翘,应该去剪一剪。」
「我有点想留长……」我不是非常确定地,带点试探性地说。
「什麽!」「你说什麽!」她们四五个女生都叫起来。「你你你……不要吧!」
群情之激愤,吓得我马上改口。「对对,长长了好麻烦,还是剪短比较方便。
我留长发大概会很怪吧……」
她们这才松了一口气。「没错,陈若瑜,你这种形象留长发真的会很怪。」「求
你快去剪吧,越短越好,像你高一刚进来那时候那种削得像男生的发型,很酷的!」
「我没办法想像你留长发耶,这好像黄明玺留长发喔,感觉真怪。」「不过帅哥留
长发可能也蛮帅的?」「小兰,你花痴啊!黄明玺怎样你都觉得帅吧?」「我哪有!」
我一面扯着嘴角苦笑,应付面前这些七嘴八舌的同学们,一面开始怀念起刚刚
去坐校车回家的周吉美了。吉美就不会笑我,她会很认真的告诉我头发该怎麽整理
才好看。
每个人对我都有期望。不过我渐渐隐约发现,有些期望可以想办法达成,有些
却已经超出我能力范围了。我不知道别人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会有怎样的反应,打
算怎麽解决。至於我,我只是尽量在努力,在追赶那些或远或近的目标与期望。
这是我的态度。而我的让我借用一下小兰她们爱讲的一个词儿青梅竹
马,黄明玺先生呢,他的态度比我更清楚更简单,就是完全的放弃。
暑假中我有一次周末下午走过学校后面的红茶店,打算进去买个大杯冰红茶边
走边喝时,遇到好一阵子不见的黄明玺。他跟一群人在喝茶。有男有女,都穿着便
服。我是被里面的高声谈笑给引得转头多看了一眼,结果发现那群人里面最显眼的
一个人,就是坐在角落,没怎麽讲话却带着笑的,黄明玺。
他没有看到我。只是把玩着手中的吸管,搅动着面前高脚大肚杯里的冷饮,冰
块清脆地撞击着杯壁,一双不知道被多少人形容过带电的眼睛看着他对面坐着的两
个女孩子。她们笑吟吟地不晓得在跟他讲着什麽。女孩都打扮得好看,粉嫩的唇上
有着淡淡透明的红色。一个长发已经留到背中,另一个则是感谢小兰她们的指导,
我现在看得出来那是烫过弹性的弯曲短发,都很漂亮抢眼,不过非常明显的,她们
并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们校规规定头发是不准留过肩的。
远远看着,我无意识地摸摸刚剪短了发露出来的后颈。毛毛刺刺的,还留着点
没拍干净的发渣。
「喂喂,黄明玺,那边那个,是不是你马子?」突然有人抬头与我打了个照面,
这样一叫,他们那一群都骚动起来。
我一听见就好像小偷失风被抓到一样,吓得心脏一阵乱跳,下意识就是马上猛
地一转身,背对他们,大气都不敢出。
「厚,什麽我马子,不要乱讲好不好。」黄明玺的风度翩翩此刻让我不得不承
认了。混在一堆或粗嘎或刺耳的男声里,他放轻了的嗓音果然与众不同。印象中他
讲话还真的一直都是这样温温的,当然,除了吵架的时候以外。难道这就是他迷倒
众多女生的法宝吗?
「哎,我们是说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嘛!不然你以为是什麽?」那几个
男生很放肆地轰然大笑起来。「在那边啊,柜台那个在付钱的。是不是?」
「不是啦。」黄明玺随口这样回答。
我付完钱后接过店员递给我的大杯外带红茶,低着头,下巴吃力贴住脖子,僵
硬地从最远的角落快速通过离开。隔着好远好几桌的其他客人,还是可以听见那几
个男生在高谈阔论大声调笑:「你们没看过她啦……就长……就那边那个女生的样
子啊!说真的,那个陈若瑜乍看之下还真的有点像菲佣,黑黑壮壮的,打起篮球,
厚,比狠的!」
「你跟这样的女生青梅竹马喔?」清脆的笑声伴随着好奇的问号:「我们很想
看看这号人物唷!」
「有什麽好看,我们只是从小就是邻居嘛,又不是我能控制……」
出得门来,我有点踉跄地穿过马路往学校侧门走。走着走着,感觉盛夏的午后
阳光泼洒在我刚失去头发覆盖的颈后,辣辣的,晒得人都要冒烟。
我只是觉得一阵阵委屈。莫名其妙的,说不清楚的酸楚一直涌上来,然后酸成
了具体的生理感受,让我的鼻子眼睛都开始难受。嘴角的肌肉一直往下拉,眉头毫
无办法地自己越皱越紧,眼泪一大颗一大颗那样的冒上来。
我就这样低着头用力咬着下唇在大太阳底下一个劲儿的傻走,眼睛前面都开始
冒金星。走啊走啊走进校门,在川堂的地方被人拉住:「陈若瑜?你怎麽了?」
我不敢抬头,只是侧眼看了一下。然后就是一阵更惊人更巨大的委屈感排山倒
海而来。鼻子里好像刚吃过哇沙米似的冲得叫人难受。
拉住我的是背着书包好像刚要准备去坐车回家的周吉美。川堂里人来人往的,
她只好拉着我到角落的阶梯坐下,担心得不得了的样子。「怎麽了?你怎麽回事?
又跟妈妈吵架?」
「不是啦……」我哽咽着说不清楚。
「那是怎麽了?」
我只是一直摇头,一点都不淑女的用已经汗湿了贴在上臂的制服袖子抆脸。
「好,那我不问了,你想哭就哭吧。」
我听她这麽一说,根本完全放弃抵挡那简直要吞噬我的委屈感,放心地哭了出
来。袖子已经不敷使用,只好调整坐姿屈膝抱住自己的腿,然后把脸埋进膝盖上的
制服裙子里。任由一阵阵制服里蒸腾出来的热气汗水,与始终不停的眼泪,把脸黏
得一片模糊,难受得要死。
吉美真的什麽都不问了,她冒着错过校车、不准时回家一定会被爸妈痛骂的风
险,只是坐在我身边陪着我。她温热的手掌贴在我的肩际,安静、坚定地让我感受
她无声的支持与安慰。
进入高中这个新环境的适应期显然拖得有些长,在黄明玺从我们班消失之后,
我的生活变得比较平静了。高二的日子简单得多,就是上课美术社补习或晚自习然
后回家。我的生活重心变成和信芳小兰她们那群人鬼混,以及与周吉美的每日一信。
黄明玺远远的离开了我的视野,我开始成为遥望他的那群女生之一。不同的是,
她们用着爱慕而欣赏的眼光,我则是很陌生地,重新去认识一个我从小到大都没有
多花一秒钟去思考或了解的,理所当然的存在。
就像有一天你开始注意到自己的指甲,有着怎样的形状或纹路或质感。也许只
是偶然的机会让你发现左手的无名指指甲比右手的小,别人的都是椭圆形而我的指
甲全部都是接近四方形等等。在这之前,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指甲有什麽对或
不对,可是当你一开始盯着每一根手指每一片指甲的时候,越研究就会越觉得奇怪。
我真的拥有这样的指甲十几年了吗?为什麽我以前都没有注意过?
小兰信芳的指甲都是好看的椭圆形粉红色。绍音会咬指甲所以光秃秃的。她们
有时候还会抆上透明的指甲油,画图的时候我凑过去看笔触,就会发现她们指尖那
抹微微反光的俏丽。而她们看着我的手总是发噱:「陈若瑜你干嘛把指甲剪这麽短?
不会痛吗?」
我翻过手背自己端详一下。确实都是贴着肉剪,甚至贴到有点痛了才罢休。小
时候学钢琴,长大一点打篮球,都是不能留指甲的。我曾经因为指甲忘了剪,在琴
键上敲出清脆声响而被老师念了一顿经;也曾经在打篮球的时候不晓得怎麽碰的碰
翻了大拇指的指甲,淤血长达三个月。后来我一直都很小心,绝对不会让它留长一
点点。
「像这样的指甲怎麽抆指甲油啊?」有着小虎牙,讲话嗓音嫩得很像幼稚园小
朋友的绍音凑过来,嘲笑我的手,一面又无意识地把自己的手放进嘴里开始啃指甲。
「喂!小姐,那样很脏耶,你刚还在拿炭笔现在就把手放在嘴巴里,你有没有
洗手啊?」
绍音笑嘻嘻。「不会怎样啦。」
「袁绍音你好恶心喔!等一下你会烙赛(拉肚子)啦!」
「林信芳你才恶心!」
在窗边独坐画图的周吉美听到我们说笑吵闹,静静地搁下笔和素描簿,然后从
教室后面走了出去。她小心地没有惊动任何人,除了正好眼尖看到的小兰。
「哇,我们吵到女王了。」她吐吐舌头说。
「谁?」我搞清楚她们在讲谁之后,忍不住帮她说话:「你们干嘛这样说她?
周吉美只是比较安静而已,她是个很棒的人啦。」
「哪里棒?」小兰翻着白眼反问。
「她……个性很棒啊。」我思索着,非常认真地说:「我觉得她很坚强,可是
又能让人觉得很温柔很亲切,这不是非常难得吗?」
「她也只对你亲切而已。」林信芳冷不防地冒出这一句,让我有点怔住。
「怎麽这样说?」
「不知道,反正我们都觉得她不是很亲切,只有你一直说她很亲切。」小兰做
出个哀怨的表情。「反正我们又不是美术班的,没有全校前十名,也没有什麽风流
倜傥的帅哥从小跟我一起长大。」
「屁啦!」每次讲到这个就轮我翻白眼。「小兰你够了喔!」
「说到帅哥,喂,听说黄明玺现在跟一个九班的女生走得很近喔。」小兰厚厚
浏海底下一双灵活的眼睛一转,很神秘地说:「那个女生已经被她们导师约谈好几
次了。然后又听说有人看到黄明玺在校外跟XX女中的女生走在一起。喂,青梅竹
马,你要不要告诉我们可靠内线消息,黄大帅哥到底情归何处?」
「我哪知道啊!」
「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你家不就在他家隔壁吗?」林信芳此刻又结束跟绍音
的什麽莫名其妙争辩,回头来插嘴。
「谁说隔壁,隔了很多壁好不好!」
大家还在七嘴八舌讲个没完,完全把前面讲台上看报纸一面摇头苦笑的指导老
师视为无物的时候,我眼角瞥见周吉美的身影刚刚掠过,好像本来想进来的又打消
念头了。无暇细想,我随便混了个借口说要去洗手,就跑出来找她。
「喂,你要去哪?」我对着走廊上周吉美的背影叫。
她回头看见是我,只是轻轻地笑着。
「没有呀,我想下去一楼贩卖机买喝的,本来要问你喝不喝,可是刚看你好像
很忙……」
「我哪有在忙啊?」我啼笑皆非,三步并做两步过去跟她一起走,准备下楼。
「就是跟林信芳她们鬼扯而已嘛。一群三姑六婆。」
「你们总是讲得好开心的样子。」她还是浅浅地笑着说。一点都没有不高兴的
表情。
「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聊呀。」
「我……」周吉美有点怔怔的。她想了一下。「不晓得,跟她们就是谈不来耶。」
我也觉得把她放到那一群聒噪得要死的女孩子中间实在怪怪的。周吉美就不是
那样的人。我可以跟她静静地相处,也可以跟小兰她们吵得要死的东讲西讲,可是
这好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我,没办法同时出现的。
走到一楼,我们还在贩卖机前面讨论要喝什麽的时候,后面有人要借过,我赶
快闪到旁边。视线还胶在一列铝箔包饮料上面时,就被旁边的周吉美推了一下。她
示意要我看来人。
是从暑假那次在红茶店匆匆瞥过,我就开始下意识闪躲,以逃避所有可能跟他
碰上面机会的那位仁兄。他正在几公尺外的走廊上站定,面向着我好像想要讲什麽。
「你来社团啊?」半晌,他才说。黄明玺头发留长了,制服衬衫看上去略紧,
天知道是他长壮了还是去定做的。他很含蓄地打量了一下在旁边刻意避开目光在选
饮料的周吉美,然后看着我这样问。
「欸,对啦。」我看他跟其他两个同学各自扛了几把椅子,忍不住问:「你们
在干嘛?」
「被抓公差,老师叫我们搬这些过来工艺教室。」他放下椅子,对我做个手势,
要我过去,好像有什麽话要讲。
「我先上去罗。」周吉美淡淡说着,买好饮料就先上楼了。
「干嘛啦?」我开始觉得不太愉快,他身后两个同学正盯着我看,我实在很想
掉头就跟吉美一起上楼回美术社去了。
「我才要问你在干嘛,怎麽好像很久没在校车上遇到你?」他压低声音对着我
说:「打电话去你家也找不到人,不是晚自习就是在睡觉。你……」
「找我有什麽事?」我不耐烦,他还没讲完就被我打断了。
「也没什麽,上次八班的不是有人请你传信给我吗?听说,听说你把人家骂了
一顿?」
「我哪有骂人,只不过是……」只不过是不太耐烦又有点大声而已,我辩驳着。
「我不想再帮你收那些信了啦!我们现在又不同班,根本遇不到啊!」
黄明玺拨了拨额前的短发,又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以后在放学的校车上如
果有遇见,你再拿给我就好。要不然就是补习……对了,我以后会跟你们补同班了。」
「我不管,随便你要怎样,叫那些女生自己想办法啦!」实在烦不过,我心一
横,撂下狠话:「你不是已经跟谁走得很近了,有女朋友了还要这样招蜂引蝶的,
你不累我都帮你累!」
「你为什麽要这麽凶?」黄明玺很困惑的样子。「而且,我哪有女朋友?你听
谁讲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丢下这一句,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就往楼梯跑,
完完全全一个字都不想再多讲了。
结果黄明玺够狠,他知道我不想跟他讲,就叫张至理来问我。
「你发什麽脾气啊?不是吃醋吧?」张至理在校车上问我,一问之下就害我差
点去撞旁边的车窗。
「这是什麽鬼话!」我还真的一点都没有什麽心虚或小鹿乱撞的感觉,听他这
样自作聪明的乱猜,只是觉得无辜得要死。
「我想也不会是。」毕竟是熟人,他自己也耸耸肩。「不过黄明玺说你最近对
他态度很恶劣。他担心以后都收不到你转交的信了,所以叫我来问问你是怎麽回事。」
「我不想帮他传信了不可以吗?」我没好气地说。「我们现在又不同班了,他
有他自己的新世界,我看他过得很好啊,干嘛还需要我们帮忙?」
「还说不是吃醋。什麽新世界不新世界的。」张至理阴恻恻地冷笑几声。「你
怕他跟新朋友好起来,把你这个正牌的青梅竹马给丢掉不要了,不是吗?」
我愣愣地看着张至理那张瘦得有点像难民的脸孔,发了一会儿呆。
「喂,张至理,帮我一个忙好不好。」我后来这样说。
「什麽?」
「把窗户打开一下。」
「为什麽?」他一面质疑着,一面顺手就要去开窗户。
「因为再不吹吹风,我大概就要吐了。」我硬起声音粗暴地谴责他:「你讲那
是什麽屁话啊恶心得要死再讲我就要吐在你身上了!」
我后来有认真思考过张至理讲的鬼话。也许他有一点点道理吧。我是在逃避没
错。不想看到黄明玺。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不想看到不再与我同班的,有了别的
死党哥儿们的黄明玺。
人们对於他们所不了解的事物,通常好像会有两种反应。一是莫名的崇敬,二
就是莫名的仇视与疏离。我在不知不觉中选择了第二种方式。反正你不要我们了,
没关系,我先不要你可以吧。口吻还真像张爱玲。我不喜欢你了,可是,是你先不
喜欢我的。再见。
虽然如此,我还是必须承认,黄明玺越来越难被忽略了。他脱离我们班之后,
整个人像是脱疆野马一般,变本加厉的跷课,制服从来没有合格过,头发越留越长,
我忍不住出言声讨他的时候,他还笑笑说「看能不能留到比你长,以后来绑马尾」。
张至理在旁边接腔:「那从后面看,根本就分不出来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嘛。」
偏偏这一切,加上他抽高长壮了的身材,和那张脸,居然莫名其妙地给人一种
压迫感。我没有心跳加快小鹿乱撞,脑海中也没有一天到晚出现他的影子,只是每
次在校车或补习班里,黄明玺坐在我旁边的时候,就觉得不是很舒服。人家说女大
十八变,其实男生何尝不是这样,这一两年来,我眼睁睁看着他的改变几乎一日千
里,一直在往家长、老师甚至是老同学老朋友都无法掌握的方向走去。
对於这样的状况我常常感到无名的焦虑。见到黄明玺的时候,态度都特别不耐
烦,常常一点小事情就让我按捺不住失去耐性,对着他大小声。
「你到底是怎麽回事?」黄明玺很诧异地问了好几次。「越来越凶了。功课压
力太大吗?」
「谁像你那麽轻松啊,一点压力都没有!」我根本还来不及思考,足以伤人的
话语就这样从嘴里跑出来。讲出来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很快闭紧嘴。
自尊心一向都强的他居然没什麽反应,只是挑了挑眉毛,没讲话。倒是在旁边
的张至理听不下去:「陈若瑜,你在干嘛?」
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言与愧疚,只能硬撑着继续气恼下去,板着一张脸。「没
有啦!看他爱念不念的样子,很不爽而已。」
「你们加油吧,明天笔记借我。」黄明玺才进补习班坐了不到十分钟,又开始
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又要跷?你要上哪去?」我还来不及抓住他问个清楚时,他已经摆摆手从教
室后面溜出去了。
「他跟人家约好的,你不知道吗?」张至理指了指门口的方向:「刚刚不是有
个女生探头进来看了一下?她就是来找黄明玺的。」
「谁啊?」
「我不认识,只是见过几次面,黄明玺有时候会带着她去看电影。」
「女朋友?」
「应该是吧。」
听到这里,我肚子里开始冒起熊熊烈火,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太不够意思了,
交女朋友,却什麽都没讲!」
「他说,如果让你知道的话,你一定会骂他骂到死,谁敢讲啊。」张至理偏头
略眯着眼睛看我一眼。「你这种脾气……我蛮能体会他的心情的。」
「闭嘴啦。」
为了这件事情我认真的生了气,决定不要再理他了。连那个老是在讲风凉话的
张至理都很惹人厌。所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跟他们多讲什麽。
也是在那个时候,才开始隐约感觉出自己强烈到讨厌的占有慾。
我当然清楚什麽东西是我的,什麽东西不是。不过我常常搞不清楚我到底要不
要这样东西。就算不要,被别人拿走的时候,心里依然会非常不是滋味。
奇怪,我记得我以前比较与世无争的。
不过我倒是没有气太久,因为黄明玺的那个「女朋友」出场没多久就消失了。
我只匆匆见过一两次面,连名字都还没记起来,就听说那个女孩子转学了。黄明玺
没有什麽很悲伤痛苦的样子,只是后来他出现在补习班的机率大增,每次都来上课,
还从头坐到尾没有中途绕跑,着实让人很惊讶。
「这些……你还要吗?」我拿着别人托我转交的信或卡片,有点犹豫地问他。
「要啊。」黄明玺很慎重地接过。「为什麽不要?」
「可是你不是有女朋友……」
「她转学了。」黄明玺耸耸肩。「她二上两科被当,她家里就帮她转学了。」
「她到底叫什麽名字?」
「那不重要了。」
如此这般,黄明玺的罗曼史虽然络绎不绝没有断过,可是都维持不长。而在被
我们指称花心的时候,他总是有点无奈的样子。
「我也希望可以继续下去啊!不过就是不行,我也没办法!」
他忙着这些显然比较香艳刺激的事情时,我们继续在功课中间被压得扁扁的。
张至理还是独占鳌头,不过他跟我们高二新换的导师处得并不好。这个导师很清楚
前一任导师被换掉的很大原因是把黄明玺这匹国中时的千里马给跑偏了,家长们人
人自危,深怕自己的小孩就是下一个黄明玺。所以联名协议要换导师。新的导师一
上任,马上从张至理开始一个个约谈下来,约谈到我的时候,这位新老师上下打量
低着头站在他面前的我,然后说:「陈若瑜?你要注意一点,别被黄明玺带坏了。
他的成绩变得这麽差,都是因为爱玩。如果他是找你出去玩,那就是在害你。知道
吗?你的成绩可以更好的,你数学物理都考得这麽好,国文英文这些反而分数低,
这就是不够用功。考高中靠小聪明也许行得通,大学联考就没有这麽简单罗。」
我觉得这些话非常刺耳,可是又不能反驳,只好继续静静站在那里,耳根子辣
辣的,心里努力祈祷来来往往的老师都没有注意到我。
我被念也就算了。就连张至理这种成绩根本没得挑剔的人,那位新导师还是有
意见。
「我听说,张至理变得很骄傲?」我妈照例晚饭后来念经兼监督我念书的时候,
有点困惑地问我。「我看他平时还好啊,在路上遇到也都会跟我打招呼。可是怎麽
听你们导师说,他平常在学校很傲慢,看到老师都假装没看到?」
「哪有?应该不会吧。」我一面吃我妈强迫我吃的水果,一面口齿不清回答。
「上次家长座谈的时候,你们导师讲的。」我妈收收盘子叉子要出去,很慎重
地交代:「不可以像那样子喔,成绩好就骄傲,连老师都不放在眼里。」
「我哪有资格骄傲。」我小声咕哝着。
其实张至理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一直以来,不认识的人也许会觉得他很傲慢,
可是其实也还好啦,他只是不太爱多讲话,开口又常常讲不出什麽好话来而已。
「有些人喔,只会死读书,这样以后出社会呢,是会很吃亏的。」导师教我们
化学,一面上着课写着反应式,一面絮絮叨叨念着:「合群是很重要的,像有些人
什麽社团什麽活动都不参加,这种人就很没人缘,会被排挤……」
虽然大家都知道老师在暗指谁,也知道老师对张至理有着莫名的恶感。不过张
至理照样惨白兮兮的连续拿下好几次月考校内第一名,老师也不能怎麽样。
问题出在学期成绩上面。
张至理的群育被打了个超低的七十五分。这是破天荒。
那个成绩出来之后,张至理没有什麽反应,按兵不动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
记得是社团活动快结束的时候,我在美术社跟林信芳她们传看小兰带来的漫画。大
家背着老师偷看得正紧张刺激时,张至理突然出现在我们社团门口,要找我。
「咦?你跑来这边做什麽?」我非常惊讶,瞪着眼睛问。
「过来看看。」张至理的回答根本聊胜於无。他一双不太大的眼睛打量一下我
身后的社团教室,一群女孩子故做无事状的好像没有在看这边,其实我敢打赌她们
一定张开全身的毛细孔正在注意我们讲话。小兰她们就是这样。
「看看?看什麽?」
张至理没回答。他只是对我偏了偏头。「我要去买东西。买完要去吃牛肉面,
然后再去补习。你要去吗?」
我看看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没错。「好吧。」
我们在侧门外面捡到黄明玺。有三个一年级的学妹正缠着他不晓得在说什麽。
一看到我们走过,他就很快的赶上来。
「走这麽快干嘛?为什麽不叫我一声。」黄明玺跑过来之后还埋怨。
我侧了侧身,下意识地让出一点距离。他在我身边的压迫感让我皱起眉头。
「你在忙啊,就让你忙嘛。」
我总是模糊地记得那个周六下午,远远地在人群中看见他,之后低着头快步离
开,谁也没有发现的感觉。除了在周吉美面前崩溃之外,这地球上没有第三个人知
道我曾经多麽难受过。
连吉美都不知道我为什麽哭。那也是我唯一的一次在她面前,在任何人面前,
暴露出那麽脆弱的一面。
我只是痛恨那样的脆弱。所以一遇上黄明玺,特别是被其他人包围住的他,我
就想要快快的逃离现场。
他倒是没有发现我很隐讳的嫌恶。还是那个愉快的表情。「你们要去哪?现在
去补习太早了吧。吃饭去?」
「我要先去买个东西。」张至理冷静地说。
「买什麽?我们跟你去。」黄明玺理所当然地反应着。
张至理很笃定的样子。最后我们才发现胸有成竹的他,是要去乐器行。
「你来这地方干嘛呀?」我很惊讶地问。张至理没理我,他迳自推了门进去。
然后我们才听见他跟老板说,想要买长笛。
「你要买怎样的,大概预算多少?」店主是个中年女子,却有着非常甜美的笑
容,她有神的大眼睛只是看了看我们身上的制服,很和气地问:「是参加学校乐队
用的吗?还是自己要学?」
「嗯……」「啊……」因为没有买过,所以我跟黄明玺这两个狗头军师完全帮
不上忙,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讲不出话来。
「麻烦你,把店里有的都介绍一下好不好?」此时就看得出张至理的胆子与见
识都比我们好一点了,他很有礼貌地这样对店主说。
店主笑了笑,果然就从柜子里拿出好几个黑色扁长乐器盒,一字排开在玻璃台
上,然后打开给我们看。就我看来都长得一模一样,深蓝色丝绒里躺着三截分解开
的长笛,泛着柔和银光。很高级的感觉。
「有学过吗?要不要试吹看看?」店主还是很有耐性:「这支,吹嘴这里是纯
银。旁边这支呢,上面按钮有洞,这大概要有基础才用得上。一般高中乐队用的话,
这支Yamaha就很好了。还是你……是念音乐的?主要还是看你的预算罗。」
「嗯,可不可以,请你吹给我听?」张至理也不晓得怎麽选的样子,他看看这
支,又看看那支,然后抬头这样问店主。
「这个……」店主愣了一下,随即笑开了,是个很灿烂的笑容。「我不会啦,
不过没关系,我叫我儿子来。」
结果店主的儿子果然被叫出来表演。还是小学生的他真是了不起,有板有眼的,
把台面上几支长笛都组合好,然后轮流每支都拿起来吹奏了一小段。我这还是第一
次听见长笛的声音,原来是这样,有点低沈的。
「他到底要干嘛啊?」黄明玺在旁边一面把玩响板三角铁,弄得叮叮咚咚的,
一面低声问我。
我耸耸肩。「我不知道。」
通通吹过一轮之后,张至理还是没什麽表情。他很专心地思考着,然后指着其
中一支说:「就是这支了。」
店主有点惊讶地看了张至理一眼。「你要这支?这通常是……初学者通常不会
买这支的。」
「可是这支的音色我最喜欢。」张至理坚持。
他们讲好价钱,约好要来付钱取货的时间之后,我们就又一起走出来。张至理
走在前面,瘦巴巴的背影看起来好像一辈子都没吃饱过似的。我们则是在后面咋舌。
「哗,花快四万买一支长笛,还面不改色,说买就买,果然是有钱人。」
「他买这种东西,怎麽好像我们去买自动铅笔,试试看哪枝写起来最顺手就买
哪枝似的。」
「他到底买这个干什麽?」黄明玺漫不经心地说:「参加管乐社吗,这钱给我
的话,我宁愿拿去买摩托车。」
我心中一动。想到导师对他不合群不参加活动的评语,以及他拿到的群育超级
低分。难道就为了这样,他决定要在高中都过了一半的时刻,开始参加社团吗?
结果我猜对了。
张至理果然带着他那支闪闪发亮的长笛加入了管乐社。我还是继续在美术社假
画画之名行吃喝玩乐之实。老实说,如果没有这样的调剂,我觉得我们都很有可能
在联考还没到来之前就变成吸血鬼了。
很奇怪,现在回头想想,当时的生活真正恐怖。每天七点前就要到校,上个八
九节的课,晚上要补习或是晚自习。假日照样要到学校读书。那个年纪又特别渴睡,
有天大的心事也能在上床之后几秒钟内就丢到明天再想,简直像是砰的一下就昏迷
过去,直到隔天早上才哼哼唉唉的被妈妈叫醒。
奇怪,大人都不会赖床吗?这是我一直以来都有的疑问。
日子被塞得这麽满,我们还是有办法在夹缝中求生存,想尽各种办法要玩。社
团活动时间虽然都只是短短的一个多小时,一个礼拜也才两次,我们这几个从小高
一就开始混的简直越演越烈,每次活动时一定有人带吃的,有人带玩的,交换漫画
小说背着老师偷看,详细讨论并比较路上或学校里看到的帅哥嫌疑犯,她们或是衍
生出去的同班同学拜托我转交信件,或要求我简报黄明玺最新战况或历史事件……
「我印象最深刻的喔……」我被逼迫要回想让我印象最深刻的、黄明玺的爱慕
者。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我突然想到:「啊!我知道了,以前国中的时候有一次,
有一个女生,很酷喔,她跑来跟我说,要跟我讲一个故事。」
「讲故事?讲什麽故事?」绍音又在咬指甲。她有一张非常甜美的脸蛋,却跟
我一样是异类,喜欢打篮球。据说她是家学渊博,她哥哥好像还是什麽甲组的球员。
不过看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面咬指甲一面专心听人讲话的样子,大概谁无法联想到
她是她们班篮球班队的队长吧,我见过她打球,一上场简直像是猛虎出柙,拉开嗓
们就吼「回防!回防!」之类的,吼声大得让人耳朵发痛。
「你再咬都快没指甲了啦!」我拉了一把绍音的手,她嘻嘻的笑着,催我快说。
「好啦,说就说嘛。反正就是有个很酷的女生,我不认识她喔,可是她半路把我拦
下来,要我转告黄明玺,说有两个女生同时喜欢上一个男的,然后其中一个愿意退
让成全……之类的。」
「这什麽故事啊!好烂!」绍音很不可置信地喊了起来:「没头没尾的,黄明
玺知道是谁吗?」
「他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我记得我们花了很长的时间想搞清楚这故事的来
龙去脉,不过……」
绍音刚刚的喊叫声引来前面正在帮其他同学改图的老师,她晃过来似笑非笑地
对我们这几个立刻装出无辜表情的游离份子说:「你们啊,不要光顾着聊天,动手
画点东西吧,等一下回家前把草稿交给老师看。」
「你看啦,都是你。」老师一走,我就搥了绍音一下。她吐了吐舌头。
「这怎麽能怪我,故事太奇怪了嘛。」
「没有很奇怪吧,黄明玺这个人才奇怪,吸引这些怪里怪气人来喜欢他。我真
是想不通他到底哪里好……」
我跟绍音还在讨论这故事的匪夷所思程度时,突然发现平常很多话很爱闹的小
兰脸色怪怪的,连信芳也有点尴尬的样子。
「怎麽了?」绍音有点诧异地问。「你们是不是也觉得这故事很驴蛋?」
「嗯……」小兰的脸已经开始扭曲了,她站起来,有点手足无措,左右观望了
一下,才决定自己该怎麽脱身:「我,我去楼下买红茶!」
小兰跑出去之后,信芳才压低声音,吞吞吐吐地说:「其实,呵呵!其实,陈
若瑜,你……你不记得那个讲故事给你听的女生,长什麽样子了吧?」
「完全不记得。」我同意。
「那个……那就是小兰啦……」
「哇!骗人!」这下子换成我叫了起来,老师又转过来瞪了我们一眼,她们七
手八脚地赶快把我的嘴巴掩住。
「没骗你啦,小兰从国中开始就很喜欢黄明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信芳急
急说:「你不要嚷嚷嘛,小兰会……她……她们班那时候有另一个女生也喜欢黄明
玺,两个人还闹到不讲话,她不喜欢这样,才想办法要找黄明玺出来谈谈,可是写
信给黄明玺都没反应,只好找你传话嘛……」
我挣扎着把她们硬按住我的手都拨开,累得边喘边说:「找我传这是什麽莫名
其妙的话啊!而且黄明玺根本不知道谁是谁!」
「所以才叫你不要乱嚷嚷嘛!」信芳金边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着焦急,她细声
但急速地告诫我:「小兰到现在还很在意他,你不要……你不要……」
「她在意有什麽用?人家黄明玺对她根本没意思吧?对不对?」绍音用肘推了
我一下,我用力点头表示同意。
「她回来了,不要再讲了啦。」信芳警告似地瞪了我们一人一眼。「人家现在
黄明玺在路上遇到小兰,会对她笑一笑打招呼呢,这对小兰已经很足够了,你们就
别在这里乱起哄啦。」
「这样就足够?哎唷,简单,陈若瑜拉个线嘛,约出来认识认识,黄明玺一定
会出来的。这样多方便。」绍音说。
「别讲了啦!」
那天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照例和周吉美一起走,准备去搭公车。路上,我把
这件事情简略讲给吉美听。
「……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原来那个女生就是小兰啊!真痴心!看不出
来耶!」我们背着书包拖着长长身影沿着学校围墙走,身旁周吉美比我矮一点,但
身材比我窈窕三百倍。一样的制服白上衣格子裙在她身上非常熨贴合身。到了我身
上,尤其今天又有体育课加上蹂躏了一整天下来,简直像我妈形容的「比咸菜干还
像咸菜干」。
周吉美听了只是笑。「我觉得袁绍音讲得有道理啊,既然小兰那麽喜欢,你为
什麽不帮忙介绍一下?」
「嗯……」我有点语塞。真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黄明玺不需要我帮他介
绍啦,他自己有的是办法认识女孩子。」
「听起来他好像真的很花。」周吉美清秀的脸庞微微仰着,她对我微笑:「不
过听起来你跟他,还有张至理,感情都不错呢。」
我耸耸肩。「有吗?还好吧,只不过是从小认识,家又住得近。」
我不知从何时开始就下意识地一直在洗刷「青梅竹马」这四个字的严重性与暧
昧度。反正我这种又粗鲁又黑又壮又像菲佣的……
也许是赌气。他越红越受欢迎,我就越要跟他划清界线。全世界的女生都去笑
想他好了,反正不关我的事!不是每个女生都会被他迷到的好不好!
也或许,是因为感受到对方的不在乎,才开始训练自己也要不在乎的吧。
讲着讲着,站牌已经快到了。周吉美本来跟我有说有笑的,结果越走近站牌,
就越放慢脚步。到后来,她干脆站住了。冲疑着不想往前走的样子。
「你怎麽了?」我很奇怪地回头看落在后面的她。她白皙而小巧的脸蛋上,两
道弯弯眉毛此刻略锁了起来,表情很严肃。
「就是那个人……」她细声说,清澈的眼睛直视着前方站牌处。
我抬头果然看见站牌底下已经有个男生在那里了,是我们学校高三的学长。瘦
高个儿长得蛮斯文的,手上有本书正在翻,好像已经站了一段时间。
这就是害周吉美最近被禁足的原因。这位学长以前曾经跑来美术社,不过他最
终目标是要认识周吉美。最近不但会在公车站牌等她,还不知道怎麽找到她家的电
话,打过几次,却都让周妈妈接到了。周家管女儿在这方面比我家严上一百倍,不
要说认识男生啦,只要写信来就没收,打电话来一定被过滤掉,回头还要把女儿痛
骂一顿。周吉美实在已经是循规蹈矩的模范女儿了,却因为长得清秀可爱,老是被
干扰。父母不分青红皂白就责怪她在学校不检点随便认识男生,每次都让她在被骂
之后只能偷偷哭着写信给我,告诉我她有多难受多委屈。
「就是这个人?好。」惹龙惹虎,不要惹到凶查某。周吉美遇上这种人顶多是
低着头很快走过,连信都不愿也不敢接的。不过那是周吉美。今天遇上我算你倒楣。
管你几年级学长。我站在他身旁绝对跟小鸟依人四个字背道而驰,套句小兰她们的
话,我发火的时候,身上散发的霸气,很难让人不怕我。
见我要上前去理论,周吉美拉住我。「喂,你不要……」
「放心,交给我啦。」
走上前去,那个高三的很快抬起头,只溜我一眼,就把视线转到我身后七八步
远的周吉美身上。他正要走过去时,被我叫住。
「喂,你想干嘛?」
那个高三的有点吃惊,上下打量我一下。「有……有什麽事?」
「我才要问你有什麽事。你在这里等人吗?」
「对,我在等她……」
好,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真的不能怪我了。「等她?她认识
你吗?你等她有什麽事?」
那男生此时已经比较冷静了,他瞪着我。「我要找周吉美,关你什麽事?」
「你害得她被爸妈骂,你知道吗?」我毫不客气地大声对那男生说:「请你以
后不要再来烦她了,你造成她很大的困扰耶!」
「不关你的事啦,男人婆!」那男生已经不耐烦,他想越过我去跟周吉美讲话。
我的保护欲不发则已,一发惊人,脚步一挪就重新又挡到他面前。「你想干嘛?」
「没干嘛,只是,怕你刚刚没听清楚,我再说一次,不要再来打扰周吉美!」
我的嗓门虽然没有袁绍音那个家学渊博的大,但也绝对不是文雅秀气的音量。
附近站着等公车的学生或路人都纷纷对我们这边行注目礼,我理直气壮地略抬下巴
斜睨着那位高三男生,对方涨红了脸,被我的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来。两人就这样怒
目相向地对峙着。
「方学平。」我还把他的名字念出来。「你如果不怕被我告到训导处的话,就
试试看!」
「好。」那个男的也咬牙切齿,我忘记遮自己的名字了,他简直像是要把这名
字咬成碎片一样的从齿缝里吐字出来:「陈若瑜。你,给我记住。」
那方学平悻悻然瞪了我几眼之后才不甘不愿地走了。周吉美这才敢上来,拉着
我的手,她的手很冰凉。
「你……你吓死我了。」周吉美的脸色简直是惨白。「你怎麽一点都不怕?我
刚刚还以为他要打你了呢。」
「有什麽好怕?」经她这麽一说,我也才发现,对喔,我还真的一点都不怕。
这大概就是没有念过纯女生班的好处吧。托黄明玺跟张至理的福,我很习惯跟
男生讲话互动,也从来不觉得他们有什麽好怕的。此刻我才发现到,原来我还真的
跟别人不太一样。不只是周吉美这样弱质窍窍的秀气女孩,就连平常可以很疯很三
八的小兰她们,在面对男生的时候,也绝对不是我这个样子。
想想真该感谢张至理跟黄明玺。冒着滥用成语的危险我还是要说,所谓除却巫
山不是云,跟他们一路混着熟着到此刻,果然培养出我荣辱不惊的气度。青春期对
异性是刚开始介意又爱假装不在乎,我丝毫没有困难地就能以最平常的平常心去面
对。而这一段时间以来慢慢形成的是我的人格与个性。其中「对待男生」这个部份
与方式,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该算成功还是失败。
无论如何,我自觉帮周吉美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她惨白的脸蛋慢慢开始有血色
回来,握着我的手腕,她很感激地说:「谢谢你喔。我想他应该不会再来吵我了。」
「他再来烦你也没关系,你再跟我讲,我帮你。」我看着细致秀气的周吉美,
一股气概顿时油然而生,拍拍胸口这样跟她保证。真的不知道小兰她们为什麽老觉
得周吉美像个女王,在我看来,她老是让人产生「很想保护她」这样的念头呀。
开始渐渐察觉到男生与女生之间的暧昧互动并不像我想像的那麽简单,大概就
是从周吉美身上开始的。我知道这算是感光蛮慢的,毕竟以前身边有个青春偶像型
的黄明玺,能看到的已经比平常人多了。不过一直要到周吉美,我才开始感觉到,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那个方学文被我骂过之后,并没有就此罢休。他有事没事就会在我们上下课或
进出社团的路上闲晃,看到我在周吉美身边,他倒是没有过来罗唆的胆量。只是远
远地望着这边,很谨慎而含蓄地表达着他的好感。
「他有没有再打电话到你家?」我问周吉美。
周吉美摇摇头,秀气细致的脸蛋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他……没有啦,只是找
一个他们社团的女生,我们班的,帮忙传信……」
「所以他还是在写信给你?好。」我摩拳抆掌当场就想过去给这个不识相的冬
瓜一点颜色瞧瞧。周吉美连忙拉住我。
「你不要冲动呀,我想……我想就算了吧,没关系的。」周吉美小小声说。
「他信里到底都写些什麽啊?」我被周吉美拉着,远远的方学文正在注视着这
边,边走我还边问,一面频频回头张望那个欠揍的方学文。周吉美根本目不邪视,
她低着头很矜持地疾步拉我进了教室。
「就……讲讲他自己啊,也没什麽。快要联考了,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读书……
还有,问我可不可以帮他签纪念册……」
我看着周吉美越来越红的脸蛋,突然有种很古怪的感觉慢慢冒了上来。
「你……你是不是觉得……喂,你觉得那个方学文,人怎麽样?」
听我这样一问,她的脸果然轰地一下涨得更红了。她有点慌。「哪有怎样,你
在问什麽嘛?」
「你觉得他怎样啊?」我找个位置把书包丢着,人顺势坐下,用两手撑着下巴,
由下往上仔细观察周吉美那张越垂越低的脸蛋。
「就……就蛮斯文的嘛……」她越讲越小声,眼光流转,就是不好意思直视我。
「那!」我突然大叫一声,把她吓了一跳。「那我干嘛教训他啊!你干脆就跟
他做个朋友嘛,反正你又不是不喜欢人家!」
「我哪有!」周吉美大吃一惊,随即很认真地辩驳起来:「我只是觉得他,他
不像那些很粗的男生……而且,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要跟他说什麽。」
我还是觉得蛮不是滋味的,有猪八戒照镜子的感觉。「可是……哎唷,早知道
你不讨厌他,我那天的态度就该好一点。」
「没有,你不要想太多,什麽事都没有啦!」周吉美急了,她一双清澄的眼睛
睁得大大的。「你不要这样说,我真的只是……」
「算了,算了。反正以后你要跟我说清楚比较好,要不然我会觉得自己好像白
痴一样!」我还没等她讲完,就忍不住挥挥手打断她的话。
周吉美静了下来,她定定地看着我。
我想我大概是这样得罪她的。不过当时我也不好受,觉得自己跟个大老粗一样,
不分青红皂白就去飙人家,结果当事人也没觉得那男的有多讨厌呀。不过周吉美是
真的为了这位方学文被骂过好几次,我书包里的文件夹就带了好几封她被爸妈痛骂
之后写给我的信,有的还揉得皱皱的甚至被眼泪弄湿过,这总假不了吧?
反正那之后她就绝口不提这个人,我尝试着要问什麽的时候,她的态度都很严
正凛然,害得我也不敢多问。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喜欢就直说呀,为什麽明明好像对人家有好印象,
又不承认?我真是不了解。
猜忌这种东西是很可怕的,不知不觉中会蔓延繁殖,到你发现它的刺已经不容
忽略的时候,通常也已经伤害到对方了。
我一直不知道周吉美有那麽生气。应该说,我不知道她有那麽倔强。
高三停课了以后,A段班还是都会来学校念书。不过他们上下课时间已经跟我
们不太一样,也不用参加升降旗了。有一次降完旗我正打算要出去校外买水煎包当
晚餐,以应付接下来的晚自习时,才走到侧门,就被专程等在那里的方学文拦住。
「喂!」他粗声粗气地叫。我还左右看了一下,旁边络绎要出校门回家的同学
们三两成群地走过,都没人停下来。所以应该是叫我没错吧。
「叫我?」我指着自己鼻头。
「对。」方学文还很有警觉性地四下张望,确定没有老师或训导处人员在附近,
才走过来。一脸不高兴。「我问你,你是不是跟周吉美讲了什麽?」
「什麽意思?」
「她以前虽然不会答应我约她,也不会回我的信,可是至少她会收下,也会看
我写给她的信。」方学文面色不善,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最近,她根本不收信了,
我写的信都被她退回来,拆都没拆过。我问你,是不是你在搞鬼?」
「我能搞什麽鬼?」老实说我还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你在她面前讲了我什麽坏话?造什麽谣?」
「没有啊!我又不认识你,能造什麽谣!」我很不爽地瞪他一眼。「也许她就
是不想理你,不可以吗?关我什麽事?」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定是你讲了什麽。」没想到这位方学文还真「番」,
一口咬定是我。他咬牙切齿,越讲越气的样子:「我到底有哪里惹到你?你一天到
晚跟在她旁边干什麽?让男生看到你这凶神恶煞,然后知难而退吗?周吉美不需要
你像保镖一样跟着啦。你不用这样,自己没人追,就阻挡人家的机会……」
我越听越恼怒,火辣辣的怒气烧上脖子耳根脸颊,一仰头,我很不客气地骂回
去:「奇怪了,你追不到就追不到,干嘛乱怪乱咬人啊?告诉你,你听清楚了,我
什麽都没讲,信不信由你!」
再继续讲下去我真的不保证会不会动手打起来。就凭我一六八公分五十六公斤
的身材,加上打篮球的速度与爆发力,就算打不赢也不可能让他太好过。
两人正怒目相视剑拔弩张的时候,黄明玺背着书包也正要出校门,他看到是我,
就顺脚走了过来。「你在干嘛?今天你不是要晚自习?」
方学文一看到有认识的人过来,他马上哼了一声就扭头快步离开了。留下我在
当场龇牙咧嘴的。
「俗辣。」我恨恨地对着他的背影诅咒。
「那是谁啊?」黄明玺也跟我一起看着方学文的背影,他很诧异地问。「你跟
人家吵架吗?凶什麽凶?」
「他要追我一个朋友,美术社的,人家不理他,他就以为是我在中间搞鬼,跑
来把我骂一顿。」我气昏头了,索性豁出去了,痛骂起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他以为他是谁啊!高三还不认真念书,考不上大学以后去捡角算了!」
「喂,泼妇骂街喔。」黄明玺只是笑。「他要追谁?周吉美?」
我猛然一惊。「你怎麽知道?」
黄明玺笑笑的,轻描淡写:「我猜的。周吉美蛮有名的啊,很多人认识她。」
「为什麽?」不知怎地,我有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很难解释,反正我就是觉得
不太舒服就对了。当下也无暇细想,我只是很戒备地瞪着面前已经足足高出我一个
头的黄明玺。他的眼睛亮亮的,闪了一闪,嘴角挂着微微的笑。
他这个表情我不陌生。从小他只要看到什麽有趣的、新奇的、他有兴趣的事物
时,就会有这样的表情与眼神出现。
好,他现在……是怎麽回事?
「没为什麽,她蛮漂亮的,又常常参加什麽美术比赛都有得奖嘛。」听得出来
黄明玺努力的轻描淡写中,不过他的眼睛泄漏了秘密,他注视着我,然后装作若无
其事地问:「你跟她是不是很好?我看过你们走在一起,好几次。」
我不想回答,只是瞪着他。
这招对别人也许有效,我的冷面孔可能可以吓跑很多人,不过面前这位是从小
跟我一起长大的,就像我从不觉得他帅一样,他也从来没被我的虚张声势吓到过。
我们已经在侧门这个角落站得太久了,纠察队都已经要关门收队的时候,负责
在侧门外面站岗的训导处值星老师此刻走了进来,一看到我们,就一面走近一面挥
着手斥责:「你们在干什麽?哪一班的?男生女生不可以这样子走在一起……啊,
陈若瑜?」
训导处老师本来是要尽忠职守,把违反校规、随便走在一起的男女生痛骂一顿
的,结果一发现是我跟黄明玺,就没说什麽了。没办法,我们是特权份子。虽然黄
明玺早就已经卸下这特权的外衣,不过好歹他也是校内闻人之一,老师们都认识的。
「你们放学了不赶快回家,站在这里干嘛?我要关门了。」
「老师再见。」我们赶紧趁机溜走。
买了水煎包之后,我们一路走一路吃着。黄明玺陪我走回学校。在我们教室走
廊尾端遇到几个也正要回来看书的同班同学。他跟昔日同窗都打了招呼闲聊几句。
同学们先进去了之后,他还望着同学的背影,以及远处我们班教室走廊的方向。
「你最近读得怎麽样,有在读书吗?」我吃着水煎包,一面漫不经心地问。
黄明玺听到我问话,好像才突然回神似的,那双不算大但有着很清楚双眼皮的
眼睛直直望着我。「什麽?你说什麽?」
我们对望了片刻。知他如我,可以感受到一股隐讳但清楚得不容忽视的落寞。
走廊上公布栏里贴的是上一次月考的前十名荣誉榜,如果是以前,他的名字总在上
面。如果是以前,此刻他应该跟我一起走进教室开始晚自习,读书写作业检讨考卷,
或者发呆的时候顺便看看对方是不是也在望着窗外神游,私下传几张纸条讨论一些
有的没的比如教室里有蚊子张至理化学第七章习题借我等等的,而不是站在这里,
目送我走进那个象征着期望、荣誉与特别的教室。
从他离开我们班上,我到现在才真正感受到,啊,我们的路真的好像在分开了。
之前虽然认知上能接受他已经不在我们班上,但是情感上始终没有什麽很强烈的区
分过,毕竟要遇到还是天天可以遇得到呀。不管是他的那些新朋友新哥儿们,或是
我在美术社这些死党,都跟我们之间共有的领域是不重叠不冲突的。我甚至老觉得
这只是个过渡时期,有一天会结束、过去的。之后大家都要回到原来的地方。那些
小女生、爱慕者或流里流气的坏学生朋友们、甚至小兰信芳等等,终究都要各走各
路,而我跟黄明玺、张至理又会变回以前的样子,惨兮兮的只剩彼此可以互相陪伴。
然而事情好像不会是这样了。黄明玺应该是不会再回到我们班上了。我居然要
到过了这麽久之后,才真正在心里脑中落实如此简单而清楚的事实。
难以置信。
「你是不是该进去了。」黄明玺清清喉咙,尽量做出不在意的表情,不过语气
不太自然。我想他也感觉到了吧,也或者是他有什麽我不清楚的感慨?
「你……明天补物理不要跷课喔。」我随便找点话搪塞过去,因为面对这样的
气氛,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麽、做什麽。
「我尽量啦。」口气真像个政客。
我不知道莫非定律用在这里是不是能说得通,不过果然好的不灵坏的灵,事情
往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下去。黄明玺果然对周吉美产生兴趣。
他自己当然不敢来跟我讲什麽,上次才随便打听几句就被我横眉竖目瞪回去之
后,他很识相地不再多问。所以又是张至理漏的风声。他告诉我:「黄明玺最近有
新目标。是你认识的人。」
「谁?」
「周吉美,你们美术社的副社长不是?」张至理好像是玩真的,他买了那支高
贵的长笛之后,每个礼拜都去参加管乐社的练习。此刻他跟我一起下楼要去社团教
室,一面走他一面随口问:「这个女生,是不是那种爱慕者啊?」
「不是,绝对不是。」我简直声泪俱下:「黄明玺真的欠扁吗,他有那麽多人
可以追,简直手到擒来的,干嘛一定要来招惹我的好朋友啊?叫他去撞墙啦!」
「你反应真激烈。」张至理啧啧称奇中,瘦巴巴的脸上带着诧异的表情:「你
确定周吉美……对黄明玺没意思吗?我还以为全校女生里面只有你是这样的呢。」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去叫黄明玺给我小心一点。周吉美她家管得很严,男
生找她都会害她被骂甚至被禁足你知道吗?黄明玺要是敢给我乱来,等着好了,我
一定会揍死他。」
「你自己去跟他讲。」
一直要到周末补习的时候我们才碰头。虽然黄明玺从头到尾都很正常,半个字
也没提到周吉美,我还是忍不住想电人。老师麦克风一关,整间大教室开始嗡嗡嗡
地有交谈声及各种桌椅移位或脚步声响起时,我扭头就质问坐在我旁边的黄明玺:
「听说……你最近有了新目标?」
黄明玺很警觉地闻言抬头,不动声色地瞄了张至理一眼。张至理则是书包已经
收好了,坐在旁边桌角,一脸很无聊的样子,完全的置身事外。
「你在说什麽?」黄明玺决定要装傻的样子。他很无辜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在说什麽。」
对望片刻,我相信我的不爽与杀气都已经很清楚地传达过去了之后,我们才开
始收拾东西起身准备出门。黄明玺比平时沈默,一路都没有多讲什麽。
「喂。」我们走着走着,经过音乐放得简直要让人失聪的唱片行、面包店、跟
挤在骑楼下的各式小贩抢路走,人来人往中,我还是忍不住拉拉他的袖子要追问到
底:「你到底想干嘛呀,你要的话对象多得是,为什麽一定要来招惹我的朋友呢,
她家里管得很严,这你知道吗?」
「我没有招惹她什麽吧!」黄明玺这才很不甘愿地回答:「你是听谁讲的?」
「还有谁?」我瞄了一眼走在另一边的张至理。「反正不管怎样,你不要乱来
就对了。她是个很乖的女孩子,玩不起你们那种游戏!你去招惹谁都没关系,爱怎
麽玩就怎麽玩,我绝对不会过问。不过,就是周吉美不行!」
「你为什麽就一口咬定我是在玩?」没想到黄明玺听了居然开始发脾气,他当
场在人群如潮水般汹涌的闹区商店街骑楼下站定,非常认真的要我给他一个交代:
「我到底跟谁玩过?我认真交往的女生有几个你不是不知道,也都不是我要分手的!
家里不赞成、转学……这些难道是我能控制的?」
「你生什麽气?我只是跟你把话讲清楚而已。我又没有说你很花。」我也很不
高兴地反驳。那些不是重点,我的重点只是在於『不要来招惹周吉美』,其他像关
於他自己的罗曼史部份,我并没有打算跟他一起回顾历史上的每一天。
「你真的没有吗?」看样子他是真的生气了,脸上完全没有一丝笑意,表情一
反常态地非常阴郁,语气也很冷。「我知道你从以前就对我的那些朋友有成见。今
天大家把话讲清楚好了,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连认识一下你的朋友都不行?到底
你是觉得我花心,还是根本就觉得我不配跟你的朋友也当朋友?」
我被旁边经过的人推来挤去,差点要跌倒,好不容易在自动门边找到个小小立
足点站妥之后,才好好地消化了一遍黄明玺讲的话。越听越心惊。
闹别扭不是没见过,不过他这麽不高兴,还真不是太常见。我一时之间脑中一
片混乱,还想不到该怎麽反应时,张至理折回来了。
「你们为什麽停在这里?要进去买书吗?」张至理刚刚只顾着走,没有听见我
跟黄明玺的争执,他在人群中逆流而上回来找到我们时,正看见我们两个各自臭着
脸僵持着。
「干嘛?又在吵什麽?」张至理一脸「烦死了」的表情。「最近你们两个到底
是怎样,动不动就吵?陈若瑜你也真奇怪,看什麽都不顺眼的样子。黄明玺要追谁
就追谁,你管那麽多?」
「那你干嘛管这麽多!」我白了他一眼。
「我也不想管啦。」张至理冷冰冰地把白眼丢回来:「随便你们要怎样。你们
走不走?不走我自己去坐车回家了。再见。」
我被他的态度气得牙痒痒的。忍不住开口,伤人的话就完全没有经过大脑地从
嘴里溜出来:「回家,你回家还不是没人在!跟在外面有什麽两样!」
张至理慢吞吞地回头看我一眼。面无表情。不过眼神冷冷的。然后他就迳自走
了,没有等我们。
「厚,你喔……」连黄明玺都摇头,皱着眉,很不能苟同的样子。「你这个样
子,实在……」
他的话没有说完。不过有些时候话是不用说完的,甚至连说都不用说,像张至
理,只要给一个眼神或表情,就足以使我难受很久。
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很不可爱。可是我总是在话出口之后才恼怒地痛悔自己的
卤莽与冲动。在别人面前还好,可是在这两个旧时友伴的面前,客气与陌生早已经
用完。我们熟知对方的一切,甚至是黑暗的那一面。就因为这样的熟识,所以对於
痛脚在何处都太过清楚,只要随手一挥,就是死穴。
有时觉得自己长了满身的刺,怎麽努力收敛都收不全,总在不小心的时候刺伤
人,尤其是在身旁最近的人。如果我自己没察觉也就算了,偏偏我能感受得到刺插
进皮肤里几不可闻那噗的一声,然后是血液汨汨泉涌。
我不知道别人的青春期都是怎样的,可是,我过得不快乐。我想要的东西太多,
我羡慕所有身边的人。我羡慕周吉美那种轻灵飘逸的美和那一手好画,我羡慕张至
理那所向无敌的功课。我羡慕信芳小兰她们比我简单但灿烂一百倍的日子,我羡慕
黄明玺的则是,他脱离了我们这苍白而无趣的班级,在外面的天空自得其乐。好身
材,好相貌,然后,在异性里面那麽受欢迎。
我为什麽不是一个清秀美丽画技惊人功课出类拔萃整天笑口常开然后有一堆男
生想追我的女孩呢?如果我再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好了,是不是有一天可以变成
那样?是不是有一天醒来,我就发现我不再是一个有着严格而龟毛的妈妈、什麽都
被逼着做却都做不到最好、粗手粗脚一点都不可爱、一天到晚说话伤人然后事后又
懊悔得要吐血的可怜虫?
虽然在当时自己都觉得好可怜,却是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这样不切实际的美
梦与设想至少还代表着「希望」。年少时候最大的本钱,就是希望的力量。我真确
相信着,只要努力,有一天我就会达到目标。我从不怀疑有什麽东西是努力也得不
到的,除了我的历史地理成绩。
这就是年少。睡一觉起来,该忘的都会忘掉,而横在面前的挫折,好像努力跳
一下就会跳过去了(反正年少「轻」狂嘛)(真冷)。就算跳不过去也没关系,反
正,反正我只要考上大学就没事了。
后来事情到底是为什麽会发展成这样,我到今天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老实说,
我明明记得我们在大街上吵过那一次之后,黄明玺就很合作地没有采取什麽行动了,
大概也是不敢吧。有个凶神恶煞似的我挡在中间,加上冷眼旁观却适时都会通风报
信的张至理,黄明玺再笨也知道情况对他不利。所以他也只是嘴巴上说说,偶尔兴
冲冲地自己提起像「我昨天在导师办公室外面遇到周吉美,有跟她打招呼」之类的
话然后被我瞪回去之后,也就很识趣地闭嘴不再多说。
虽然如此,周吉美还是很快地发现这细微的改变。她偶尔在信里会写到,在学
校的哪里遇见黄明玺时,他主动跟她打个招呼,笑一笑点个头什麽的。
「他是怎样的人呢?」信里我们一向是天南地北什麽小事情都写给对方看的,
所以黄明玺当然也成为我们那一段时间里通信的重点讨论事项之一。「有时听同学
讲到他,好像都很迷的样子。到底他私底下是什麽样子?是个好人吧?」
我望着信发愣。私底下是什麽样子?我所知道的,关於他的过去或家庭,根本
不能多说。而此刻,他已经不再跟我有那麽多的联集了,我能说什麽呢?
他呀,聪明但爱玩,心思已经从功课上面转移到别的地方了,要不然成绩是可
以很好的……我写着写着,对於「他为什麽突然开始跟我打招呼呀」这个问题,却
怎样也想不出好一点的答案来交代。最后只好用「你是我的朋友,他也是我的朋友,
所以你们也算是朋友吧?」来敷衍过去。
幸好自从方学文事件之后,周吉美跟我都修正了对於男生的态度。我变得客观
很多,不再蛮横地帮她决定什麽是麻烦,什麽又不是。而她则是以一种凛然不可侵
犯的认真来面对这类话题。我怕误了她的好事,她怕我觉得她对来缠她的男生其实
不是那麽讨厌,两边怕来怕去的结果,就是都清楚对方根本没有讲出真心话,却又
怎样都不会去揭破这个事实。
高二就这样古里古怪地结束了。高三开学之后,班上本来就已经很萧飒的气氛
变得更加凝重,每个老师嘴边都挂着明年不成功便成仁的那个大战役,黑板边边上
已经出现「距离联考295天」之类的字样,除了月考之外还要排进模拟考,简直每
两三个礼拜就有大考。我们导师的说法是要把每一次模拟考当作联考,把联考当作
最后一次模拟考,这样才不会失常。
然而夏天的尾声还在,偶尔还可听见蝉鸣零落地从美术教室的窗口滑进来的时
候,我们就已经拿到高三第一次大考的成绩了。面对电脑排出来的名次与分数,我
一点概念都没有,到底这样是好是坏,可能要等看见导师或妈妈的脸色,才会知道。
拿了成绩单之后我在美术教室蘑菇,上高三之后,很多以前的社员们都不见踪
影,只剩小高一高二的在享受午后阳光了。我依然此情不渝地坐在我的角落老位置
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随便涂着鸦。看了我两年的指导老师晃过来:「陈若瑜?你不
用上辅导课吗?高三了,要好好加油喔。」
「是,谢谢老师。」
「你这次考得怎麽样?」老师要了我的成绩单过去,一手插着腰,一面看一面
说:「很不错呀,你的功课一直都蛮优秀,怎麽不多跟其他同学讲讲你是怎麽念书
的?你们那几个常在一起玩的,林信芳啊,袁绍音,周吉美她们,好像都考得不太
好。你可以多教教她们嘛。」
我低着头继续在本子上涂黑框,感觉有点寂寞。本来在这里是可以比较不管成
绩不管功课,单纯的只是画图聊天而已,然而老师还是要用这些成绩的标准来隔开
我们。我并不觉得我比信芳小兰她们优秀到哪里去,还常常被她们取笑,更不要提
周吉美画出来的东西有多麽让我自惭形秽想把素描簿撕掉丢进垃圾桶了。可是老师
此刻的口气让人觉得灰心。她一向是最放任我们的呀。连社团老师都这样了,我还
能讲什麽。
那天我从傍晚坐到入夜,平日的死党们都没有出现,在与我半生不熟的社员们
中间沈默地坐在角落,缓缓地画着面前桌上摆着的一盆玫瑰花。到最后,学妹们都
走光了,我才收拾收拾自己的铅笔簿本准备回家。外面大马路上的车都开了灯,走
出校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寻找已经浸入一片寂静深蓝的社团教室。那个窗口,原
来是在那麽高的地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居然那麽小。
也许该是我收心念书的时候了。
生活还是那麽简单而枯燥。少掉社团那名正言顺可以去打屁鬼混的地方与时间
之后,我的高三生涯就是一个普通高中生的高三生涯。每每看到张至理就会涌起一
股这次月考来跟他好好拚个高下好了的心态,不过转过头又懒掉了决定不要太亏待
自己。看到黄明玺的时候又觉得书有什麽好念的,他都吊儿郎当爱念不念的还不是
一样在过日子,还过得挺多采多姿。好几次在学校外面遇到他都跟不一样的女生走
在一起。横他一眼低头继续走我的,他就会跑过来若无其事毫无芥蒂地抱怨:「走
这麽快干嘛,张至理呢?今天不是要补习,一起走吧!」
换了冬季制服白天却依然热得让人穿不住长袖,天色却已偷偷开始提早转暗了
的时候。傍晚我要去补习前,照例在侧门外面捡到黄明玺。
「喂。」记不得从什麽时候开始,黄明玺遇到我都只是用一个字做招呼兼问候
了。他的宽额浓眉在暮色里看起来有几分严肃。
「补习去?」我只是依着老习惯问他,脚下一步也不停地继续走。「张至理今
天留下来帮老师算成绩,要晚一点过去,他叫你记得帮他占位置。」
「喂。」黄明玺又说。他走近来,我才看见他脸色中清楚的沈穆。
「怎麽了?」我有点诧异。「发生什麽事?」
「我今天午休的时候遇到一个周吉美她们班的女生。」黄明玺的眉皱得更紧:
「听说周吉美前几天被她们导师约谈,导师还打电话到她家去……然后她今天没有
来上课。」
「啊?」我着着实实的獃住了。「你说谁?周吉美?」
黄明玺很严肃地点点头。「好像跟你我都有关系。我下午也被训导处的吴组长
找去骂了一顿。他说男女学生不可以交往的,何况现在是高三了,更要专心念书……」
「你讲什麽?你们没有在交往吧?」我简直想揪住黄明玺的领口,对着他大吼
「你看吧!你这个大祸水!」
「当然没有。」黄明玺有点烦的样子,他白我一眼。「我们只是偶尔遇到了会
打个招呼讲几句话而已,讲来讲去还不是都会讲到你,我难道不知道如果我对她怎
样,你会砍死我吗?」
「可是……」
「我不知道怎麽回事,不过吴组长说他有证据,说我们私底下都有在来往。好
像是信件吧。」
「你有写信给周吉美?我不是警告过你,她不是那种可以跟你随便交朋友的女
生吗!你到底是哪里听不懂?要我讲几次?」我都快抓狂了,嗓门毫无办法的就大
起来。
「我、没、有!」黄明玺声音很闷地顶回来。「我真的没有,我为什麽要骗你?」
「那到底是怎样……」
「不知道,反正莫名其妙的就是牵扯到我们几个身上了,你自己小心一点,说
不定下一个被叫去训导处的就是你。」
他讲完之后,我们默默地往补习班的方向走。我的心头好像压上了一块大石头,
闷得让人呼吸都呆滞起来。
周吉美已经够惨的了,现在连黄明玺都变成害她被骂的原因,可是我算是最清
楚内情的人,他们双方虽然由不认识变成认识了,但离交往或其他什麽比点头寒暄
更进一步的互动,还真的很远。我不了解为什麽突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一直到好几天之后才有机会找到周吉美。中午吃饭时间我在她们班教室楼下
的楼梯边等,终於给我等到她下楼买便当。看到是我,周吉美眼睛就红了,细致而
秀气的脸可怜兮兮的只有一点点。她匆匆塞给我一张一直带在口袋里,已经被折成
很小很小方块的信。「我们导师现在看我看得很紧,所以我没办法去找你……她上
礼拜把我叫去骂,说我跟黄明玺……反正信里有写,我不能多讲了,要是让同学看
到我跟你在讲话,她们去告诉我们导师的话,她就一定又要叫我去骂,或是打电话
去我家了……」
我只能愣愣地看着她匆忙离开,掌心握着那个小小的方块。不想回教室,我索
性带着便当跑去美术社教室,一面吃饭一面读周吉美的信。
跟黄明玺讲的大同小异。老师们不晓得为什麽一口咬定她跟黄明玺有往来,叫
她自己检讨行为,认真读书为上。信里面有短短几句话,让我看得浑身发凉。
『我们导师还拿出一封我写给你的信……』那张被摊开之后皱得乱七八糟的信
纸上,周吉美这样写。『上面有我们聊到黄明玺的事情。她用这个骂我,说我不好
好念书,只会想着要去认识男生……』
我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周吉美写给我的信,为什麽,会落到她们导师手上?
回家之后我在房间里把门反锁,然后一封封地摊开这两年来周吉美写给我的信
与卡片等等,仔细对照并回想着,到底我们曾经写过什麽,可以被当作所谓的证据?
我越看心里就越慌,因为完全不能确定这文件夹里厚厚的一叠信件卡片中,到
底漏失掉了哪一封。我们讨论的一向都是琐碎的小事,从纸条到信件到卡片林林总
总数量又这麽大,连收信人我都搞不清楚了,那个「证据」又是怎麽被找出来的?
何况我已经非常小心,这个文件夹装在书包里面跟着我走来走去,在能力范围之内
是几乎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的。要真的从中抽走一两封信,还真不是那麽简单的事
情,非得处心积虑伺机而动不可。
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成为我怀疑的对象。
是爸妈趁着我洗澡的时候翻我的东西吗?是导师或训导处的谁,在我们出去上体育
课的时候突袭检查书包吗?是曾经见过周吉美跟我在交换信件的同学,还是,根本
就是周吉美她们那位管得实在有点变态的多的导师随口捏造证据?
无论如何,我连夜把信件通通整理好,用白纸包住封妥。虽然我真的不觉得我
们讲过什麽交男朋友的事情,也完全不了解这样的通信到底碍着了谁,让谁的功课
退步了,甚至很清楚自己如果没有这样的对象可以倾诉发泄一些想法与情绪,很可
能我今天不会是这麽正常的学生了。不过那种暗地里有人窥探的恐惧让我不得不这
麽做。我一直很讶异自己在当时的压力中能够继续读书考试,事实上我有好一阵子
都心情恶劣到极点,每天脸都臭得跟什麽一样,只因为我想不通。
「导师会搜书包这你又不是不知道。」补习前,我趴在被空调吹得冰凉的补习
班桌子上,听张至理慢条斯理一面翻书一面说。「你还天天带在身上,冲早有一天
会被发现吧。」
「所以你也觉得是导师拿走的?」我反问。
「不知道。」张至理耸耸肩,依然是那个事不关己的态度。这种事情他其实不
是非常了解,因为从小到大他爸妈都没怎麽管过他读书,他爱去哪就去哪,爱干嘛
就干嘛,这样的管教态度下张至理居然没有变成流氓,还一天到晚考第一名,真是
令人敬佩的自制力。
「也有可能是周吉美她们老师乱讲吧?」黄明玺在一旁插嘴,他两道浓眉蹙着,
很严肃的样子。「她们老师听说蛮变态的。」
「高三A段班的导师们,有哪一个不变态,你说说看。」我没精打采地说。
「你没被骂吧?」黄明玺偏头看我一眼。
「没有。」
「没有就好,反正现在也没事了。」这种事黄明玺大概是司空见惯,所以不是
非常在乎的样子。
我却一直无法释怀。虽然我们都不说,刻意或不刻意地避开关键如「信是从我
这流出去的」「是我害黄明玺跟周吉美被骂的」等问题,只是认真严肃地讨论到底
是哪个大人这麽可恶这麽不可思议,但越是这样,我就越觉得沈重。我宁愿来个人
直接对我说「你为什麽这麽不小心!都是你!」然后我可以好好的道个歉或恼羞成
怒,就是不要这样有股做错事情害了别人的罪恶感隐约压在心口。
其实我们到底做错了什麽?不过就是通通信,讨论一个男生而已。这到底有什
麽错呢?我不明白这些所谓的「规范」和「为你好」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而一向
虽然不是很甘愿但还是照着做的我又是为了什麽这麽乖巧。无论如何,外显行为上
面我又一次的妥协了。我跟周吉美不再有任何机会可以通信。少掉社团时间,少掉
我们已经习惯的鱼雁往返,周吉美跟我好像被隔开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我要知道关
於她的消息,居然还要透过黄明玺。
黄明玺厉害的地方就在这里。他虽然也是被重点监控的对象,不过男孩子的皮
就是比较厚,他被骂被训之后总是很快就能恢复原状,那些严厉的规定与责备根本
挡不住他的魅力,身旁的女孩子没少过,眼线当然多。他告诉我,周吉美偶尔在班
上还是会被老师冷嘲热讽,不过整体来讲是还好,「蛮冷静蛮坚强的。」他引用那
个安在周吉美班上的眼线的话来转告我。
我听了只是觉得难受。她的外表一直是这样没错,不过只有我知道,她有多麽
易感脆弱,会因为谁一句简单而无心的话就想了好多难过好久,更何况是这样明着
挑剔她呢?
翻来覆去的思绪在夜里总是膨胀得让人读不下书。不过读不下书好像不需要什
麽原因,它还可能是我这些翻来覆去思绪的元凶。不管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总之,
没有了社团活动,没有好友的信,应该要加倍努力用功什麽都不多想的高三,我却
奄奄一息提不起劲儿来。那段时间里面我老觉得好像是刚过完年的光景,热闹繁盛
过了之后,又回到原本苍白郁闷的生活里。因为曾经开心的玩过享受过,所以那落
回凡间的无趣枯燥就更令人难以忍受。
「小瑜电话!」我妈来叫我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桌前发了好一阵子的呆了。课
本边边上又涂了一堆鸦,方框圆形变形虫都有,还加了各式各样的阴影。听见我妈
一走过来,就很俐落地把那一页翻过去。
对於我妈为什麽不把无线话筒直接拿过来感到微微的奇怪,不过没有多想的我
还是走出房间接电话,一面无法不注意到平常都在厨房或餐桌那边忙,或是在房间
看电视的妈妈,不但跟着我走出来客厅,还一屁股就坐在我身后不到十步远的沙发
上。
「喂,我啦。」是黄明玺。他人好像在外面,我听见背景有车声刷刷掠过。
「干嘛?」
「没事,张至理他家电话一直打不通,我试试看打你家的。」
「这麽晚了,你还在外面?」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一下钟,也顺便接收到我妈的
脸色。转过来压低声音谨慎地问:「你没事吧?又跟你爸吵架了?」
「没有。」黄明玺冲疑着,转移话题。「喂,张至理他家电话怎麽会不通?他
爸妈最近不是又不在家了?我还以为他在跟你讲电话。」
「他爸妈什麽时候在家了,你也真好笑。」我翻了个没人看见的白眼。「你找
他干嘛?」
「喔,没什麽啦。改天再跟你讲。」黄明玺支吾了一下。「你……讲话不方便?
跟你妈有怎样吗?」
「没,为什麽这样问?」
「刚刚你妈接电话的时候,有点凶。她一直问我找你有什麽事。我觉得怪怪的。」
黄明玺的声音里透着点诧异。
我也微微觉得古怪。我妈虽然老在念黄明玺不用功爱玩不乖之类的,但是毕竟
是这麽多年的邻居兼朋友,总是有股「我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熟稔,不避讳什麽
的想数落就数落,当着黄明玺的面也会发发类似恨铁不成钢陈妈妈是为你好之类的
徫论。黄明玺倒是乖,总是笑咪咪地听,嘴里好啦好啦我会用功的哄着我妈,非常
四两拨千金,跟他与自己继母的互动完全不一样。
挂了电话,我正打算回房间时,我妈开口了。
「明玺还在外面?」我妈翻着今天的报纸,闲闲地问。语调里却有着难以忽略
的紧绷感。我一听就觉得后脑勺开始发麻。「他要叫你出去吗?」
「没有啦。」
「不然他要干什麽?为什麽这麽晚还没有回家?」
随便嗯喔了几个单音节当回答混过去,我低着头就想开溜。不料我妈不打算放
过我,她也起身后脚就跟着我走进来:「小瑜你听清楚了,明玺是明玺,你是你,
他如果要拉你去玩,你不能去喔。看他这个成绩,大学是考不好的了,你不要跟着
他一起玩听到没有?」
我用力瞪着我妈每天拖的地板,地砖都闪闪发亮。心中那股莫名的愤怒与羞恼
又涌了出来。我觉得这些话非常刺耳,却不知道可以怎麽反驳。我妈语气中含着一
股令人无法忍受的势利。至少我是这麽觉得的。今天如果是张至理打电话来,她应
该就不会这麽不开心,还要坐在那里监听我讲了什麽吧。
我妈不是不疼黄明玺,对於年纪小小就失去母亲的他,我妈一直都很关心,否
则不会对着他唠叨。可是,事情只要牵扯到考大学、我的前途之类缥缈的话题时,
她那种母鸡护卫小鸡的神态就出现了。反正所有的人事物都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专
门引诱她女儿不念书不用功的。管他是谁。
到底她的态度是什麽时候开始转变成这样,又是为了什麽变得如此敏感神经质
呢?如此这般,我又花了一整个晚上的时间,用很恶劣的心情在思考这样一个完全
对我也对明天的小考都无益的问题。
在周而复始的大小考试中,我们一遍遍地练习着与出题老师斗智,被那些以刁
钻或难倒学生为己任的考题不断鞭策磨链,为的只是最后那一次完美的演出。很多
时候已经没有办法去在意结果,因为考试一个接着一个,还来不及为上一个失常或
超水准的表现难受或开心的时候,下一个又已经逼近。
只要认真读书,或是看起来在认真读书,然后成绩不要有太大的变动,我妈就
不会给我什麽排头吃。她只是没几天就忧心忡忡地分析我的各项分数强弱优劣势给
我爸听,我在房间里一面读书一面就可以听见我妈左一句国文还可以更好右一句这
次化学怎麽没到低标,而我爸只是点着头嗯嗯附和然后依然自顾自地看着报纸或电
视。讲着讲着,到后段我妈的嗓音会刻意压低,模糊地絮絮诉说着什麽。我听不真
确,不过心里却很明白,她还是在讲我,只是话题已经离开成绩。
对。话题转成关於男生的。不知道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妈会用这样神秘的口气
态度,跟上了一天班实在是累了的我爸讨论女儿越来越令人忧心忡忡的行为。我知
道他们担心,不过这实在让我很困惑,虽然一路念的都是男女合班,但严格说起来
跟我熟的男生也就那一两个。我们之间的熟稔不只於同学关系没错,不过也绝对没
有超越这一层关系的想望或暧昧存在,毕竟已经认识这麽久了。我不懂为什麽我妈
会突然开始对某些事情很敏感?
一直要到很久以后,我才会知道,原来当父母亲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很多
东西也是要学习的。他们面对一个正值青春期又在联考压力下苟延残喘的女儿,求
好心切的焦虑之下,有些时候也会不知所措,不晓得怎麽去面对或处理一些可能或
不可能的危机与转折。
只不过在当时我并没有看到那麽多。我只觉得自己被这些所谓的关心与规范给
压得喘不过气来,一举一动都被密切注意严格关切,在这样辛苦的压迫下我还得读
书考试。一切的娱乐休闲都暂停,同学之间的来往只剩下功课互动,篮球当然是不
能打了,画图也只能偷偷画,真正烦起来的时候也没有什麽人可以倾诉或互相安慰。
在这种时候,我会不断不断地想念起那个午后会有阳光泄进来,把整间教室染得好
像旧照片一般的窗口。我跟周吉美一起趴在窗口,也没讲什麽的静静渡过好多个懒
洋洋的傍晚,吹着风,耳边是同学们的嬉闹谈笑声,转头惨兮兮地给彼此一个苦笑:
「下礼拜又要段考了,唉。」
或是很没大脑地跟那几个笑声各异却都让人听了跟着开心起来的女生混在一起
鬼扯,零嘴是一定有的,吃着无花果或乖乖一面取笑着袁绍音什麽都不用只要啃自
己手指甲就够当点心了,陈若瑜你的发型好像童星皓皓,小兰你可以再花痴一点没
关系。
就是这样,就只是这样而已,很多莫名的烦躁与压力都会纾解几分。仅仅是如
此的珍贵时光都已经被禁止被剥夺。除了张至理跟黄明玺,我几乎可说找不出谁可
以跟我多讲几句非关功课的事情好喘口气了。何况他们的存在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我根本从来不曾刻意去找过他们做什麽事,一切都那麽顺理成章,上学放学校车上
碰面,补习的时候坐在隔壁,傍晚一起晃去吃东西,晚上有什麽事情要连络或交代
的也是想都不用多想地电话拿起来打过去。经历了高二一整年的背离,黄明玺高三
以后我不知道是不是算收心要念书,不过遇到他的机率变得高了很多,想来他家里
也正在给他压力吧。然而我发现,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
以前就隐约让我不自在过的压迫感并没有消失。消失的是婴儿肥与一点点执拗
的稚气。现在的黄明玺,越来越难看到他闹别扭发脾气了,顶多就是沈着张脸不讲
话,像以前那样在大街上就对骂起来的场面几乎没有再发生过。这并不表示我们疏
远了,相反的,上高三以来,更精确一点说,是周吉美被骂事件之后,遇见黄明玺
的机率渐渐在增加。虽然没有同班上课,但晚上要不是晚自习结束之后一起晃回家,
就是会在补习班遇到。饶是这样天天见面,一直都是这麽熟的人,我却依然可以感
受到他的转变。他跟张至理那种埋着头专心念书就算去社团也只是当作一种学习过
程的个性不一样。因为在女生堆里混过(这样讲法好像贾宝玉),一些习惯的小动
作或互动,会让人清楚意识到,他是个男生,我是个女生,而男女是真的有别的。
讲起来很抽象,不过当黄明玺几乎是无意识地在下了校车后很自然陪着我走回
家,怎样也不会让我一个人穿过高尔夫球场,会一直到我家门口才分手时,我就会
感觉到一股别扭的压迫感油然而生。这对他来说也许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但是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方式,尤其是进门之后得面对我妈故意轻描淡写却又相当明显的
介意脸色:「刚刚是明玺陪你走回来的?」
被这样一问,那种恼羞成怒的感觉又会跑出来。「陪」这个字简直像是长了刺
在我的耳朵里面刮。「他也要回家啊!」
我妈没再多说什麽,只是看我一眼。
我宁愿把这一切解读成妈妈怕我被黄明玺带着去吃喝玩乐、不专心念书,而不
是其他的什麽,那些我下意识排斥的暧昧。是的,我一直下意识地在抗拒。不管是
在老师同学或朋友面前,在那些斜着眼看我然后意味深长地说「唷,青梅竹马耶」
的女孩子面前,在黄明玺的「外面」朋友眼中,甚至是自己的母亲心里,我都在坚
决否认所谓的「可能性」与「暧昧」。我讨厌那种「你们应该/一定有什麽」的眼光
与假设。
至於为什麽会这样反弹,老实说,我不知道。
我常常跟黄明玺讲起周吉美。要从他的描述中,才得到一点曾经那麽亲的好友
近况。可以感觉的出来黄明玺对於这个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可能性」有着莫名
的好感与敬佩,他是这样说的:「很少看到那麽多人追又那麽乖的女生了。」
「对呀,她真的很乖。」我点头附和。
「听说还有学长考上大学之后还一直都在追她的。」黄明玺攒眉苦思了一下,
然后想到了什麽之后就笑起来。「好像就是以前那个被你飙过的嘛!」
「哪个啊,你在讲什麽鬼?」
黄明玺还是笑。「也是啦,要追周吉美的,哪个没被你飙过?那麽多个你大概
记不清楚了。」
「屁啦,我哪有飙过什麽人。」
「我啊。我就被你骂过。」黄明玺一脸不以为然。
「要不是你,人家他搞不好早就追到了。」张至理此刻走过来坐,书包砰的一
下丢在桌上。他很希罕地冲到了,往常补习时他都是最准时的,最近他老大不晓得
在忙什麽,黄明玺说晚上打电话给他常常都是讲话中。
我没好气地看着一脸「就是说嘛」表情的黄明玺,和一坐下就跟黄明玺交换个
了然於心的眼色的张至理。「你们够了没?不要什麽都推到我头上好不好?」
他们只是耸耸肩。
「老师怎麽还没来?连他也冲到?」张至理开始把他的笔记参考书讲义都拿出
来,随手翻了翻。戴着眼镜的侧面看过去,是很平常的表情。不过我依然敏感地感
觉到有什麽不一样了。
「咦?你换眼镜了?」我有点惊讶地发现,原来的塑胶框眼镜已经被银边取代,
原来就是这里不一样。看起来本来很像科学怪人的张至理现在现代化了一点,也没
有那麽明显的书呆子味了。
听我这样一问,黄明玺呵呵地笑了两声。「当然啊,还不是因为……」
才开口讲没几个字,张至理就瞥了黄明玺一眼,黄明玺很识相地硬生生收住他
要讲的话,只是笑。
「怎麽了?」我的敏锐来自於对彼此的熟稔,我们实在太过习惯对方的存在,
以致有一点点的不同,就马上会被发现。「因为什麽?你们在讲什麽?」
「没有。」张至理冷冰冰的回答丢过来。
我当然不会相信,依然直直地瞪着张至理若无其事翻着讲义的侧面。
「要不要……告诉她?」黄明玺在旁边转着笔,偶尔拨拨额前的短发,露出每
次都被我们取笑「你是怕哪里有台照相机正对着你吗」的那种制式微笑,视线不着
痕迹地在大教室里面扫了一圈,确定那些偷偷或明目张胆遥望着他的仰慕者都接收
到他无言的招呼了,才又转回来看看对峙中的我与张至理。
「不要。」张至理很快拒绝,他清清喉咙。「瞪我干嘛?上课了啦。」
怀着碰了一鼻子灰的不爽与被蒙在鼓里的恼怒,我那天回家的途中都拒绝跟他
们讲话。张至理依然是一副无所谓你要闹脾气就随你的面无表情,黄明玺则是想办
法逗了我几句,见我气鼓鼓的臭着脸没反应,有点无奈地说:「你干嘛这麽不高兴?」
我还是不肯讲话。穿过高尔夫球场,走进我们社区之后,张至理扭头往他家方
向走,黄明玺则照惯例陪我走到我家门口。我因为在赌气所以连再见都没说,开了
门就头也不回地迳自进去,把黄明玺丢在后面。
那天晚上很晚了黄明玺又打电话来。我被我妈的阴沈脸色搞得心情恶劣到极点,
接起电话非常不耐烦:「干嘛啦!」
「你还在不高兴?」黄明玺诧异地问。「我只是要问你知不知道寒假辅导课的
钱要交多少,明天最后一天了不是吗?」
「一千二啦。」我非常确定我妈一定站在卧房门口监听我讲话,所以根本不愿
多说。「没事了吗?我要挂了。」
「等一下。」黄明玺拦住我。「你干嘛这样气呼呼的,到底在气什麽?」
「没事,什麽事都没有,可以吗?我要去睡觉了。」我烦躁地卷着电话线,赤
脚站在没开灯的客厅里面,压低了嗓子讲电话,感觉好像在做什麽坏事。我只要想
像我妈此刻的表情,与明天早上她质问我「明玺那麽晚打电话给你做什麽」的神态,
就觉得烦死了。
「你在气张至理的事?」黄明玺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完全不管我的不耐烦与恶
劣态度。「其实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他最近好像蛮喜欢一个他们管乐社的学妹,
有想要追人家,这样而已。他不好意思讲啊,你那麽凶的问法,谁想多讲什麽。你
就不要再气了。」
「啊?」老实说,这消息比黄明玺突然改邪归正冲回全校前三名还要让我更惊
讶。我张着嘴很久都讲不出话来。「张,张至理?」
「对呀。我也是有一次放学的时候看到他跟那个女生在讲话,还一起走进书店。
后来问他之后,他才说的。他大概还不知道要怎麽跟你讲吧。」
我一时无法分辨胸口那股不爽之气到底是为了什麽,匆忙间随便找了个理由开
骂:「这,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我又不一定要知道!不讲就不讲,拉倒!」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之下我从晚上以来的不愉快就更加深加重。砰的一下完
全不让他有多讲的机会,我就把电话挂了。
才放下话筒不到几秒钟,我转身要回房间,电话马上又响。铃声在寂静的客厅
里显得特别突兀,吓得我马上又接起来。
「干嘛啦!这麽晚了,我爸妈都在睡了耶!有什麽事明天再讲好不好!不要打
了啦!」我气急败坏地咒骂着。
「……」听得出来被摔电话也很不开心,正努力压抑着情绪的黄明玺在那头沈
默了几秒钟,才闷闷地开口:「你到底是在不高兴什麽,要气也该是气张至理啊,
这样飙我干嘛。」
「随便啦,明天到学校再说。」我又挂了电话。
好吧,老实说我也知道这很老土,不过一半是被瞒在鼓里的不爽,一半是莫名
其妙的被背叛感,我对於张至理的花边新闻,从那天之后,就开始表现出非常冷漠
的态度。几次黄明玺想要多讲几句,都被我的脸色给冷了回去。张至理本人更不用
说了,他是不可能讲什麽的。所以我们三个虽然常常在一起,却越来越是各怀鬼胎,
大家都埋头忙自己的,只不过他们忙的事情显然都比我的香艳有趣许多。
那就读书吧。我也只会这个了。
一直不知道心里隐约的那股慌乱是为了什麽。是因为感觉到自己在两个最接近
的朋友心目中的地位即将被取代,还是在可预见的未来我们注定有一天要面临的别
离,我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下意识拒绝去思考这样的问题,可是感受明明是在的,
无法忽略,只好用闹脾气来掩饰过去。
我其实很在乎。在乎到他们都无法想像的程度,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表现出来。
奇怪,人家的少女时代都灿烂得像朵花,我的怎麽黯淡成这样。心情常常不好,
功课重得压死人,联考的影响力伸进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喜欢打球不能打,喜欢
涂鸦不能画,喜欢跟好友写信聊天也都不行,我到底还有什麽是可以做的?
以后我一定会有很快乐的大学生涯吧,否则,天底下的公理在哪里?
幸好那个时候对「性格即命运」这句话还没有任何深刻的认识。要不然提早知
道我一路都要这样跌跌撞撞的,还有什麽希望可言。
不过说真的,千里马就是千里马,张至理就算是心有旁骛,大小考试考出来的
成绩还是硬让我们这些旁人都眼红到极点。我有时候跟黄明玺讨论的结果就是,这
位张先生实在太会考试了,要不然大家一天都平平二十四小时,凭什麽他又追女生
又偶尔跟我们闲晃回家也没人管爱睡觉就睡觉爱看电视就看电视的,模拟考总分还
是硬比我多上二三十分。
「我真的觉得他就是很会考试,都没有失常过,也不会粗心。」考完第三次模
拟考的下午,穿越操场要过去侧门的时候,我有点沮丧的跟在半路捡到的黄明玺这
样说。「要不然每个人念书时间都差不多,他也不见得多念了多少啊,为什麽……」
「你怎麽了?突然讲这干嘛?」黄明玺很奇怪地反问,他看我一眼。
「我这次化学考得不好。刚出来遇到张至理,他居然跟我说『这次化学出得太
没监别力了』,意思就是他觉得太简单了,测不出实力。」我哭丧着脸说。
讲着讲着,本来是跟我并肩走着的黄明玺突然停下脚步,轻轻用手肘推我一下。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背着书包在人群中下楼,正
要往校门的方向走过去。
「周吉美!」我连想都没有多想,就丢下黄明玺冲了过去。「喂,好久不见了!」
听到我的叫声,周吉美先是一愣,然后她秀气细致的脸蛋上扬起浅浅的笑意。
已经好久没见过她、没跟她连络了,这次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心中不禁深深感谢
黄明玺的美女雷达……我高兴得拉着她的手摇了摇:「你要回家了吗?我们一起走
吧!」
周吉美只是依然矜持地浅浅笑着,她清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你最近
好不好?有没有乖乖念书?」
我还是笑得像个傻瓜似的不断点头,一面继续拉她。「有啦,有啦。走,我陪
你去坐车。」
她的目光随即警醒地往我身后绕了绕,又回到我脸上,语气很委婉但坚定地说:
「没关系,我自己走就好了,你们……要去补习吗,赶快去吧。」
我被「你们」两个字给打醒了几分,开始有点感受到相对於我的热情,她的清
冷是显而易见。回头搜寻了一下,果然,黄明玺还站在那里,远远地望过来我们这
边。他已经称得上高大的身材立在榕树旁,很安静地形成等待的气氛。
「啊……这样吗……」不晓得为什麽,我也不自在起来,呐呐的不晓得该说什
麽,手劲就松了。周吉美略凉的细致的小手不着痕迹地轻轻一闪,就脱了出去。
我想说的是我们好久不见了不用理他,管他什麽补习不补习黄明玺不黄明玺我
就是要陪你走啊,我写了好几封信都想要交给你耶你知不知道,你有没有写信给我
呢我也很想问,你最近好不好听说那个方学文还在烦你,你妈妈有没有继续给你麻
烦哎唷你就不知道我妈最近越来越可怕……
然而我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清秀的脸蛋上始终没有褪去的一丝犹豫,
突然强烈地,排山倒海般地怀念起那个美术社的窗口。我们可以把旁人通通都抛开,
只是互相陪伴,把心里所有不管是不是幼稚可笑的想法讲出来的地方。
对,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那麽清楚而现实地,把黄明玺划分成「旁人」。
「赶快去吧,他还在等你。」周吉美还是好像姊姊一样的轻轻叮咛我。她偏头
打量了我一下,然后笑着说:「你的头发长长了。加油,要好好用功喔。我先走了。」
临走她还很有礼貌地对着远远的黄明玺点了个头,然后我只能目送她窍秀但带
着一股坚决之气的背影离开。
踩着夕阳我们从惯常走的侧门出了学校。经历两天的模拟考那种把脑子用强力
漂白水冲洗过一次的空虚感,加上刚刚看到周吉美的狂喜,以及之后的落差,让我
一面走一面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想哭一场。不,应该这样说吧,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胸
口非常郁闷,因为不知道如何排解,所以觉得很想哭。
低着头一个劲儿的走,连过了我们平常都会停下来交关的水煎包摊子我都没注
意,只是认真盯着地上水泥铺面上画出来的格线,一步一步地,茫然而带着稳定节
奏地走下去。
「喂,你要不要……」黄明玺已经停下来买好他要吃的东西,掏钱付了帐之后
一回头才发现我已经走得很远了。喊了我几声没反应,他追上来。
「你干嘛啊?」他还没察觉有什麽不对,自顾自的边走边吃,一面讲着:「周
吉美还是很漂亮。她们导师最近好像比较没那麽紧迫盯人了,你有听她讲什麽吗?」
我还是不讲话,低着头继续走。那种不经意的询问让人好难受,那种有距离的
亲切也让人好难受,眼眶一热,我的眼泪在还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已经莫名其
妙地像有自己意志似地滚了出来。我连忙伸手抹去。
这样细微的动作,黄明玺还是发现了。他当下住了口,只是继续吃着他的水煎
包,塑胶袋发出悉悉窣窣的噪音。身旁马路上的摩托车轿车轰隆隆地经过,下课时
的学生人潮在十字路口聚集又流散,我只觉得一阵阵的寂寞在心里翻涌。
是不是不见了,我在周吉美,甚至是所有美术社的那群死党心中,我曾经有过
的特殊位置,是不是不见了?
天地之间如此辽阔,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是这麽多啊,然而,在谁的心
中,我是独一无二不能取代的?
不需要答案。光是意识到问题本身,就够让人在大街上边走边毫无办法地掉眼
泪了。我不是爱哭的女生,今天不晓得是怎麽回事,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一
定是太累了,刚刚考完整整两天的大考,一定是这样吧。
黄明玺什麽也没说,只是继续边走边吃。在十字路口前停下来等红灯时,他伸
手拍了拍我的背。
就只是那样而已,很小的一个动作,让我平静了下来。
「你们怎麽才走到这里?」另一个熟悉的,有点冷的声音加进来。张至理本来
说要去社团晃一下的,结果我猜大概是没看到想看的人吧,在路口碰到我们。「我
以为你们已经到补习班还帮我占好位置了。」
「刚刚耽搁了一下。」黄明玺解释。
张至理伸手过去把最后一个水煎包挖出来吃掉。他看我一眼,对於我红着的眼
眶与脸上犹有的泪痕,只是研判性地打量一下,又看看在旁边一脸「不关我的事」
表情还耸了耸肩的黄明玺。
「你身上没有面纸吗?」张至理最后只是这样问黄明玺。
「挪,这给你抆。」黄明玺被这样一问,就把大概是在水煎包摊子拿的粗粗餐
巾纸递给我,皱巴巴的上面还有油渍,我一看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鬼啦,谁要用这个抆,恶心死了。」我从口袋掏出自己的面纸来随便抹了把
脸。「水煎包……啊!吃光了!谁吃光的!」
「本来就没你的份啦,刚有叫你,你自己不买的。」
整个青春期,真的要讲的话,我会说像长了一颗智齿。长的过程中时好时坏,
有时痛得让人睡不稳吃不下,有时又安安静静好像压根儿没这回事,有时只是闷闷
的胀胀的找不到痛点在哪里。有时牙床位置太小长得好累,有时还得发几次烧共襄
盛举,一个不小心还会长歪,而辛辛苦苦的长完之后,却是在人类进化史上被认为
无意义的几颗牙。除了蛀掉之外,就难逃被拔除的命运。
不管怎样,都会痛。而且是很痛。
长完这麽无用,过程中间经历的艰辛,不知道是为了什麽。
寒假中因为照惯例在下学期要办社团成果展,所以我们几个美术社的老鸟都收
到通知要找一天回去看看。反正我简直已经算是住在教室里面了,那天下午还是张
至理提醒我,我才想起来要过去的。
略显冷清的走廊上面我的脚步激起了回音,静好的冬日阳光无声地铺满地面、
墙上,我爬上楼梯,走过窗门都关得紧紧上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灰的教具室、器材
室,然后就是我曾经几乎天天来报到的美术社教室。
没想到教室里面还蛮热闹的,显然大家寒假都很无聊。到处都是三三两两聚在
一起聊天谈笑的社员们,我在门口犹豫着,寻觅了片刻,终於给我看到几张认识的
熟面孔。
「小兰!」我心头一松,很开心地走过去拍了一下那个寒假中又去改变发型,
现在连发夹都根本形同虚设的小兰。小兰本来是兴高采烈地在跟几个学妹不晓得讲
述着什麽的,被我一拍,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转头看见是我,圆眼睛圆脸蛋上面的
笑意突然褪去了几分。
「只有你在吗?林信芳她们呢?会不会来?」虽然被她狮子座明显的好憎给弄
得有些尴尬,不过更多的是不解。小兰看到我怎麽会是这样的反应?
「喔……她们在那边。」小兰只是往教室另一个方向指了指,马上又回头继续
跟学妹们嘻嘻哈哈起来。
我虽然非常疑惑,不过被冷在那里,当场有股尴尬从脚底冒了上来。我们已经
很久没见了呀,看到彼此虽不一定会欣喜若狂,至少照以前的交情,也不会只是这
样的冷淡呀?摸摸鼻子,我很没趣地往她指点的方向移动。才转身走了一步,身后
就传来不晓得是不是我听错还是根本是幻觉的一句话:「哼,你要看的人没来啦。」
决定暂时先不去管她,因为稍远处林信芳与袁绍音正在向我招手。我越过几个
正在一面看波隆那画册一面谈笑的学妹,到了她们跟前。
「喂!好久不见耶!」绍音伸手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哇,你最近有没有打球
啊?怎麽好像变胖了?」
「每天吃四顿,不胖才怪。」我想到我妈坚持要营养够体力足才能好好念书冲
刺的论调,忍不住想打个寒战。
「你到底是在念书还是在养猪啊?」绍音嘻嘻笑起来。「我们等一下去打球好
不好,篮球队的今天也有回校喔!」
「我还要回去上辅导课呢。」我有点丧气。「喔对了,小兰是怎麽回事,我刚
刚跟她讲话,她怪怪的耶。」
「喔……」绍音看看我,又看看在旁边都没吭声的林信芳,有点雀斑的脸上也
露出犹豫的神情。「这个嘛……」
我马上意识到有问题,困惑地追问:「到底是怎麽了?有发生什麽事吗?」
「嗯……哎唷林信芳你讲啦……」绍音也有点慌张,她又无意识地要开始咬指
甲了,另一只手推了推林信芳,信芳只好清清喉咙。
「其实说起来……」林信芳支吾了一下,然后干脆拉了我一把,我们走到窗边。
她这才压低声音说:「小兰在生你的气啦,不过她不承认,我们也不知道要怎麽办。」
「我?我有怎麽样吗?」我真是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就是……哎唷,也不是什麽大事啊……」林信芳的手很烦恼似地扭过来又扭
过去,细细的声音尽量放轻了,我要很努力才听得清楚:「之前,之前听说你帮黄
明玺在追周吉美啊,她很难过。我不是跟你说过,小兰喜欢黄明玺很久了吗……那
我们跟你以前也蛮好的,你却……那小兰就觉得你很现实嘛……」
我的脸色马上就是一僵。「我很现实?」
「你不要生气啦!」林信芳看我表情一变,也开始慌了。「我们有跟她讲过,
说你不是这种人啦,不过你也知道,小兰有时候很拗的,反正她就是那样嘛,火一
下就过去了,我们会慢慢帮你跟她讲……」
从小到大哪里受过如此严厉的批评,我第一个反应是有把无名火正在被点燃,
「现实」二字让我好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一转头就想去找小兰理论。
「干什麽嘛,哎唷!」袁绍音也来拉,她可是打篮球的,虽然看起来娇滴滴的
不过依然一拉就把我拉住:「早就说不要跟她讲,现在你看!」
「刚刚是你叫我跟她讲的耶!」林信芳也开始埋怨袁绍音。「每次都这样,有
什麽都叫我讲!」
我被她们拉着也动弹不得,尴尬地卡在当场。那种想要理论想要辩驳的着急焦
灼又让人像在被火焚烧一般烫烫地根本无法忍耐。
「咦,你们都来啦?欢迎欢迎。」指导老师此刻过来跟我们几只老鸟打招呼,
老师很飘逸地披着一条长丝巾,头发剪短了,看起来那股艺术家的气质果然还是清
清楚楚。不过她带着有点研判性的微笑看着我:「陈若瑜,真的好久不见了,都在
用功读书?老师经过川堂的时候都有注意一下,你模拟考都在全校前十名,真不错,
要继续加油喔。林信芳,你们也多跟陈若瑜请教请教,看她是怎麽念书的呀。」
「老师,我们已经没救了啦。」小兰此刻又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圆脸上笑
嘻嘻的鼻子都皱起来,好可爱的样子。
我愣愣地看着她,刚刚一肚子的气都在一刹那莫名其妙消掉了。
我确实一直都知道小兰喜欢黄明玺,也确实从来没有跟黄明玺提到过。小兰的
「喜欢」对我来说,只是那些一般仰慕者级的喜欢。而在我心目中,周吉美的地位
确实是高出她们许多。朋友就是朋友,小兰她们对我也一直都很好呀,她们都是这
麽可爱的女孩子、好朋友,而我自己私心里这样的分级法确实很现实,也很伤人吧,
只是我从来没有意识到。
聊了几句之后,附近的人越聚越多,大家七嘴八舌地讲着一堆跟美术社有关无
关的事,而在我身旁的老师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我的肩,示意我过去。
我跟老师走到教室前门口,老师偏头微笑一下,已经露出鱼尾纹的眼睛很慈祥
地看着我:「老师想跟你说几句话。」
我点点头,不解地望着老师。
「前一阵子,你们导师有来找我,说你家里不太赞成你在课外活动上面花太多
时间。不过老师觉得适当的放松是必要的,所以跟你们导师说了你没问题啦。你高
三之后就很少来社团了,都在认真用功吧,这样很好,但是别忘了,该休息的时候
也要休息,这样才会更有效率喔。」
「谢谢老师。」最近听这种各式各样的打气已经听得很习惯,所以我也只是很
习惯地道谢。
「有空也鼓励鼓励周吉美,我更少看到她了。」老师继续很慈蔼地说下去:
「之前听说你介绍朋友给她认识?这老师也蛮赞成的,周吉美太安静了。不过陈若
瑜,老师还是要提醒你喔,学校方面不会太乐意看到男女学生交往的,毕竟这个时
候功课才是最重要的呀。等上了大学之后,再……」
我后来就直接从美术社前门离开了那间教室。不太记得我们美术社指导老师,
那个总是放任我们嬉闹吃喝,用最了解的心情与微笑让我们在社团里偷取一点点自
由的空气喘息一下的老师,到底还讲了什麽。
第一次隐约体悟到类似心死了的感觉。只要一不小心忆起,不管是多小的细节,
马上就反射性地拒绝继续。
不晓得周吉美是不是也跟我有类似的抗拒,下意识故意忽略掉某一段时间,某
一些人,某一些事情。不见得是有恨意,但是想起来反正让自己难受,不如就不看
不想了。所以她对於我,对於美术社,都是静静淡淡地转变了态度。
我甚至不敢去想,周吉美有没有误解我什麽。这是我最不敢揣想的。因为我害
怕这问题的答案。
我只知道,属於美术社的快乐时光,差不多就在那个寒假午后结束的。
当然我并没有到达「他强由他强,明月照大江」这种程度,能把别人的误解,
尤其是好朋友的误解以明月清风之势给忽略过去。事实上,我的牛角尖钻得还挺好,
那天从美术社悍然离开连再见都没说,只不过是一时之间羞恼、气愤同时发作,完
全无法正常思考而已。
毕竟我的自尊是那麽卑微地伟大着,一旦受了伤,陌生的恼怒与恐慌都让我不
知所措到极点,只能掉头就走。
那就叫青涩吧,像颗没熟的梅子,泛着青绿的色泽,酸涩得让自己也让身旁的
人受不了,想起来就牙根发酸。
而那之后我每天夜里总是辗转。这对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得了嗜睡症,高三
狗一般的生涯来说,绝对不是件好事。开始感觉心头压着一块除了功课成绩以外的
什麽,走路连头都抬不起来,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想着到底为什麽事情会变成这
样,而不是那样。我有没有什麽办法改变它,改变信芳、小兰她们,甚至是周吉美
心中对我的误解。
喂,你们听我说呀。不是那样的,我真的没有,我什麽时候介绍过黄明玺给谁
认识?我多麽小心珍贵地藏着那些信,到底是怎麽流出去的,我也不知道呀。
其实道个歉就好了,我应该是诚诚恳恳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小兰,我确实跟周吉美比较亲,可是这不代表我不喜欢跟你们在一起
玩啊。我们也曾经渡过很开心的时光不是吗?
对不起,吉美,我让信流出去了,造成你的困扰,可是请相信我,这绝对不是
我所愿,我的心里也非常难过。难过到你无法想像的程度。
但在那个时候,可惜的是,我还没有领悟到真心诚意的道歉有多麽重要,不管
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所以我依然只是一心一意地钻在牛角尖里面,尝试想出个方
法来解决这样的问题,像是在考卷上用尽各种方法绞尽所有脑汁要计算出答案还要
验算加检查,而不到考卷交出去,是不会放弃的。我就是这种个性。
凌晨天还没亮,摸黑起来背明天要默写的国文,纵囚论背着背着一面又开始涂
鸦。涂了几页,发现自己又在画框框了。大的小的,直的横的。不如来写信吧。
抽过一张计算纸开始写了几个字,又画掉。又写几个字,又画掉。我已经像这
样好多次了,趁着爸妈都在睡觉的时候,自己偷偷起床扭开台灯在凌晨无人声的阒
静里左右思量,越想就越不甘心。我想扭转这个局面,我想回到以前那快乐相处的
日子。我想继续拥有两边大大不同但都可以相处开心的朋友。我想……
「小瑜,你没有睡觉?」不晓得什麽时候已经走到我房间门口的我妈突然出声,
把我狠狠吓了一大跳。我第一个反射动作就是把我刚在涂鸦的那几张纸尽量不动声
色地用国文课本盖起来。然后心脏一面是被吓的一面是心虚的缘故,怦怦怦地跳得
很急,简直要从喉头跳出来。
就像作弊的学生老觉得自己做得很隐讳,在讲台前面的老师一定注意不到,其
实要到站上讲台那个位置才会知道什麽都尽收眼底一样,我自以为很小的动作,当
然完全逃不过我妈的法眼。
「拿出来。」她走进我房间,就站在我书桌旁边,虽然穿着睡衣还睡眼惺忪,
依然非常严厉地坚持:「课本下面你盖着什麽?你这麽早起床在做什麽?」
「我在背默写……」
话还没讲完,我妈已经动手来扯,她推开我用力压在课本上的右手,簌地一下
就把底下的那几张涂鸦和信的草稿都扯出来。
「你又在画这些、写这些?」我妈握着那几张纸的手都发抖,嗓音也不自觉地
慢慢提高了:「还这样藏东藏西的,到底你要我讲多少次,要我气多少次?才几岁
而已就这样偷偷摸摸的,一找到机会就搞这些没用的东西!」
「要不是你们像防贼一样的防我、监视我,我哪里会……」毫无办法地,我也
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地嚷了起来。
我说真的,我受够了。别人跷课打混吃喝玩乐的时候,我在干什麽?别人交男
女朋友郊游野餐约会看电影的时候,我又在干什麽?我喜欢做的事情你们没有一样
赞成过,我努力的成果你们没有一次满意过,又不是我拜托你把我生下来、把我生
成这样的,到底要把我捏成什麽形状你们才会开心欣慰!为什麽我永远都没办法让
你们夸耀骄傲?
委屈和不满在那一刻即将爆发,冲口而出的话是那麽忤逆刺耳。冒上鼻梁的酸
与眼眶的热,在下一瞬间我妈忍无可忍摔过来的耳光中崩溃了。
啪!
随着清脆的声响,我的左颊着了一记,辣辣的。
从小到大我何曾被这样对待过,今天我们母女大概都到了一个无法继续忍受、
无法回头的临界点吧。到底是谁把谁逼到这个地步,我没有办法深究。
我抚着还火烫烫的脸颊,低着头,眼泪开始扑簌簌地无声掉个不停。在那一刻,
我发誓只有那一刻,我好希望自己马上死掉。
我爸也被吵醒了。他打着呵欠走进来我房间,问了几句「这麽早起来干什麽」
都没人回答他。好不容易搞清楚发生什麽事之后,我爸就先把我身旁也在掉眼泪的
我妈拉出去到客厅坐。我不晓得他们在客厅讲了什麽,只知道我的国文课本内页已
经被眼泪弄湿了,用衣角抆之后皱皱的连字都有点模糊起来。
最后我爸只是进来对我说:「去洗个脸准备上学吧,用功一点好不好,你看,
你让爸爸妈妈多伤心。不要再这样了。」
那一巴掌把我们母女的关系打到冰点。虽然我从不是依依膝下撒娇承欢型的女
儿,进入青春期以来有心事宁愿告诉朋友也绝对不肯跟父母透露半个字的,不过在
那之后情况变得更糟糕了。我妈赌气我也赌气,母女俩在这一点上面还真是像,幸
好我有借口可开脱「还不是因为遗传!」
「你跟你妈在吵架?」黄明玺在川堂遇到我时顺口问。「我妈说的。她说你妈
现在讲到你都……」
我只是臭着脸瞪他一眼,转回去继续看寒假末开学初那次模拟考的榜单,根本
不想答腔。
「为什麽妈妈们聚在一起讲话的时候都这麽悲情?每次她们一起去买东西还是
干嘛的时候,大概都在讲我们,心情大概也都很烂。」话虽这样说,黄明玺耸耸肩,
无所谓的样子,也跟我一起浏览着榜单。模拟考不比月考,月考都只公布全校前二
十名,而模拟考是整个高三的成绩名次都会贴出来。我跟张至理中间这次隔了七个
人,而黄明玺……一路找到快一百名的地方,才看到他的名字。他老大则是不动声
色,不痛不痒的样子。
「你这种成绩是不是要放弃了?」我转移话题,指着他名字上面的数字91问他。
「呵呵!」他只是笑笑,闪避着问题:「你这次退步了喔,上次不是第六名吗,
小心回家被你妈……」
我懊恼地又瞪他一眼。他根本不知道寒假期间发生过什麽事,还在这里说笑。
简直是在伤口上面洒盐。
「以后我一定不要生孩子。」这位老兄的结论不晓得从哪里来的,天外飞来的
吗,他皱起两道浓浓的眉,一脸敬谢不敏的样子。
「神经病,你能生孩子才怪。」
「你是说我不能生吗?」黄明玺斜斜瞄我一眼。「你知不知道这对男生是很严
重的指控?」
「男生如果能生孩子的话,母猪都能上树了。」我白他一眼。「而且这也是看
运气的,我妈要是生到张至理那种小孩,大概每天都会烧香拜拜流着眼泪感谢佛祖
吧。」
「你妈不用生到张至理,就已经每天烧香拜拜流着眼泪了,只不过依我看,应
该不是感谢佛祖……」
「依我看,近来你很有一点欠揍的气氛。」不等他讲完,我动手擂了他一拳。
他不像以前会闪躲,也不像小时候甚至到国中时的反应,被我出手从不留情的
重击给搥得哇哇叫起来。他只是笑着,漫不经心地继续浏览榜单,又看看表:「张
至理不是说五点四十?他在拖什麽,到现在还没来。越来越爱冲到了。」
我却是心中一凛。我的手劲绝对没有退步,也绝对不像普通女生是撒娇似的搥
着抓痒按摩用的。然而此刻那一拳打过去简直是泥牛入海,他以深厚的内力化解我
凌厉的……好我扯远了。反正,我没有像在那一刻感觉那麽强烈过。黄明玺绝对不
是那个在我面前掉眼泪一脸倔强的小男孩了。他的心态与内在我不敢说,不过身材
与体格已经成为一个高大强壮的男子。搥了这一拳之后只是我的手有点发痛,然后
让我惊觉他的肩居然已经如此宽阔而坚实,跟我们女生是那麽的不一样。
一天一天的过去,我们也一天一天的,不停息的在改变。
一天一天,每一天在滔滔的时间洪流里面都是渺小的一颗沙,过去了就被冲刷
到不晓得什麽地方去堆积了。当很久以后回头寻觅时,会发现沙堆中偶尔出现的闪
烁,提醒着我们,在以前的某一天的某个时候,曾经有过怎样的事件、人物、对话,
曾经怎样触动过自己的心弦。
要伸手去拣选出那些闪烁的沙粒,是没有意义的一件事。因为那些都已经混在
成千上万其他不会闪亮的颗粒中,要拣也拣不出来了。何况就算费尽心力耗尽眼力
把它挑出来,放在手掌心细看时,会发现,其实也就是颗普通的沙,只不过是光线
反射到了对的角度,让它闪亮起来而已。
当黑板角落的数字一天天减少,而我们也习惯了那样的韵律,或许该说麻木了
之后,我常常在放学回家的途中看着天边绚烂的如火烧的夕阳,感觉着自己的平静。
高三这一年的心情转折可以独立成书,不过一切的混乱起伏都有安定下来的一天。
从刚升上高三光想到联考就有一阵阵焦虑涌起,到抗拒压力想要撕掉所有课本,天
天矛盾地一下觉得自己会什麽都考不上,一下又心怀大志决定要当李远哲的学妹等
等,然后是一次次地在考试中发现自己的弱点漏洞,在下一次考试到来前清楚明白
漏洞永远补不起来……最后,就是像现在这样,我只觉得一天都不想多等了,七月
一号快点来吧。我不知道自己准备好了没有,我只知道我再做什麽挣扎都没有用,
要来就是会来,不会早也不会晚,那就来吧。
所以就是我刚讲过的,很平静,很认命地等待结局的到来。我不想再挨一个耳
光,我不想再肿着眼睛去上学,我只是很安静地蛰伏着,把思想尽量简化到只关心
面前一本本课本参考书笔记讲义上面。反正再熬一下,再熬一下就过去了。
锐减的数字没有带来应有的临场逼真感,当想到联考不再有心慌意乱的焦灼感
时,我知道那一次次大小模拟考已经奏效,我们成功地在煎熬之中战胜,或许说习
惯了联考本身带来的压力与恐惧。至於表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张至理那个从认识他以来就没变过的冷冰冰死样子大概是这样来的,面对考试
他从来都是轻描淡写的态度。我有时会觉得他的抗压力和老成远远超过他的年龄,
直到停课之后的一个下午。
再过两天就是毕业典礼,都要上台领奖的他跟我从礼堂预演完出来,要越过操
场回到我们教室。已经热得让人在太阳底下走三十秒就冒出一头汗的六月天,下午
的阳光刺眼,操场因为毕业典礼的关系重新画了跑道线,白得简直会烧坏眼角膜。
我很故意的走上去踩了一脚。大热天里上体育课的小高一高二们有机会就躲在树荫
下,只有几个已经黑得像炭完全不在乎的男生呼喝着在篮球架下跑来跑去。
我们穿过球场,两个人都没讲话,慢条斯理的走着。然后在打篮球的那群人中
间有人看了看我们,突然丢下球走过来。
我有点惊讶,因为到走近了我才看清楚制服上绣的班别年级,这两三个高头大
马身材壮硕的男生都是高三的,还都是俗称坏班的。其中一个敞着制服领子,有点
流气的首先开口:「同学,等一下,借一步讲话。」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反问。奇怪我最近没结什麽仇家啊,也很久没帮
什麽人出头了,简单来说我不当大姊很久了,怎麽江湖恩怨又牵扯到我头上……
「不是你啦男人婆,是他。」那个制服白得简直像旁边跑道线的男生一手叉腰
一手搭住张至理的肩,粗着嗓子说:「好学生,我记得已经警告过你很多次了,李
昭仪是我的马子,叫你离她远一点。怎麽听不懂?」
张至理根本连头都没抬,左手一拂就把那只很恶意的手卸开,若无其事的继续
往前走。
「靠邀,你屌个屁啊,会念书了不起喔?」流里流气的高大男生也动了肝火,
对於张至理的视而不见非常不爽:「你给我站住!跟你讲话没听到吗?」
「讲话?你在讲话?我以为是狗在吠。」张至理还是没抬头,只是冷冷这样说。
「干……」
那个男的拳头一握就要冲上来揍人,旁边两个同伴聊表心意的拉了一把,酸溜
溜的煽风点火:「哎唷,不要打啦,打死了怎麽办,今年台大医科要靠他了溜……」
张至理毫不犹豫地接下去。「对,所以,以后你们被人家砍伤送医院的时候,
最好就祈祷不要遇到我,不然……」
我在旁边都快吓破胆了,倒不是因为那几个摆明了来找碴的放牛学生,而是张
至理冷冰冰老皮老肉的话。他是真的不要命了吗,看不出这几个男的随便一个就可
以把我们俩打成罐头?还这样出言挑衅,再没几天要联考了,打死了还好,要是打
成残废不能握笔画答案卡,我看老师们会先去跳楼殉职。
「你少讲两句好不好?我们快点走啦。」我简直是声泪俱下的求他,一面拉着
他快走,因为吓得很厉害,膝盖发着抖,脚步都有点浮浮的。
「对啦,快点走啦,你跟这个男人婆就很好,不要再去缠李昭仪了。」那男的
还在后面叫嚣:「钱太多要买礼物送人喔,不如拿来给我花啦,呸,不回家照照镜
子喔,长得跟野猴子一样,你花再多钱送礼物有屁用?我看拿去整型比较有效啦。」
张至理听了站住,我怎麽拉都拉不动。他回头,冷冷瞪着出言伤人的那个流氓。
「你再说一次?」
「再说一百次也一样,我说你长得跟野猴子……」
张至理手一甩就要走过去,我用尽吃奶力气抓住他。他瘦瘦的手臂上肌肉绷得
紧紧的,怒火正炽。放他走过去一定会很惨,众目睽睽之下在操场中间打架,而且
注定会被打成布丁或肉酱的,毒辣辣的大太阳下,我只觉得冰凉的恐惧感不断在身
周循环,手臂上都起鸡皮疙瘩。
「不要这样,拜托你一下好不好,你疯了吗?」眼看我就快拉不住张至理,对
方几个大汉也握着拳头作势要走过来了。
「喂!那边的,你们在干什麽?」幸好,谢天谢地,我没有像此刻这麽感激涕
零过,训导处的老师大概是巡堂到半途,要经过操场到另一边高一的教室那边去的
样子,用哨子吹了两声,远远喊过来:「哪一班的?赶快回到班上去!」
「三年十四班沈毅仁……」没想到张至理头一扬,拉开喉咙对着老师喊,喊的
就是那几个威胁我们的男生制服上绣的名字与班别。
我大吃一惊之余,那几个男生也愣住了,随即咒骂着脏话迅速离去,带头的那
个跑过身边时还故意用力撞了张至理一下,把他撞退了好几步,眼镜也撞掉了跌在
地上。「你给我小心一点!」
他们后脚才走,我膝头一软就蹲了下来,感觉心脏怦怦怦跳得很用力,简直要
窒息。张至理弯腰把眼镜捡起来,发现已经摔破了。
「你到底在干嘛?你不要命了吗?」我的嗓音吓得抖抖的,却忍不住要斥责他。
高三放牛班那些男生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可怕,成群结队起来连我这种男人婆都要畏
惧三分,何况在身旁的是老实说可能可以获颁东亚病夫匾额的张至理,而不是至少
身材气势都有点架式足够令人忌惮的黄明玺。
「我就不信他们敢打我。」张至理撇撇嘴,仍是一脸很冷淡的桀傲。
「要不是老师走过,我相信你现在已经被揍了。」我戳破他的美梦:「拜托你
有自觉一点好不好,我们两个加起来大概都抵不过那个流氓的一拳!你到底是跟人
家女朋友怎样了?」
「屁啦,什麽女朋友,李昭仪说那个大流氓一天到晚缠着她,有谁对她比较好,
就要去警告人家。她又气又怕,烦都烦死了。」
「李昭仪,就是那个管乐社的学妹?」
张至理很不甘愿地点点头。
「你,哎,为什麽会卷进这种事里面嘛!」我到现在才开始感觉到太阳的威力,
热辣辣的,额际冒着汗,制服都贴在背上。「再没几天就要联考……」
「你要不要起来?走不走?联考联考联考,你为什麽变得跟老师一样罗唆,我
难道不知道要联考?」没想到张至理对我发起脾气来,口气很烂:「你先担心你自
己吧!我还需要你提醒我吗?」
说的虽然是真的,我站起来之后还是气得忍不住踢他一脚,害他刚拿好在手里
的眼镜又掉到地上:「你讲这是什麽话?」
「哼!」
后来渐渐发现,其实我们之中最别扭的不是黄明玺。以前他可能是第一名,有
段时间我也荣登榜首,不过到此刻,一直都没受过委屈也没尝过失败滋味的张至理
已经远远的领先群雄了,跟他的成绩一样。
因为戴着摔裂的眼镜走路有点歪斜的张至理,回教室之后就收拾好书包准备离
开了。他说要去配新眼镜。
「你这样能走吗?」我有点担心地看着他眼镜上面的裂痕。他有深度近视,已
经逼近不用当兵的大关,没有眼镜的他简直跟瞎子一样。「过马路小心不要被车撞。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啦。」他低头拎起书包。
教室里面留下来读书的同学讶异地打量着我们。「陈若瑜,你打张至理喔?」
「才怪!」我哭笑不得。继续追问头低低的好像很想赶快离开的张至理:「那
晚一点你会去补习吗?」
「会啦。叫黄明玺帮我占位置。」
张至理走后我坐下来继续读我的化学。这个从分子式上面来看同分异构物是没
用的,要把结构式画出来……
蝉声在窗外整齐地起落,教室里面静静的,偶尔有低声的交谈。来陪我们留校
读书的导师大概去办公室吹够了冷气,此时又回来教室监督我们。他在课桌椅排成
的走道间走来走去,我埋头读着我的书,没有太留意老师。
「你找谁?啊?谁?陈若瑜?有什麽事吗?」直到我听到自己的名字时,我才
很讶异地回头。发现老师正杵在后门口,口气不是很友善地在说。
外面走廊上有个女生,我还来不及看清楚时,我们导师就扭头叫我:「陈若瑜,
你过来一下。」
我放下书依言走过去,手上都还拿着笔。走廊上那个女生有张很陌生的脸蛋,
短发微卷,翘翘鼻尖圆圆眼睛,睫毛长长的,略显丰润的小嘴也翘翘的,看起来是
很俏丽很甜的一张脸。我好像有第六感一样,再看一眼她制服上绣的名字。
果然,我猜得没错。这就是李昭仪。
「学姊。」她先开口,声音果不其然是甜甜的很好听。「我的直属学姊是美术
社的林信芳喔。」
我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个学妹为什麽会跟林信芳扯上关系?正当我还
在混乱时,李昭仪又继续朗声说:「学姊,我听学姊说,你们美术社的画册以前是
你整理的对不对?我们管乐社要画暑期团练的海报,是不是可以……」
「喔,我们高三以后就没有管了呀,很早就交接了嘛。这种事,你要去找高二
四班的……」
听到这里,我们导师才确定没有什麽问题。他嘀咕着信步走开,又去监视其他
同学:「都什麽时候了还在讲这些社团的事情!讲完快点回去读书听到没有?」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李昭仪此时才露出一点点笑意,很可爱地吐吐舌头。「学
姊,其实我刚刚……我们班有同学在走廊上,看到操场那边……那个……沈毅仁跟
张至理学长……然后跑来跟我讲……」
她讲着讲着脸就慢慢红了,好像很紧张或是很害羞的样子,跟刚才在老师面前
侃侃而谈的模样差很多。
「张至理学长……没有怎麽样吧?」她到最后虽然艰难得要死的样子,还是问。
「没有,眼镜摔坏而已,他去配新的了。」我很警觉地回头偷看一下导师,好,
没有在注意这边。我压低声音对面前甜甜的学妹说:「你要我跟他说什麽吗?」
奇怪我这辈子就是逃不了传话传讯息的命运吗,哪一天风水才能轮流转让他们
两个为我提供一下这样的服务?黄明玺就算了,我都习惯了,今天居然连张至理也
有这等好事,世界真是不公平到极点。
「喔,还好啦,我只是……我有点担心而已……」李昭仪此刻脸已经红得好像
苹果一样,她越讲越小声:「学,学姊,可不可以麻烦你一件事……」
「可以啊,你说。」我又再次回头很神经质地检查有没有人在注意或偷听。
「嗯,麻烦你喔,麻烦你跟张至里学长说,我祝他,考试顺利,然后考上他的
第一志愿喔。」李昭仪讲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双手握得紧紧的:「然后,还有……
嗯,请他,可不可以请他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
「啊?你说什麽?」我因为惊讶,问的声音陡然提高,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
我赶快掩住嘴巴。
「就……就是这样啦……」李昭仪让我一问,紧张得声音都开始发抖,简直像
蚊子叫,不过她还是强撑着继续讲完:「我,我有别的,别的喜欢的人了……那个,
张至理学长……他对我很好,可是……可是我……喔,他送我很多,很多东西,我,
我爸妈都会一直问,我,也很不好意思……」
上课钟已经又响了,趁着下课时间跑过来的李昭仪又被突然响起的钟声吓了一
跳,简直是惊弓之鸟。她很可爱的拍拍胸口,一面红着脸对我说:「学姊,就……
就这样了,拜托你,我不知道怎麽跟学长讲……一切都拜托你喔!」
她讲完马上转身飞奔而去,显然有点害羞的她不晓得是下了多大定决心跑过来
的。被她的郑重赋予重任,我只能微张着嘴,呆呆望着她扬起的发梢裙脚,娇小可
爱的背影,完全都不怀疑为什麽会有人为了她争风吃醋。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
非自由意志的情况下,接到了怎样的烫手山芋。
好吧,我非常沈痛地对自己说,还是接受事实吧。
我上辈子,一定有欠黄明玺或张至理会钱,这样的事实。
傍晚去补习,已经是最后几次了,看得出来分出「放弃」和「垂死挣扎」两组
人马。放弃组简直只是来专心享受补习班强得好像无法调节温度的冷气,通通坐在
后面聊天讲话,打闹谈笑,连书都懒得拿出来,等一下一高兴或一不高兴就走人的。
垂死挣扎组,比如我们,心里虽然知道坐在这里听三小时联考总分不见得可以多出
来一分,搞不好只是单选题多对一题被后面多重选择题倒扣一下就没了的,奈何奴
性作怪,时间一到还是乖乖背着书包从各地前仆后继到来,老师一出现就正襟危坐
好像在听圣旨。
黄明玺是游走两派人马中间的蝙蝠。他有时来有时不来,端看他的课余活动行
程而决定。来了倒是蛮像话的,安静坐着,看起来好像有在听课。不过有时候连个
影子都没有。今天他倒是来了,刚从外面进来一额头汗,高大的身材一坐下,那个
位置就被塞得满满的,手脚好像都没足够地方好好安置一样。
「有够热,厚。」他拉了拉已经敞开的制服衬衫领子,身上的汗意热气,男孩
子的味道隐隐传来,我下意识地皱起眉,往旁边挪了挪。他老大还顺手把我的笔记
本拿去搧风。
「不要拿这个搧啦!」我伸手刷地一下抢回来。
「不然我要用什麽搧?」一脸很无奈的样子。
「坐一下就凉了,冷气开这麽大,让你感冒都没问题。」我还是皱着眉:「你
不对书本恭敬一点,小心联考时考神报复你。」
「我被考神……那是什麽神啊,你不要乱编好不好。」他斜睨我一眼。又伸手
过来要拿我刚丢在旁边的一叠传单。「那我拿这个可以吧?」
「拿去,搞不好你需要。」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了愣。那叠传单是补习班发的最后冲刺之类,还有一些莫名
其妙连考都还没考就在招揽学生的重考班招生传单。黄明玺表情有点僵住,后来自
己惨兮兮的苦笑一下:「你怎麽跟我爸讲的一样。」
「你爸讲什麽?」
「没有啦。」他不肯多说,只是哗啦啦的搧着风。
他进来坐下之后就有增无减的压迫感让我觉得不太自在。我一直不太会处理这
种陌生的不舒服,好几次抬头都在看门边,希望张至理赶快出现。
那个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在胆怯什麽,只是隐约有点感觉,也知道只要
张至理出现,我们之间的张力就会减低,一切又回复到以前的样子。以前那个我们
身高体重都比现在少上一截,各人轮流闹脾气闹别扭的样子。
说到闹别扭,对了。有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一个人处理不了,让我来拖个替死鬼
吧。黄明玺你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吗?没那麽容易。有福会不会同享这我不保证,
不过有难的时候你们别想闪人,就是这样。
「喂!」我用肘推他一下,正在照惯例不动声色注意着补习班里有多少其他女
生的黄明玺转头过来,看我一脸懊恼,就笑了。
「干嘛啊?你那什麽表情。」
「发生大事了啦。」
我把下午发生过的事情详细描述一次给黄明玺听。黄明玺一面听一面慢慢皱起
眉,脸色开始慎重起来。
「……所以,我不知道要怎麽跟他说?」我很烦恼地结尾。「不说的话,我怕那
个流氓又找麻烦,何况,李昭仪好像真的觉得很烦的样子,让她被爸妈骂也不太好
吧!那可是,我觉得现在跟他讲的话,又……」
「你白痴啊。」黄明玺听到这里忍不住伸手推了一下我的头。「这种事怎麽能
现在讲?你是要张至理去自杀吗?」
「没……没这麽严重吧?」
「拜托一下,小姐,张至理这个人,从小到大受过什麽打击?他第一次喜欢上
一个女生,追得那麽认真,结果变成这样,换成你,你会不会觉得很挫折?偏偏又
是在联考前,压力很大耶,谁知道压力之下他会不会一时想不开。」
「你也觉得他有可能会这样?」我担忧了一下午的事情被黄明玺一字不差的讲
出来,顿时害我泄了气,很没力地趴在桌上。
「不知道,不过不要乱冒险。」他也很烦恼似的叩叩敲着桌面,眉心都打结。
「就这样什麽都不讲喔?」我真是觉得烦死了,烦躁起来忍不住开始扯头发。
「他扭起来的时候很龟毛的,我想,不管讲什麽,他不一定听得进去,搞不好
你跟他说学妹不喜欢他,他还会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努力,要更积极一点,这样不
是更糟糕?」黄明玺看我都快把头发整个扯下来了,伸手过来拉。「你不要急呀,
厚,你看,掉一堆了,小心以后秃头我告诉你。」
「白痴,女生不太会秃头啦,秃头跟男性荷尔蒙有正相关的,你生物都没念好。」
「我第二类组的本来就不用念生物。而且,说真的,你虽然是女生,男性荷尔
蒙也不见得比……」
「闭嘴啦。」
黄明玺还很不知死活的微笑起来。「你就当没听过这件事嘛!叫张至理以后出
入小心点就是了,我去看看有没有认识谁,去跟那个……你说是十四班的?打个招
呼。叫什麽名字你记得吧?」
「那李昭仪那边怎麽办……」我回想着那个学妹红得跟苹果一样的脸,羞涩尴
尬的表情与语气。「她,她拜托我……」
「奇怪,她拜托你你就帮忙她?那我叫你联考帮我作弊,你要不要帮?」黄明
玺不以为然。「有什麽事叫她自己跟张至理讲啊,你干嘛把这些事情揽上身。这又
不是你的责任。」
「可是,这样真的会害她被骂吧!」我还是很烦恼。潜意识中我似乎把李昭仪
代换成了周吉美,想到她可能也会因此遭遇像周吉美在家时被父母责骂的光景,我
就觉得一阵阵焦灼冒上来,一定要帮她做点什麽,虽然我们真是素昧平生,我完全
不认识的。
「被骂就被骂,你就不知道张至理对她多好。」黄明玺很罕见地从鼻子里哼了
一声,很不屑的样子。「有些女生就是很糟糕,明明之前都收人家礼物,跟人家来
往,可是一有事情,就撇清撇得比什麽都快。要挨骂就挨骂好了,反正她又不是没
得到过什麽好处。」
「你讲这是什麽屁话!」我听了都快气死了,用力搥他一下。「男生就是该对
女生好啊,这有什麽不对?张至理送礼物对她好,都是张至理自己心甘情愿的,谁
规定女生一定要接受一定要怎样……」
「不接受人家心意,连礼物就都不要收啊!」黄明玺脾气也上来了,近来很少
跟我争论什麽的他,此刻也认真起来。「你根本不了解,有些女生真的很现实!」
「你不要讲得好像你多懂一样,你又遇过多少这种女生?你身边都是仰慕者,
勾勾手指就一堆扑上来……」
「那些人难道就不现实吗?」黄明玺又哼了一声。「在这种事上面我比你懂得
多。不要以为成绩好就什麽都知道,你看得太少了,我告诉你。」
「这跟成绩又扯上什麽关系!」我火大的坐直了身子,转脸狠狠瞪着黄明玺。
「你干嘛这麽牵拖,自己不爱念书就不要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这样很烂耶!」
「我本来就是个烂人,你不是早就这样觉得了吗。」
老实说这场告别高三的架吵得莫名其妙,可是我们两个还真的毫无困难地就你
一言我一语地争得面红耳赤起来。明明主题与我们无关,一面讲一面就后悔干嘛这
麽幼稚又这麽冲动,可是居然一点都控制不住自己。
对彼此的熟悉有时是友情的基础,有时是最锐利的武器。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弱
点与死穴,吵起来一定是腥风血雨。不过那时候其实也隐约知道,吵下去除了脸要
臭上很长一段时间之外,不会有什麽太恐怖的后果,反正就是这样吵大的。
现在想起来才明白,那样隐讳的笃定其实就是最可贵的东西。不管意识到或没
有,我们一直都在所有认识与不认识的人身上,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反覆忖度验证着,
寻找可以让人放心互动的底线。
我是面红脖子粗,黄明玺一向注重形象的,也不能避免地一脸不爽,手握着拳
搁在桌面上,看他握紧的程度就知道他其实也动了真气。僵持不下之际,张至理进
来了,我们都没发现。
他坐下来之后先给我们看他的新眼镜,然后有点讶异:「你们两个怎麽回事?
吵什麽架,不是很久没吵了吗?」
「我……」
我才要开口,什麽都还没打算讲时,黄明玺伸手用力握了一下我的左臂,示意
我闭嘴。他大概是在气头上所以力道没控制好,本来是打算做得很隐讳不让张至理
看到的,结果我一吃痛就哎呀一声,张至理更惊讶了。
「干什麽?到底有什麽事?」
「没有。听说你们下午有遇到流氓?」黄明玺看看正抚着左臂呼痛的我,又若
无其事地看看张至理。
张至理仔细地研究我们两个一下。在黄明玺脸上看不出什麽所以然,又问我。
「你跟他讲了?」
我点点头。
「没有事吧?」黄明玺最后只是这样问。
「没事。」张至理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这样到底好不好,不过总而言之,这件事就在我的万分不甘愿与黄
明玺的暴力胁迫之下,就暂时先这样搁下了。
然后是联考。
然后考完了。
就是这麽简单。担心了那麽久、准备了那麽久、练习了那麽多次、生活中除了
它没有别的意义的大事,终究会来,终究会过去。
我是很想好好叙述一下我一生中最轻松愉快的一个夏天,不过再怎麽努力,也
脱不开两个字,那就是睡觉。从考完那天开始,从早到晚,从晚到早,我就是一直
在睡觉,醒的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好像之前三年来没睡够的通通要在此刻一次补
足一样,夸张到什麽程度呢,黄妈妈过来串门子,几次之后连她都看不下去,问我
妈:「小瑜是怎麽回事,为什麽每次来她都在睡觉?」
「不知道啊,她从考完就这样,叫她跟我出去也不肯,每天就是从早睡到晚。」
我妈也很不解的样子:「你们明玺呢?」
「家里根本呆不住,一天到晚往外跑。唉!要是像你们家小瑜就好了。对了,
我要问问看小瑜,有没有听说明玺考得怎样?我不敢问他啦,一问就摆个脸给我看。」
我迷糊之中翻了个身,房间里冷气开得足足的,我还抱着条毛巾被,只听见两
个妈妈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在门口张望片刻,又掩上门。她们讲的话我都听见了,只
不过还在半睡半醒间所以无力反应。
「唉。」我妈叹了口气。「他们这样一天到晚读书补习,看着看着有时也帮他
们觉得很累。可是竞争这麽激烈,实在也没办法……」
「那是你家小瑜乖,听话,我家那个,不要说骂,我连问都不能多问他几句……」
「小瑜实在算是乖的了。说句老实话。」我妈说。
「你才知道唷!」黄妈妈关切地问:「小瑜对过答案没有,大概分数有多少?
张至理也不晓得考得怎样。唉!他们两个是绝对没问题的,就是明玺,到底有没有
学校念都还不知道。从小一起长大的,现在怎麽会差这麽多。」
两个妈妈们的脚步声与话声都越来越模糊,我却清醒了许多。
我从来不知道在我妈眼里,我居然还算是乖的。听着这样的话,朦胧之中,突
然觉得有点愧疚,有点酸涩的感受在翻涌。
可是,只是一瞬间。随即,那些长久以来堆积在身体内部的不满,又重新掩盖
过一切微弱的其他讯息。我怎麽可能忘记那一个耳光。那些从来不曾放松的规范与
压抑,针锋相对的场面。不论我再怎麽努力,都得不到的赞许与夸奖。还有,我最
不愿意去碰触,却在潜意识中从来不曾怀疑过的那个盲点。
我跟周吉美来往的那些信件纸条,通通都被细细翻过,还流了出去。除了我自
己的父母,有谁能够办到?然而我没有办法质问,没有办法发怒。因为那是我的妈
妈。是我妈妈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让我在最亲的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我无法为自
己解释,为自己开脱,只能默默地引以为耻。
不晓得从什麽时候开始,我在筑一道墙,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建得高高
的,只是表面上都不露出来。只是静悄悄地,一块砖一块砖,一层一层地,在往上
搭建。一道把我们隔开的墙。
翻了个身,我重新抱紧怀里的毛巾被。房间的一切都如此熟悉,我的床,我的
枕头,我的被子,百叶窗,书桌,柜子,镜子,墙……墙里的我非常安全,我决定
什麽都睡醒再说了。
我就这样整整睡掉快一个月,过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那种日子。埋头苦
睡,起来时就窝在电视前面看电视看录影带。少掉逼我念书这件大事,我爸我妈都
好像变得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客厅里面老是有个大件家具似的女儿杵在沙发上动都
不动。也是这样,我才发现我妈的日子过得也挺无聊的。她偶尔也坐下来跟我一起
看看电视,不过看没几分钟,就起来忙东忙西。其实也没什麽可忙,地板一天不抆
也不会怎样,碗放着不洗当然也不会长脚跑掉,不过,她到底为什麽要这麽紧张呢?
黄明玺偶尔会打电话来叫出去看电影,大部分时候我跟他说我要睡觉。我妈已
经找不到正当理由反对了,可是每当要出门,她都问东问西的让人觉得烦,索性通
通都说不去,在家睡觉最轻松愉快。
「你不会觉得很无聊吗?」黄明玺在电话那头问。
「不会。我需要休息。」
「你忙什麽大事业这麽累?联考,谁没考啊,张至理还天天去跑步跟游泳呢。
不晓得为什麽在发愤图强。」黄明玺好像很不耐烦似的叩叩叩不晓得在敲什麽东西。
「快点出来啦,我们去看电影。」
「电影有什麽好看,要花钱,还要出门,外面热得要死。」
「你是在家里养猪吗?养得白白胖胖的,七月半可以杀来吃。」
「放屁。」
「到底来不来,张至理已经快到我家了。我们马上要出门,可以等你五分钟。」
「不要。」
挂了电话,我妈问我要不要喝绿豆汤,一面盛着一面随口问:「明玺吗?你有
没有问他考得怎样?」
我接过绿豆汤,摇摇头。
「有空问一下,你黄妈妈上次来有在讲,说都不晓得考得怎样。如果考得不好
要重考,也是要赶快开始准备。」我妈自己也盛了一碗坐下来吃。「他们找你出去,
你就去啊!出去玩一玩嘛,天天关在家里做什麽。」
我实在不想相信这是才没多久以前,接到黄明玺电话会东问西问问得我动肝火
的母亲大人。我抬头很快望她一眼,又继续喝我的绿豆汤,不讲话。
我妈被我那一眼看得显然有些不自在,她解释了两句:「唉,之前你们都在准
备考试啊,现在考完了,有同学来找你,出去玩没关系……」
「他不是我同学,我们没同班很久了。」我凉凉地回答。三两口把最后一点绿
豆汤喝完,站起来准备把碗拿到厨房去。经过我妈身边,眼角瞥见她有些僵住的表
情,不晓得为什麽觉得有点罪恶感参杂其中的报复快感。
该收到成绩单的那一天,我妈从一大早就开始表现出明显的焦虑。我实在受不
了她在房间客厅厨房各地走来走去还一面唠叨的样子,所以随便找个借口溜出去混。
说是「出去」也算夸张了,充其量也只是走几分钟到张至理他家去而已,连社区大
门都没出。反正张至理家什麽都有,就是没大人。
他家抹得干干净净的枫木地板走起来简直会滑倒,我就坐在上面打电动玩具。
音速小子不小心撞上石头或绊倒就掉一地的金环,又要重新跑着捡,这种需要高度
精神集中又不会用到反射神经以外的游戏非常适合我,我根本就没注意主人跟狗跟
客人黄明玺正在讲什麽。
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怎麽交谈。张至理在翻报纸找电影广告,黄明玺则是在帮张
至理接那种补习班打来广告拉学生的电话。他说跟工读生乱哈拉很好玩,他会跟对
方说「可是我考得很好耶,好烦恼要念哪家医学院,我自己是不太喜欢台大啦」之
类的屁话。
虽然嘴里讲着电话热闹得很,有眼睛的却都看得出来,黄明玺从一来就脸黑黑
的好像心情不太妙。不管大人怎麽套话怎麽拜托,我们彼此是绝对不会问对方考得
怎样的,这种默契不用言说。隐约也知道这位黄先生考得绝对不会太好,他自己虽
然老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到底,他根本只是不想面对现实。老用那个调调儿去
逃避问题,逃避到连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真的不在乎了,其实根本是欺骗
自己而已。我又不是昨天才认识他,他的好胜与倔强从来不在我们之下,只不过自
知功课方面他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所以用另一种骄傲的方式离开战场。
中午时分,在张家帮忙的欧巴桑问我们要吃什麽,她好准备,张至理问要不要
出去吃,我正在抱怨天气热得要死为什麽要离开冷气房的时候,电铃响了。
我们在等的,就是这个铃声。轻轻的只按一下,按的人就走了。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我放下摇杆,音速小子抱着手臂顿着脚等我继续玩。黄明
玺挂了电话,张至理还故做镇静地回去看报纸。欧巴桑最状况外,她一听电铃声就
说:「啊!邮差来了,我去拿信。」
「我自己去!」说时冲那时快,张至理呼地一下从沙发上爬起来往外跑。
「喂。」黄明玺叫我。我回头看看他。
「嗯,我知道。」
知道什麽?住在这里这麽久,我们当然知道邮差送信的顺序。已经送到张家了,
这代表邮差已经去过我家又去过黄家。现在,我的大学联考结果,我至今为止最重
要的一张成绩单,应该在我家,我妈妈的手上了。
我们两个对望了一下。从彼此脸上看到期望和犹豫,还有一点点胆怯。
好像总是这样,在犹豫的时候期待对方推自己一把,推得太大力或太小力,就
毫不客气地发起脾气来。我们一直在彼此之间扮演这样的角色。
张至理进来了,手上握着那张薄薄的成绩单,强自镇静的表情。
我们三个瞪着那张成绩单瞪了好几分钟,没人敢开口。
「啊你们要不要吃饭嘛?」欧巴桑已经问得不耐烦了。
「等一下啦,等一下再吃。」张至理说。然后他突然把成绩单递给我。「你,
你开好了。」
「不要,这是你的,你自己看。」
「那你……」他又转过去看黄明玺,黄明玺也是反射似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摇
着手。
「……我先去洗手再来打开。」张至理磨了半天终於找出个新的拖延借口,他
放下成绩单就快步往后面走。
我们两个继续盯着那张成绩单发呆。然后电话突然响了,把我们吓一大跳。欧
巴桑接了电话之后塞给我:「小瑜,你妈妈。」
「小瑜,你的成绩单来了,快点回来看!」我妈大概也是刚收到,讲话很急:
「还有,明玺的也到了,黄妈妈刚刚打电话来找明玺,他在那边吗?叫他回家!」
我很想知道张至理考得怎样,又很不想知道。我很想知道自己考得怎样,另一
方面又希望可以永远不要知道。矛盾得要死,我抬头看向黄明玺。
他微微皱着眉,我在他脸上看到自己的表情。一定就是这样子吧,我连镜子都
不用照。
「走吧?」他不是很确定地问。
张至理又回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个人之间第一次谁都讲不出话来。面
对未来这样巨大的重量,我们连彼此都无法依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成绩单要拆,
有自己的路要往前延伸。再来能不能互相陪伴,能走到哪里,谁也不知道。
而一切,似乎都在面前那张薄薄的纸单上面,有着神秘的答案。
「我妈叫我回家看成绩。」我最后清清喉咙说,又看了看黄明玺。「你妈也叫
你回家。你的也到了。」
「那……」张至理的表情,好像希望我们留下,又希望我们快走似的,矛盾得
很。「等一下,看完,再说?」
点点头,我跟黄明玺一起走出来。到这个时候我真的只能责怪教务处的什麽新
措施了,为什麽不像往年一样,让我们把成绩单寄到学校,他们登记完以后再让我
们去拿了,多拖一天是一天啊,何况在学校拆成绩单总比在妈妈面前拆来得好。我
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咒骂着。七月底火烫的太阳灼烧着我的头顶、颈后,视线所及都
是白铁般的光芒刺得人瞳孔缩紧。好热啊,为什麽会这麽热呢?
要热到什麽时候呢?这个夏天好漫长啊。
而谜底总有揭晓的一天。再不愿面对,事实也不会消失不见。
在巷口和黄明玺分道扬镳,我们只交换了无言的一眼。回到家,一开门进去,
迎面而来的冷气伴随着我妈更冷的脸色,我一看,心就马上一沈。
成绩单,我的成绩单,躺在客厅桌上,已经拆开了。
「妈!你怎麽可以……」
我都还来不及抱怨,脸色黑黑的我妈就打断我:「你自己来看看,生物怎麽考
成这样?还有,物理也……比我预估的少了快二十分?」
我头都昏了。连我自己是打死就是不肯对答案的,大人问时都说不知道不知道,
为什麽我妈还会有所谓的「预估分数」?我过去拿起那张薄薄的纸,上面毫无感情
的电脑打字宣告着我的前途与命运。我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看过去。
其实跟我在学校考出来的成绩没有什麽太大的出入,只是也没有什麽很狗屎运
的惊喜罢了,老实说,在那样的压力下没有任何失常,应该就是一种功劳了,只不
过我的母亲大人对这样的论调完全不能认同。她好像一直希望我在联考中能一鸣惊
人让她见识见识什麽叫做奇蹟或黑马的。显然我又让她失望了。
耶,我的英文考得不错呀,国文也是,数学题目蛮难的全国高标只有五十分不
到还有好几百个考零分的我还有这样的……
分数在我眼前慢慢清晰起来,准备联考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早就已经被灌输
了足够的资讯可以分析评估,所以我脑中开始跑马灯似地出现一堆学校、科系的排
名,去年录取标准等等。这样的分数绝对不够我选校又选系,不过两者择一是绝对
没有问题的。
啊,我,我就要变成大学生了呢!突如其来的认知让我心头莫名其妙涌起一股
兴奋。大学生!
不知道张至理……黄明玺……
我妈已经自顾自拿起电话打出去了,我到此刻才听出来她在跟我爸讲话。话声
低低的好像有点委屈,跟我这边简直要快开始载歌载舞的气氛完全像是不同的两个
世界。她后来把电话递给我。「你爸要跟你讲。」
「小瑜啊,你把分数念给爸爸听,我等一下叫人帮你去做最佳落点……」我爸
听起来比我妈高兴多了。「这分数……照去年录取,对啊,可以上台大了!考得不
错,小瑜想要什麽礼物?」
挂了电话我总算觉得舒服多了,不过一回头看到我妈以及她头上那朵跟着她走
来走去的乌云,就马上又把嘴角的笑意给缩回去。
我的价值观就建立在这上面呀,你们这样会让我很混淆的。到底是好还不好?
到底你们满意还是不满意?到底我是乖女儿还不是?我一直这样努力的在尝试,你
们为什麽不能给我一个直接而清楚的答案、方向?
不然,你是希望怎麽样呢?如果张至理是你的儿子,你会不会开心一点?
说到这,我突然想到这世界上同时还有很多人现在都在看成绩单。刚挂掉的话
筒又被我抢在手里,电话打过去,张至理家不通,黄明玺家也不通。
我拎着成绩单就往外跑,暂时先不想管我妈的脸色。溽暑的毒辣太阳烧得我简
直要嗤地一声冒起烟来,不过反正现在中暑也没关系,我要去念大学了!
虽然只是一小段路,也跑得我眼冒金星汗如雨下,在巷口远远就看到张至理往
这边走过来。我一看到他就喊起来:「你考得怎麽样?怎麽样?」
他嘴角勾起那种很欠揍的笑意。「还……不错吧。」
不晓得为什麽,一出了家门,在七月的大太阳底下,三十多度的高温中,就是
有股兴奋感从脚底一直冒上来,脑中轰隆隆的什麽都没能多想,我简直站不住,要
用跳的,一面喊:「落点啦,我们去做电脑落点分析好不好,走我们去找黄明玺。」
张至理欠揍的表情更严重了。他下巴抬了抬,很跩地说:「落点分析?我不用
做了。」
我已经无暇顾及他这种跩法以后会不会被揍,反正现在我才真正开始感受联考
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再也不用管再也不用担忧,模拟考月考小考周考晨考都去死吧!
莫耳定律牛顿三大运动定律微积分机率通通都去死吧!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你这麽高兴干什麽?考得很好?」张至理看着显然已经有点失去理智的我。
「不知道,不知道。呵呵。」
我把分数讲给他听。一比较之下,才知道社会财富分配是多麽不公平,他的分
数零头给某些人搞不好还可以蒙上什麽学校……
而黄明玺就是那「某些人」。
看到我们联袂出现,黄明玺的两道浓眉紧紧纠结着,眼神一直飘来飘去,就是
不直视已经满头大汗的我们。
「要不要去?走啦,出去吃东西,下午去补习班做电脑落点分析……」我拉了
一动也不动的黄明玺一把。他那身材我怎麽可能拉得动,所以他依然在门内,我们
依然在门外。
「你们去吧,我……」虽然没讲完,不过他脸上的犹豫与身体语言都说得很清
楚,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跟我们出去。
「你考得怎样?」到这时候张至理才清清喉咙,问出早就该问的问题。
「不要问了。」黄明玺苦笑了一下。
我说真的,长这麽大,我还没看他笑得这麽苦涩过。
心里本来在翻腾滚热的兴奋感降温了许多,我冷静下来才看出他的表情有多尴
尬勉强,好像连跟我们说话都很费力似的。
陌生的生疏与僵硬好像什麽植物似的在我们之间长出来,一时想不出什麽话来
讲,沈默卡在三个人的喉咙里。
这个黄明玺,和不到一小时前,还在张至理家嘻嘻哈哈讲着电话吃着零嘴一面
取笑我电动打得很烂的黄明玺,好像不是同一个人了。
就连我身边的张至理,也不会再一样了吧。
那天晚上我带了一整个下午走遍各大补习班做出来的落点分析回家。我爸我妈
都各自有一套理论,所以三个人摊了一桌子的资料纸张文件,各持己见。我很理想
派地要选系不选校,我爸觉得既然进得了好学校那就随便选个系反正大不了转系。
我妈的想法最奇异,不过也不令我惊讶,她很不甘愿我有几科「明显失常」,所以
坚持应该要去查榜。
「万一查了之后分数不进反退怎麽办!」答题目的是我,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我
很清楚,这样的分数已经算是水准甚至以上的佳绩了,我妈到底要怎样啊!
不论我怎麽解释,怎麽分析,她就是一整天脸黑黑的非常低气压。我到后来才
知道她有多麽希望我可以当医生,不过就算知道了又怎麽样,有些人注定就是没那
个命呀!
「那如果是重考呢……」
我妈看似不经意但绝对不是随口说的这句话,当场让正在辩论到底学校还科系
重要,地理系地质系出来到底可以干什麽这类话题的我们父女俩很合作地闭上嘴。
登时气氛一阵冰冷,我家中央空调真是太强了。
重考?我?
后来是黄妈妈来我家,才暂时中断了我们餐桌上那莫名其妙的僵持。黄妈妈的
眼眶红红的,她把前几天借去试用的面包机还我们。我妈拉着她到客厅坐,比我妈
年轻好几岁的黄妈妈此刻看起来好像我妈的妹妹一样,她低着头什麽都讲不出来。
「明玺……考得怎麽样?」
「我也不知道啊,他拿到成绩单就收起来了,怎麽问都不讲……」黄妈妈抬头
看着我,眼神很迫切的样子:「所以我过来问问看小瑜,他到底考得怎麽样?你们
都是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你跟张至理都考得很好……拜托你们也鼓励一下明
玺,看他是不是要重考,还是怎麽样,也跟爸爸妈妈讲一声……」
「我不知道啊……」我被黄妈妈问得坐立不安。
「你们下午不是一起出去做落点分析?」
又来了,黄明玺又给我玩这一套,看以后谁还可以当他的挡箭牌。我心里犯着
嘀咕,却很识相地闭紧嘴巴什麽都没说。
我妈絮絮叨叨地跟黄妈妈讲述着我的成绩,也是愁眉苦脸。虽然是不同程度的
愁眉苦脸,不过看起来还是蛮让人气闷的。最后受不了了,我爸说:「我们出去散
步吧!」
抛下那两个女人,我跟我爸出了门在社区闲晃。入夜之后还是热,不过有一丝
丝风吹来,就让人觉得很愉快。夏夜特有的气味蒸腾着在鼻端萦绕,走着走着,我
爸还是很没神经的笑嘻嘻:「有台大念,为什麽不念?」
「爸你去跟妈妈讲啊,她还想叫我重考呢!」我板着脸说。
「重考什麽,有什麽好重考的,女孩子的青春很珍贵,花一年在重考现在看起
来没什麽,到你大一点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就会有感觉了。」我爸头也不抬,好像
在看地上的影子,一面说:「你妈自己以前大学没考好又没机会重考,才会这样说。」
「妈妈以前……」老实说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秘辛。我妈那个年代女生可
以念到大学已经是蛮不错的事情了,所以虽然只是私立大学毕业,我妈也老在说她
的男同学现在有人当到什麽什麽高官之类她还是在当家庭主妇实在没出息,不过要
说起来大家还是觉得她算得上才女知识分子,要不然为什麽教得出这样的女儿(这
是亲戚朋友说的,不关我的事)。没想到这麽强的妈妈居然以前也……
「嘘,不要说,你妈讨厌人家讲这个。那时要不是你外婆过世,她应该会打算
重考的。」我爸笑了笑:「她老觉得自己大材小用怀才不遇,其实女人好好持家教
育小孩就是很大的成就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麽老是想这麽多。」
考了大学之后,我与爸爸之间的距离就像这样,彷佛慢慢在拉近。他开始跟我
说一些以前不会说的话,我也慢慢发现,其实父母跟我之间的差距也没有那麽大,
他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以前那种高高在上的权威,少掉联考这张神主牌,就没有
什麽用武之地了。我这才了解到,原来辛苦的不只是我,他们也很累的。
父女俩手插在口袋晃啊晃的走了一圈,我还去便利商店买了思乐冰边走边吃。
走回来的途中看到张家门口正有车回来,两辆硕大的德国房车一前一后开进去,夜
色里都看得出闪闪发着亮。
「张至理考得很好吧?」我爸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他爸妈到现在才回家?」
「欸。」我随口应了一声。
「小瑜你要什麽礼物?爸爸买给你。」我爸很和蔼地拍拍我的肩。「不要管你
妈,爸爸觉得你考得也很好。虽然不可能像张家一样送辆车什麽的,不过,你想要
什麽,跟爸爸讲,嗯?」
我点点头。
我爸的预言果然准确。张至理以全国第十九名的成绩考上第一志愿,张家马上
给了连驾训班都还没上更别说驾照的张至理一辆新车当作奖励。
而我,在我妈一直开朗不起来的脸色中我爸的坚持胜出,最后志愿卡是我老爸
填的,我自己也是到放榜那时候才知道上了哪里。卡上的第一志愿,不过不是别人
的第一志愿。老爸帮忙劝我妈想开一点之际,送我一支手表。
而黄明玺在当年的联考,连志愿表都没资格缴交,他缴交的是重考班的报名费。
上大学是需要许多准备工作的。当然寒窗数年这是少不了,一直到真正放榜考
上之后,要做的事情还是很多。比如买点新衣服、烫个与高中生有别的头发、甚至
是打耳洞割双眼皮等等。我的意思并不是这些我全做了,而是,在离家要去一个新
环境之前,高中的朋友们彷佛要抓住最后机会在假期的尾声拚命聚会,会出来的这
一群都是有大学念的,互相交换着你们迎新在哪办你的直属学长打电话给你没哇新
耳洞耶去哪弄的谁谁今天没来是因为割双眼皮在家休息。陈若瑜恭喜恭喜以后去台
北要找你玩喔你有没有打算转系呀张至理没来吗听说他爸买了车给他真是有钱人你
们两个又同校了……
反正无论如何就是这样乱烘烘的去上了大学。
台北的秋天至今还是印象深刻。初初来到陌生的环境,老觉得身边的人不是卧
着的虎就是藏着的龙,每个看起来都很笃定很有自信的样子,而我连上课换教室都
会迷路。那些同学们怎麽好像通通都比我老练好几倍,在一堆迎新活动之际还要自
己组队出去玩,夜游打球唱歌的,感情连络得勤,讲起地点来每个人都能出点主意,
而我总是坐在一旁觉得好像呆子一样,什麽都不知道。这才发现自己的高中生活过
得多麽苍白而无趣。
说实话我是有点失望的。从第一天走进系馆、宿舍之后,那种失望的感觉就悄
悄的在心里滋生长大。我是满怀希望来的呀,可是,为什麽这教室、房间都这麽破
旧呢?尤其是在宿舍的小木板床上面辗转反侧,或是被室友的作息干扰时,总是无
法不想起家里舒服而安静的房间。老旧积尘又暗暗不见天日的教室更不用说了,老
师下课就走人上课时讲的话我也未必听得懂,偏偏交代的作业或考试等等除了我以
外大家好像都没有问题地接收顺利。我常常怀疑自己在联考完那一阵子里睡得太多
以致於脑子变笨变冲钝了,否则一路上来都是过关斩将的,怎麽到了这里当场智商
好像缩水了一样。
后来才知道那就叫「土」吧。其实不是笨,而是不懂。没有经验过,自然什麽
都不会。我的一切都土,包括我妈坚持要带我去烫的头发,不长不短的波浪一点个
性都没有,很土。衣服穿得既不休闲也不娇艳,所以是土。讲话不走甜美解人路线,
也不是幽默性格路线,所以归到土的一类。好吃好玩的地方一个都不知道别人讲了
还要追问才搞得清楚,除了土没有别的形容词。早上不赖床上课准时去作业总是提
早开始做因为怕写不完或不会写,天啊,土到极点。
「蛤?你还真的自己写喔?」当我很挫败地鼓起一切勇气询问实在不知道怎麽
开始、从何写起的实验报告该怎麽办时,我那些一点都不担心也没打算写的同学们
很惊讶地—还带着点鄙夷—嚷了起来:「这个,抄学长的就好了啊!你直属学长是
谁,没有把考古笔记传给你吗?」
哦!原来是有这种东西的。
我的学长自从开学初请我吃过一次饭之后,就好像被蒸发在空气里似的,我都
没有再见过他。后来辗转听说他很失望自己的学妹居然是个「壮如山」级的恐龙,
又高又蒯不说,站在一起甚至看起来比他号称一七一的还高大。整个大一上我大概
只看过他两三次。反正这个大学什麽不多,就是独行侠多。我从来也没有被学长姐
照顾过的习惯,所以还是咬着牙自己做。
自己做的结果惨兮兮的。一样的实验报告,他们上课前十五分钟找出学长姐传
下来的抄一抄,跟旁边的人对照对照,就拿到高分。而我,我自己翻课本写得要死
的东西,总是有什麽不对老师的胃口而我捉摸不到的。这些默契上的缺乏,也一样
反映在考试上。老实说我这辈子考得最烂的一次考试就是大一期中考,考卷发下来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陈若瑜居然也有拿这样分数的一天。
那都是摸索的过程吧。挫败归挫败,还是充满着希望。这是我梦寐以求的大学
生涯啊,一定会慢慢好转的。在台北惊人讨厌的冬雨里,我有时从校门进来打着伞
低着头走路,一路看着地上反映着灯影水光,总是这样想的。
这样大的一个学校,又是所谓的菁英汇集处,说穿了就是这样,每个人都觉得
自己与众不同,所以很少人会多看旁人一眼。我在那样的冷漠疏离中开始萎缩。宿
舍的几位室友中,一个大四的学姊要考研究所,每天补习补得天昏地暗不见人影。
大三的学姊在热恋,以下不必多提。另外一个室友虽然也是大一,却比我有办法两
万倍,应酬饮宴活动不断,从系上到社团到以前高中同学聚会,忙得跟什麽一样。
相形之下我的早睡早起上下课读书这种生活简直像呆子。她会睁大眼睛很娇嫩地惊
呼:「你又在读书啊?你不是念地理系的吗,那个系功课很重?不会吧?」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意思是「那个系有那麽难考难念吗,你这麽用功怎麽
只考上那里」然后恍然大悟「你应该是要准备转系的吧?」
当每个人听闻我的系名就很关切地问「你有打算转系吗」,甚至连同学之间聊
起来也一拍大腿很懊悔地说「我要不是某某科失常了,怎麽会掉到这里」时,我慢
慢了解到,原来每朵乌云都镶有银边。学校好是一回事,而进了好大学之后,又要
开始分阶级,某些系的人好像就是趾高气昂几分,而有些人呢,比如我们,心理上
都已经自行降级气短了,哪里还有什麽荣耀可言。
一切都是很粗糙的。从身边的环境,到人们,到我的心境,都是粗糙的在磨链
着什麽。我终於明白过来以前在家的生活有多麽安逸舒服,尤其是外面下着雨宿舍
里什麽都没得吃又懒得出门觅食,躺在床上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时,我就会特别想
念家里。想着想着就会开始觉得鼻头酸酸的,觉得自己真孤单,觉得外面阴沈的天
色是因为世界末日要到了。
不行,我不能这样下去。
我决定要做一点改变。
虽然有点晚了,不过我后来开始努力参与班上同学的讨论与活动。努力忍受那
种「非我族类」的眼光落在我身上,努力学习他们的玩法与互动模式。出去吃合菜?
好啊!夜游?好啊!唱歌?好啊!什麽都好,就是不要不找我喔!
然后是社团。已经过了招新生的蜜月期没错,不过社团的人应该都很亲切吧,
毕竟是因为志趣投合才参加的呀。我鼓足了勇气,到了夜晚时分依然灯火通明人生
嘈杂的活动中心,眼花撩乱之际,实在有股英雄气短的胆怯慢慢在升起。
每个社办看起来都好可怕,一个个小宇宙似的里面有各自的世界在运行。我一
个外来者除了走来走去之外什麽都不能做。当然也没有人像以前高中时会出声招呼
我,从此妾身已定就卖给美术社去了。所以我只是很无助地在活动中心晃了一晚上。
啊,能不能让我回到以前?那个时候,好像什麽都简单很多。
到底大家的笃定与自信都是怎麽来的呢?张至理该算是意气风发了吧,会不会
一样也有我此刻的孤单与胆怯?黄明玺那样一个漂亮的人,又该怎麽渡过这一整年
窝在补习班不见天日的生活?
我不知道。新生活还没有接轨,旧世界已经在剥离。我彷佛是一颗游尘,在空
气间浮沈,自己也不确定会落到什麽地方。
晃到活动中心地下室,一样也是闹哄哄的。一旁还有几张桌球桌,好像是什麽
系际联谊赛之类的,吵得要命。晃了一圈什麽都不想多看,我只想赶快逃离这个空
气中压缩着太多东西的地下室,至少让我已经开始耳鸣的耳朵休息一下。
「喂,学姊!」有人在我旁边喊。「帮我们捡一下好不好!」
本人进大学也才短短几个月,「学姊」二字断然不会是叫我。我虽然听见了,
还是不予理会地自顾自走开。
「学姊!就在你脚边……啊你快要踩到了啦!」
说时冲那时快,我脚下马上有个东西被我踩扁的感觉。低头一看,完了,是个
已经凹下去的乒乓球。
靠……边走的话就不会踩到了,我在心里咒骂着。现在怎麽办?
刚刚那个不怕死叫我学姊的声音此刻在我身边出现。他很懊丧地说:「糟糕,
最后一颗好的球耶。」
「不要打了啦!」后面有人喊过来。「你球技这麽烂,我跟你打久了会退步!」
「谁球技烂啊!我发球你都接不到,才会滚到这边被学姊踩扁的!」那人回头
反驳,然后弯腰捡起那颗惨兮兮的球。「学姊,没关系,你看,只有凹一点点,应
该还可以打。」
我还来不及觉得愧疚踩坏了人家的乒乓球呢,就被他这顺口得要命的学姊叫得
心头无名火起。「同学,我今年大一,不要叫我学姊。」
身旁那人吓得倒退一步,很震惊的表情。「什麽?你不是……我以为……你……」
我冷眼看着那个手长脚长的高个子男生。他的眼睛瞪得大大嘴张得大大的让我
很想把他手上的乒乓球抢过来塞进去。黝黑的脸上已经可以看得出浮起尴尬的淡淡
的红。
我都不知道是他冲着我直叫学姊这件事比较气人呢,还是我说了我才大一他毫
无办法掩饰的震惊、完全无法接受的表情,更令人不爽。
「厚,郑惠麟,你又讲了什麽白痴话?」刚刚在后面骂他球技烂的那个人此刻
也走过来,看到我们两人一个脸色很不爽一个很震惊的僵持模样,先揍了他一拳,
然后很无奈地解释:「同学,不好意思,你现在看到这个人呢,是外星人,他的神
经,有这麽粗。不管他说了什麽,请不要介意,他不是故意的。」
看着那人用手比出个碗口大的直径以形容神经有多粗,我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那颗球,我不是故意踩坏的,对不起。」我指指还在张口结舌的郑惠麟手上
那颗乒乓球。
「没关系,我早就不想打了。」那人很客气,拉了高个子一把:「走了啦!」
「你真的不是学姊吗……」高高的郑惠麟被拖走了,一面走一面还很不可置信
地回头碎碎念:「你看,你看嘛,她明明……你不觉得她很像佳佳学姊吗?你看嘛!」
这害我回宿舍之后在浴室镜子前面站了很久,反省了一晚上,到底我是哪里长
坏了,还是弹性烫烫坏了,怎麽是货真价实的大一,还被斩钉截铁一口咬定是学姊?
这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奇耻大辱,我今天晚上到底是撞了什麽邪,还去自取其辱?
下次回家一定要叫妈妈带我去把头发重新整理过,还要买新衣服!孰可忍孰不
可忍!
结果那还不是最糟的。
耶诞节前活动满档,我每天都跟着同学去饮宴作乐,虽然在KTV里面常常就只
是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听几个活泼的同学唱歌,去舞会也得一晚上努力掩饰自己的心
慌意乱手足无措,不过至少我在参加活动啊,不是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关在寝室里面
听雨耍自闭。
玩得晚晚的回来,吃完宵夜我的那票同学们还要去唱歌,我因为实在是撑得太
辛苦了撑不下去,决定对自己好一点回寝室睡觉。黑黑的校园里走着走着,抬头望
见依然有着通明灯火的宿舍,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原来玩也是这麽累人的一件事。
我才走到门口,也就是对对依依不舍的情侣正在话别的胜地,每次经过我都低
着头目不斜视快步通行就怕一不小心瞄到什麽不该看的明天就长针眼的,此刻也不
例外。我正要走过去时,就有一个很热情但我听起来像叫魂的声音出现。
「学姊!学姊!」
我其实根本不想理会的,可是身旁对对佳偶们确认不是叫自己之后都开始张望
这个破坏气氛的二百五是谁。我一抬头就看见一张笑得很开心很灿烂的脸。
「乒乓球学姊!」此称谓一出我想装死也不成了,那个害我检讨过一晚上的「学
弟」手上抱着一大把玫瑰花,很愉快地对着我猛挥手。
我脸一沈,当场就想闪人,低头继续疾行。然后走没几步就被已经冲到我面前
的他挡住。
「学姊,你怎麽不理我呢,我刚刚一直在对你挥手耶。」那个郑惠麟半夜三更
的还高兴得要命真是不知道为什麽。他怀里的玫瑰花鲜艳欲滴,漂亮得令我多看了
两眼。
「我不是学姊!」我郑重再度澄清一次,只差没有去跟校警借扩音器广拨给旁
边所有人听了。
「啊,我又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虽是这样,郑惠麟先生一点都没有懊丧或
抱歉的表情,还是笑嘻嘻的:「那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我在这里站好久了,都
没遇到认识的人。」
「我也不认识你。」我很冷淡(其实是心里有气)地说完就想走人。
「不要这样嘛!」他居然拉着我的衣袖开始求了:「你看,这些花多漂亮,收
到花的人一定会很高兴喔,送花人手有余香,学姊你就帮帮忙,花也会感谢你的。」
「你如果继续叫我学姊,我想,你大概要在这里站一晚上,都不会有人帮你。」
我看他一眼。那个神经直径有碗口般粗的郑惠麟还是不以为忤,咧着嘴笑得像个白
痴。
「那我不叫你学姊,叫名字好了,请问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同学』,谢谢。」
「同学?这名字好奇怪喔。」
天啊!这个人是智障吗?我已经掰不下去了,一甩手,我再度打算走人的时候,
他又吵起来:「同学!我已经不叫你学姊了,那你要帮我的忙好不好?」
因为他嗓门实在是目中无人的大,搞得旁边的情侣们莫不是怒目相视就是诧异
不止,我没好气:「你到底要干嘛?」
「帮我送花上去。我是男生,宿舍阿姨又不在,花放在传达室一晚上,可能会
遭到辣手。」
不是可能,是一定会。这一束花品质优良长得又美,加上佳节当前,此时乃是
男生们展开第一场正式攻势,浴血厮杀去花店排队被抢以表心迹的黄金时刻,这人
神经粗是粗,这点倒是有想到,还不算太笨。
「……要送给谁?」我有点心软,毕竟人家是一片热情要来讨好女生的,这再
怎麽说都是件好事,何况坏人姻缘是要伤阴德的,我就顺路来造点浮屠吧。
「你要帮忙吗?太棒了!」郑惠麟雀跃着,圆圆的有点像小狗的眼睛都发亮。
他很骄傲地略扬着下巴说:「107的李世欣……」
「好,拿来吧。」反正才一楼,几步路而已,我就放在寝室门口好了。
我伸手要接的时候,他没有把花束递过来,只是从中间很小心、很慎重地抽出
一朵。「挪。」
我一脸问号地接过。郑惠麟则是理直气壮地猛点头:「那就拜托你了,赶快去,
最好送到本人手上。送完要马上回来喔。」
「我回来干什麽?」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还有这麽多要送啊!」郑惠麟用下巴点了点怀里至少有一二十枝的玫瑰:「赶
快去赶快去。」
「我……」半夜三更在宿舍门口大叫绝非明智之举,可是我此刻有这样的冲动。
「你……你在干什麽啊!这到底在搞什麽鬼?」
「不要多问了,你没看到花已经一秒一秒的在枯萎吗,学姊拜托你赶快去送好
不好,收花的人都在期待着呢。」
「你又叫我学姊!」我气得简直想把花捏碎吃下去。
「喔对不起,同学,快点去送花嘛拜托拜托。」
「那为什麽不一次送完!你把名单给我,我全部抱进去发啊!」
「不行。」郑惠麟此刻换上一脸严肃的表情。「这样收花的人不会觉得很慎重。」
「你送这麽多人花……」我本来是讲「你这麽滥情」的,不过根本不认识人家
不要乱批评好了,一上大学就结仇这又是何必。「难道收花的人就会觉得慎重吗?
这算什麽,乱枪打鸟?」
「不不不。」郑惠麟很用力地摇着头。「学姊你误会了。这些不是我送的。这
些都是充满着爱心的别人送的。我们社团办玫瑰传情,我负责送这个地点。」
「你……」我要深呼吸好几口才能克制住自己出口骂人的冲动。「好,我不跟
你多说了,你把名单跟花给我,我一次送完。」
「不行不行!」他还是抗拒到底。「顾客名单不能见光的,这里面一定有暗恋
的匿名者,我们要保密啊!」
为什麽我觉得我前辈子可能当过那种卷款脱逃的会首,有欠过很多人钱?
那天晚上我真的奔波在宿舍与门口之间,卯起来送出去一二十朵玫瑰,也来回
跑了一二十趟。到后来面若玄坛。
「最后几朵了,加油加油。」郑惠麟很认真地帮我打气:「这朵是……佳佳学
姊……啊不,她叫林思佳,214室。」
我虽然已经累得想砍人了,听到佳佳学姊四个字还是突然耳朵一亮(好像没有
这个说法)。上次在活动中心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个神经特粗的二百五就是说我
长得像佳佳学姊,所以他才认错的。所以我二话不说抢过玫瑰就走:「214?」
214不就是我们隔壁几间吗?我怎麽从来没遇过什麽跟我长得像的舍友?
边走边嘀咕,我们寝室大四的学姊刚好要下楼,楼梯间遇上了,看见我手中拿
着朵玫瑰,还笑吟吟地对我说:「若瑜有人送花?真好耶!」
我满腹的委屈不知怎麽倾诉起,只能叹一口气。
上到二楼找到214寝室,敲了门之后好久才有人回应。我先是听到咚的一声有
重物落地,然后蹬蹬蹬完全令人无法忽略的脚步声走过来。哗啦一下门拉开了。
「请问……林思佳同学……在吗?」
「我就是啊。」
我们瞠目结舌瞪着对方。她是因为不认识我,我则是因为错愕。
不罗唆,我来描述一下,这位林思佳学姊至少有一七二公分,绝对是保守估计。
她的体重也绝对不是身高减掉一百一十那麽简单。一头半长不短的发大概刚从床上
下来所以卷得很没方向感,站在那里就气势惊人得让我胸口一窒。她身上的肌肉与
体格大概是张至理梦寐以求的吧,简直可以去选健美小姐。
她的身形长相我并没有意见,只不过……
我,我长得像这样?
「这……这是你的花。」我颤抖着手把那朵在我们中间显得很娇弱的玫瑰递过
去。然后开始听到心里在滴血的声音。
连她这样一只熊似的「健康」女生都有人送花……为什麽我的嘴角一直在抽慉,
难道我是要哭了吗?此刻背景音乐大概要配上张惠妹的「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我?花?有人送我花?」林思佳学姊也大吃一惊,倒退了一步。「你是上帝
派来拯救世界的吗?」
万念俱灰之余,我还是被这位虎背熊腰的学姊给逗笑了。她震惊的表情久久不
褪,一单一双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置信。接过花,虽然很不搭嘎不过有着莫名其
妙的、属於大自然的调和感。她一直瞪着那朵花,好像被雷打到一样,说不出话来。
「是……谁送的?」半晌,林思佳才迸出这一句。
「爱慕你的人吧?」老实说我非常想出卖外面那个没神经的白痴,让他当替死
鬼好了。
「哈!」林思佳突然大叫一声,整个脸蛋都亮起来,兴奋得好像要开始搥胸狂
吼:「我要拿来作干燥花!我要拿来裱框挂在墙上!哇!有人送花给我!」
不知怎地,对於前面送了一堆花出去,看过那些或正常或可爱或娇嫩或美丽的
女生们的反应,若不是轻描淡写,就是理所当然地收下,甚至有露出明显困扰的表
情还细声说「哎唷干嘛又送,就跟他说我们没可能了嘛」,这位林小姐的反应还真
是让我莫名其妙觉得心口暖暖的。
如果我是送花的人,知道这样的反应,也一定会很开心吧。
带着林思佳简直涕零讲不出话来的感谢,我突然觉得这一晚上的奔波,好像没
那麽累了。
「佳佳学姊有没有很高兴?」郑惠麟手上只剩一两朵玫瑰了,他看我出来,就
很兴奋地追着我问个不停。
我点点头。「有。要是送她花的人看到,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我已经很高兴了呀。」郑惠麟笑得好开心:「最后这几朵都是多出来的,这
麽漂亮的花怎麽可以丢掉呢,多可惜啊。我就知道送给佳佳学姊是对的。挪,那这
几朵都给你吧,谢谢你帮我跑了这几趟。」
好,我想,应该不只是会钱那麽简单而已了,可能我前辈子有恶性倒闭、害人
家破人亡过?
虽然那个莫名其妙老是冲着我叫学姊的郑惠麟会让人心头无名火起,不过至少
因为他的关系,我认识了佳佳学姊。我们寝室发现第一只蟑螂时引起了划破云霄的
尖叫,几个女生加起来超过六十岁也可能超过两百公斤的(因为资料不足无法做精
确估计),却通通缩在门口发抖,没人敢动弹,也没人敢进去,就这样眼睁睁看着
小强大爷大摇大摆地从我们面前经过往寝室里钻。最后是路过的舍友看不下去,拔
刀相助,去214搬救兵,搬来的救兵就是佳佳学姊。
「啊,这个,看我的。」佳佳学姊真的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抄起拖鞋就推开众
人走进我们寝室。只听见惊天动地的追赶脚步声之后,啪啪两下巨响,就算是铁钉
也已经被打进地板里了,佳佳学姊蹲在地上很帅的一回头:「有没有卫生纸?」
我赶快指指桌上,佳佳学姊过去抽了两张,悉悉索索几下之后,她手上多了一
个卫生纸团,然后对着我们走过来。
我们刷的一下马上像摩西出红海一般分成两边,夹道给予英雄式的欢迎。学姊
还一脸「这是小意思」的神情。旁边看热闹的舍友此刻适时发出赞叹:「思佳学姊
最棒了!我们寝室上次有蜘蛛,也是她来打的!」
人潮渐渐散去,我尾随着学姊—当然是隔着一段安全距离—去洗手间刷牙。学
姊把蟑螂屍体冲到马桶里之后要过来洗手,看着我握着牙刷一脸愁眉苦脸,突然指
着镜子里的我,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问:「你……我认识你对不对?」
「我上次帮人家送花给你……」
「啊!对了,你是那个好心的苦力!」思佳学姊很激动地想要过来握我的手还
怎样,看我一脸惊恐拚命往后退,才又想到她还没洗手,连忙开水龙头冲:「抱歉,
我一时太兴奋了。那天真是谢谢你。我后来遇到小惠的时候,他有告诉我啦,花是
送剩下的对吧?」
「小惠?」
「郑惠麟啊,你不是认识他?」
「我不认识。」小惠?我隐隐做痛的牙好像暂时没有那麽困扰我了,从喉咙底
一直发痒起来,很想放声狂笑,只是在陌生人面前要努力克制,所以脸部想必有点
扭曲。那样一个大男生,小名居然叫小惠?
「你的表情很奇怪,哪里不舒服吗?」思佳学姊很关心地凑过来问我。
「我,我牙齿不太舒服,痛了好几天。」
「那要好好刷牙啊,用盐水漱口试试看?」这位思佳学姊也是自来熟型,她马
上很热心的提供了好多意见与偏方:「如果是熬夜念书火气大的话喝绿豆汤有效喔,
或是沙士加盐,你寝室里有没有盐?没有的话,我那边有,可以借你。沙士楼下福
利社应该有卖……」
这种霹哩趴拉的讲一串的感觉还真熟悉,我拿着牙刷有点愣愣的,冲口而出:
「你……跟他还真有点像。」
「谁?小惠吗?」思佳学姊马上知道我在讲什麽。她很爽朗的笑起来:「我跟
他姊姊是死党,常常混在一起玩的。大概是因为这样吧。他叫你学姊,所以你是他
们系上的吗?以前没看过你,是转学生?」
心头又是一阵无名火起。「我不是他学姊!我才大一耶!」
佳佳学姊被我激烈又直接的反应吓了一跳。「对不起。我以为……嗯,原来你
才大一,对不起了。」
她这麽一道歉我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有点讪讪的,只好笨拙的解释了一下:
「没关系啦,只是我跟他讲了好几次,他还是冲我直叫学姊。人家又没有那麽老……」
「小惠那个人就是这样,少一根筋,你不要放在心上喔,他没有恶意的。」思
佳学姊豪气地拍拍我的肩:「你叫什麽名字?下次寝室再有蟑螂蜘蛛,不要客气,
来找我就对了。」
我宁愿永远不要再因为这样去找你!
目送学姊很威武的背影离开,我回到镜子前刷牙齿。最近不晓得是因为期末考
将至熬了几个夜,还是吃得不好营养不均衡的关系,牙齿老作怪,有几天痛得根本
什麽都咬不了,随便吃点药房买的药就混过去,打算寒假回家再去看牙医师的。看
着镜子里有点肿的右颊,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怜。
回到寝室,学姊们还在看书,另一个大一室友则是又外宿了。我才要准备关灯
上床时,咚咚咚的又响起敲门声,结果是刚刚才见过的思佳学姊。
「这个给你。」她把一罐冰凉的沙士,和一大袋盐巴塞到我手里。「牙痛睡不
着最难过了,你试试看,死马当活马医吧!真的很严重还是要去看医生喔!」
我还来不及道谢,思佳学姊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她们寝室去了。把沙士铁罐挨
在颊边,凉凉的感觉传来,好像疼痛就减轻了几分。
隔了几天是周末,我在宿舍已经关了一天读书,傍晚想出门走一走运动一下,
顺便觅食时,在宿舍门口又见到那个二百五,这次跟佳佳学姊在一起。他一见到我
就想叫,「学」字才刚出口,就被旁边的佳佳学姊用力搥了一下给吞了回去。
「嗨!」到最后郑惠麟只敢用一个字招呼,然后还是很热情的用力挥着手还笑
得好像要拍牙膏广告一样咧着一口白牙。呜,我的牙齿。
「学妹,你牙痛好一点没有?」佳佳学姊看我摀着脸,立刻很关心的问着。还
顺便教训旁边的郑惠麟:「人家才大一,你大二的还敢叫人家学姊?」
「你已经大二了?!」我悲愤得不能自已,震惊到指着他半天讲不出话来。
若平平是大一认错我还没话讲,被一个大二学生毫不犹豫非常坚决地叫学姊,
这真是奇耻大辱,我一定一定要讨回一个公道来!
「我又不是故意的,那天她穿的外套就跟你们系服一模一样啊!」郑惠麟声嘶
力竭对佳佳学姊解释,喊着冤:「从背后看真的很像你嘛!」
「哪里像!你眼睛脱窗吗!」佳佳学姊中气十足地教训着:「上次你在侨光堂
前面追着我们班男生叫林思佳,你知道他有多生气吗?每次都这样乱叫,你哪天被
人家揍的时候,就不要来喊冤!」
「我……」郑惠麟真的一脸冤枉的样子,他委屈得要死,嗫嚅着反驳:「是你
们的系服做得让人很混淆嘛……」
这种人到底怎麽考上大学的我真是不明白,联考制度显然有重大的缺失,没关
系教改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我决定让他们两个去吵,这件事就算我大人不记
小人过好了。
「学妹那你要不要吃泡芙?」佳佳学姊很热情的把正想穿过去往外走的我一把
拉住:「有这麽多,通通拿去吃吧,刚做好的,很新鲜喔。」
果然,被塞到我手里的泡芙还有微温,我有点惊讶:「谢谢……不过,你们不
吃吗?这些是……」
「我姊做的,她是蛋研社的喔,很好吃,你快吃吃看!」郑惠麟催促着:「快
嘛,吃一口看看,快吃啊!」
要说我在他们两个人四只眼睛热切注视下恭敬不如从命嘛,倒不如说我从小到
大还真的没遇过这种简直像推销员的人物,咬了一口泡芙,皮脆心软,还有冰凉的
奶油夹层,甜而不腻,果然很棒。
「好好吃喔。」我发出料理东西军之类的节目里,特别来宾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满口泡芙的赞叹着。
「你喜欢最好,这东西不硬,你牙齿不舒服也没关系,可以多吃几个。」佳佳
学姊把手上保鲜膜盖着的盘子整个塞给我,至少有四五个泡芙当场变成我的。
我满嘴泡芙还来不及推辞,郑惠麟就整个脸都挂下来,惨兮兮的问:「佳佳学
姊,我真的连一口都……」
「郑、惠、麟!」佳佳学姊毫不犹豫的马上拒绝,她义正词严的开训了:「你
吃了一口就会想吃第二口,然后就一口接着一口,像前天那一盘一样,吃得光光的!
这些东西吃下去,你要花多少时间弥补回来!」
我好不容易都吞下去之后,终於可以开口问:「为什麽不能吃,你们减肥吗?」
「我们在锻链坚强的体魄。」佳佳学姊很豪气的一扬头。
你们这样的体魄还需要锻链什麽……当然我的神经没有少一条,这种话不敢乱
问,所以只是用很疑惑的眼光看看学姊,又看看旁边一脸六月雪表情的郑惠麟。
「走吧,去跑步了。」学姊毫不留情地拉了一把郑惠麟。
「跑步啊?我也……」
「顺路吗?那一起走吧。」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跟着两个说认识也不算认识,说不认
识也不对的人走着,穿过校园到了体育场,傍晚的天色还不算太暗,冬日夕阳斜斜
挂着,有不少人在体育场上或打球或跑步或闲晃的。我眼睁睁看着佳佳学姊很专业
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码表。
难道这是为了体育课的期末考试做准备?男生八百女生四百的惯例其实也不是
那麽困难,怎麽连码表都出动了?
「学姊,今天要测时?」郑惠麟像小狗一样的眼睛还是一直望着我—手上的泡
芙,可怜兮兮的问着。
「上次我们有计时吗?喔,好吧,那先纯练习好了,上次十五圈跑了多久?先
练跑一下之后再来计时。」
我在旁边听得差点被泡芙哽死。十,十五圈?他们是超级赛亚人吗?我虽然不
像班上其他女同学跑个四百公尺到终点就会呕吐脸色发白,体力在女生里面算是不
错的了,可是,十五圈……
「学姊,今天练三十分钟就好了啦。」郑惠麟苦苦哀求着。
「你!」佳佳学姊在夕阳中指着郑惠麟非常悲壮的训起话来:「你以为雪训是
这麽好混的吗!这麽不能吃苦的话,你去开A活就好了!登山社不需要你这种好逸
恶劳的人!」
「学姊我错了!」郑惠麟闻言,马上直起背脊抬高下巴,也跟着很悲壮的宣誓
着决心:「我一定会努力的!十五圈算什麽!让我们一起迈向二十圈吧!」
我当下决定端着只剩下两个的泡芙走到旁边看台去坐着享受,装笑维,骗我没
跑过操场,练马拉松也不是这种练法。这两个人以为他们在演好逑双物语唷?
佳佳学姊干脆把码表塞给我,然后跟郑惠麟两个人开始拉拉筋动动手脚,然后
陆续又捡到其他几个认识的人路过,大家过来聚在一起边招呼边热身之后,一声令
下,我手上的码表跟他们四五个人一起开动。
冬日的夕阳里,我终於认清了一个事实:天底下的怪人非常多,尤其我们学校,
更是集大全之所在。
原来十五圈操场,真的不是人体的极限。
因为相信他们不是正常人,而是改造过的生化人之后,在校园的其他地方看到
他们,就没有那麽惊讶的感觉了。虽然每次看到时还是会有时空错乱的荒谬感。
比如说期末考那一个多礼拜里,我看到郑惠麟好几次,每次也都毫无困难地产
生「原来生化人真的也有大学生活」之类的感叹。
一次是看到他和佳佳学姊还有一些其他闲杂人等,在体育馆后面湖畔草地上,
搭着,没错,不要怀疑,搭着帐篷。
我这辈子还没去露过营,不过我也知道帐篷长什麽样子。他们几个人面前有两
个帐篷,快手快脚的搭了起来,旁边还有人指导,加上看热闹的人,远远就非常引
人注目。看到的时候我的错乱感油然而生。大家都在忙期末考,考得天昏地暗之际,
他们在干什麽?
我赶着要去新生大楼考试,经过的时候郑惠麟发现我了,我还没准备好要用什
麽表情,或甚至就低头走过装作没看到以逃避不晓得怎麽打招呼的尴尬时,他老兄
大老远的就对着我挥手,好高兴的样子。
「喔,要考试吗?加油加油。」他也没有多说什麽,兴高采烈祝我考试顺利,
我跟佳佳学姊远远挥个手,就又匆匆忙忙走了。
然后隔几天又在校园里遇到,这次郑老大骑着脚踏车,后面载着一个蛮可爱的
女生。不过因为郑惠麟人高脚长,他的脚踏车也有点高高在上的感觉,后座的女生
一脸谨慎加紧张,好像很怕摔下去的样子。
「学妹,考试加油喔!」他迎面而来只是对我喊了一声,还是很热情的挥着手。
手!手就是重点啊!只用一只手操控龙头虽然蛮稳的,却让我(和后座的女孩)
都脸色大变。
「你……小心骑车啦!」我忍不住喊回去。
「安啦!」他笑得简直嘴角要裂到耳边,拍拍胸口:「我放双手都能骑喔!没
问题的!」
「你没问题,我有!」后座的女生受不了了,抗议起来。「不要放手,拜托你
好不好!」
然后第三次是从我们系馆出来,往体育馆方向走没多久,一出小径,就看到人
工岩场那边聚了一些人,应该是山社的人在做什麽训练或办什麽活动吧。我远远看
了一下,没什麽困难就辨认出攀在岩壁上长手长脚的身影。全副武装的他和上方一
点的另一位勇者都全神贯注地在手脚并用,我当场决定赶快走人,免得他看到我万
一想挥手打招呼那事情可就不妙。
看着他我有时会想,一样是男生,到底为什麽会有这麽大的差异呢?以前最熟
的几个男生,好吧不要讲得人多势众的样子,就那两个嘛,个性中的阴暗面我已经
习以为常。上大学后班上认识的同学或系上学长,要不是「独特」到令人讲话接不
下去丧失聊天动机,就是搞笑搞得太厉害幽默感太高妙以致常常出现冷场。还有更
多的是平凡到绞尽脑汁搜索枯肠都让我想不出特征在哪里,只记得他穿过什麽颜色
的衣服,用哪个高中的破书包之类的完全无重点的细节的人,甚至是独行侠俱乐部
的成员,一个学期都要过去了,还没见过几次,把「转系」或是「本系女生素质低
落我要向外发展」等字样挂在脸上。
像郑惠麟这种黄金小孩似的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与女生,好吧他与人的相处
好像一点都不费力,并存在这个年纪的男女之间,那股表面的热络与潜在的青涩僵
持,在他身上却都莫名其妙的融化在他好灿烂的笑容里。我是认真相信着,他一定
比人家少一根筋。
在期末考与牙痛的交相煎熬下我终於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然后可以回家过寒假
了。我在空荡清冷的寝室里整理行李准备回家时,心情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没有
太阳也没有雨,只是多云,灰灰的一层层堆积在天际。可能是累坏了吧,第一遭出
门在外一切靠自己,大小事情从生活细节到读书选课,都要自己处理,在人前勉力
撑着撑着,而到了可以回家的时候,武装就慢慢的在卸除了。我其实还是什麽都不
懂呀,不管在人群中或一个人的时候,心慌与孤独的感觉都常常跑出来干扰我。可
是在这个新环境中,我不敢也不能承认。
然而在接到虽然同校却不同校区,已经好久没连络就算有也只是匆匆几句的张
至理的电话时,那种疲惫与委屈的心情却马上排山倒海而来。
「喂,你怎麽样?」他在电话那头酷酷的,不带什麽感情的问。
「好累!」我有很多抱怨可说,却是想了一轮之后,用这两个字结论。
「你什麽时候要回家?」张至理也不罗唆,很干脆的讲完他要讲的话:「我礼
拜五下午回去,你车票还没买的话,一起走吧。」
「那你要过来总区载我,我有行李耶。」
「回家两三个礼拜干嘛带什麽行李。」
「我要带书回去读啊!还有衣服什麽的。」我说。
张至理在那边好像听到什麽天大的笑话一样。「带书回去读?你有病啊?」
说是这样说,我还是带了几本可能有用的书回家。老实说微积分课本根本就是
砖头一块,带回家做什麽呢?我也不知道。总觉得不带点书好像心里虚虚的,一整
个寒假什麽书都没读这真的很夸张,我会不知道要做什麽。
就是这样。我上大学以来,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校门口还是人来人往,我坐在蒲葵底下等张至理出现,还没等到他,就先等来
一个郑惠麟。他一个人抱着一大袋柳丁从我面前经过。
我还是不知道怎麽主动跟人打招呼,所以只是眼睁睁地瞪着他走过来。不过他
也没让我瞪太久,一发现我,他就很高兴的跑过来还把整袋柳丁递给我:「要不要
吃,选两个去吧!」
「不用了,谢谢。」
如果他就这样放弃,那他一定不是郑惠麟。果然,他很坚持:「选几个去嘛,
很甜喔,老板刚刚有让我试吃!快点,很好吃的!」
我只得伸手进去随便挑了一个出来。「你买这麽多柳丁干什麽?」
「我姊叫我去帮她买的,她们做蛋糕要用。」
「要用这麽多?」
「喔,我姊叫我买一斤,可是因为刚刚试吃觉得好好吃,我就买多了一点。」
「这也太多了吧!」我都快抓狂了,这一袋少说也有三四斤:「你……」
「我们社团等等要开行前会议,带去给他们吃。」郑惠麟笑得好灿烂:「不过
我好像真的买太多了。你多拿几个嘛!不要客气!」
他抱着那一大袋不累我都帮他累,我推辞了多久,他就推销了多久,到最后张
至理终於出现了。闪亮的浅色BMW开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住,张至理面无表情下了车,
对我扬一扬手。
郑惠麟也发现了。他很认真的看着张至理。半晌,语气罕见的认真,转过头来
问我:「学妹(谢天谢地,终於改口了),那是来接你的?」
我点点头,突然觉得隐约一阵错乱。
不知道为什麽,新朋友与旧同学凑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有什麽荒谬的不调和感
油然而生。有点类似时光机器类型电影里面,什麽回到过去或掉进未来之类的,一
个时空与另一个时空不该交叠的,却碰在一起了。
我提起脚边有些沈重的行李袋,正打算走过去时,张至理过来了。郑惠麟还是
那个认真的表情,一路有点居高临下的盯着他。
张至理根本没打算认识谁的样子,他只是看看我的行李袋。「那我开后面行李
厢好了。」
「我先走了,掰掰。」我匆忙对着旁边的郑惠麟打个招呼,打算走人时,没想
到郑惠麟突然发了话。
「等一下……」
他一开口我们就很惊讶地回头齐齐瞪着他。他又是那个好开心的笑脸:「你……
要不要吃柳丁?」
这人可能是农委会派来推销的,他硬是塞了几个到一头雾水,还不知道怎麽一
回事也不会推辞的张至理手中,很热情地跟我们挥手道别:「寒假愉快喔,开学见!」
目送他高高的身影走进校门,走没多远就又遇见认识的人,很明显的又开始分
送他的柳丁时,张至理在我身旁有点凉凉的问:「那是谁啊,男朋友?长得蛮帅的。」
我回头瞪他一眼。「屁啦,才不是。」
张至理很欠揍的痞表情又出来了。他略抬下巴:「还没交到?你蛮没用的喔。」
「那你又多厉害了?」
「呵呵。」
我们把行李放好之后,我才知道他那两声冷笑是什麽意思。
他崭新的车子里,我得坐在后面,因为前座副驾驶席上,已经有个女生坐在那
里了。她对着我挥挥手,甜甜的笑脸,陌生的面孔。
「那是谁啊?」我忍不住低声问刚经过我身旁要去开车门的张至理。
「你说呢?」张至理只抛下这一句,迳自上车去了。
一路上我都没怎麽讲话,前座倒是有说有笑。那个女生肩负了带动气氛的重责
大任。她算是蛮活泼的,不过说实话不管什麽人跟我们比起来大概都很活泼吧。她
说她叫黄明君。
「咦?」我有点惊讶。
「我知道,至理说你们有个同学名字跟我只差一个字?」她笑吟吟的略转头对
我说:「我很期待见到他喔。」
像这样我就不知道要接什麽话了,所以只是有点尴尬的笑了一笑当作回答。幸
好她对我也没有什麽兴趣的样子,一开始不着痕迹打量我一下,闲聊几句交换姓名
之后,她就回去继续跟开着车的张至理聊天。
他们的话题我都插不上嘴,所以就一路望着窗外阴阴的天际。偶尔往前看,就
会无法避免的看到整台车上唯一的装饰物,前座后视镜下挂着一只中国结编出来的
鱼,有着长长的流苏和银色的铃铛,娇嫩的颜色,摇摇晃晃。
这应该不是张至理买的吧。
我的牙痛让我不太有精神,觉得有些头晕。一直到下交流道的时候我才发现自
己睡着了。黄明君很兴奋的东问西问关於窗外的景色,张至理依然有一搭没一搭的
回答着。奇怪怎麽有女生受得了他这种阴阳怪气的个性?
结果开到我们社区,虽然天色已晚,经过他家的巷口时,我们两个都是一愣。
「你家有人在?」看着张家门口停着的一辆辆大房车,我忍不住冲口而出。
他也很惊讶的样子,从后视镜里面看我一眼。
到我家门口,我下车要拿行李。张至理帮我把行李袋提出来,低声说:「我也
不知道我爸会在家。那这样你要帮我一个忙。」
「什麽忙?」
「小君得住在你家。」他砰的一下把后面行李厢关上,回头看了一下还坐在车
子里的黄小姐,然后转过来说:「讲法我们统一一下,你就说是你同学好了。」
「不行,我妈你不是不认识,我带人回去她一定会盘问。何况我们系上人又不
多,女生更少,硬说她是我同学,这样很危险。」我揉着脸颊,很烦恼:「而且我
之前都没跟她讲,突然这样子……」
「你觉得她住我家会更方便吗?」张至理也皱着眉苦思中。「不然讲说是社团
认识的朋友?」
我们还在低声串供的时候,黄明君小姐也跟着下车来了,她偏了偏头,很可爱
的问说:「你们在讲什麽啊?」
「那就这样了,反正先凹过今天晚上再说。」张至理当下迅速做好决定,越过
我往黄明君那边走。牙痛一阵阵袭击我的神经之际,我听到他轻声在跟黄明君解释
着:「你今天晚上先住这边……」
我妈看我带了个「朋友」回家,果然非常惊讶。晚饭桌上问东问西的,好几次
我都已经吓出一身冷汗了,幸好黄明君还是笑得甜甜的化解过去。她的应对进退比
我不知道高明多少,我跟大人吃饭的时候总是低头猛吃问三句答两个字,看到黄明
君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子的。
吃完饭我好像打过一场仗一样全身酸痛,幸好张至理的电话到了,我妈跟张至
理聊了几句之后电话才被我抢了过来。
「喂。你们吃饱没?要不要过来?我爸要出去了。」
「废话。」
我带着黄明君走在夜里的社区,她走着走着突然说:「你们这边,环境蛮好的
耶,房子都很大。你家也蛮漂亮的。」
我闻言一愣。「张至理他家更大,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我想也是。」黄明君笑起来,她有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杏子眼,笑起来很柔
媚:「我第一次看到他,就觉得他身上有一股贵气唷,虽然长得不是超级帅,不过
气质很好。你们听说同班了很多年?」
「对。」我点点头。
到张家门口按了门铃,来开门的欧巴桑一看到我就说:「厚!小瑜!你脸色怎
麽这麽难看?瘦这麽多,在台北都没吃饭喔?」
「我牙齿痛好久了。」我苦着脸说。
「你这样还……那你以前……」在旁边的黄明君有点惊讶,我想她是要说「你
这样都算瘦很多了,那你以前到底有多壮」之类的话吧,不过她只是按住嘴角微微
笑着,没有讲出来。
「这是你朋友?来来,进来吧。」欧巴桑带我们走过花园,张家的狗狗跑过来
吠了几下,嗅嗅我的脚边被我拍拍头就乖了。我把它咬过来的网球丢到草坪间,它
又跑去追那颗球。
「雪莉也是老狗了。」欧巴桑不经意地说着。
张家的客厅中间那盏吊灯开得全亮,照得整间亮晃晃的富丽堂皇。大概是刚招
待完客人吧,欧巴桑动手开始收拾着桌上的红酒杯子罐子杯垫什麽的。张至理从楼
上下来,还没来得及讲什麽,有几分酒意脸蛋红红的张爸爸从书房转出来,很愉快
的招呼着我们。
「小瑜,念台大有没有很愉快?」虽然鬓边有点白,笑起来眼角也有皱纹出现,
但还是蛮潇洒的张爸爸笑着拍拍我的肩对我说:「大学生了,会不会喝酒?跟张叔
叔喝一杯怎麽样?张至理你也来。这个红酒很不错。」
「才不要。」「我不会喝啦。」张至理跟我都是一脸谢谢再连络的表情。
「小瑜的同学?叫什麽名字?欢迎你来玩。」张爸爸虽然问了一下,不过我们
都知道那是随口问的,他连正眼都没有看旁边的黄明君一眼。黄明君还来不及回答,
张爸爸就又接下去说:「你们玩啊,我去吃饭。」
「张先生你要吃什麽……」欧巴桑抹着桌子听到了,连忙问。
「不用弄了,我出去吃。」张爸爸抓起外套,出门去了。
「我看你爸有点醉了。」我看着张爸爸的背影,这样评论。
「没错。」张至理翻个白眼。
「你爸爸这样怎麽开车啊?」黄明君一直要到此刻才找到机会开口。我觉得她
声音里有股奇怪的什麽,硬硬僵僵的,可是转过去看她,她略尖的脸蛋上却一点不
豫之意都没有,修得细细的柳眉弯弯,还是很甜。
张至理踌躇一下没有回答,小君看看我又看看他,无奈何我只好代答:「他爸……
不开车啊,是司机开。」
「喔!」黄明君很伶俐的没有接续这个话题,她抬头环顾着,打量张家客厅的
装潢,又回去跟张至理讲话:「你家真的好大喔!」
张至理带着她参观,他们上楼去之后,我坐在客厅翻报纸。外面庭院里欧巴桑
在拌饭喂雪莉,除了这个声响以外四下静悄悄的。又累又牙痛又无聊,我只想赶快
回家洗个澡滚到我自己熟悉的床上好好睡一觉。
结果他们俩给我消失无踪了。张家虽大,也不需要参观这麽久吧?不过算了,
他们若是男女朋友的话这也不是什麽太离奇的事情,我的报纸翻完了打开电视转来
转去的看。欧巴桑喂完雪莉又来喂我,逼迫我吃了她煮的红豆汤圆之后,又推销给
我她切得漂漂亮亮的芭乐一盘。她收拾着汤圆的碗,漫不经心的问我:「小瑜,那
个不是你同学对不对?」
我愁眉苦脸的正在抱怨芭乐很硬我的牙齿消受不起时,听到她这样说,当场心
头一惊。「阿桑!你……你……」
「安啦,我不会讲啦。」欧巴桑笑嘻嘻的:「你们这几个喔,从小就这样,我
帮你你帮我,以为大人都给你们骗来骗去,其实你们这些把戏,随便看也知道。张
至理他爸爸是不管这些的啦,不过他妈妈就没有那麽好惹了。叫张至理小心一点。」
「反正张妈妈又不在家。不是在新加坡吗?」我吐吐舌头。
「明天就回来了啦!」欧巴桑抆好桌子端着碗走回厨房方向。
「什麽!」
他们两个还在楼上鬼知道干什麽时,我已经把电视频道看完一轮还是不能决定
要看什麽了。门铃又响,我吓得跳起来。
不对,张爸爸出去绝对不会这麽快回来,张妈妈要明天才回来……奇怪他们都
不紧张了我一个外人有什麽好怕的,何况交女朋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张至理
交得到女朋友不是该买鞭炮回来好好庆祝一番的吗?
「喂。」
会以这样的频率,用这样的方式招呼我的,在这世界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
当然就是已经好久好久不见的黄明玺。
他靠在门边微微的笑,那张好熟悉的脸上却有着陌生的疲惫。我们对望了片刻,
没有人开口。
「你瘦很多。」最后,黄明玺终於说。他肩上还背着包包,大概刚从补习班下
课过来的吧。「张至理呢?」
「在楼上。」我一开口就觉得自己声音哑哑的。清清喉咙,我压低了嗓子说:
「他带了一个女生回来……好像是他的女朋友吧。」
「我知道,他上次有跟我提过。」黄明玺走过来坐下,顺手拈起芭乐吃。他摊
在沙发里,斜斜的看我一眼:「他的大学生活好像蛮多采多姿的。你的呢?应该也
很不错吧。去上大学就像丢掉了一样,你妈每次遇到我都这样讲。」
我还来不及细细分辨他话里极淡的酸味,张至理他们终於出现了。手牵着手下
楼来,两个男生见了面只是抬抬下巴喂了一声当作招呼。黄明玺在沙发上根本完全
没有改变姿势。
「这就是黄明玺,跟你只差一个字的。」张至理稍微介绍了一下。黄明玺微笑
着点个头。他大概很累了,所以没怎麽讲话。要不然对於女生他应该是很有办法的。
「哪个玺啊?玉玺的玺?好难写,我的比较简单。」小君笑得甜甜的:「你们
以前都是同学呀?那现在你念哪里?」
「我?我在念高四。」黄明玺耸耸肩说。
气氛有些僵住,偏偏我们都不是打圆场型的人物,所以只能让它僵在那里。老
是觉得我们吃不够的欧巴桑又过来问要不要吃什麽,张至理他们本来紧握着的手很
警觉地放开了。
我很想跟他说不用紧张反正欧巴桑已经知道了,你该紧张的是你妈妈明天要回
来啦。不过完全找不到机会讲。
不晓得是有外人夹在中间的尴尬,还是算起来也好久不见了的生疏,我实在想
不出来要讲什麽,也没有意愿多回答。幸好小君一直都没有对我产生什麽兴趣,她
不是在跟张至理讲话,就是与黄明玺攀谈。清脆的笑语声连我听了都觉得很愉快,
更何况是两个男生呢。讲着讲着我在一旁都快开始打瞌睡了。时间越来越晚,我又
累又不是很舒服,真的很想回家。可是小君一时没有想走的样子,我也只能坐在那
里撑着。
才回家不到几个小时,刚吃了一顿妈妈特别煮的丰盛的晚餐,见到了以前的老
朋友老同学,最有默契最熟的同伴们,我居然在想念台北那阴沈的天气和简单阳春
的寝室了。
也许我想念的是自由与无牵无挂的感觉吧。人的一辈子中间有多少机会可以摆
脱过去的千丝万缕,一切重新开始呢?只身到台北求学也许辛苦也许寂寞,不过在
回到了旧时地见到旧时人的同时,我立刻感觉到完全没有理由的沈重又重新爬上我
的背。这才体悟到辛苦与寂寞的另一面,我是怎样独立的在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应该是身体上的疲倦与不适导致心情的恶劣吧,时间越来越晚,我就越来越觉
得小君小姐的格格笑声很刺耳。她跟黄明玺果然不辜负名字只差一个字的缘份,相
谈甚欢了很久,到最后是我妈打电话过来找人,我非走不可了,才依依不舍的约好
明天再见。
我实在是提不起精神也没什麽意愿跟她多聊什麽,只想赶快洗澡上床好好睡一
觉,偏偏她好像还很亢奋的样子,问东问西,吱吱喳喳,缠着我要我讲以前的事情,
甚至要看我们国中高中时的毕业纪念册或照片。说实话我可以理解她想多了解男朋
友一点这样的心态,不过现在都已经接近午夜了,我爸妈也都在休息了,她还这麽
有精神真是蛮麻烦的。
「我们明天再看好不好?现在已经有点晚了……」我支吾着,一面帮她把棉被
枕头都弄好,她盘腿坐在我书桌前,一面抆着保养品一面看我忙东忙西。
「黄明玺跟你们也都同班那麽久啊?他蛮帅的耶。」明君睁圆了眼睛很认真的
问我:「他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吗?那张至理呢?你们以前的制服是什麽样子?男女
合班喔?那……喔对了,我可不可以喝杯水?」
我累得要死拖着脚步去厨房帮她倒水,蹑手蹑脚经过我爸他们房间时,我爸伸
头出来略皱着眉说:「小瑜,已经很晚了,赶快去睡觉。你们在放假,有什麽话明
天再讲,好不好?」
「好啦,我知道了。」我端着水杯快步走回房间。
结果一回房间就发现明君已经自己找到我书架上的纪念册了,她兴高采烈的翻
着,还一面问问题:「你们是同班的,怎麽没看到黄明玺?」
「我们……」我觉得太阳穴慢慢的在跳动,一闪一闪的,从深处痛起来。「明
君,我们明天再看好不好?先睡觉了,已经晚了……」
「现在才十二点嘛!」她嘟着嘴有点不甘愿:「难道你在学校都这麽早睡吗?」
可是学校是学校,在家里是在家里啊!我对於这位借宿别人家中还如此自然大
方的新朋友实在越来越头痛,很想打通电话叫张至理带回去自行处理算了。我捱这
义气做什麽,上辈子我也害他家破人亡过吗?
好不容易熄灯睡觉了,我的床虽然不小,不过从小到大都没跟人分享过同一张
床的我硬是被身旁的陌生人给弄得无法入眠。明君显然也睡得不安稳,翻来覆去的,
我到最后受不了,索性抱着被子枕头到客厅沙发上睡。
拜她所赐,我的寒假开头过得一点也不轻松愉快。因为她是以我的朋友这身分
来拜访的,所以张至理跟黄明君要出去玩,我就得随行当电灯泡。不要同情他们觉
得我很碍眼,我这电灯泡也做得很辛苦好吗,他们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只能在一旁
枯坐发愣想办法打发时间。偏偏张妈妈又如欧巴桑所言从新加坡回来了,张至理又
不能待在家里,所以我们三个就在外面晃啊晃的,我有家归不得,简直郁闷到极点。
跟一对情侣混了一整天简直想要杀人放火。黄明玺傍晚补习班下课后跑出来跟
我们吃晚饭,我一看到他就臭着脸低声问:「你吃完饭还要回去晚自习?」
「对。怎麽了?」黄明玺有点讶异的看着我。我只是对着手牵着手走在我们前
面的那对情侣努努嘴,做个「杀了我吧」的表情。
「拜托,不要放我一个人跟他们继续混下去。」我说。
黄明玺只是笑。「你怎麽去念了大学还是这麽龟毛,开朗一点嘛,看人家明君
就蛮开朗的。」
「随便。」我翻着白眼。相处两天下来,我已经很清楚的感觉到,这个女生如
果不是因为跟我的朋友在一起,我是绝对不会跟她有什麽共鸣或来往的。没什麽理
由,就是话不投机,个性没有交集,对对方也没有什麽兴趣。她对黄明玺的兴趣还
要比对我高上许多许多,黄明玺当然觉得她开朗大方亲切可爱。男人,哼。
「好啦,我陪你们就是了,你不要那个脸好不好。」黄明玺很无奈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明君的格格笑声又开始攻击我稍嫌过敏的神经,我很努力的压抑脸
上不以为然的表情。因为张至理本来话就不是太多,明君和黄明玺倒是一见如故相
谈甚欢。老实说我觉得有点碍眼,在男朋友面前和男朋友的好友聊得这麽愉快?黄
明玺也不知道是在应酬还是真心的,有来有往尚称热络,我终於在她半开玩笑半认
真的提出要认黄明玺当干哥哥这要求时达到临界点,忍无可忍,刷的一下站起来。
「你干嘛?」张至理看我一眼。
「我……我出去买杯珍珠奶茶。」再继续坐下去我怕我面前的酱油罐会被瞪出
两个洞来,所以毫不犹豫的冲出餐厅。隔壁没多远就有个休闲小站之类的摊子,灯
火通明,前面还有人排队。我走过去,被冬夜的清凉空气一吹,刚刚在里面的焦虑
与不耐就好得多了。
不过我还是不想进去。买了热腾腾握在手中有些麻辣感的热珍奶,我就随便找
了骑楼一辆看起来顺眼又没有乱叫的摩托车爬上去坐。一面喝珍奶一面发呆。
嚼珍珠嚼得嘴巴发酸的时候,黄明玺寻出来了。他似笑非笑的走近,什麽都没
说,只是用那种有点取笑的表情看着我。
「干嘛?」我白他一眼。
「我才想问你在干嘛?」黄明玺略略眯起眼睛:「你不喜欢她,也不用表现得
这麽明显吧?」
「我……」本来是想辩解几句的,不过看他那种表情,我也知道多讲也是白费
力气与工夫。於是放弃。
「吃个饭就这麽难忍受,明天还要一起去溪头玩一整天呢。」黄明玺漫不经心
说。他顺手把被风吹乱拂到我面前还黏在唇际的几缕发丝拨到耳后。
「什麽?明天?我下午要看牙医啊!谁要去玩一整天!」我顾不得他的小动作
了,先是杀猪似的惨叫起来。反手用力抓住他还在我脸畔正要缩回去的腕,我一辈
子都没那麽认真过的说:「你绝对,绝对不能抛弃我。要我跟他们继续混一天,我
一定会发疯的!」
黄明玺被我快抓狂的表情逗笑了,他笑完正要说些什麽,却又没有讲出来,只
是对我使个眼色,压低声音说:「他们出来了,你别再说了。」
「你明天……」我还是不放弃搬救兵的念头。
「嘘,闭嘴啦。」
「啊!珍珠奶茶,我也想喝!」明君尖尖的瓜子脸上依然是开朗的微笑,一点
都不以为意的样子,倒是张至理白了我一眼。
「我去买好了,你要喝什麽?」张至理掏着口袋找零钱。我这才想起我该给他
刚刚吃饭的钱,连忙也掏着自己的口袋。
「喂,这是晚饭的钱,刚是你先付的吧?」我把钱算好递给他,他接了就过去
买饮料了。
「他家这麽有钱,你又是女生,出来吃饭还各付各的唷?」明君有点惊讶的样
子。我被她这麽一问也有点讶异,认识这麽久了,彼此间的互动自然到像呼吸一样
理所当然,结果今天一有旁人质疑,马上就让我一愣。
「他家……女生……女生吃饭就不用付钱吗?」
「让男生请啊!不是都这样吗?」明君睁着一双无辜的杏子眼看看我,又看看
黄明玺,好天真可爱的样子:「我知道了,他们都把你当哥儿们对不对?所以你们
才会算得这麽清楚。」
「不对。」黄明玺笑着否认。
「不然是为什麽?」我就说明君老是爱跟黄明玺攀谈,现在相信了吧。
「你是张至理女朋友,他请你是无可厚非。小瑜又不是。」黄明玺很和气的这
样说。
「你们都这样叫她啊?好可爱喔。」明君浅笑着说。不过老实说我觉得她的眼
神里一点笑意都没有。
不晓得为什麽,从小叫惯听惯了的小名一直都是那麽理所当然,可是到了此时
此地,在别人面前,却带来一些异样的情绪。
亲昵,和一点点古怪的慌乱。
张至理带着热饮回来,递给明君之后他问黄明玺:「你是不是要回去上课?」
「哦,没关系啦。」
「那明天呢?」
「可以啊,我跟你们去。」
大家信步沿着街道往前走,我落在后面,听见黄明玺这样回答,简直感激到差
点哭出来。
四天,整整四天,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说真的也许是我少见多怪还怎样,四
个人一起走的时候张至理的手如果不是被明君挽着,就是十指紧紧交缠一个跌倒另
一个绝对不能幸免,否则就是搭在腰上或肩上。两人旁若无人的谈笑就算了,还要
交头接耳好像要把对方的耳朵吃下去一样。我一路忍耐着尽量视若无睹,眼睛可以
看别的地方的时候也绝对不会自己找罪受,不过还是觉得神经绷得很紧,尤其是要
压抑呕吐的反射,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人家在热恋啊,你赶快找个对象谈恋爱就会知道了。」黄明玺看我一脸快要
爆发的表情,总会这样安慰我。「搞不好你谈恋爱的时候,比这个更夸张。」
「那叫谈恋爱吗?我觉得她是花痴才对。」我翻着白眼:「她跟张至理黏成这
样,可是一跟你讲话的时候就……」
「就怎样?」黄明玺眼神闪烁着好玩的光芒,浓眉略略挑着。我最看不顺眼他
这个有点轻薄的表情,所以反瞪了一眼回去。
「她对你有兴趣,你这麽高兴干嘛?朋友妻不可戏你没听说过吗?」
「我要是有这样的想法,天打雷劈,让我今年又考不上大学。」他很郑重的举
起右手赌咒着。
「够了。」我打了一下他的手:「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你干嘛啊?」
黄明君他们在前面此刻回头等我们,她笑吟吟的:「他们两个打打闹闹的,感
情好好喔。」
「才怪,吵起来的时候你没看到而已。」张至理冷冰冰的接口。
「你这样的人……也会吵架吗?」当然这句俏皮可爱的话不是问我的,是问我
身旁的黄明玺的。
「怎麽不会,吵到想互砍都有。」还是张至理代答。我转开脸以掩饰我的不以
为然,黄明玺则是从头到尾都笑笑的没打算回答。
「真难想像,你们感情看起来都很好呀!」黄明君说着,一边把手上喝了一半
的可乐递到张至理嘴边:「人家喝不完啦,你帮人家喝一点好不好。」
张至理接过去就喝。我眼看着十秒钟前还在黄明君嘴里的吸管,上面还有一点
点口红印的,就这样公然转到张至理嘴里……然后我听到身体内部不晓得哪里有条
神经就这样啪的一声断掉。
我,受够了。
「明天我得去牙医师那边回诊,不能陪你们了。」我发誓,我再不讲出这句话,
从我嘴巴里出来的很有可能就是今天的晚饭和午饭和早饭和昨天的宵夜……
「喔,正好,小君明天就要回台北了。」张至理和黄明君对看一眼,不晓得有
没有难分难舍离情依依,不过我是管不了那麽多了,我正在心里无比欢欣的谢天谢
地中。
「不要这麽明显,你也装一下好不好?」走着走着,黄明玺从旁边暗暗握了一
下我的手腕,低声对我说。
「有吗?很明显吗?」我赶快垂下眼睛看着地上。
「有。」他在身旁似笑非笑的轻声说着,很无可奈何的样子:「你从小就是这
样,有什麽情绪通通都摆在脸上。实在是喔……」
「怎样?不行喔?」
「没呀,我有说不行吗?你高兴就好啦。」
黄明君回台北之后我的生活顿时又重现生机,当然这也跟那颗作怪了好久的智
齿终於被牙医师大国手好好的整治完毕有关,总而言之,谢天谢地。
缩在沙发上边看报纸边打呵欠还一面喝热腾腾的奶茶时,我真觉得人生太美好
四季皆如春了。我妈照例里里外外忙着整理家务,唠唠叨叨的不知道说着些什麽,
我完全没在听。我真是越来越像我老爸了,不动如山……
「小瑜啊,这是你丢的吗?」我妈应该是在整理垃圾,她手上提着一大包待丢
的垃圾走出来,随手把一个什麽东西丢在我面前咖啡桌上,叮的一声。「垃圾你拿
出去一下喔。」
我漫应了一声还没怎麽注意。翻报纸翻着翻着,眼角瞥到桌上有什麽闪闪发着
亮。一看,是我妈刚丢过来的东西。一只中国结编织成的鱼,长长的流苏尾巴,还
有铃铛。
好眼熟。这……原本是在张至理车上的呀。
「那个看起来很新,为什麽丢在你房间垃圾桶里?是不是不小心掉进去的。」
我妈看我把玩着那只鱼,顺口问着。
当然不是。前几天我都没有睡在自己房间。这是黄明君丢的。
我想,不只是我不喜欢她,她也不见得多喜欢我吧。
套上球鞋,我拎着垃圾出门去丢,冬日早晨,好吧,已经快中午的天空非常晴
朗,空气中含着暖暖冬阳的温度,让人想深深呼吸一口不过当然不是在巷口垃
圾收集子母车旁边。我丢了垃圾之后继续信步走着,街道静静的,我只是手插在运
动裤口袋里很悠闲地晃着。一路走到那个废弃高尔夫球场边上,发现围起了铁丝篱
笆,我没办法进去了。
第一个反应就是以后坐校车就不能抄近路从这里穿过来了。随即自己失笑,我
以后回家根本不从这边走,也不会再坐校车了啊,这样的条件反射还真好笑。
我已经毕业了。以后都不会再坐校车了。这样的认知好像冲了很久,不过此刻
有如喷射机在天空中画出一条长长清楚的线一样,斩钉截铁地分出两区,「已经」
和「以后」,过去与未来。这两件事两个区域原来是这样俐落地被分开来的。
闷闷地随手采了一根芒草,我掉头回家。走着走着,侧身让一辆车子先过,结
果那车子慢了下来,还干脆停在我身旁,车窗缓缓降下。
「你要去哪里?」原来是面无表情的张至理。
「没呀,随便走走。」我给他看手上的芒草,回头指指高尔夫球场的方向:「那
边封起来了,走不过去罗。你知道吗?」
他还是面无表情。「我知道。那块地好像是我爸他们买的。」
「喔?」我有点惊讶。「要盖什麽?」
「不晓得。」张至理打量我一下:「你出来倒垃圾?」
「没错。」
「要不要出去遛一遛。」他的问句都是这样平平的,不过很奇怪,我就是分辨
得出他语气中的喜怒哀乐高低起伏。此刻的他与前两天和女朋友黏得难分难舍的他
好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虽然都一般面无表情很欠揍的样子。
上车之后鼻端传来很淡的香水味。后视镜下原来挂着那只中国结小鱼的地方空
荡荡的。我有点无奈的扯扯嘴角。
「干嘛,笑什麽?」
「那只鱼呢?」我指指后视镜。
「什麽鱼?」张至理不解地看我一眼,然后恍然。「喔,那只鱼,小君拿走了。
她说挂在那里晃来晃去的,影响视线,会分心。」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是因为这样吧?」
「不然是为什麽?」张至理冷冰冰的又看我一眼。
我摇摇头不肯多讲。情侣间的小小猜忌应该也是促进情趣的方式之一吧。算了
那是一个我不了解的异次元世界。我转移了话题。「所以现在要去哪里?」
张至理没有回答。只是专心开车。
一路慢条斯理的开着,车内只有我玩着CD player选片选来选去,偶尔几句交谈
「不要听这张」「这是谁啊?」「听演奏不会睡着吗」之类的有一搭没一搭,不过
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模式,冷得很自然,我反而觉得比黄明君在的时候那种刻意的热
络要轻松两千五百万倍。
「到了。」张至理停好车自顾自下去砰的一下关上车门,我也跟着下车。这才
发现我们在哪里。学校附近的市区,乐器行。
张至理推门进去,门上的铜铃叮当响了。我想起好久以前陪他来买长笛时的情
景。就是这一家乐器行。还是那位个头娇小的女老板,她正在抆柜台,看我们进去
就扬起可亲的微笑。
「你要来拿长笛对吧?」老板好记性,看到张至理就这样说。「你们等一下,
我进去拿喔。」
「你还有在吹?」我有点惊讶。「长笛坏掉了吗?为什麽送来这边?」
「保养。」张至理很简单地这样说。
可是我总觉得他平静无表情的侧面好像压抑着什麽秘密。还来不及多问,老板
捧着个扁长小盒出来。「挪,你的。要不要打开验一下。」
「没关系,这样就可以了。」张至理接过,客气地说。
「还是看一下吧!」老板很爽朗地笑着:「昨天下午你们学校管乐社也来拿保
养的长笛,还不小心差点拿错了你的。你这支长笛很有名啊,她们都认得。一看就
说这是我们学长的。」
「喔,他们已经来过了?」
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几句对话,我突然好像被闪电打中一样想了起来。我们高中
管乐社的……难道他是预期在这里碰到谁吗?
「是啊,说要成果展,赶着拿回去团练。」老板偏头打量着张至理:「你已经
毕业了对不对,怎麽有空回来,是要过去指导他们的吗?」
所以我一出了那个叮叮当当有铜铃会响的门,就忙不迭的抓着张至理问:「你
是不是以为会遇到那个学妹……你下午要回学校去吗?要去看社团的学弟妹?」
张至理好像完全没听到我讲话一样,冷着脸上车,把长笛递给我。我抱着那个
盒子还继续追问,问到他都烦了,好不容易才开了金口。
「吵死了,要不要吃午饭?打电话回去跟你妈讲一下。」他很任性的把车就随
便停在路边双排停车,然后叫我下车去打电话。外面闹哄哄的果然是吃饭时间了,
而且这附近车多人多热闹得不得了,张至理那种停车法已经在短短时间内招揽了不
少白眼。我还是闭嘴照着做比较保险。
他把电话卡丢给我还顺便指示:「打完电话去那个门口等黄明玺。我开车去绕
一圈等一下回来接你们。」
抬头一看,果然,这是补习班大楼外面。中午下课人潮正汹涌着。我赶快找到
公共电话打回家,我妈一听就差点昏倒。
「你不是没换衣服?穿得好像要出去倒个垃圾而已!还这样到处乱跑?」我妈
在电话那端跳脚。
「可是我本来就是出去倒垃圾的啊!」我莫名其妙。「只是随便吃个饭等一下
就回去了嘛!」
「女孩子大了不能这样野,你要出门至少也换件衣服……」
我挂了电话还是一头雾水,身上的运动衫长裤球鞋简直已经是我上课的标准配
备,我妈到底在紧张什麽,她要是看到我在台北上课时的模样,大概会马上抓狂吧。
她那样的妈妈怎麽会生出我这样的女儿,真是遗传学上的一大盲点。
我正对着补习班大门口眼睁睁的盯着,人很多,我怕我不认真找,黄明玺就这
样消失在人群之中,那等一下我就会被张至理瞪。所以现在这些人就活该得被我瞪。
瞪着瞪着,果然瞪到一个略低着头的身影很像黄明玺。
他身旁有个女生跟他走在一起,女孩略扬着脸正在说着什麽。黄明玺侧耳专心
倾听着,然后笑了。
虽然很像慢动作不过那都只是在我的眼里。他们已经走出来了,我还是钉在那
里无法动弹,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上前去叫他。
真,真尴尬。
天人交战半天,我最后终於决定大不了让张至理骂两句无能眼睛不好就算了,
低头打算走人。结果才走没多远就被认出来,果然坏事不能做。
「咦,你怎麽跑来了?」黄明玺已经走到我身旁,他拍了一下我的肩,把我吓
一大跳。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下。「你倒垃圾需要跑这麽远吗?」
「白痴!」我白他一眼。「张至理在外面等啦,我们要去吃午饭,你呢?」
「吃啊,人是铁饭是钢你听过没有,谁不用吃饭?」他很轻松地答应,跟我并
肩走着。我回头找了一下,刚刚那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已经不见踪影。
「你的朋友呢?」我忍不住问。「刚刚我看到……」
「喔,她啊。」黄明玺摸摸鼻子。「嘿嘿。」
「不要打混好不好?那是谁?你们本来要一起吃饭的吗?」
「补习班的同学。」黄明玺挑着浓眉,笑笑的不肯多讲。
正午的冬日阳光下,我没好气地瞪住他。黄明玺还是那样微微笑着,跟我记忆
之中的模样没有太大出入,只不过五官都像加重手笔画了一遍,更深刻了。他眉眼
间以前的不羁洒脱已经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淡淡的疲倦,挥之
不去。我好几次想问他重考生涯是不是很辛苦,他到底念得怎样,不过话到了嘴边
就讲不出来了。好像一问出这样的话,那架喷射机就会轰的一下从我们中间穿过,
清清楚楚一道线划分出两个世界来一般。
「怎麽了?为什麽这样瞪我?」黄明玺嘴角勾起懒懒的笑意。「你们早上去了
哪里,为什麽会跑到这里来?」
「喔,早上。」说到这个我的注意力马上成功地被转移。「我跟你说,早上我
们去了乐器行!」
待我详细描述经过以及我的猜想之后,黄明玺的两道浓眉开始打结。
「等一下,等一下。」他很困惑地挥手制止我继续说下去:「你的意思是,你
到现在,都还没告诉他,李昭仪曾经来找过你,要你帮忙婉拒他吗?」
我差点昏倒。「那时候是你叫我不要讲的!」
「我是说那时候不要讲,那是联考前几天了啊!我又不是叫你……」黄明玺用
手掌敲着额头,眉毛皱得紧紧的,很痛苦的样子:「天啊,不会吧,他到现在都还
不晓得?」
「我以为他死心了……」
「你认识他多久了?他那个人是会轻易死心的吗?」黄明玺还在敲他自己的额
头。「靠夭,这怎麽办?」
「你讲话怎麽这样子!」我搥他一下。
「那不是重点吧!」
「还不都是你害的!是你叫我不要讲的!」我对着他大喊:「而且人家他现在
有小君了呀,事情不是都过去了吗?」
「你是说黄明君?」没想到黄明玺嗤之以鼻。「她还真的不是什麽重点……」
「你这什麽意思?」
结果还来不及讲完,张至理的车已经绕了一圈又出现了,他老大的任性除了从
路边停车可以看得出来以外,他按喇叭的方式也完全的目中无人,看到我们在路边
争执,他老大不客气的叭叭按了好几下喇叭,害得我们好像妈祖绕境一样在路人的
注目中很尴尬的上车。
「你们又在吵什麽?」张至理刷的一下把车开走,一面问。他从后视镜里面瞄
了一眼因为无胆所以死都要抢后座不肯坐前面的我。
我继续装死,指着黄明玺。「他。叫他跟你讲。」
「我一点半以前一定要回去上课,午饭不能吃太久。」黄明玺哪里是省油的灯,
他也指指我:「等一下叫小瑜跟你讲。」
「靠夭喔!」
现学现卖,刚刚听的粗话我毫不犹豫的就用了起来,讲完自己都吓一大跳。前
座两位男士闻言皱起眉头,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讲话怎麽这样子?」
「那不是重点啦!」我终於知道什麽叫做现世报了。
幸好张至理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大概是没想到事情跟他有切身关系吧。
所以我又很一厢情愿地自己决定事情又过去了,应该吧,应该不会有事的。
当然如果事情就这样过去,像一颗细沙被时间的滚滚洪流就这样卷走消失无影
无踪的话,我就不会用到「一厢情愿」这四个字了。
当我专心练着绝世趴趴熊神功,每天趴在沙发上或床上看报纸看电视,从早到
晚活动量都减到最低可能程度的时候,农历新年就来了。我妈一直嫌我这件家具太
碍眼,被她赶来赶去的结果是母女俩都肝火上升,眼看情势紧绷之际,我自告奋勇
要出去倒垃圾。
「我早上已经倒过了。」我妈一口拒绝,硬是把我叫回来:「给我站住!女孩
子家的,出门连袜子都不穿套个球鞋就跑,像什麽话?你已经大了,不能这样疯疯
癫癫的,听到没有?」
「我哪有……」
「哪里没有,穿个运动裤就跑出去跟男生吃饭!」我妈眉头都打结。
「那是张至理他们耶!」我一肚子冤屈地叫起来:「又不是不认识的人!干嘛
跟他们出去吃饭还要盛装打扮啊?」
「反正不可以就对了,等一下让邻居说一点家教都没有!」
被训了老半天,还是依然搞不清楚重点在哪里。幸好电话响了。此时不溜更待
何时,趁我妈回头接电话的时候,我立刻以猎豹般的速度往大门移动,结果客厅的
门才打开五公分的空隙闻到一丝自由的空气时,功败垂成,又被叫回来。
「你的电话!」我妈居然有点幸灾乐祸,摆明了就是「看你上哪去」的表情。
我很不甘愿地拖着脚步过去接电话。
「是陈若瑜学姊吗?」嗓音温润但很陌生,有点怯怯的:「我是,我是你高中
学妹。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可是有点事情……」
「啊?哪一个学妹?」我如堕五里雾中。
「我是李昭仪,小你一届的……啊,我的直属学姊是林信芳,学姊你记得吗?」
她揭晓谜底,顺便把我字典中「平静」「祥和」等跟寒假应该有相关的形容词通通
拿走。「我知道这很冒昧,学姊希望你不要介意。可是我……我……」
完了,张至理的字典当场也遭到毒手,我已经听到啪啦一声,他的初恋二字当
场被……「嗯,我记得呀!你怎麽会,嗯,怎麽会打电话给我?」
「学姊……」那边冲疑着,好像在思考着措词。李学妹的声音听起来比记忆中
要成熟一点点,大概我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毕业前的那个午后,有点腼腆又硬着头
皮跑来找我时的模样吧。「学姊,可不可以麻烦你……请你跟张至理学长,谈一谈?」
哗啦!我们的字典通通掉到社区旁边那条与高尔夫球场交界的排水沟里去。
「你要我,跟他说什麽?」好,留下来的是「明知故问」这一页。
「他约我跟他见面,可是,我不敢去。」她在电话那头烦恼得要命的样子:「学
长打了好几通电话找我,硬要跟我约时间,我一直说不行不行,他都不听……」
没错,张至理就是这种任性到极点的人。我叹口气。这个人到底想干嘛?
「我上次去补数学的时候,刚好看到你跟黄明玺学长一起走……」李昭仪被我
的沈默弄得有点焦虑的样子:「我后来,后来问了一下黄明玺学长,知道你们都还
有连络。所以我才想……」
「你为什麽不直接叫黄明玺帮你?」我见机立刻打蛇随棍上,开玩笑,这种烫
手山芋我才不要接呢,以前已经想办法丢掉过一次,没想到山芋不比普通芋头,居
然自己还长脚跑回来,这麽优良的品种应该拿去给农委会荣誉代表郑惠麟推销一下
才对。
奇怪我怎麽会这时候想起他,连带还想到佳佳学姊,夕阳中的体育场,顶着寒
风在跑步的傍晚。
那是一个新的世界,因为通通都不熟,所以带着仓促的简单。不过没有人能有
一天突然醒来就决定自己要变成另一个人吧,所以,像这类乱七八糟的包袱与行李,
还是会堆积在脚边,甚至背在身上,累得头晕眼花,依然得继续背下去。
还在胡思乱想时,李昭仪怯生生的又丢了个长得像山芋的炸弹过来:「喔,其
实,就是黄明玺学长建议我可以找学姊谈一谈,请学姊帮忙的。他说这种事,让女
孩子讲会好一点,我想也是……」
好,黄明玺,去你个香蕉拔辣……算了,人在家里不要骂粗话,我连穿个球鞋
不穿袜子都被我妈念到快破表了,我还是忍耐一下吧。
挂了这通虽然莫名其妙但不令人意外的电话,我马上打过去黄家兴师问罪。这
种事不快刀斩乱麻是不行的,我受够了。
「你这个人到底晓不晓得『朋友道义』四个字怎麽写?」电话响了好几声,因
为打的是黄明玺房间的电话,所以一接通我毫不犹豫地劈头就骂:「李昭仪明明是
去找你,你干嘛叫她来跟我讲话?你这样太不负责任了吧!上次是联考前情况特殊,
这次呢?怎麽办?」
对方沈默了一下。
「喂!」我毫不客气的吼叫着。「你是哑巴喔?怎麽办啦!」
「李昭仪……找过你们?联考前发生过什麽事?」
这声音不对,太过阴沈。这不是黄明玺。
靠夭!我的大脑此刻才接收到足够讯息,这是张至理!
「你……你为什麽……」
「他在洗手间,叫我帮他接电话。」张至理在那头很不耐烦:「你刚刚讲什麽?
你最好解释清楚一点,因为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叫,叫黄明玺解释给你听,他全部都,都知道!」说完,好像手中的电话会
咬人一样,我马上丢下话筒用力按着电话,吓得心头都怦怦乱跳。
怎麽发生的?为什麽会这样?这是怎麽一回事,我刚刚干了什麽?可不可以倒
带重来,有没有Reset键给我按一下?
我一脸惊惧的模样让我妈很疑惑。她走过的时候顺口问:「你站在那里干什麽,
等电话吗?」
「没有,没有。」我放开电话转身就跑,心脏还是跳得好用力。结果没几步路
我都还没回到房间呢,电话又响,吓得我当场尖叫起来:「哇!」
「还说不是等电话?」我妈不太满意,皱着眉走开了,完全没有接电话的意思。
我远远瞪着那如同怪兽般坚持着响个不停的电话,怎样都没有勇气过去接听,我妈
远远的骂过来:「小瑜!你没看到我在忙吗?快接一下!」
我真的是懊悔害怕到极点,隐约觉得自己闯下了大祸,却不知道该怎麽面对。
鼓足勇气才能接过那千金般重的电话,对方也很简洁:「你别想置身事外。过来一趟
。要不然,我跟张至理五分钟以后到你家。」
事到如今,我还有选择吗?
因为黄家爸爸妈妈都在的关系,我们强颜欢笑若无其事打过招呼之后,一起走
出来。我和黄明玺好像当小偷失风被抓到一样,低着头很惭愧地用喉咙深处发出来
的模糊咕哝声,尽可能轻描淡写又规避重点,加长篇幅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来描述一
个非常简单的事实。
她从头到尾都把你当个普通学长。你的行为到后来,已经造成她的困扰。
讲完,我们之间是一片尴尬的空白。
张至理眼睛从头到尾盯着自己的鞋尖,静静站着。近午的社区里因为快过年了
算是蛮热闹的,大家来来往往张罗打扫的都会招呼一下。四周的热络衬得我们之间
的沈默更加生硬,简直带刺。
我的指尖一直发冷,好用力的握在掌心,却都没办法回温。
后来张至理还是走了,一言不发。就那样把我们丢在路边。我和黄明玺互看了
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谴责与抱歉,还有一点点惶惑。
张至理……不会怎麽样吧?何况他还有女朋友,对了,女朋友,请他女朋友多
费心关照一下应该就没问题了……
我不知道我们小看的是张至理对学妹的认真(这点我真的很怀疑),还是他的
别扭与骄傲。那是除夕前一天吧,张至理跟我们分开之后,开了车就出门去。
人跟车都没有回家吃年夜饭。车子进了厂,人则是在急诊室里,让医生缝他额
头上被挡风玻璃割的伤口。
我听见消息的时候张至理已经回家休息了,大过年的发生这种事情真不是太愉
快的经验,不过就算是平常时日也不会多愉快吧。我妈听说张至理出车祸,问我知
道不知道,我点点头。
「你怎麽不去看看?」我妈有点诧异。
「喔,好啦。」我随便应着,其实心里一点都不觉得好。因为知道他这场车祸
与我脱不了干系。虽然我不是婉拒他的那个人,可是若不是我们刻意隐瞒而让他一
直像白痴一样的继续「纠缠」学妹的话,他可能不会有这麽大的反应。
胆怯归胆怯,还是会担心的。我磨磨蹭蹭了半天,家里亲友来拜年应酬通通提
不起精神多讲话,闷到最后还是受不了了,逃出来之后,决定去张家看一看。
当然不是我自己去。
「你去看过张至理没?」黄家客厅里,我一面嚼着黄妈妈招呼我吃的软糖,一
面模糊不清地问。
黄明玺摇摇头,没打算搭腔的样子。我只好再接再厉:「那,要不要去看一下?」
他马上识破:「你不敢自己去对不对?」
「难道你就敢吗?」我白他一眼。
「不是我说,开车多危险啊,你们坐他的车也要小心,哎,才几岁而已就开着
车到处跑,宠小孩也不是这样宠的。」黄妈妈在旁边细细声说,一面又把剥好的橘
子推过来给我,我连忙推辞说吃不下了。
「小瑜你真的瘦了很多,在台北都没吃好?」黄妈妈有点忧虑的继续说下去:
「住在外面一定要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你妈妈每次讲到你一个人在台北就担心东担
心西的,这次你回来她还说……」
黄明玺沈着脸站起来,完全不顾黄妈妈根本还没讲完话,就扯了一下我的肩:
「走了,不是要去看张至理?」
我被他一扯差点把手上橘子掉到桌上,手忙脚乱接住,趁乱只来得及对着黄妈
妈抱歉地吐吐舌头,就跟着起身出门,不敢再看她有点委屈又有点无奈的表情。
「你的态度很烂喔!」一出黄家我就开骂了。他听了也只是耸耸肩,反正不管
他回应什麽我们都会吵起来的,不如就让它照惯例就这样过去吧。冰冻三尺非一日
之寒,有没有比这句更陈腔滥调的成语?
张家很罕见的很有人气,简直太有人气了,闹哄哄的,张爸爸妈妈都在,一向
很空旷的客厅此刻高朋满座,我们跟欧巴桑走进客厅的时候,根本没什麽人注意到
我们。我们也就很识相的低着头溜过去。
「张至理在楼上啦,关在房间里,连吃饭都不肯出来,不晓得在生什麽气。」
欧巴桑心无城府的讲法让我们脚步越来越沈重,对看一眼,谁都不想去敲门。
欧巴桑才不管,她帮我们意思意思敲了几下门之后迳自下楼去了:「要吃什麽
自己下来拿,今天客人好多,我很忙的啦!」
张至理房间里有点混乱,而且窗帘拉着所以暗暗的。他额头上的白色纱布非常
刺眼,头发也因为处理伤口所以剪得短短的,看起来有点呆。他面无表情,镜片后
的眼睛跟我们只有短短不到半秒钟的接触时间,再来都看着别的地方:「干嘛,有
什麽事?」
「来看你啊。」黄明玺迳自坐在书桌桌角:「你,还好吧?」
「不好我还会在这里吗。」
「黄明君呢?你有没有告诉她?」
「告诉她干嘛?」张至理回床上去躺着,手枕在脑后,眼睛直瞪着天花板。
「她是你女朋友啊。」我忍不住冲口而出。
张至理依然保持那个姿势不动,从鼻子里哼气:「那样就算女朋友?那我得通
知的人还不只她一个。」
我哈的一声笑出来,被黄明玺瞪了一眼。本来就是嘛,他明明就是为了追求不
果初恋受创而开车去撞安全岛的,干嘛还讲得一副情圣相?两个人都已经你泥中有
我我泥中有你蜜里调油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浓情蜜意样了,还说不算女朋友?讲给
别人听还好,讲给我们听,这是在撑什麽?笑死人。
「没事你们可以走了,反正我没死,短期内也不会有车可以再撞,多谢关心。」
张至理的口气说有多讽刺就有多讽刺,他继续瞪着天花板讲话,好像我们在那上面
一样:「还是你们又想起什麽去年、前年的事情要告诉我?」
「你……」我实在听不下去,一股无名火就这样烧起来:「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耍什麽脾气啊,追女生本来就没有包成功的,你有本事就不要迁怒到我们身上!」
「谁迁怒了?有什麽好迁怒的?我一点都不在意好不好,出车祸只是意外。你
们在这里太吵了,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下吗?我暂时不想跟你们讲话。」
「不想讲话最好,拉倒。不过你以后就不要又生气说我们什麽都不跟你讲!」
要撂狠话谁不会啊,我难道会输给你吗?
「你……」
「厚!」黄明玺也终於忍无可忍:「都少讲一句好不好?真幼稚。」
「幼稚?在家里对着妈妈摆脸色的幼稚园大班,可不是我吧?」我马上顶回去。
三个人脸色都难看到极点的时候,张妈妈出现了。她依然是好几年前我第一次
见到她时的印象,偏爱的珍珠首饰,高雅的套装,一丝不乱的头发。她连笑都是含
蓄的,高跟鞋喀喀喀走进来:「张至理,你舅舅他们来了,下来打声招呼吧。」
「我在跟同学讲话,等一下再下去。」张至理完全没有改变姿势,就那样躺在
床上回答。笑话,现在又变成「跟同学讲话」了,刚刚是谁说暂时不想跟我们讲话
的?难道这房间里有鬼喔?
「那好吧,记得要下来打招呼。」张妈妈叮咛着,这时才正眼看了我们一下:
「小瑜,明玺,新年没有出去玩?」
我们简直像是县太爷面前各自举着「肃静」「回避」等牌子的衙差,大气都不
敢出,只想赶快肃敬回避的,也不知道怎麽回答,所以只是支吾了一下。幸好张妈
妈对我们也并没有兴趣,随口问一下就走了。
我常常在想,张至理跟他妈妈到底有没有像我们一样吵过架呢?他们见面的时
间不多,张至理上台北念书之后就更少了,张妈妈又是那种仪态优雅高贵到吓人的
女士,我怀疑她这辈子有没有提高声音跟谁争执过。
不过像张妈妈这样也没什麽不好,我还蛮羡慕的。有时候,我真的讨厌自己的
坏脾气和别扭。
从张家出来,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雪莉送我们到门口,我摸摸她的鼻子。
「雪莉,你最可爱了。」我喃喃对她说。
「连狗都比你可爱一百倍。」黄明玺接下去说。
「放屁。」
在张家门口的铁树旁边,我蹲着跟雪莉玩。她偏着头,用乌亮的眼睛看我。我
顺着她背上的毛,她乖乖地坐下。
身后张家传出来的笑语声依然喧譁,这条巷子里塞了四五辆进口房车,我还在
怀疑最里面那几台要怎麽出来呢。暮色里,路灯慢慢的亮起来。黄明玺靠在铁树盆
旁边,一面拔着铁树的叶片玩,丢到雪莉面前,雪莉连看都不看一眼。
「喂。」他拿铁树的叶片丢我。「你觉得……张至理……」
「还是很生气?」我低着头,毫无困难的帮他接下去。「我看是没错。他大概
很气我们瞒着他这麽久,害他当白痴当这麽久吧。」
「我觉得不是。他应该是……」黄明玺深呼吸一口:「我想他应该是觉得很没
面子。被女生拒绝就算了,还闹得大家都知道。要是我也会非常不爽。」
「所以他到底是不爽学妹,还是不爽我们?」
「大概都有吧。」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莫名其妙觉得很疲倦。雪莉舔舔我的手。黄明玺则是没再
多讲什麽,只是倚在墙边等着。
这样相处起来不累才怪,可是我就是没办法不管他。无论是张至理,是黄明玺,
在他们身上我都看到一部份的自己,这一个部份也许我并不喜欢,也许我并不觉得
骄傲、值得炫耀,但是它就是存在,随着时间过去,它还越长越牢,越长越大。谁
受了委屈就像自己也被欺负了,谁被骂了自己耳根也会毫无办法的热辣辣烧起来。
可是见了面动不动就像这样斗得鼻青脸肿,到底又是为了什麽?
会钱吗?
我已经发过誓,这辈子再穷再潦倒,都绝对不干标会这种事了。
我们在暮色里,张家门口,就那样待了很久,直到夜色越来越浓,四周都沈入
墨黑之际,路灯就显得更亮了。又是一根小小的铁树叶片丢到我身上,我抬起头,
有点昏昏的。
「喂。台大……念起来有什麽感觉?」黄明玺声音低低的问。
「有点寂寞,常常不知所措,那是一个会让人觉得目标太多,以致於找不到目
标的地方。」我坦白说着,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
他不响了,只是看着地上。
「你呢?我一直想问,你念得怎样?」我看他没反应,忍不住反问:「模拟考
的分数大概都有多少?」
他扯起嘴角有点无奈的笑了一下。「还好吧。考试,还不就是这样。」
因为蹲得太久所以脚发麻,黄明玺伸手拉我起来。我靠在墙上等血液慢慢回流
之际,他像是轻描淡写漫不经心的说了这次寒假回来我不知道已经听过几次的那句
老话:「你真的瘦了很多。」
「有吗?」我耸耸肩。「我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可是大家都这样讲。大概因
为上学期牙齿不舒服所以吃不太下……」
「这样好啊,继续努力。」他拍拍我的肩,还顺手捏了一下我的脸。「不过怎
麽脸都没瘦?」
我没好气地拨掉他的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狗嘴里本来就吐不出象牙,不相信你问雪莉。」此刻的黄明玺眼睛闪着笑意,
跟刚刚在闹别扭的他、在黄妈妈面前冷着脸的他,都完全不一样。他有很多面,我
一路看到现在也看得够多了。只不过不是每一面都让人觉得舒服的。有时候让人气
得想踹死他,有时候会忍不住失笑,有时候却又让人觉得暖暖的很窝心。
如果我们都是彼此的镜子,那麽,我在他们的眼中,是不是也一样有着这麽多
面?其中有没有让他们也能微笑,能窝心的一个面?
我自己都没把握。
我们并肩走着,才到巷口,迎面就是我妈妈走过来。她的脸色不是太好,跟黄
明玺寒暄几句之后,拉着我回家。
「怎麽了?妈,干嘛啊?」我被拉得手腕发疼,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我
妈只是板着脸什麽都不说,一直到进了家门。
「你跟明玺在人家张家门口干什麽?」我已经很久没看到我妈这麽生气了,她
头顶的乌云又出现了,脸色阴晴不定,好像我高中的时候考坏了月考或模拟考时的
恶梦重现。我只是很不解的看着她发脾气。
「我们在讲话啊!」我说:「妈,有什麽不对?」
我妈脸已经黑了一半。「小瑜,你要我讲几次?女孩子在外面要注意言行,你……
你们……在人家家门口站那麽久,邻居会说什麽?」
我真正是莫名其妙。「就是讲话而已,邻居要说什麽?能说什麽?」
我妈不知道是答不出来,还是不想讲,她拧紧了眉,半晌,才冒出莫名其妙的
一句:「人家是要重考的,就算你不介意,也不要拖累人家考试啊!要不然,这责
任你担得起吗?」
我好像有点听懂了,又不太确定:「妈,你不是以为,我跟明玺……有怎麽样
吧?」
这样的问句对我妈的脸色显然更是雪上加霜:「反正不管怎样,你以后不要再
拉着明玺到处玩了,人家黄妈妈他们不好意思讲什麽,你跟张至理都是考上大学的
人,放寒假回来玩那是无可厚非,可是明玺在补习、重考啊!」
「是他自己跑出来跟我们……」
「小瑜!」我妈忍无可忍,提高了嗓门,打断我的话:「妈妈讲一句你顶一句!
这像什麽话?叫你不要这样就是不要这样!你们在人家家门口拉拉扯扯的,多难看
你们知不知道?你要交男朋友妈妈不反对,你学校里一定有更好的选择,干嘛这样
子呢,黄明玺连大学都还没考上,他今年又考不好的话,你能帮人家负责吗?」
我越听越愤怒,这些莫名其妙的假设简直是侮辱。我不懂我妈到底介意的是黄
明玺还没考上大学我会让他分心,这样对黄妈妈交代不过去,还是女儿跟个重考生
混让邻居看到不好意思。
气得发抖,我紧紧握着拳,脑中暂时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要怎麽反应。一阵
阵的委屈不断涌上来。我以为考上大学搬出去之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景况与情绪
了,没想到依然像宿命一般的再度重演,而且不知道什麽时候才会落幕。
联考的成绩单、我的录取通知,应该是我通往自由国度的护照与机票。当时的
我任性的这样想。我受够了,我现在不再是苦哈哈的高中生、国中生,除了窝在自
己房间里鬼画符之外什麽都不能做的。所以我开始赌着气沈默的整理行李、买车票,
年初五一过,不管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就毫不犹豫的上台北去了。
面对一室蒙上薄薄灰尘的空荡,我一放下重得要死的行李,就狠狠呼出一口大
气。台北的天气并不好,微微下着雨,整栋宿舍除了没回家的侨生以外,本地生根
本是小猫两三只。我穿着拖鞋趴达趴达走过去盥洗室时,寝室门开关的声响、我的
脚步声,在走廊上都还有回音。
如果自由的代价是寂寞,那就让我寂寞到死好了。
赌气的下场有点悲惨。宿舍没什麽人,餐厅当然就没开。天气不好,我没意愿
也没那麽勤劳在下雨天出门去觅食,所以惨兮兮的连着好几天在宿舍只能啃面包喝
牛奶。什麽事都不想做,却又痛恨什麽事都不做的感觉。学姊她们架上的闲书翻来
翻去都看不下去,看课本嘛,简直是天方夜谭。
如果自由的代价是饿肚子的话,那我想……我得重新考虑一下。
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脚已经卷在被子里好久了,还是冰冰的。我听着肚子
咕噜咕噜叫起来,半晌,觉得自己眼角有什麽热热的东西顺着脸畔滑下来。
我起身去找袜子穿,经过书桌前面,看到随手丢在桌上的电话卡时,犹豫了一
下,还是伸手拿起来。
楼下交谊厅也是空荡荡的连灯都没开,我在黑暗中把卡片喂进去,拨了号,一
面在从门缝窗沿钻进来的冷风中微微瑟缩。
「喂?」
「是我。」我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鼻音浓浓的。
「为什麽一句话都没说,就跑上台北去了?」那边的嗓音也压低了,透露着不
满:「我去找你,还被你妈念了一顿,说什麽要用功读书不要分心什麽的。干嘛,
你跟你妈又吵架?」
不晓得是因为寂寞的夜晚,还是因为空荡的寝室(与胃袋),抑或是我始终不
愿承认的懊悔,对实在让我很难过的母亲软弱的想念,让我此刻毫无办法的在电话
这头开始掉眼泪。
为什麽总是不能开开心心的呢?为什麽我不能让她更快乐,让她更骄傲呢?为
什麽我不是她心目中最满意最想要的那个孩子呢?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眼泪的味道。咸咸的,涩涩的。
陌生的温度在脸颊留下两道痕迹,这一刻我只觉得无依无靠。
「你在哭吗?」黄明玺叹了一口气。「赌这种气干什麽,你妈也很难过呀。」
「你还敢讲我!」我用力吸了吸鼻子,依然塞得乱七八糟让我头晕,讲话鼻音
浓重像是在撒娇,我自己都好不习惯。
「好好,不讲就不讲,你自己保重好不好?」他在那边有点无奈:「后天张至
理要上台北,我跟他一起去,他车修好了。」
「你来干嘛?」我揉着鼻子,悻悻然:「你还敢坐张至理的车,要不要先去保
个险?小心壮志未酬身先……怎样怎样的。」
「别乱讲,呸呸,童言无忌。」
「上课那边怎麽办?你是要考试的人,还这样乱跑。」
「没关系的啦。」
老实说在讲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什麽不对。之后,那种异样的感受却
慢慢开始膨胀发酵。
这样……算什麽呢?
我没有办法想像生命里少掉黄明玺,甚至是张至理的景况。就算现在黄明玺还
在准备重考,我还是觉得他只不过落后一步,很快会赶上来的。事实上,即使他高
一之后分班被分出去了,从此应该算是分道扬镳,我依然这样相信着。他很快就会
赶上来跟我们并肩的。
虽说如此,我却也无法想像什麽其他的可能性。我不是神经很粗的那种人,一
向很清楚在黄明玺身边自己有着怎样的特殊地位。虽然这特殊性有点胜之不武,我
们只是认识得早,没什麽选择性。
一旦脱离了那个我们都熟悉的环境时,在新世界里重新相见,我居然不知道该
用怎样的表情与心态来面对。
就是这样。我只是想跟他讲讲话,因为他了解寒假以来发生的大小事情,他也
知道我跟妈妈之间的情况。这世界上除了他以及张至理,也不会有人这麽了解我了。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哭给谁听一听而已。
然而他来这一趟台北……
我在床上辗转,脑中思绪混乱不堪,思前想后,总觉得不妥,又说不上来哪里
不妥。他为什麽要来呢?刚刚电话里他有没有说?我为什麽没有反对呢?我到底希
不希望他来?
老实说,并不希望。我总觉得事情有复杂化的可能性。然而在此刻我只觉得一
阵阵强烈的抗拒。
天快亮才睡着,睡得很不好。好像一直在做什麽光怪陆离的梦,醒来累得要命。
中午出去吃面的时候,几经思量,我还是在路边打了电话。结果黄明玺不在,是他
弟弟接的。
「他回来要他打电话给我,我在台北喔,不在家里。」我叮咛着明玮:「一定
要记得跟他说,好不好?」
「好。」小朋友不知道在忙什麽,应了一声就急着要挂电话。
我吃完面就回寝室去窝着等电话。我要叫他别来台北了,跑这一趟干什麽呢,
天气晴了我吃饱了之后,心情就稳定许多,而且,他要补习读书考试……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推到底,我只是不想面对「有可能要转变了」
这样的事实。一直以来我都下意识的在抗拒所有的暗示与可能性,从同学开玩笑的
嘲谑「青梅竹马唷!」,到自己母亲的查问与怀疑,都让我觉得是一种亵渎。这才
是主要原因。
而等到傍晚都没有电话进来,天色暗了之后我把大灯打开,寝室已经被我整理
得干干净净,自己的床铺书桌也都复原到学期中的模样了。正要去盥洗室洗抹布的
时候,在昏暗的走廊上,迎面看到一只熊对着我走过来。
啊,不是熊,是佳佳学姊!
「学姊,你……回来了?」我大吃一惊。
学姊也大吃一惊,她瞪着我:「你也回来了?什麽时候到的?」
「我昨天就回来了啊!」
佳佳学姊硕健依旧,霸气依旧,她直瞪着我看了好几秒钟,才很困惑地问:
「学妹,你……我为什麽觉得才过一个寒假,你就变得跟我印象中不太一样了?」
「啊?我吗?」我完全不知道学姊在说什麽,苦苦思索了半天,才勉强想出一
个可能性:「是头发吗?我有剪头发。」
佳佳学姊还是满脸不解的瞪着我看。「变短了没错,也变直了?」
「卷的地方都剪掉了嘛。」我摸摸寒假中去剪的发尾,不太了解为什麽学姊有
这麽大的反应。
「学妹,你变漂亮了。」佳佳学姊一口咬定。她很欣慰地点点头,熊掌拍了拍
我的肩:「这是好事,你真的变漂亮一点了。」
我只是啼笑皆非。「学姊,你为什麽这麽早回来宿舍?」
「我要家教,社团也有事。」学姊很热情地拉我:「你吃过饭没有,我正要煮
汤圆,一起来吃吧!」
「我……」
结果连抹布也没洗,门也没锁,就这样被学姊拉到她们寝室去吃汤圆。学姊不
愧是山社出身的,简简单单的器皿炉具,她就可以煮得甜香四溢,我捧着碗热腾腾
的红豆汤圆时,感动得差点泪洒当场。
只是这样,只是短短二十四个小时不到,心境上就有好大的差别。昨天刚上来
时的寂寞冷清被赶得干干净净,佳佳学姊在整理她们寒假去活动的照片,兴冲冲地
一面跟我这个门外汉讲解。光听她们女生也得负重二十多公斤从早到晚的走,我就
觉得打心眼里佩服起来。学姊还给我看她脚上的水泡。我皱着眉露出恐怖的表情。
「这不算什麽啦!」学姊呵呵地笑起来。「小惠你认识的嘛,他还扭到脚呢,
照样走完了!」
「学姊,你们为什麽会这麽热爱啊?爬山很辛苦,什麽都不方便,不是吗?」
我忍不住表示不解。我们上野外实习也是要上山下海的,几次的经验都让我不是很
投入。光是上厕所这件事就可以逼疯英雄好汉。
「每个人去爬山的想法都不同,有人觉得是征服,有人觉得是挑战。」学姊说:
「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山。在彻底的耗尽体能之后,躺在草地上看星星,那种与大自
然融成一体的感觉,会让人上瘾的。学妹,你真的应该跟我们去一趟。」
光是这样听我就已经开始害怕了。「呃……再看看……」
「你们系应该也有很多机会可以上山吧?」佳佳学姊从背包里翻啊翻的挖出通
讯录:「我记得社上就有几个你们系的。像这个……王家康?你认识吗?」
「啊!」我大叫一声,把学姊吓了一跳。「这是,这是大几的?」
「大二。」
「是我直属学长!」就是那个上学期刚开学见过我一面之后就弃我於不顾的!
我痛批完我的学长之后,换佳佳学姊帮他说情,学姊坚持「他只是比较内向一
点而已」,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如果我长得像徐若瑄或什麽的,他就不会那麽内向了吧?」我忿忿不平地说。
佳佳学姊叹口气。「你为什麽要这样说呢?你长得又不丑。家康真的不是那样
的人,你误会他了。他跟小惠是同一个家族的,你可以去问小惠。」
「不用了,反正没有他的照顾,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我翻个白眼。
「可是你很在意啊!」学姊很豪迈的拍拍胸口:「如果你真的这麽不舒服,我
帮你去教训他一下好了。包在我身上。」
「真的不用啦,学姊,没有关系的。」推辞到这里我才猛然想起,我还有另一
件事情要推掉的。整个晚上都不在寝室,黄明玺要打电话来也找不到我呀,糟糕。
我跟学姊抱歉一声之后就赶快跑回寝室拿电话卡下楼打电话。已经九点多了,
天啊我怎麽会完全忘记这件事呢?
黄明玺还是不在。黄妈妈说他回来又出去了。
「你在台北?找他有急事吗?」不晓得为什麽,黄妈妈的口气让我觉得很陌生:
「有什麽事我帮你转告呀。明玺剩没多久要联考了,你跟张至理都考得这麽好,有
机会要多多鼓励他,教教他怎麽念书嘛。叫他要专心准备考试,也剩没多久了。」
随便应了几声把电话挂掉,我还是甩不去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闷闷的走回楼上,
刚刚跟佳佳学姊在一起闲聊吃东西的好心情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回到寝室,满室
的寂静让人好难忍受,我真想跑回佳佳学姊寝室听她神采飞扬地讲解各级山脉的状
况,活动精彩处,普鲁士绳不用时该怎样供奉之类的话题。
这是不是以前美术社的同伴们,比如小兰,说我现实的原因之一呢?我是不是
很现实,昨天我是多麽一心一意地想要跟他说说话,而今天,我居然已经暗暗开始
觉得麻烦了。
佳佳学姊又端了一钢杯的汤圆过来给我。「剩下这一点,你就把它吃掉吧。」
「什麽!」我大吃一惊。「刚刚不是还有半锅吗?」
「我卯起来吃到剩这样。」学姊有点惭愧地说着。「要不是想着要留一点给你
吃,我大概会把整锅吃光。人会胖也不是没原因的。唉。」
我忍不住失笑,学姊尴尬的样子好可爱。「才不会呢,学姊,你不是胖,你很
健美喔。而且你又高。」
学姊听我这麽一说又高兴起来。「以后我再煮汤圆都会分你吃!你应该试试看
我煮的烩饭,不是我在说,吃过的都叫好喔!」
讲得正兴起,电话就响了,我只好很抱歉地打断学姊兴高采烈的话头:「学姊
对不起,我在等一个电话……」
「喔好,晚安罗。」
看着学姊背影离去,我有点懊恼地接起电话。果然是黄明玺。
「你跑到哪去啊,我打了好几通都没人接,电话又很难打!」他很累了的样子,
背景闹哄哄的,显然人在外面。「我弟说你找我?」
「嗯,对啊,我刚还打过,你妈接的。」我冲疑了一下,深深吸口气,又吐出
来。「你……明天,真的要上来吗?」
「怎麽了?」他有点困惑。「为什麽这样问?我跟张至理都讲好了啊。」
「喔……」我实在不晓得怎麽开口。拖延着,心中焦躁感不断上升。「我是想,
你在上课,这样不太好吧,还是不要……」
那边沈默了片刻。
「我妈跟你讲了什麽吗?」他的语气开始降温,我在这头可以感觉得到。
「没有,没有。她只是说……」
「所以,是你不要我去?」黄明玺打断我的话,沈沈的这样问。
我没有办法否认,但也清楚承认会有多大的杀伤力,所以只好选择沈默。
背景依旧嘈杂,那边似乎是另一个世界。我们的沈默沿着电话线缓缓流动着,
一如时间。最后,电话喀的一声断线了。
我静静的把话筒搁回去,等着。
电话一直没有再响过。
有些时候命运的转折是发生在不知不觉中,回首来时路方才醒悟。然而有些时
候,却可以毫无办法地记得一切小细节,只因为用不着时间的焠链,自己已经很清
楚,那是一个关键的时刻。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在走廊上遇到热情率直的佳佳学姊,没有捧着杯热腾腾的汤
圆相谈甚欢的话,我还会不会打那通电话?如果在被问到「你不要我去?」的时候,
我不是那麽坚持的沈默着,就算只是含糊其词也好,情况会不会改变?
如果他真的上来看我了,我们又会变成怎麽样?
往后的日子里我不断不断想起这些问题。然而这些都是无解的,因为,就像大
一英文念过的美国诗人佛斯特的诗一样。The road not taken,面前两条路,我不
能两条都走,所以我会永远无法得知,到底另一条没选的路会通到哪里。
不知道冥冥之中一切是否有所安排。我真的觉得很多东西在汹涌在改变,可是
我就是无法解释自己面对这些可能性的时候,那股完全无法忽视的抗拒与排斥。
「学妹,你心情不好吗?」佳佳学姊在盥洗室遇到我拿着牙刷发呆,忍不住问。
一大早才……十一点不到,学姊已经精神奕奕的不晓得出去打猎还是冒险过一趟回
来了。
「我……」
「看你这几天好像都怪怪的,想家吗?」佳佳学姊很同情的看着我。「刚上来
都是这样的,我以前大一的时候还躲在棉被里哭过。没关系,一下子就会习惯了。」
我心情再灰暗都忍不住笑出来。实在很难想像虎背熊腰的佳佳学姊也有软弱的
时候。看我笑了,学姊有点不好意思也跟着笑笑:「我知道,很难想像对不对,不
过离家在外总是这样。你们寝室都还没回来?中午跟我出去吃饭吧!出去走走会好
一点喔,真的!」
「今天天气好吗?」我转头打量一下天色,不过盥洗室外面还有晒衣区,我只
看到小小一块天空,灰灰的看不出所以然来。
「还不错,雨终於停了。我以前刚来台北的时候,最不能忍受雨天!」学姊虎
起一张脸抱怨着天气,抱怨完继续问我:「中午想吃什麽?」
「其实,我没有很想出门耶……」我犹豫着。实在没有很想动。
我洗完脸出来顺手在饮水机泡了茶,一面跟学姊讲话一面走回寝室,站在学姊
她们门口还在讨论到底排骨面还是广东粥今天会不会开门万一白跑一趟就更哀怨了
的时候,突然里面发出乓琅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大跳!
「什麽东西啊?」我惊魂未定地探头往她们寝室里面看。
佳佳学姊倒是很镇定,她也转头看了看,声音是从窗口传来的,学姊叫我等着。
「我知道了,又是楼上的。等我一下。」
学姊走进去,到窗边把窗户打开。我们宿舍窗户,不管纱窗还是玻璃窗都是整
扇往外开的,学姊推开窗之后往楼上吼:「喂!310的,你们的盆栽又掉下来了啦!」
「啊!对不起!」楼上果然传来回音:「我马上下去捡,不好意思!」
学姊走回来,若无其事:「楼上的放了一些植栽在窗边,每次浇水的时候推开
窗户一不小心就会碰到,然后就掉下来。已经好几次了。」
「学姊你怎麽不会吓到?」有异物突然从窗口摔下来发出巨响,学姊竟然完全
没动静,这样的定力实在令我佩服。学姊被我这样一问,只是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胆子一直都很大。」不晓得为什麽,佳佳学姊叹口气,
有点落寞的样子。她内双的眼睛很认真的盯着我问:「学妹,我这样……是不是很
没女人味?」
「嗯……」我开始皱眉抿嘴,不知道该怎麽回答。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还
回答得了这种问题吗?
「这麽为难喔?唉,我想也是。」佳佳学姊又叹口气。
走廊上蹬蹬地跑过来一个女生打断我们的话也解救我的尴尬为难,圆圆大眼睛
小小的菱形的嘴长得很可爱,一脸抱歉的笑,唇际还有两个好甜的梨窝。她一笑起
来我就觉得好亮好开朗的感觉,让人心头一爽。
「对不起喔,又掉下来了,我去帮你清干净!」她比我们都矮一点,所以略仰
着头讲话,好像小朋友一样。她有点着急的看看我,又看看佳佳学姊:「有没有吓
到?真的不好意思!」
「我还好,她吓了一跳。」佳佳学姊指着我说完,又很热心的乒林乓琅开门开
柜子帮忙找到小扫把或刷子之类的东西给她用。
我在一旁无事就想起来要喝茶,因为还有点烫所以含在嘴里不敢一口吞下去。
然后下一刻在听到佳佳学姊招呼那个楼上舍友的话时……
「喔,学姊!」佳佳学姊对着那个已经熟门熟路跑进去寝室里的女孩喊:「你
爬到我桌上去清比较方便啦,窗口东西先推到旁边没关系!」
我听到学姊两个字从佳佳学姊口中出来时,我嘴里含着的那口茶也噗的一下全
部喷了出来!「她……你……她是……你叫她学姊?」
老实说这个女生要说是我学妹我都信!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麽愿意原谅过郑惠
麟冲着我叫学姊这件事。我跟这女生站在一起,十个里面会有十个人毫不犹豫的觉
得我是学姊!
「你还好吧?」佳佳学姊很诧异的回头关心我:「没事吧?」
我还在咳嗽,一面摇头,讲话都破破碎碎讲不成一句完整的。「我没事……她,
是,是你学姊?」
「没错,她已经大四了。不过不是我们系啦,她是动物系的。」佳佳学姊叹口
气。「我第一次听她说也不相信,女生可以像她这样真好,美女耶,看起来又好小,
好羡慕。」
这让我更吃惊。「你……你会羡慕这样的事情?」
「会啊,怎麽不会?」
等一下,这对话好熟悉,为什麽我总觉得一样的场景曾经发生在我身上过?
应该就是这样吧,我会跟佳佳学姊熟起来就是因为这样,我在她身上很清楚的
看到某一部份的我,那麽相似,那麽熟悉。
几乎是病态地在追求这样的认同感,只要在谁身上看到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跟自己相似的挫折或阴影,就会毫不犹豫地拉近距离。是不是因为对自己其实彻底
的没有信心,才会这样的呢?
一直以来我的自信都只能建立在功课上面。除了这个以外,我还有什麽?我不
信任自己的外表,我清楚自己的个性有时候很别扭很讨厌。父母的期望总是无法达
成。然而这一切会带来挫败的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其实我是想要的。这些我都想
要,可是我得不到,所以很挫败。
多麽希望自己是一个通通都有的人。如果不是,至少是一个潇洒而不在乎的人。
可惜我两者都做不到。没有而又在乎是最悲惨的一种了,然而我痛恨承认这样的悲
惨,所以在发现身旁人有相似的喟叹时,就觉得松了一口气。
本来之前以为佳佳学姊是那种史前生物,什麽都不在乎的粗线条。可是当我这
一口茶喷出去之后,心里有股暖暖的感觉慢慢涌出来。啊,学姊也跟我一样嘛,呵
呵。我们……是同一类人喔。我们一定可以变成好朋友的。一定。
那个去收拾残局的「学姊」此刻捧着已经摔得鼻青脸肿支离破碎的植栽出来。
一脸懊丧。「盆子摔破了,伤脑筋。我才刚放到外面一两天而已呢。还是对不起喔,
我以后会更小心的。」
「窗户设计不良啦!」佳佳学姊还是那个毫无芥蒂的笑容:「没关系嘛,换个
盆子就好了。」
可爱学姊上去之后,佳佳学姊跟我对望了片刻。「那所以……要不要去吃饭了?」
「好。」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开了学之后我依着旧时习惯规规矩矩当乖学生,大一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是没有
的了,我连军训都不曾跷过课,同学在后面聊天看闲书打瞌睡,我还是照样听课翻
课本划重点,反正教官讲的东西也蛮有趣的,而且,我实在没办法故意忽视讲台上
卖力讲课的人,大剌剌做我自己的事。
同学们都说我很乖,不过我也看得出来他们眼角唇际不小心漏出来的一丝丝嘲
弄。土就土嘛,我自暴自弃的想着。反正至少我的笔记他们常常借去印,不好意思
对我太坏,所以吃饭唱歌夜游之类的还是会意思意思叫我一声。这样已经不错了。
每个人都很快地找到生活、人际圈的重心,大一下之后就渐渐成形固定。有的
是班上同学,有的是社团,有的是宿舍室友,或是男女朋友。而我总觉得自己始终
轻飘飘的没有着地,哪边拉一下就会被拉过去了,可以让我安定下来的圈子,到现
在还没出现。
佳佳学姊跟我渐渐熟了起来。她傍晚有时遇到我下课回去,就会问我要不要跟
她去跑步。我们常常在夕阳下并肩跑着操场的前两三圈,后面就是我用走的学
姊继续跑,最后我坐在看台边学姊还是继续跑。反正她是超级赛亚人,我完全不会
产生「平平是跑步怎麽圈数差这麽多」的慨叹。
跑到夜色降临,校园里的灯火逐渐明亮起来之后,我们就晃去觅食,随便吃点
什麽,然后一身汗的回宿舍。几次之后,跟常遇见的那些山社同胞们也算认识了,
不过大概爱山的人都有点沾染到山的气息,常遇到的几个,不论男女,都是强壮而
沈静的,我也不用多花精神力气去寒暄,感觉蛮舒服。
除了一个现在暂时性改名叫跛豪的你应该知道我会怎麽叫他吧二百五
以外。之前听佳佳学姊轻描淡写说郑惠麟脚扭伤了,以为只是一般认知中的扭伤,
没想到他是整个右脚脚踝都厚厚的包紮起来好像面龟一样,走起路来一跛一跛,追
着我问有没有看过一部港片叫跛豪。
「溯溪的时候,好像有刀子在割,或是钻子在里面钻!」他自己讲得眉飞色舞
的:「我老了一定会风湿痛!」
「你为什麽这麽高兴的样子?」跑完五圈在旁边休息,我已经累得像条狗一样
把舌头吐出来喘气了,听他这样说,简直没力到极点。
「我没有很高兴啊,我只是叙述给你听而已。」他还想继续:「后来最后一天
我们要下来之前,我已经发烧到三十九度……」
「我不要听了!」我当机立断出言制止:「你讲得太可怕了,一点都不好听!」
他马上很听话地噤声,嘴角用力抿着,浓眉聚拢,一副委屈样。半晌才很哀怨
的控诉:「是你问我怎麽受伤的……」
「我只是客气问一下而已!」
郑惠麟嘴撇得更厉害。让人看了好想扁他。这人老是在挑战我忍耐的极限,一
向奉为圭臬的谨慎矜持讷涩寡言笑在这种外星人面前一点用武之地都没有。我其实
不是很明白为什麽他好像永远都没有低潮的时候,这也是为什麽在上了大学这一段
时间,面临有史以来最强度的人际关系洗牌之际,我会对他这麽有印象的主因。像
这种人我还真的没认识几个,一认识就印象深刻。
我猜是相处得还不够深不够久,有些深刻的面还没有看到罢了。好,就是这样。
一个人的个性不可能完全没有阴影。通通都没有心事、没有罣碍的人,未免也太幸
福了一点,应该是不存在的吧。
晚风微微,刚流过汗吹风感觉特别舒服。靠在栏杆边眯起眼睛远远望过去,台
大新象的灯火一盏盏亮了起来。我一直对於大楼一框框窗户里透出来的暖黄灯光有
种特别的,说不太上来的感受。想像每一小块晕黄里都是一个家庭,在忙些什麽呢?
此刻我跑完五圈操场全身热呼呼的气喘脚酸时,他们或许在准备晚餐,小朋友在看
电视,下班族刚进门……
每每想像着这样的情景,总让我心头涌起一股奇异的,类似愁绪的暖意。不太
会解释,反正就是乱七八糟的,觉得特别孤单而已。
「小瑜学妹,你知不知道……」旁边有个稍嫌聒噪的人打断我高妙的冥想状态,
让我心头一把火起。
「你叫我什麽?不要装熟好不好!」我很不满意地嘀咕着,瞪了一眼那张很端
正但笑得很开心,开心到让人拳头痒痒的脸。
郑惠麟不以为忤。「这样比较好叫嘛,要不然『若』跟『瑜』这两个字很难念
得又快又好,不相信你试试看,若瑜、肉瑜、落瑜、酪梨……」
他一面尝试不同念法我就一面感觉自己神经慢慢越绷越紧,看来刚刚五圈操场
还是不够放松我的精神,要再去跑几圈才是。「好好,够了,随便你,不要再念了。
你要讲什麽?」
「啊,对对对,你知道佳佳学姊要过生日了吗?」他在那里给我装神秘,压低
声音贼兮兮的说:「我们要帮她庆生喔,你要不要一起来?」
「真的?什麽时候?」我一听马上前嫌尽释,仰头仔细研究他到底是认真的还
是在唬我。
「生日是明天,庆生是等一下。」郑惠麟就算再认真看起来也很没有公信力:
「我们九点会过去宿舍找她,她应该还不知道,这是surprise!呵呵!拜托你帮我
们确定她等一下九点左右会在寝室里面!」
「好,我会。」
我们在体育场旁边分别之后,我不动声色地照惯例跟学姊一起走回宿舍洗澡吃
饭。到快九点的时候,我就跑过去串门子。学姊不在寝室。
「咦?佳佳学姊呢?」我探头进去发现她不在床上也不在桌前,有点诧异。
「思佳啊?她去楼上帮忙搬东西了。」
我又转头往楼上跑,在楼梯口果然听见佳佳学姊很豪气的声音:「我来搬!这
个是小case啦!你放着就好!」
学姊正在帮前一阵子看过的那个可爱学姊搬东西,一箱箱的,好像要搬到顶楼
去。可爱学姊自己也抬了一箱,一直跟佳佳学姊说「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可是连我看了都好想过去帮她抬。
也不是说她抬不动或什麽的,而是,有些人就会散发出让人很想帮忙她的气氛。
何况我们这种体型已经先天太过优良,不去帮忙担担抬抬的好像暴殄天物。我实在
不忍心让那麽一个长得甜甜的小女生……等等,这世界是怎麽了,她是货真价实的
大四学姊啊,什麽小女生!
「学姊我来帮忙就好了,你先下楼去吧!」我走过去,二话不说弯下腰就要抬。
佳佳学姊很奇怪的看我一眼。
「下去干什麽?有人找我吗?」
很普通一句话我却被问得心虚得要命。「没有啊,我只是……我来帮忙嘛。」
「真的不用了,我可以搬嘛!你已经帮我从一楼搬到这里,我自己……」可爱
的学姊在旁边徒劳无功地劝着。
「这些是什麽啊?」我跟佳佳学姊都不予理会,自顾自的一人抬起一箱。我跟
着学姊往顶楼走,佳佳学姊抬起这种重物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英明神武,虎虎生风,
如入无人之境。
「水耕的东西对不对?」佳佳学姊回头问也抬了一箱跟上来,不过抬得面红耳
赤很吃力似的可爱学姊。那个学姊点点头。佳佳学姊笑:「你还真的是动物系植生
组的呢,楼上的东西都是你种的呴?」
可爱学姊还是一直笑,就算在楼梯间微弱惨白的灯光下,都看得出有多甜美。
可以长这样一定很好吧,我想大概都没有人舍得骂她,我一路上就是一直偷看这学
姊的脸蛋、深深的梨窝,一面想着。
三箱都抬上来之后,看看时间真的差不多了,佳佳学姊一肚子狐疑的被我赶下
楼去。那个很可爱的学姊千谢万谢之后还很不好意思:「耽误到什麽了吗?真是对
不起,我一直跟她说不用的……」
「没有啦,只是她的学弟们要来帮她庆生,约好时间打电话上来的,有叫我帮
忙确定她九点待在寝室里。」我承认我也很现实,看人家长得好笑得甜就想多聊两
句。不过帅哥美女人人爱看啊,不能怪我吧。
「庆生?佳佳过生日吗?」可爱学姊大吃一惊的样子。
「若瑜!你还在楼上吗?」佳佳学姊这时从二楼楼梯间声若洪钟地喊上来:「小
惠来找,叫我们出去!你快点下来喔!」
「学姊我要走了。」我赶快跟可爱学姊说再见。
今天晚上真是忙得要死,跑下楼一出宿舍大门,就看到郑惠麟在拉佳佳学姊:
「走啦走啦,一下子就好了嘛!」
「为什麽晚上还要去醉月湖?」佳佳学姊莫名其妙:「到底要干什麽?什麽事
不能用讲的?」
「走啦!去就知道了,小瑜学妹快来帮忙拉!」
「你也知道?」佳佳学姊好疑惑的看着我:「难怪你刚刚一直催我下楼!」
我帮忙拖着学姊穿过校园,一路走到湖畔,郑惠麟不知道怎麽弄的突然吹了一
声很响亮的口哨,引起花前月下对对情侣的侧目(与不悦),然后远远就看见有小
小火光,一根根蜡烛点了起来。
「我……」学姊突然停住脚步,不肯往前走了。她真的不想走了我们两个就得
使出吃奶力气拉她,这不是开玩笑的。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歌声轻轻响起,黑暗中跳跃的烛光映在
每个人脸上,他们捧着小蛋糕走过来,小心翼翼的中间还夹杂咒骂:「啊蜡烛要熄
了啦!」「挡一下风好不好!」「不要吹到!」
「学姊生日快乐!」「许个愿吧!」「吹蜡烛吧!」七嘴八舌地,在唱完生日
快乐歌后此起彼落热热闹闹吵了起来,我看着每一张或陌生或眼熟的脸,上面都盈
着满满的诚挚笑意,突然觉得,佳佳学姊一定是很棒的人喔。
看,有这麽多这麽多的好朋友,这麽认真的要祝福她呢!
转头一找,被我一路拉着过来,到湖畔之后一直没出声的学姊,长得实在是不
美丽的脸已经有点扭曲,她嘴角撇着,眼圈也红了。「你们……你们……」
「学姊许愿嘛!」郑惠麟吵个不停,好像没注意到学姊都已经感动得要掉眼泪
了的样子,非常煞风景。
「嗯……我……」学姊显然很不习惯,她的舌头在打结:「嗯,我希望,我希
望山社越来越好,社务蒸蒸日上,出去都能平安回来……」
学姊还没讲完就是一阵惊人的叫好声,我想周围方圆几百公尺内的情侣大概都
已经愤而离去了。然后学姊被闹得破涕为笑,伸手抆抆眼角不小心掉出来的眼泪,
慢慢在回复正常:「别吵,我还没讲完!」
「第二个第二个!」
「我第二个愿望是,希望这学期欧趴……」
「啊!」还没讲完,众人又是一阵惊叹惋惜:「学姊你就这样浪费一个愿望喔?」
「什麽浪费!吵死了!我是寿星耶!」至此佳佳学姊感性部份已经完全被消磨
殆尽,她眼圈儿还是红红的,不过嗓门已经又回来了:「还有第三个还没许啦!」
「快点好不好,蜡烛已经快烧完了。」「学姊,第三个不能讲出来喔!」「思
佳拜托你不要再许那种注定是浪费的愿望了啦,像找到男朋友之类的……」「闭嘴!」
学姊被闹得面红耳赤,在一片混乱中吹熄了蜡烛。我还紧紧握着学姊的手,刚
刚是怕她中途脱逃,现在则是用力的传达着我的祝福。
学姊,生日快乐喔。
在湖畔又吃又喝说笑聊天一直到夜深,校警巡逻车出来赶人了,才意犹未尽地
结束。夜色里,走在已经相当安静的校园中,他们还在大声唱着我不知道的歌,雄
壮威武得让位於校园里面的女生宿舍通通不得安宁。
回到宿舍之后,整个晚上的亢奋还没完全消退,我跟佳佳学姊在走廊上还是高
谈阔论着。学姊也很开心,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在她们寝室门口,她拉着我
问:「若瑜,你明天第几节有课?」
「第三节以后……」
「太好了,陪我去喝酒吧,我好高兴,现在一定睡不着。」学姊看起来是认真
的:「我们小冰箱里还有一点梅酒,很好喝喔,走,上去顶楼看月亮。」
说着,学姊冲进寝室要拿酒,却发现桌上有一小盆绿绿的植栽,叶片圆滚滚的
的还有条纹。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问其他室友:「这又是楼上不小心掉下来的?」
「不是,楼上的说要送你的。」寝室室友这样回答。
学姊愣愣的看着那小小的植栽发呆,又看看我。
夜半的台北天空依然不清朗,不过月亮若隐若现算是有点隐约的美感。我们趴
在水泥矮墙上仰头望着,只有找到一两颗星星。
已经渐渐闷热的天气在夜里失去威力,微风适意,我还沈浸在刚刚的笑闹情绪
中尚未完全恢复。学姊在旁边静静的没开口不晓得在沈思什麽,我们很没情调地用
泡面喝茶都是它的钢杯一口口喝着冰凉的梅酒。
「若瑜,你有没有羡慕过什麽人?」学姊突然这样问。我有点惊讶,转头看见
学姊还是略仰着头望向天际,声音低低的。
「我吗?有啊。」要说起来还不少呢。
「我的意思是,很羡慕很羡慕,羡慕到……会想说自己如果是她该有多好,这
样的程度?」
我静静的想了一会儿。有吧,那个很久很久以前,我衷心信任的好朋友,周吉
美。在那个时候我是真的非常羡慕她的。然而此刻想起她感觉有些模糊,我努力试
着要忆起她的神态面容,却很挫败地发现,我所有的印象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或小
小的细节。我记得她白得可以看见微血管的手,她飘逸的长发,她细细的声音,可
是我居然记不起来她的眼睛是单眼皮还双眼皮。
我已经开始忘记这个在我生命中曾经这麽重要的人吗?想到这个可能性,我突
然觉得一阵冷意从背后爬上来。
「没有吗?我想也是。」佳佳学姊误会了我的沈默,她苦笑一下,迳自讲着:
「应该只有我会这样吧。若瑜,你知道吗,我今天晚上好高兴,可是也偷偷的好难
过。」
「为什麽好难过?」我不知道原来酒有这样的功效,让我好像刚跑完几圈操场
一样血液循环好快,热热的很舒服。头有点晕晕的,我一面思索着周吉美的轮廓眉
眼,一面钝钝的反问。
学姊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只是慢慢喝着她的梅酒。
「学姊,怎麽了,为什麽会难过呢?」我继续追问着。
「你知道丑女最大的悲哀是什麽吗?」学姊转过来看着我,不知道为什麽,我
觉得她的眼神真的有点哀伤。「那就是『没有希望』。今天晚上,我连许愿的时候
都不敢许『希望可以遇到一个让我喜欢的好男孩』这种愿望,因为就算遇到了,我
也清楚,人家一定不会喜欢我,连看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学姊,你为什麽要这样说?」我觉得越听越难过,心头酸酸的:「学姊你没
有这麽糟糕啊,真的,学姊你是很棒的人耶!」
学姊落寞的笑了一下,此刻的她跟平日精神奕奕英气十足的她,或是刚刚晚上
开开心心跟大家闹成一团的她都截然不同,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我们这麽接
近过,很想给她一个拥抱。
「不知道,刚刚看到那个可爱学姊送我的植物,我就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她,
不对,只要有点像她,那就好了。」学姊抿抿嘴角,还是在苦笑:「长得那麽漂亮
又一点都不骄纵,看到谁都笑咪咪的让人心情好好,赏心悦目。这样的人,一定什
麽烦恼都没有吧。」
「学姊,不是这样的吧,我想每个人都有烦恼……」
「也不一定,你看小惠,他有什麽烦恼?」学姊又掉过头去,望着远处中央标
准局高高大楼的灯光:「我知道,今天晚上我应该很开心很开心的,他还特地帮我
庆生,可是,一面开心一面又觉得有点难过。你知道吗,如果我是美女,如果我漂
亮可爱一点,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我就可以放心的奢望,也许,也许有一点
点的可能,是因为……」
我听着学姊的声音慢慢低下去,转头一看,学姊侧脸上有着什麽闪着一点点银
光,学姊很快伸手抹去。
「佳佳学姊……」我的头虽昏昏的,却听懂了。
「我知道,我想太多了,我要的也太多了。」学姊偏过头去避开我的视线,她
低低的说着:「明天,明天我就会回复正常什麽都不想,可是今天晚上,就陪我在
这里发疯一下,好不好?」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麽,伸过手去轻轻揽住学姊健硕的肩:「好啊,没问题喔,
学姊,我们就发酒疯吧。」
学姊噗嗤一下笑出来。她又抹去不小心滚下的泪,用力吸吸鼻子。「嗯,就当
发酒疯,明天起来什麽都不可以记得喔。」
「好。」
我们继续抬头望着掩映在厚厚云堆中的月亮,黯淡却温柔的,时隐时现。我仰
望得脖子发酸眼底发疼,身旁臂弯里佳佳学姊的肩比一般女生都宽都壮,此刻却让
我觉得她好无助。我所能做的,只是静静陪伴着一直小口小口啜着酒的她。
李清照写得没错,所谓浓睡不消残酒,我隔天起床就觉得头好像被泡过水一样,
肿肿的闷闷的痛着,好像还在梦中。说到梦,嗯,我很确定自己昨天晚上做了一个
长长的,破碎的梦。梦中彷佛回到高中时代,剪影中有着那间漫着夕阳的教室,我
们低着头画画,偶尔有清脆笑声响起。坐在我对面的是周吉美,我努力地、一笔一
笔细心地想要描绘出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可是,不管我怎麽画,不管我多用力,铅
笔都只是在粗粗的素描纸上滑过,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夕阳越来越斜,照在我的簿本上,我猛然一惊:糟了,我该回家了,要不然妈
妈会给我很难看的脸色……慌乱地抬起头来,却发现面前坐着的是黄明玺,以及那
个与他只有一字之差的明君小姐。明君坐在他大腿上,两人扭在一起搂得紧紧的,
见我抬头,他们只是瞪着我,眼光陌生。我听见自己脱口而出:「张至理呢?」
然后梦就醒了。我发现自己的头在水肿。
这应该就是轻微的宿醉吧,我撑着很重的头去上课,阶梯教室里闹哄哄的大家
趁上课前讨论着联谊的事情,我只想趴下来继续睡觉。可能我的表情太过格格不入,
其他人谈得开心,我却板着一张脸,所以被班上的活动问了好几次「你是不是有什
麽意见,要不要讲出来?」
「没有,我没意见呀。」我按着一闪一闪的太阳穴,很艰苦地回答。
气氛有点冷掉,我很敏感地察觉了,当下又不知所措起来。我不懂为什麽自己
就是没办法轻松愉快地跟一群人相处,老是觉得神经绷得有点紧,需要高度精神集
中才能跟上大家讲话的节奏韵律,讲出来的话又常常像这样把气氛搞冷。相信我,
我也是千百个不愿意。上次一个跟我同组做国文报告的同班男生突然问我「你为什
麽常常看起来都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我居然哑口无言。我只是不会主动找话题、
也不会撒娇,没事就不会笑而已,这样很惨吗?
好像蛮惨的。
整天都带着朦胧感,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忙着上课下课讨论吃饭,脑中某个角落
却不停想起梦中的片段、故人与旧事。强烈地思念着曾经有过的一切,不管是已经
断讯许久许久的挚友,或是一直以来都相濡以沫此刻却快要相忘於江湖的死党。想
得昏昏沈沈的,不知道这样算不算钻牛角尖?
我想这就是我的毛病,反反覆覆,时好时坏。有时故意耍帅,把事情抛在脑后
拒绝多想,有时又会毫无办法的去捡回来一遍遍咀嚼思忖,无法放手。要怪大概得
怪昨天晚上佳佳学姊给我喝的酒吧,她问的问题,她的脆弱与感性,通通都传染到
我身上了。对於现实的不满意与挫折感投射在思念上面,我梦到了我想念的人,梦
醒之后,也无法摆脱梦境。
就这样矛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我几度在电话前面徘徊,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打。
我只觉得有股奇怪的意念促使自己要拿起电话,跟过去的我,或说我的过去,连络
一下。但是结果会是什麽,有什麽实质的用处,老实说,我并不知道。
在拿起话筒前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打给谁了,拨出号码之际,却又……改变了
心意。
「请问……」我清清喉咙,有点困难地说:「请问张至理在吗?」
接电话那人好像正在睡觉被吵醒,声音有点惺忪:「谁?」
「张至理。」
「喔,啊,他呀。」对方沈默了一下,然后支吾着:「他……他现在,现在不
在。什麽时候回来?不知道耶。你要不要留言?」
微微感到奇怪,我却没有办法多问,留了姓名电话之后就挂掉了。我的一股作
气已经用完,瘫坐在椅子上,怎麽样也没办法抬起手拨另一组号码。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麽面对黄明玺,怎麽跟他毫无芥蒂地讲话。所以只好先找张
至理。就像以前一样,我跟张至理吵架时要拉黄明玺当炮灰,跟黄明玺不愉快时,
张至理也别想置身事外。两个人太尴尬,需要第三者时,我们都是彼此的缓冲。
慢慢拖着脚步回寝室,一直到很晚了我都要上床了,张至理的电话才来。
「你找我?」虽然是问句,他却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
「对啊。」我随口说:「你晚上不在寝室?去图书馆念书了吗?」
没想到张至理嘿嘿冷笑两声:「你……消息真不灵通,我已经不住在宿舍了啊。」
「你说什麽?」
「我搬出来了,开学前搬的,现在我的床位给黑户用。」这麽大的事情,我听
了只有目瞪口呆的份,他还讲得凉凉的轻描淡写:「打过一次电话找你,不过你不
在,就没跟你讲了。」
「你……你家里知道你搬出宿舍了吗?」
「知道啦。」他不太在乎的样子。「找我什麽事?」
「喔……其实也没什麽特别的事……」他这麽一问反而变成我支吾起来。确实
没什麽重要的事,我总不能跟他说「我昨天梦到你女朋友跟黄明玺抱在一起」这样
的话吧?我又该怎麽解释那种突如其来的莫名情绪?
「不是要问我黄明玺的事吗?」张至理单刀直入:「你不问我也想问你。你们
在闹什麽别扭?上次他说要来找你,后来莫名其妙又变卦了,问他为什麽也不讲。
本来还想叫你们两个一起帮我搬家的。」
「啊,这个……」
我沈默着,不晓得该怎麽说。
「喂,我跟你说。」张至理等了一下,见我不想回答,就自顾自讲下去:「你
要怎麽样我不管啦,不过至少记得他是要联考的人,你别动不动就跟他吵架。心情
不好,书也就念不下去。」
「你还讲我?之前又撞车又闹别扭的不知道是谁啊?」我忍不住反唇相讥。
「谁啊,我不知道。」他装死不理我,继续他想讲的话:「反正你自己斟酌吧,
最近他也蛮惨的,交女朋友的事情被班导师通知父母,他跟家里也闹得很不愉快,
你最好不要去扫到台风尾。」
他说得轻描淡写,我却是心头一凉。「什麽女朋友?他……的女朋友?」
张至理从鼻子里哼气。「你昨天才认识他吗?这有什麽好意外的,就补习班同
学啊,上次我要上来台北前还带出来一起吃过饭,谁叫你自己先跑上来,没看到是
你活该。还不就是那样。鬼晓得这个可以维持多久。」
我只觉得耳际轰轰轰的好像血液都同时冲到头脸,张至理从电话里传来的冷淡
话声变得有点模糊。「反正是你自己不爱跟我们连络的。进度落后这麽多,不能怪
别人啦。」
挂了电话之后我整个人好像失了神,软软的趴在桌上,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爬
上床去。是呀,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他,我也知道他身旁桃花不断,可是……怎麽会
是现在呢?
当然不是联考,跟联考无关。而是,我以为,我真的以为,我们之间曾经,或
即将开始要有点什麽的。
勉力爬上床去,我辗转着,在脑中过滤一切一切,轰隆隆的火车头般我们之间
相处的点点滴滴碾过我面前,他的小动作,他的陪伴,他的温言安慰,我们的默契……
难道这一切,通通都不算什麽吗?都只是我想得太多吗?
女朋友,他居然已经又有女朋友了。我确定寒假中是还没有的。那,到底是在
那通关键的电话之前,还是之后呢?会不会,在我以为我们可能将有什麽不同的时
候,他其实并不这麽认为?
如果没有一点点意思,为什麽要找我,要上来看我?如果有一点点意思,为什
麽又会在几乎是同时交上新的女友?
是不是那个我去补习班找他时,在他身边的女孩?
思绪如脱缰野马般抓都抓不住,辗转失眠的夜里更是胡思乱想的最佳时机。听
着室友们轻微的鼾声,我抱紧被子,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助感不断蔓延着,淹没已经
疲累至极却无法入睡的我。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这麽在乎。原来之前的漠然都只是在故意压抑逃避。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打电话……如果他真的上来看我……
这个疑问在我胸口一直不断膨胀,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后来花了很长的时间,
付出很大的代价,想要模拟、寻找这问题的答案。到最后才学会,原来「过去假设」
式,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一种想法。完全,一点意义都没有。
因为过去是不能假设的。已经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只不过那时候的我,还并不明白。
如果没有这件事,我的睡眠品质应该会提高许多。可惜「如果」加上「应该」,
又是无用的过去假设式。我每天不管佳佳学姊去不去还都强迫自己要跑步,而且是
跑到眼前都开始冒金星了,几乎没有体力走回宿舍为止。试着把自己累到无法思考
的地步,这样也许可以睡得好一点。
没有用。就算睡了,半夜还是会莫名其妙被室友翻身或磨牙的声音吵醒,然后
就再也睡不着了。
我只是觉得很不甘心。他怎麽可以这样。
也是慢慢的才感受到,自己身上那股属於独生女的别扭与骄气。从小我不曾跟
别人分享过房间、衣服、玩具、心情,所以非常不习惯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拿走了,
反应会特别激烈。我无法容忍。
佳佳学姊看我很没精神,又不是想加入登山社参加活动却迹近自虐地逼自己跑
步几乎比山社的人还勤奋时,她很担心地问了我几次是不是想家,为什麽不开心。
考虑了几天,我终於吞吞吐吐地告诉学姊一些想法。再继续闷着头想下去,我
怕堆积太多诸如猜忌或嫉妒这样的坏情绪,有一天会像气球灌得太饱突然炸开来。
事实上睡不好加上体力透支,我的头已经涨痛好几天了。
「若瑜,我不太会安慰人啦,所以如果我讲话你听了不舒服,不要生气。」佳
佳学姊听完了我这里讲一点那里讲一点的叙述之后,按着我的手,很认真的对我说:
「不过我听的感觉是,若瑜,你是不是一直很喜欢那个黄明玺,只是自己不知道?」
「应该……不是吧?」我皱着眉,否认。
我应该就是隐约猜到讲出来会得到如此的反应与推论,所以才一直不愿意多说
的吧。我才不要人家这样觉得呢,才没有!才不是这样!
「不然你为什麽这麽在乎呢?」佳佳学姊露出很同情的表情。
「我……我只是不喜欢那种被骗、被耍的感觉而已。」我这样辩解着。「学姊,
你能想像吗,我一直以为我很了解他,可是……」
佳佳学姊没有再跟我争论或发表什麽意见,只是很和蔼可亲地听我说着,偶尔
同情地拍拍我的肩。坐在学姊身边很有安全感,她有一种很敦厚的气氛,不晓得这
跟她的体型有没有什麽关系。
「好了,应该可以吃了。」我还呆呆的望着学姊的时候,她已经掀开锅盖,一
阵扑鼻的香味迎面而来。学姊真的很强,用电磁炉居然可以煮出香气四溢的香菇鸡,
还信誓旦旦对我说了好几次「非常简单,你来看我弄一次就会了」,此刻她接过我手
上的钢杯,帮我盛好一杯:「来,吃吃看,不够咸自己再加盐喔。」
「学姊,你真的很贤慧耶。」我有感而发地说。说真的佳佳学姊的书桌床铺衣
柜都很整齐,寝室的地据说都是她扫的,又热心又会照顾人,还很会煮菜弄吃的,
能文能武,可是到大三都还没有男朋友,这世界真的不公平。
「呵呵。」学姊只是笑着,没有说什麽。
「若瑜,有你的电话喔,快回去接。」我的室友跑来找我,一探头进来她就皱
皱鼻子赞叹:「好香喔!在煮什麽?」
「香菇鸡,你要不要吃?来来,不要客气。」学姊很热心地开始帮她张罗,我
就先把手上钢杯塞给她要她们先吃。
回到寝室接电话,原来是张至理打来的。
「礼拜六,有没有空?出来一下吧。」张至理就是这样,冷得像万载玄冰一样,
可是偶尔还是会流露出一点人气,我是说一点点。
「有什麽事?」
「没什麽大事,黄明玺来台北,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出来。」
他讲得轻描淡写,我却要很用力很用力才压住已经梗在喉头几乎冲口而出的问
句:「是你问我,还是他问我?」
到周六还有几天,我就丢掉了几天的好眠。自从接了张至理电话之后,我的脑
袋好像就自动划分出一区是不受我意志力管辖的,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滚动着过去一
幕幕相处的情景,那些想忘也忘不掉的一切。模模糊糊有股忐忑不安在身体内部发
酵,我逃避过一次的,这次,我不想逃了。
我想去看他。我想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然后我应该就会得到这一段时间以来,
我一直在想,却一直还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他也许会说谎,不过对我不会。他的嘴巴也许会说谎,但眼睛不会。
所以我去了。
约在信义路和新生南路交叉口,我下公车就看到张至理。他手插在口袋里,对
我抬了抬下巴:「走吧,这边。」
「你的车呢?」
「不用车,走路就会到。」他老大还穿着拖鞋,很休闲的样子,领头往巷子里
走:「就在前面,转弯就是了。」
「黄明玺到底来台北干嘛?」我跟上去,一面忍不住先问了。
「他女朋友的朋友还是什麽的过生日,他们趁机上来玩一天,晚上就要回去的。」
张至理直视前方,一面走一面慢条斯理说。「重考还敢这样玩,他最好是很有把握。」
「所以……他女朋友也来了?」我停下了脚步,有点怔住了。
我怎麽会没想到。我怎麽一直以为只会是我们三个人的聚会。我怎麽会这麽笨。
「对啊,这有什麽好奇怪的。」张至理略偏着头看我,眼光狐疑。「我女朋友
也在啊。他们都在楼上。」
我们已经走到大厦的门厅,此刻我却有一股强烈的,掉头回去的冲动。「我……
一定要上去吗?」
「都到这里了,你干嘛啊?」
事实上证明我的直觉还是对的,我从来没有这麽后悔过。一上去,还来不及细
看张至理的新居有多漂亮,就觉得喉头紧紧的,我什麽话都讲不出来。
小客厅里,黄明玺跟一个应该很陌生但我硬是觉得有点眼熟的女孩坐在一起。
我很确定这就是上次在补习班门口看到和黄明玺走在一起的那一位。尖尖的瓜子脸
蛋,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就是男生都会很喜欢的那种气质美女。她有点羞涩
的对我笑了笑。「嗨。」
「哎,嗨。你好。」我完全不想看坐在她身旁的那个男生。完全,一点都不想
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个人从我记忆里面完完全全抹掉。
张至理关好门之后走过来,一轮混乱的介绍。女孩叫邱雅茹,她很欣羡地对我
说:「你们成绩都好好喔,真棒。」
「还好啦……」
然后这时候又一个陌生的女孩子从里面走出来,好像刚去过洗手间的样子,用
面纸在抆手,一面很熟稔的问:「你们要不要喝什麽?我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可乐,
还是你们要吃水果?我带了苹果过来。」
「我来帮忙好了。」邱雅茹轻巧地站起来往厨房走。
看我投过去一个疑惑的眼色,张至理耸耸肩:「我女朋友啊,高慧怡。」
「那黄明君……」我话才出口就被他们两个瞪得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以前的事情何必再提起,过去就是过去了。」张至理一脸蛮不在乎的样子。
才……才多久的事啊?之前你侬我侬到人神共愤还绷断我一根神经的,现在居
然这麽云淡风轻?不过想到他也还为了别的女生出车祸,这好像也不算太难接受了。
男人都是这样的吗?我不懂。
连他们两个我都不懂,更遑论其他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熬过去的,夹在四个人两对情侣中间,我觉得自己多
余到极点。他们聊天说笑的时候,我只能盯着眼前的杯子或自己的指甲,研究着我
到底什麽时候可以告退脱身。
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直视过黄明玺。除了刚进门匆匆的一眼以外。心里原本有的
一大堆问题此刻通通都像被流沙淹没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我只想要赶快离
开这个地方,远远的,远远的,永远不再回头。
黄明玺一向没有误判过我的脸色,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趁着我在翻张至理的CD
架时过来问我:「你……不高兴?」
我没有抬头,只是继续盯着面前的CD架翻找着。「你说呢?」
「我一直想跟你谈一谈,你却……」他压低了声音很温和很诚恳的说着:「小
瑜,你不要生气,我知道你应该会不高兴,不过你听我说……」
我真的很想看清楚他现在的眼神,现在的表情,我想问他那个我已经自问过不
晓得几千次,却问不出口的问题。
我,到底算什麽?
这样急急的想解释什麽呢,还是想撇清什麽?他越说我越觉得悲哀,那种被怜
悯的感觉挥之不去,还越来越严重。我不需要这些。
「没关系的,我没有生气。有什麽好气的?」我依然不肯抬头,只是随便抽出
一张CD装作在研究,颈子绷得紧紧的,几乎要窒息。
黄明玺听我这样说就静了下来,不过没有走开。他知道我在硬撑。他绝对知道。
沈吟半晌,他又打算讲话,不过才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了。
「所以要吃什麽?慧怡想去深坑吃豆腐,怎麽样?」张至理晃过来说。我一回
头就看见两个女生虽然远远坐在沙发上,目光都望向我们这边。那个尖尖下巴大大
眼睛的邱雅茹眼神甚至有点惶然。
不晓得为什麽,看到那样的眼神,我突然心软了。不管我们之间曾经怎样,此
刻他们两个的身分都是人家的男朋友。男朋友有个青梅竹马已经够糟糕了,更糟的
是还抛下自己,跟旧时友伴在面前低声交谈着。我要是她,也会觉得很没安全感吧。
「好,我们去吃豆腐。」我终於毅然抬起头,望进黄明玺浓眉下那双好看的眼
睛里。他只跟我对望了几秒钟,看清彼此的眼神之后,很快的,两人都转开了视线。
我於是知道了,我们最接近的时刻,已经过去。
到了楼下张至理把车开出来,他的小3坐四人刚好坐五个一定有点挤,正在有
些尴尬的分配着谁坐前面时,我终於讲出了我相信大家听了都松一口气的,我一早
上都想讲的那句话:「你们去好了,我下午还有约,得先走了。」
「啊?这样吗?」高慧怡俨然女主人的口吻,很遗憾似的挽留:「真的不一起
去吗?吃完豆腐我们要送黄明玺他们去木栅找同学,顺便要去动物园玩呢!」
「不要了,谢谢,你们去就好。」我还是推辞。心情已经烂到极点,我还要挤
在你们恩恩爱爱两对情侣中间,实在没有这麽好的体力与胃口。
我几乎是将近无礼的扞拒着,不论两位女生怎麽努力,我依然毫不犹豫的坚持
要走。到后来场面有些僵,张至理凉凉的丢过来一句话:「让她回去吧,她就是这
样,说风就是雨的。而且搞不好是跟男朋友有约。」
「你放……」因为有生人在场,我的粗话硬生生卡住。
他们四个人上车走了之后,我自己沿着新生南路往学校方向走回去。有公车可
搭没错,可是此刻我就是想走一走。初夏正午的太阳展现着威力,我走着走着就觉
得汗慢慢冒出来,沿着脸畔滑落。
一定是抆汗的时候不小心,汗揉到眼睛里了,咸咸涩涩的,然后反射的阳光白
热得让人睁不开眼。胸口空荡荡的,呼吸都有回音。於是我想到封神榜里面的比干。
要听到外面人家叫卖空心菜,才猛然醒悟自己已经没有心了的比干。
我没有哭。沿着新生南路走,过了加油站,经过龙安国小,从侧门走进校园。
不晓得走了多久,我一直没有哭。我想眼泪都化成汗水流光了。所以汗如雨下。
在宿舍楼下,我打电话上去找佳佳学姊。我想问她要不要跑步,我想把身上所
有的水分通通都化成汗水流去。我想用很暴力的方式,把今天的事情通通都从记忆
里面洗去。
佳佳学姊不在。接电话的学姊也不太确定地说:「思佳应该在社团吧?还是去
家教?我不知道耶!」
挂了电话我坐在台阶上发了很久的呆。我不想上楼,不想动,我甚至希望我的
大脑可以停止运转,我希望今天早上我根本没有起床。
我从来没有感觉这麽绝望。就算是以前跟妈妈闹别扭,被同伴误解,跟挚友渐
行渐远……都不曾这样过。如果我可以坐在这里变成一颗石头就好了,石头不会思
考,不会有想望,也就不会失望,不会怀疑,不会沮丧。
高中时在红茶店受的委屈此刻清清楚楚又重新从记忆深处里翻了出来。那时我
也是顶着大太阳在路上走,一面走一面伤心。以前,至少还有周吉美看到我的眼泪,
毫不犹豫地陪着我。此刻,全世界都像背弃了我,我只剩下我自己。
两次,两次让我这麽难受的罪魁祸首,都是同一个人。
我不会再给他第三次机会了。我不会再给任何人让我伤心至此的机会。
不晓得在传达室前的台阶上坐了多久,面前的人来来去去,我都没有抬头。反
正我就算在这里化成一尊石像,也不会有人理我吧。
「……那所以这是最后一箱了吗?」耳边响起有点熟悉的男生嗓音,我因为根
本不想动也不想思考,所以只是任由那个声音滑过去。不料下秒钟那个男生就很开
心的对着我这边喊起来:「学妹!小瑜学妹!你在这里等人吗?」
很勉强的抬头一看,果然是那个没神经的郑惠麟。他高兴得要命,对我用力挥
着手,黝黑的脸上宽宽的嘴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列白白的牙齿。我面无表情看他一
眼,又低头继续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完全没有力气也没有意愿打招呼。
他老大才不管,跑过来哇啦哇啦乱七八糟喊起来:「我来帮同学搬家喔,刚刚
打电话找你或佳佳学姊想问你们要不要帮忙,结果你们都不在,还好阿姨给我识别
证让我搬上去,不然文俐自己怎麽搬啊!」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一股怒火就这样烧起来,抬眼看到旁边站着一个瘦瘦的女
生,我下巴一扬,很毒很残忍的冷着声音说:「你想找我或佳佳学姊,是因为我们
都很壮,对不对?我们就不是那种柔弱秀气的女生,可是难道我们愿意吗?难道这
是我们的错吗?别的女生坐着等别人帮忙搬东西,可是我们也是女生啊,为什麽我
们就是注定要帮人担担抬抬的?」
我受够了。完全不管这人跟我熟不熟,不管时机适不适当,不管应不应该,反
正这时候他自己跑来吵我就是他倒楣,我把积压了不知道多久的愤怒一股脑全部炸
在他身上。他听了只是愣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不解。
「你怎麽了?」郑惠麟被我莫名其妙飙了一顿却完全没有不高兴,他只是很奇
怪的反问,然后还伸手摸摸我的额头,摸到一手汗:「小瑜学妹,你不是中暑了吧?」
我闪开了他的手掌,撇过头,一点都不想回答。
「喉~惠麟你讲错话、闯祸了呴?」他身旁那个女生很识相地要开溜:「那我
先走了,你好自为之吧,下次我再请你吃饭谢谢你哦!」
「文俐你怎麽可以……」郑惠麟百口莫辩,委屈得要死。他的同学摆摆手很快
跑掉,留下他在我面前手足无措,长手长脚都不知道要往哪摆比较好的样子。
「你走吧,我没事的。」我揉揉太阳穴,疲倦的说着。「刚刚讲的那些话你把
它忘记,我只是随便说说。」
「我没有……我只是……」他在我前面走来走去,叽哩咕噜的不晓得在讲什麽:
「佳佳学姊换宿舍的时候我也有帮她啊!我常常帮忙搬家的,只是刚好……刚好你
们都在这个宿舍嘛,所以我想说问一下……我不是因为……你又不壮!」
「不用再解释了,没关系的。」我真的觉得烦死了,累死了,就让我安静一下
会怎麽样!这个人没神经到让人愤怒!
「你真的不壮,刚刚我那个同学,你有看到的,虽然看起来瘦,可是她……体
脂肪有百分之三十三!」
「这跟壮不壮有什麽关系?」我气打没一处出,只能恶狠狠的反问。
「嗯……我的意思是……」他抓耳挠腮的急得要命,乱七八糟解释着:「我是
说瘦也不见得瘦,体内脂肪含量也可能很高……」
「我知道。我是在问你,这跟我壮不壮有什麽关系!」我越讲越大声:「别人
瘦不瘦关我什麽事?我跟佳佳学姊就是壮,不对吗?你敢说不是吗!你敢吗!」
被我这麽一吼郑惠麟才委委屈屈的闭嘴,端正的五官通通都皱着,很痛苦的样
子,半晌才迸出一句:「……我不敢。」
看我脸色一黑,他又赶快解释:「可是壮有什麽不好!这是健康美啊!」
「屁。」才讲完这个字,我发现我鼻子一酸,眼泪莫名其妙的滚出来,沿着脸
颊滑落。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赶快抆掉。
通通都是放屁。这些话都是安慰人用的,而那些需要被安慰的,都是可怜虫。
我只是没想到有一天,我自己也会是这麽一只可怜虫。
不要解释,不要安慰,不要再讲那些无用的屁话。我努力建立起来的自尊与武
装已经粉碎,什麽都没办法弥补了。
走开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郑惠麟神经真的不是普通的粗,他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厌恶与不耐,只是在我旁
边碎碎念个不停,我到后来根本没在听,所以也不知道他到底讲了什麽。我自顾自
沈浸在自己的低潮沮丧之中,抱着膝坐在那里好久好久。不动,也不说话。
待我从石化的状态暂时醒觉回复正常时,我才发现郑惠麟已经不见了。不晓得
什麽时候走的。
站起来活动活动因为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已经麻掉了的四肢。拖着脚步往楼
上走,周末的宿舍走廊上安静得有点空洞。我去洗了个澡,然后爬上床去努力想睡
一觉。就算没有醒来也无所谓。
已经不是「有没有在一起」,「会不会发生什麽」这样的问题了。整件事情只
是再一次的,以不一样的方式打击我而已。我猛然发现,自己跟多年前那个在红茶
店里不小心听到男生们大肆取笑我黑壮外表的时刻一样,始终没有摆脱过那个嘲笑,
我始终没有办法不在意。是的,我比谁都在意这件事,都在意自己不是个娇弱可爱
文雅秀气的女孩。
哈哈。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至极。这麽些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一觉睡到晚上,天色都暗了,寝室室友们纷纷倦鸟归巢,走来走去吃东西讲话
的把我吵醒。醒来之后我也只是睁开眼睛,呆呆的在床上瞪天花板,不动,也不说
话。好久好久,全身都开始觉得发酸发僵了,才翻个身。
我一翻身室友就发现了。刚去补习回来的学姊抬头对我说:「若瑜,你桌上的
冰红茶一直冒汗,我帮你放到小冰箱里了,你要喝的话……」
「我的红茶?」我有点诧异,坐了起来。
「对呀,就你桌上那杯。」
爬下床来,我在自己书桌上还发现一张纸条,和一条曼陀珠薄荷糖。纸条上面
已经被水痕晕得有些模糊的,佳佳学姊整齐的字迹写着:「在楼下遇到小惠,托我
拿上来,他要你换个好心情。想找人谈谈可以来找我。思佳。」
我只是趴在桌上,依然觉得很累。刚刚那一觉睡掉了我所有的精神体力,我已
经没有力气去感受体会那些温暖的关怀。
如果不能给我我真正所要的,就离开我吧。因为其他,对此刻的我来说,都没
有意义。
重新爬上床,我闭上眼睛,就彷佛可以听见身体内部深处一个微弱的呜咽声。
呜咽声不是我的,而是来自一个很寂寞的小女孩。她需要很强度、很浓烈、义无反
顾的、大量的爱来滋养呵护。然而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这样的爱情只存在小说
中或俊男美女身上。
我怀疑的不是爱情。跟佳佳学姊一样,我怀疑的是我自己。
始终记得在那段时间里,我是多麽希望自己睡着就不再醒来。可是凌晨时分总
是会莫名其妙的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睡意缓缓褪去,无法再入睡。过去的往事一幕
幕如剪影般闪过,想要定睛细看,又看不清楚。
彷佛一把细沙在流动,闪亮的颗粒混杂其中吸引我的视线也刺痛我的眼,伸手
去捞,来不及细细审视拣选,就已经从指缝间流逝。
白天可以比较不去想这些,上课下课读书写作业,吃饭跑步聊天说笑……反正
不要静下来就没事。老实说我还蛮喜欢去上课的,至少在认真听讲专心上课的时候,
我可以暂时忘记心口还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
能够熬过那段生命中的黑暗期,现在想起来,佳佳学姊和郑惠麟绝对居功阙伟。
佳佳学姊口头并不擅表达,她只是每天晚上都会晃过来我们寝室探望一下。她的温
柔敦厚奇佳耐性被我一次又一次的任性测试着,而我从没有看她露出一点点的不耐
烦。不管是晚上十点多要去跑操场,半夜一点半要上顶楼看星星,或礼拜天早上七
点不到就想去吃永和豆浆等等,只要找得到学姊,她通常都是二话不说的陪我去。
一次在顶楼,我们吹着已经闷热的夜风,我讲了那个砂子的比喻给学姊听。
「只是光线的折射啊,有什麽了不起的。」我还是很低落:「他对我的不同,
可以追溯到好多好多的原因,可是学姊,原因很多,那就表示并不纯粹,对不对?
都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吧。砂就是砂,发亮的砂也不可能是钻石呀。」
「砂子也是有很多用处的。」学姊努力了半天,才挤出这样的感想。
「砂有什麽用?只不过掉进眼睛里能让人流眼泪罢了。」我想到了哭砂这首歌,
虽然俗气但还是蛮适合情境的,就不管已经是三更半夜四下俱静了,开始低低哼起
来:「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待我断断续续歌词记不全的地方用啦啦啦混过去的哼唱完一遍之后,一抬眼,
发现在我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佳佳学姊已经红了眼圈。
「学姊,你不要哭啦!」我被她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地劝:「我没事呀,我
只是说说,反正就是这样了,我一定会好起来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自己一面讲一面就开始觉得鼻酸眼热。是呀,这一切一定都会过去的,只是
过程好辛苦啊。我可不可以跳过去这一段,直接翻到结局那一页?
佳佳学姊用手背抹去眼泪,另一只手拍拍我,力道浑厚,重重的帮我打着气:
「若瑜,你唱歌很好听。下次我们去唱歌,你一定要跟我们去。」
「好。」我破涕为笑。
佳佳学姊的陪伴是顺着我的任性,郑惠麟则是让我们顺着他的任性。他每次都
大呼小叫要我「换换心情嘛!」然后就强迫我去参加一些奇怪的活动,比如说校园
马拉松赛!调酒社办的冰淇淋大赛!
「我干嘛去跑马拉松!」看着报名表,我都快疯了:「你自己去跑!」
「你不是有在练跑?这个不会很难啦!」他老大还振振有辞:「我是脚受伤还
没有完全好,不然我一定跟你一起去!」
「不相信!你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我反驳。
「真的还没好,不信你看。」没想到他在女生宿舍门口当场就开始脱球鞋拉袜
子,还一面大声招呼我:「你看啊!你看嘛!两脚比比看你就知道,右脚还是肿肿
的对不对,欸,不晓得骨头有没有移位?你觉得呢?你看嘛!」
「我、并、不、想、看!」这个人,不用吼的,他根本听不进去,我已经抓狂
了:「拜托你把鞋子穿上好不好!这样很难看耶!」
「会吗?我的脚很难看吗?」他听我这麽一说就有点不好意思地又把袜子球鞋
套回去:「不然冰淇淋大赛也不错,这个我可以跟你组队喔,我们去报双人组。志
在参加不在得奖嘛,反正有得吃……」
「我为什麽要参加那种比赛!」这比马拉松更令人难以忍受:「我还不够胖吗?
你自己瘦就这样害别人,算什麽英雄好汉!」
「不不不,这你就错了,小瑜学妹,你并不胖啊。」郑惠麟很认真的竖起食指
摇着:「你不要像其他女生一样一天到晚吵着要节食要减肥喔。那很不健康的。」
「你真的觉得我不胖?」我反问。虽然他卯起来点头如捣蒜,我却依然完全不
相信。只能说我已经算蛮了解他这个二百五了。不信听我下个问题:「好,那我问
你,你觉得佳佳学姊胖不胖?」
郑兄用力摇头。「不胖。」
「很好。」果然,我料得不错。我耐着性子问最后一个问题:「那,你觉得有
谁是真的很胖、应该要减肥的?随便举个例子给我听。」
他开始攒眉苦思,用力抿着嘴,手抚着下巴,咬牙切齿,很严肃的样子。想了
大约三分钟,他苦着脸想打混:「可是,可是我讲的人你又不一定认识……」
「没关系,你就讲,描述一下外型给我听。」
「嗯……」他继续抱着手臂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最后终於废然放弃:「好,我
想不出来。没有这种人啦。」
看吧!这种意见能当什麽参考!一点价值都没有!
不过在这一堆天马行空莫名其妙的点子中,还是有一些真的成功的。比如说我
就被拉去上过几次山社的课,还观摩过他们攀岩。他信誓旦旦保证「只要能爬上宿
舍的床又能爬下来,你就有潜力。」
我看着人工岩场上面装备齐全手脚俐落的能手们高来高去,一点也不相信他的
鬼话。
「真的不难,而且很好玩、很有挑战性喔!你一定要试试看才知道。」佳佳学
姊也在怂恿:「你的鞋穿几号?啊,比我小一点而已,我的岩鞋可以借你!」
「还是太大吧?」我看着学姊的鞋,又看看自己的脚。
「没关系,袜子穿厚一点就可以塞满了。你的袜子不够厚?包在我身上。我的
脱下来借你。」说着他老兄就要开始解鞋带脱球鞋。
「不用了,真的,不用。」我简直是声泪俱下的求他。
我其实有点跃跃欲试,心跳因为兴奋和一点紧张开始变快了。不过旁边有这麽
多人在看,我怎样都不肯上去丢脸。所以他们努力了几次我都还是坚决不肯。说到
底我并不是不愿意,并不是怕做不到,而是脸皮薄,太多人在看,我就不要冒险。
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死性子真是蛮讨厌的。也幸亏他们都不太在意。
「这个是确保器。Friend你知道是干什麽的吗?」郑惠麟讲解起来倒是蛮清楚
的,他很认真的教着:「钩环有两种,对,这种是有锁的,另一种无锁。怎麽用?
来,你看那个人,穿黑衣服那个……咦?」
郑惠麟指着岩场快到顶的一个黑衣女子,突然就不讲话了。
那女生身手俐落的已经领先众人,底下观望的人大部分都在看她,一直到顶之
后她放掉开始坠落,很帅气的抵达地面,好几个观众忍不住小小鼓掌赞美了一下。
「好厉害喔。」我也看呆了,对学姊这样说。
「啊,那是国手学姊。她偶尔会回来看看我们。」佳佳学姊好像很熟的样子。
「她曾经是国家代表队,当然很强!」
「哇,国家代表队耶。」
国手学姊一路跟认识的人打招呼,她远远的也对我们这边挥挥手,佳佳学姊和
郑惠麟都马上用力挥手致意。郑惠麟还立正站好,很恭敬的样子。而一直到走近了,
我才发现,那个学姊并不高,但也不瘦弱,身上肌肉线条非常好看。虽然不是瓜子
脸鹅蛋脸,下巴甚至有点方方的,皮肤大概因为常晒太阳的关系是一种浅褐色,笑
起来眼角也有皱纹,真的够不上世俗的美女标准,甚至连「还好」都说不上,可是
她整个人焕发出来的精神奕奕,让人无法移开视线。她很爽朗的咧嘴笑着,叉腰站
在我们面前。
「好久不见,你们最近怎麽样?」穿着短裤球鞋的国手学姊略扬了扬下巴,阳
光洒在她的脸上,略略鹰勾的鼻子投下阴影,超有个性的一张脸。她大概从来不知
道美白面膜或瘦脸霜是干什麽用的吧,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想。她对我笑笑:「你
是新人?我以前没看过你。」
「喔,不是的。我没有攀过岩……」我有点局促,乖乖回答。
「没关系,先试试看吧。这也是很挑人的,像他们几个,一开始也不知道自己
会这麽喜欢,对不对?」国手学姊用手指着我身旁几个山社的人,大家都在傻笑。
「好了,我只是来动一动,谁要来second,这一条有5.8,惠麟你来?」
「好!」郑惠麟眼睛一亮,马上猛点头。
国手学姊打过招呼转身又往岩场那边走,郑惠麟居然真的要换鞋上场,大家都
开始劝:「你的脚不是还没完全好吗?不要去啦。」
「我去就好了,小惠你休息吧。」
「我去啦,国手学姊说了,5.8耶,你行吗?」
「我不行难道你行吗?」
大家七嘴八舌正吵着,郑同学已经脱掉球鞋要换岩鞋了,佳佳学姊看不过去:
「你的脚伤……真的可以吗?不会痛了吗?」
「是还会痛没错,不过……」郑惠麟坐在地上握着两边不一样粗的脚踝想了一
想。突然又翻身去掏背包:「好,多缠几层弹性绷带好了。」
「这又是何必?」「岩场又不会跑,好了再来爬嘛。」大家开始手忙脚乱的拉
住他不让他去。
「放开我!让我去!」旁边有人牢牢拉住郑惠麟压在地上,还有人把他的背包
一把抢走,郑惠麟鬼哭神号着:「还给我!反正到老注定会风湿痛,现在就让我尽
情燃烧吧!」
「有病啊你!」
眼前国手学姊身手矫健的又重新开始,我跟着仰头望,她迅速而谨慎的行动真
正是美感与力感兼具,专注的神情,额上的汗,都让我觉得很好看。
「这条路线有bolt都是很安全的固定点,所以学姊主要在示范爬岩动作,你仔
细看她的平衡,超级强的。」佳佳学姊在我旁边解释给我听。「很多男生都以为攀
岩是靠蛮力,其实不然。学姊的技术和平衡感都是大部分男生望尘莫及的。她是我
们的偶像。特别是小惠。」
「啊?」我听到最后一句,有点惊讶,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看佳佳学姊。
学姊依然仰着脸在看国手学姊,不过神情有点落寞,声音也越来越低。
「嗯,小惠最崇拜的人就是国手学姊,他也是因为这个学姊,才对攀岩这麽有
兴趣的。接触攀岩才一年,就已经有5.10的程度,除了有天分以外,他自己也投入
了很多时间去苦练……」
佳佳学姊为什麽在苦笑?「学姊,你是说……」
旁边不远处郑惠麟他们一票男生还在一面看国手学姊攀岩一面在叽哩呱啦高谈
阔论,我忍不住仔细看看郑惠麟神采飞扬的侧面,果然他一直紧紧盯着岩壁上的黑
衣人,嘴角扬着笑也还在讲话,目光却非常专注,完全没有移开过一丝一毫。
佳佳学姊没再多说,只是看我一眼。有点无奈。
我想我了解了。原来,太阳底下真的没有新鲜事。她看着他,他又看着别人。
说来说去,故事都相似,只是,我们不到最后,都不会知道结局。
我突然觉得豁然开朗了一些些。反正,不是只有我这样而已嘛。何况,看这些
周末下午聚集在这里的人们,凭着一股热爱来到此地,不管熟或不熟,认识不认识,
都很自在的谈论着共通的话题。大大的太阳晒得人一身汗,皮肤都发烫,眯起眼睛
看国手学姊俐落地领着头稳稳地往上攀……这世界还是很大的,还是充满了形形色
色的,各式各样的,高矮胖瘦美丑都有的,不一样的人,为什麽我一定要把自己关
在那个角落,瞪着天花板,一遍一遍地不断回想过去在我的小世界中,哪一年哪一
天哪个时候,发生过什麽事,又代表什麽意义呢?
我不知道别人都是怎样,不过就我而言,「让自己开朗一点」这件事,我慢慢
才体会到,也是需要学习的。而且,身旁的环境与朋友会是非常大的影响。以前心
情烂就烂了,张至理他们了解是了解,不过自身都难保,我们最多就是烂在一起,
大家都惨兮兮,一个沮丧另外几个也别想好过。而上了大学之后,各走各的变成常
态,私人空间与时间都增加了,再也没有谁会把另一个人的悲喜当作自己的事情。
偏偏我去认识到一个奇葩郑惠麟。这人脸皮跟神经都好像钢铁铸成的一样,这
年纪常会有的别扭与矜持在他身上根本找不到,每次看到他都很有精神很开心的样
子,想做什麽也都剑及履及拉了就走。我终於知道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也不是件坏事,
至少我在被吵得露出「烦死了!」的表情的时候,心里偶尔还是会偷偷地想,像他
这样也不错,真的很健康吧。一定是可以长命百岁的那种人。
人与人之间的缘份就是这麽无法预测,毫无道理可言。我多少也知道自己不是
一个容易亲近、容易跟人打成一片的人。真正跟我熟稔亲近的男生,要不是毫无选
择的从小就认识,像黄明玺,就是也走伤痕路线像张至理。正常人几乎是没有。不
过郑惠麟算不算正常我想这还有很大的讨论空间,还是算了。
在努力想要摆脱黄明玺带来的混乱与沮丧之际,我被拉着到处跑,从士林夜市
到龙洞,从城市到乡村,从山上到海边……常常都是他们一群人约一约要杀出去的
时候,佳佳学姊顺便来叫一声,我就跟着去混。在那群我不算太熟的人里面谁也不
会刻意招呼谁,一个人静静的也不会被关切地问个不停「你心情不好吗」「你怎麽
了」「要不要说一说」之类的。正适合我当时的心境:不想一个人,也不想把所有
的心事都翻出来细细交代的矛盾状况。
我常常在人多的时候缩进自己的世界里,又在一个人的时候发现自己渴求旁人
的了解与陪伴。这就是我无法逃避的矛盾宿命。
周末下午我被拉去政大人工岩场看比赛,在四周喧闹热络的气氛里面毫无办法
的有些失神。一个人静静坐着,阳光灿烂得让人简直除了出汗就没有别的方式赞美
它,身旁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走动谈笑,为等一下要开始的计时赛热身或热场,
我却没办法感染那样的脉动。
还在冥思的时候,有人走到我面前,影子蒙上我的脸,突然眼睛从强光下偷得
一点喘息的机会,顿时觉得舒服许多。我无意识的抬起头,发现那人不是不小心站
在我面前帮我挡住太阳的。他正低头看着我,带着研判的表情。
奇怪,这人有一点眼熟?我好像哪里见过他?
「你是不是……」这男生抚着下巴,站在我面前,略欠着身,打量了我好一会
儿,才又说:「你是不是姓陈?」
我瞪大眼睛,惊疑不定,不晓得该怎麽回答。
「小瑜,帮我们看着,我要去比赛了!」还正僵住,郑惠麟把他的背包对我丢
过来,一面喊着一面跑开:「要帮我们加油喔!」
「你的脚……可以爬吗?」我第一个反应就是爬起来吼回去:「弹性绷带!」
「已经包好了!」郑惠麟远远的用很滑稽的姿势抬起脚晃晃脚踝,表示没问题。
人都已经在别号码牌了,我也只好放弃,重新坐下。算了,反正废的是他的脚,关
我什麽事,随便他好了。
大概是郑惠麟叫我的时候,给了面前这位男生一点灵感,他啪的弹了一下手指:
「果然没错,你是陈若瑜!」
「我认识你吗?」我一头雾水地反问。
那高高瘦瘦戴个眼镜还算斯文的男生抿了抿嘴,偏着头继续打量我,自顾自的
说下去:「我刚刚就看到你了,一直想不出来你的名字。你跟高中的时候差蛮多的。」
「你到底是谁?」我已经开始有点火气了,这人干嘛讲个不停就是不说自己是
谁?我到底在哪里看过他?这眼镜,这长相,这身材……想不出来真讨厌!
「我是方学文。你不记得我了吗?」他嘴角露出有点古怪的微笑:「我可是把
你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而已。周吉美,你还跟她有连络吗?」
老实说我还真是大吃了一惊。这自称方学文的人跟我印象中所残留的影像相去
甚远。我一直记得他一脸奸诈狡猾样,或是獐头鼠目,或巧言令色……好吧我并不
太记得他长什麽样子,只是依稀有点印象,不过不是什麽好的印象。
也许经过那一段青涩辛苦的时光,我们都会改变吧。我只是坐在那里,抬头很
辛苦地望着这个不知道能不能算认识的陌生人。此刻身在天宽地阔的大学校园里,
不远处的前方闹热滚滚的正在举行比赛,旁边都是看热闹或结伴同来的友人,我的
思绪却毫无办法地被拉回我们那间迷你而拥挤的中学,放学时分大家挤着要出去的
侧门边,制服的格纹,校门外摊贩水煎包的香气,位於马路边轰隆隆车声不断的公
车站牌,我身旁有着总是清秀优雅的周吉美。
我绝对不承认自己怀念以前的岁月。我不知道别人怎麽样,不过那些辛苦而疲
倦,只能被一张张考卷定义,在人群中磕磕碰碰,与母亲总是搞得关系紧张的那些
日子,我从何怀念起?所以面对着这位勉强算得上是故人的方先生,我的态度是一
片空白,不知道该怎麽反应。
我不会啊。我一直不擅长与人互动,在上大学之前闷着头被逼得乖乖的,加上
个性也不开朗,我有什麽机会跟别人正常来往?旧时友伴此刻各走各路,新朋友要
不是本来个性就热情大方天下为公像郑惠麟,或有特殊机缘可以住在同一个宿舍如
佳佳学姊的话,我根本就不会有什麽比较熟的朋友。
那所以像这样,我到底应该跟他讲什麽呢?
方学文也站在那里有点尴尬的样子,我们沈默了一下,都在找话讲,又都找不
到。他戴着细框眼镜,短袖衬衫加牛仔裤,皮肤白白的,头发比高中时长了一点,
不过还不到很离谱的程度。我在打量他,他也在打量我。
「你……现在是……」终於还是他想出话来讲,他开口问了一下我的学校系级,
然后评论:「你考得算有点失常吧?记得以前你的成绩蛮不错的。」
「啊,喔,有吗。」我耸耸肩。「那你呢?你怎麽会在这里,你念政大?」
「嗯,没错。」他推推眼镜,回头指了指一个在旁边等着要比赛的男生:「我
来看我室友比赛。你也来攀岩吗?」
「不是。我也是来看人比赛的。」
方学文又上下打量我一下,隐隐有笑意。
「你高中时的杀气都不见了。」他后来只是这样说。
是这样吗,我以前有那麽恐怖?其实这段时间我被莫名其妙的思绪、好像在成
形又已经被迫烟消云散的情愫给搞得混乱不堪奄奄一息,这应该是为什麽方学文会
觉得我气势减弱的原因吧,想我以前跟他对冲起来什麽都豁出去的那种狠劲,也难
怪他此刻会用那种很不习惯的眼神看我。
「你现在住宿舍吗?女几?」这样一问就听得出来是内行的,方学文听了我的
答案之后又说:「啊,我们以前跟你们宿舍寝室联谊过。二零五……」
「咦!就我们对面嘛!」我有点惊讶。这种巧合的感觉真奇怪。
这时候第一组比赛的已经结束,郑惠麟一下来就开始鬼叫:「为什麽都没人在
帮我加油!」
「啊?你比完了?有没有晋级?」我左右看看,果然大家聊天的聊天,去洗手
间的去洗手间,买饮料的买饮料,还真的没人在关心他老大的比赛。无怪乎他一脸
委屈的抗议不止。
「当然晋级了,这还用说!」
「大家都知道你会晋级嘛,反正决赛再来好好加油就好。」我随便敷衍了一下,
郑惠麟还是很不满意,咕哝了半天,一头一身的汗都没打算抆的样子,他注意到我
面前的陌生人,先是转过来看看我,又看看方学文。
「嗨你好。」郑惠麟很热情地咧嘴笑起来,毫无困难地对着方学文打招呼,也
不管自己完全不认识人家。郑惠麟这人就有这种奇怪的能力。我或别人做起来会觉
得很别扭的事,他做起来轻松自在一点都不奇怪。果然外星人跟我们是不一样的。
「啊,嗨。」方学文也是正常地球人,有点不知道怎麽反应似的,带点局促。
佳佳学姊他们此刻带着冷饮回来,郑惠麟欢呼一声就去抢,抢回来还不忘给我
跟方学文一人一罐,很开心的招呼:「喝嘛!不要客气,这是学长请的!」
旁边趁假日回来看学弟妹的前辈敲了一下郑惠麟的头:「你慷慨什麽,又不是
你请客!」
大伙儿聊成一片,混乱中方学文对我打个手势。「我先走了。下次再见。」
我对他挥挥手,心里在想,下次?我可不知道下次什麽时候会再见。
结果就很老套,过了一个礼拜郑惠麟他们要决赛,我又去了政大,又在那里遇
到方学文。
「你室友也进决赛?」我随口问。
「没,他被淘汰了。」方学文说。
然后就是这样,我们并肩坐在可以望见岩场上闹热滚滚决赛进行过程的地方,
有一搭没一搭的吹着风闲聊。他闲闲问起周吉美,我说我们已经没连络很久了。
说的时候有点朦胧的罪恶感,因为对很久没连络了这件事一点感觉也没有,所
产生的罪恶感。
「她好像在重考吧。不过不晓得是哪个补习班。她后来搬家了你知道吗?」方
学文讲着讲着,因为没得到什麽回应,所以又停了。
我又开始思考吉美的长相。我记得她是很清丽的,可是为什麽我都想不起来呢,
这种感觉真令人挫折沮丧。
「现在想想也真有趣,以前追她那麽久,后来没了就是没了,连她现在在哪里
都不知道了。」方学文有点感慨的样子。「你呢,你以前不是跟那个黄明玺不错?
他那麽爱玩,联考考得怎样?」
「你也认识黄明玺?」我有点惊讶。
「谁不认识他?而且,他也追过周吉美不是吗?知己知彼嘛。」方学文说。
听着这些事情,感觉很隔膜。我们好像两个白头宫女坐在一起话当年,不管发
生过什麽,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讲起前朝遗老都不痛不痒的。也才没多久以前的
事而已呀,我还因为黄明玺失眠过那麽多次,为什麽从别人的嘴巴里讲出来,就好
像蒙着一层厚厚的胶膜一样了?
那种痛法变成闷闷的隐隐的痛,好像手肘或膝盖不小心去撞到桌角门边,慢慢
浮现一块瘀青,看着是没事,有时自己手贱去按按,酸痛得让人眉头皱紧。不过渐
渐的也都会消褪吧。只是消褪之后,不见得就会小心一点,还是常常撞到呀。我就
是这麽粗手粗脚的一个人。
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坐在那里吹风闲聊了一下午。我想,我们都在试着
找寻一些过去的记忆片段想要重组,而这些片段的交叠处就是一个现在不知道下落
的女孩,周吉美。我们都曾经那麽喜欢她,而这一个共通点莫名其妙地在时移事往
事过境迁之后,以奇怪的方式把两个其实并不算认识的人拉在一起。
所以过了几天之后接到方学文的电话,跟我说他现在人刚好在公馆,问我要不
要出去吃饭的时候,我没怎麽多犹豫的就出去了。
然后再过一个礼拜,他又打电话来,只是很简单的问「那是你过来呢,还是要
我过去?」我心里在想,大概就这样了吧。
想起来我们走在一起真是很无厘头的一件事,我做梦也没想过会是跟这个人、
会是这样开始交往的。佳佳学姊有点担心地问我:「你真的喜欢他吗?这样会不会
太快了一点?」
我有点茫然。「怎样算真的,怎样算假的?怎样算快,怎样才算慢?」
我不知道啊。张至理跟黄明玺他们,女朋友一个换过一个,是真的还是假的喜
欢人家?我没有跟谁以男女朋友的立场交往过,既然他愿意这样对待我,我也想不
出什麽强烈的理由拒绝,那,为什麽不?
「我总觉得你……好像不是非常……怎麽说,投入?」佳佳学姊斟酌着字句,
她不美但很有英气的脸上浓浓的都是忧虑:「而且,你不是非常快乐甜蜜的样子。」
「学姊,谈恋爱,到底应该是怎麽样?」我托着腮,坐在体育场旁边的草地上,
看学姊一面拉筋伸展,一面忧心忡忡地问我话。晚风轻轻,我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佳佳学姊听我反问,抓抓头,稍稍汗颜:「唉,我自己又没经验,实在没办法
帮你判断。真是抱歉喔。」
我们周末有空就会见面,走路的时候他会拉着我的手。每天没意外的话会通个
电话。这样算谈恋爱吗?
我不知道。我其实不是非常了解方学文这个人。在我的标准里,不到张至理或
黄明玺那样的程度,是不算了解的。这样算起来,全世界我了解的人还真不多,就
那麽几个而已。
不过,一定要很了解才能谈恋爱吗?好像也不是。太了解了,反而没有勇气去
尝试。因为清清楚楚可以预见,失败之后,将要承担怎样的后果。盲目有时候不是
坏事。要有点盲目才会有胆量吧。
因为我太了解黄明玺了。这就是问题所在。现在我还是「小瑜」,如果稍稍不
小心,我就会变成那一个换过一个里面的「一个」。
所以,我不要。
可是,我还是常常想到他。不自觉地把所有认识的男生都拿来跟他比一比,包
括我那所谓的男朋友在内。然后偷偷的结论,好像谁都比不上。我们的默契与相知
已经根深蒂固,没有办法割舍遗忘的了。这根本就是我的一部份,不用太认识我的
人都可以清楚观察、感觉到。就像我有两道眉毛两个眼睛一个嘴巴一样,很自然的
呀。一直都是这样嘛。
不过,这是我的想法。不是方学文的。
「那个黄明玺,你真的没有跟他在一起过?」这是方学文最常问我的话。见我
摇头否认,他一定会接下去这样问:「为什麽?」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很老实的回答。
叮!恭喜你,答、错、了!像这样的题目绝对不能实话实说,不管理由是什麽。
我眼睁睁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方学文脸色一寸寸那样暗沈下来,不发一语。
「怎麽了?」我很困惑地追问。
「你的意思是,你其实并不是不想跟他在一起,只是不晓得为了什麽才没有在
一起的吗?」他的脸色很僵硬,声音也很僵硬,看得出来很不高兴。
「我没有这样的意思,你从哪里推论出我有这样的意思?」一股闷气莫名其妙
地被这几句话勾了起来,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竖起全身的毛发进入备战状态。
「你的话明明就是这样的意思。」
我真的动怒了。这样指鹿为马动辄得咎似的抹黑法,实在让人气不过。何况,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要是质问我跟张至理有没有暧昧的话,我还不会这麽不爽。偏
偏就是没人怀疑过我跟他。唉。
因为有一点点心虚,所以更加容易被激怒。不巧方学文也不是笨蛋,他不用太
久就摸清楚我的罩门,越发多疑起来。我这才发现他是一个这麽会钻牛角尖的人。
跟我比起来简直不遑多让。
「他长得帅又跟你一直走得很近,我看大概全校都知道的事,你还想瞒我?」
方学文讲起这样的话要多酸就有多酸,不开心的表情堆积在他那堪称斯文的脸上,
眼睛很别扭的硬是不看我,倒像是在跟我面前的桌子讲话一样。
「我要瞒你什麽?没有就是没有,你为什麽不相信呢?」我的声音也大起来。
僵持大约三五分钟,或许更久,我不肯放低姿态,他也不肯先开口的样子。然
后很突兀地,他站起来拿了背包就走人,头也不回地,把我一个人丢在麦当劳里面。
他把我丢在这里!
我瞪大眼睛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瘦直背影就这样上了楼梯很坚决地不见。第一
时间的反应居然是开始诧笑。你以为你是谁!
再来一定是好几天没连络。不管是赌气也好、不在乎也好,我就是不太受到冷
战的影响,照样上课吃饭和学姊跑步运动。学姊问起来我也只是轻描淡写带过去。
我不知道这麽稀薄的感情基础可以维持多久。事实上,维持不下去也不是什麽大损
失,顶多是少讲一点电话,周末不再出去看电影喝茶吃饭而已。
虽然这样冷淡,不过在没有冷战的时候,我看着自己的手被他握住,随着走路
的节奏微微摆动,总是模模糊糊会想着,应该被这样牵住的,似乎该是另一只秀气
而白皙的手。我那麽那麽羡慕她,那麽喜欢她,今天会这样轻易而简单地就跟方学
文在一起,是不是在潜意识中想帮她把这个缺憾给弥补过来?
还是,借由这样的方式,我得到了所谓的认同?他曾经追求过周吉美,现在换
成我,如此这般,在他心中,我和吉美也许在某程度上来说变成同等级的人了。这
对我来说有着无法忽视的意义。要不然,说长相他没有黄明玺帅,说成绩家境都没
有张至理好,要说个性也比不上外星人,我是说郑惠麟的开朗大方,为什麽就是他
呢?
当然有个最大的关键,那就是,因为他对我有那样的意思,勉强算是追了我。
至於他为什麽会对我产生好感,老实说,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没有问。或许他那
边的想法也可以分析出一大篇道理来,不过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比较」是一件很恶劣的事情。但谁不会比较?方学文自己也不能免俗。我们
可说是各怀鬼胎。只不过我都在心里偷偷比较着,而他会说出来。
「你为什麽不像某某那样打扮?」方学文常常这样略皱着眉对我说。「你头发
如果再留长一点……你看某某的发型……还有,我比较喜欢你穿长裙的样子。某某
上次那件裙子……」
「可是我跟她又不像!」我很不开心地顶回去。「我比她高十公分耶!她的碎
花长裙我来穿会很怪好不好!」
「我是觉得你可以更好更漂亮呀……」方学文还继续:「要不然,像刚刚我们
吃饭的时候看到的那个……」
又来了,我又不由自主地产生「你以为你是谁」的恶劣反抗。免不了又是一阵
争论,一阵冷战。撑过几天之后,他的让步是先主动打来一通电话问我周末有没有
事,口气不甘愿到极点,而我的让步是穿上他说过的长裙去见他,因为不喜欢也不
习惯的缘故,别扭到无路可退。
我其实一直知道有什麽不对。只是还没弄清楚。
然后一次周末又是他过来找我,我们看完电影出来,走过狭窄的骑楼底下,他
拉着我的手,辛辛苦苦闪避着路人与摩托车或摊贩时,刚刚抆肩而过的人突然转回
来拍了一下我的肩。
「咦?你怎麽在这里?」我大吃一惊。是张至理。他只是很迅速地扫了方学文
一眼,就转回来瞪着我,好像看到什麽怪物一样。
我的意思是,张至理一向是面无表情那种人,试想好多年前连声音都还没完全
转变身高体重都跟我差不多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与外遇对象状甚亲密地走在
一起,脸上都没出现什麽激动表情反应了,此刻他的惊讶绝对非同小可。
「你……为什麽穿成这样?」张至理照惯例是完全不理会陌生人的,他只是上
上下下研究了我好一会儿,半晌,才很困难地冒出这句问话。
我尴尬地拉拉衣服的下摆,长裙很累赘地贴在腿际,别扭到极点,我简直不会
走路了。
「你朋友呀?」张至理身旁其实也有个陌生女孩,此刻扬声问。她绝对不是我
上次看到的那个。不管是上次看到还是这次看到,这个还是那个,反正我已经放弃
了,我记名字的速度根本就比不上他换女朋友的速度。
「欸。」张至理连头也没回,随便应了一声,还是一脸谴责的看着我,好像我
的浅色长裙是什麽妨害善良风俗的奇装异服似的:「你,还好吧?」
「你欠揍吗?」我翻白眼。「你为什麽会在这里,看电影?」
「对。」
「我们赶不上了啦!」张至理身旁的女生频频看着表,忍不住喊起来。「到底
要不要看啊?」
「晚上打电话给我!」张至理丢下这一句,拉起不知道是第几任的女朋友就走。
「为什麽要……」我还来不及抗议,他就自顾自的走掉了。
一回头,方学文站在旁边,一头雾水,完全无法进入状况的样子。「那是谁?」
「张至理啊,跟我同班的,全校第一名,你不知道他吗?」我还在忿忿不平:
「不晓得在发什麽神经,讲话颠三倒四的。莫名其妙!」
「那是张至理?」方学文惊讶到嘴巴都合不起来:「跟高中时候差好多,现在
正常多了!」
我听到这样的评语,根本完全不敢追问「那我高中的时候是怎麽样的?」
晚上心不甘情不愿地打电话给「现在正常多了」的张至理,他劈头就是毫不留
情的痛心疾首大肆批评:「你到底在干嘛,那根本就不像你,很恶心你知不知道!」
「是我男朋友说……」我话才出口就发现自己的声调非常软弱,连忙清清喉咙,
重新就攻击姿势出发:「你还讲我,难道你就不会要求你女朋友打扮或什麽的吗?」
「会。不过我不会要求她变成另一个人。」张至理继续猛烈炮轰:「你照过镜
子没有,那根本不是你啊,你这样不会觉得很撑吗?太辛苦了吧!」
我听得火冒三丈,却毫无反驳的余地。这种时候只能吼回去像「你凭什麽说那
不是我,你根本不了解我啊!」之类的话才有力道,可是偏偏他就是最了解我的人
之一,有力道的话完全无用武之地,怎不令人气短。
而且,心底有个很小的声音正在细细地在告诉我,张至理是对的。他没有问我
身边的男生是谁,他没有把责任推到我所谓的男朋友身上。他只是很轻易地就看出
我的勉强与窘态。然后对准我的痛脚用力踩下去,毫不留情。
虽然被飙了一顿,可是到下一次要见面的时候,我站在衣柜前面考虑了很久,
还是拉出洋装来穿,把过肩头发夹得整整齐齐的。在宿舍走廊上,我的白色凉鞋敲
出清脆的声响,连自己都觉得好陌生。
既然这样,为什麽我还要继续?为了那微薄的认同,就必须这麽辛苦吗?
可是,如果我不辛苦的话,也许连这麽微薄的认同都不会得到吧。在大太阳底
下感觉汗从发间冒出来的时候,我总是这样想。张至理要痛心疾首就让他去好了,
他又曾经称赞支持过我什麽?
跟方学文的约会,其实说是读书会还比较贴切。我们常常是各自带着书约在有
冷气的地方,他看他的我看我的,傍晚换个地方吃饭,然后在校园散散步,他送我
回宿舍,就是这样。他对於我们学校好像有着莫名而复杂的心情,有时羡慕,有时
批评,反正不管怎麽讲,口气都酸得让我无法忽视。
「你的系是台大二类组最后一个志愿吧?像这样,应该很多人是要转系的?」
「那又怎麽样,人各有志嘛。」
「可是我觉得很烂!很多其他学校的科系都比较好不是吗?只为了台大两个字
比较好听,就找个跳板先进来再说。这种人……」
我忍不住冷冷打断。「我就是这种人啊。」
方学文这才住口,斜斜看我一眼。「我不是在说你,你不用这麽敏感。」
「不是吗?」我诧笑起来,按捺着脾气。「刚刚是你先说到我们系是最后一个
志愿,很多人要转系,然后批评说什麽跳板的。」
「我的意思是……」方学文皱着眉:「我只是在说有些人是这样的,你干嘛对
号入座?」
「可是你明明……」
我本来还要继续,不过方学文砰的一下把面前的书合起来,发出蛮大的声响,
把我震得又闭嘴。
「你为什麽一定要跟我争呢?」方学文把头别开,很烦的样子:「每次讲什麽
都要这样争,不会很累吗?」
「我不是要跟你争,只是你的心态让我觉得很奇怪。」我分析给他听。「好几
次讲到我们学校,你的口气就变得很不友善。我念台大不是我的错吧,就算我真的
有跳板心态,那又怎麽样?我没有因为这样就比较混或作弊什麽的,我还是很用功
的在念我该念的书啊。」
「你用功就用功,不必这样挂在嘴巴上吧?」方学文不耐烦:「谁不知道你是
个好学生?」
「我……」一股浊气上涌,只能深深呼吸几口把它压下去,继续徒劳的努力着。
「你为什麽要这样扭曲我的话?我没有把什麽挂在嘴巴上。刚刚是你先说……」
「好啦,对啦,都是我先说的,你一点错都没有,可以了吗?」方学文打断我
的解释,又把书重新打开,啪啪地很大声翻着书页,埋头开始看书,把气氛冻结在
这一刻,让我又僵又冷的不知道该怎麽接下去。
麦当劳的塑胶桌椅在冷气成天吹拂下总是凉凉的,不过坐久了就会跟体温变得
渐渐一致。手肘搁在桌面上好像会被黏住,非常尴尬。此刻我只觉得怎麽坐都不对
劲,怎麽动都找不到舒服的坐姿,而面前低头看着书的所谓交往对象,连看都不想
看我一眼,迳自赌着气。
怎麽会这样呢?为什麽老是有摩抆,老是找不到最适合的方式,最舒服的相处?
为什麽好好的讲理都没有用?那我到底应该怎麽办?
僵持了不晓得多久,我也放弃了,打开自己的书开始写我的作业。方学文看我
已经没有意思要开口,突然就起身走开,丢下一句硬邦邦的「我去上厕所。」
「嗯。」低着头应了一声,我觉得喉咙紧紧的,好像被什麽东西捏住一样。偷
偷看了一眼方学文的背影,他毫不犹豫的往楼梯走过去。
翻过一页,数字和英文字母都好像扭在一起打架,我努力的要看清楚影印的笔
记上面到底在写些什麽,却是越用力看眼睛越酸痛。我厌恶自己个性中坚硬而有棱
角的这个部份,却从来不知道该怎麽改变它。一个一个的尖角都会伤人,也伤害自
己,到底要怎麽样,才会有圆润柔和的线条出现呢?
等我意识过来之后,才发现自己不但在发呆,还一面依着旧习惯在笔记本的边
边画着一个一个的四角框框。看啊,连涂鸦的线条都这麽生硬、有棱有角。一直以
来,我都只会画出这样的东西啊。
「小瑜学妹,好久不见。」旁边有人鬼鬼祟祟用气音这样说,虽然已经放轻了
音量,可是还是把我吓一跳。抬头一看,是真的有一阵子没见的郑惠麟。长手长脚
的他站在我桌旁把光线都遮住了,咧嘴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你……讲话干嘛这样鬼声鬼气的?」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刚刚看你表情很严肃,好像专心在读什麽很重要的书,所以不敢吵你嘛。」
「说不敢吵,还不是来吵!」
郑惠麟被我抢白照例一点都不在意,他探头看了一下我面前的书本纸张,漫不
经心地顺口说:「我以为你在读书,原来在画图啊。画这麽多窗户干嘛?」
「啊?窗户?」
「你好久没去跑操场了,我们都很想念你喔。」郑惠麟认真的看着我,那双很
像小狗的眼睛在灯光下是琥珀色的。「像这样老是吃速食又不运动是不行的,改天
来测一下体脂肪吧。要注意保持身材喔。」
「你不是说过我不胖吗?」我很睥睨地斜斜看着他。
「本来就不胖,所以我说要保持嘛,现在这样就很好。」他很满意似的点着头,
咧着一口白牙笑得很灿烂,那种没大脑的灿烂法:「喔还有,我一直都没遇到你所
以没机会跟你说。你们系上实习课听说过一阵子要去栖兰观雾那一带?我要跟耶。」
「你跟我们……你不是电机系的吗?来插什麽花啊!」
「是学长叫我去帮忙的!你们系上的阿苗学长在我开队的时候都大力相助,我
怎麽能不好好报答他呢!」他表情马上一变,很冤屈的样子:「何况那边没有甲级
入山证是进不去的,这个机会我一定要把握!」
「我看后面这个才是真正原因吧?」
「呵呵,被你发现了。」郑惠麟赞许的拍拍我的肩。
东扯西扯,我还是忍不住张望楼梯的方向,搜寻着去洗手间去了好久的方学文
身影。郑惠麟不顾我的东张西望,继续跟我相谈甚欢:「小瑜学妹,你干嘛在地下
室念书啊,我跟你说,我无法忍受没有窗户的空间喔。不觉得很闷吗?」
「你无法忍受,不见得别人都无法忍受吧,这里这麽多人!」我白他一眼。「不
能忍受又怎样,你还不是跑下来了?」
「我是来洗手间!」他振振有辞着:「刚要上楼的时候才看到你,过来打招呼
一下嘛!」
「洗手间……」我这才想到,要去洗手间干嘛上楼呢?方学文跑去哪里了?
「没有窗户的地方感觉很封闭、很有压迫感,我跟你说,我总觉得……」郑惠
麟很没神经的扯个没完,被我一挥手制止。
「你觉得怎样,关我什麽事!」我猛然站起来,先不管他一脸扭曲,堆满要找
包公喊冤的表情,我指着座位对他说:「帮我看着一下,我马上回来!」
「喂……」
匆匆忙忙跑上楼,一推开玻璃门,一股闷热就迎面扑来。骑楼底下摩托车停得
满满的,仅剩下一半的走廊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我找了一下,没有很困难地就找
到了背对着这边,正在讲电话的方学文。
外面车声轰隆隆的,我的耳中充满了噪音。那麽远,当然完全听不见方学文在
讲什麽。我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专心而愉悦的讲着电话。
光是一点点的侧面就看得好清楚,他讲得神采飞扬,嘴角的笑意弧度好明显。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态,我却很少很少看到。
是不是我的错呢。
要进麦当劳的人从我面前有点艰难地经过,我才惊觉自己挡住了人家的路,连
忙让开。隔着厚厚的玻璃看出去,方学文的背影有点扭曲。
我站在窗边很久,然后安静的下楼,重新回到没有窗户的地下室。
「嗨!」郑惠麟站在原地靠着桌子,还保持着刚刚我上去前的姿势,很忠心的
守着座位和背包等等。看我下来他很乐的对我猛挥手,我只是很快看他一眼,又重
新低下头,走回座位坐下。
「干嘛挥手,我又不是没看到你。」我低低的说。
「你常常走路都看地上啊,不这样我怎麽知道你真的有看到我?」他故态复萌
的哗啦哗啦起来。「你跑来跑去的干什麽呀?是跟同学一起来念书吗,同学去哪里
了?找不到人吗,要不要我帮忙找?」
「让我……」我清清喉咙,有点困难的开口:「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
「好。」他这次很干脆的马上闭嘴,我侧眼只看见他伸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
掏出被团得稀烂的包装纸,里面可怜兮兮的只剩下几颗的,曼陀珠。
他把曼陀珠放在我面前的笔记本上。「那你换换心情吧,我先走了喔,有空记
得要来跑步!」
「你身上……总是带着这个吗?」我依然低着头,盯着眼前已经皱得乱七八糟
的糖果纸。
「对呀,我喜欢吃嘛。我妈说我就是太爱吃甜的所以牙齿不好,还好我姐以后
是牙医师。你要不要看我的蛀牙?我的智齿还没长完耶,然后你看,这个犬齿啊,
有一次为了一个罐头打不开我用咬的,就从此缺了一角。你看嘛!」
我顾不得他张大嘴巴很踊跃无私的要我看了,我低着头,只是伸手用力推他一
把。「你走啦,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
因为我不想让你,应该说是任何人,看到我此刻的沮丧低落,与呼之欲出的眼
泪,可以吗?
就这麽一次,有点神经,可、以、吗?
「可是……」郑惠麟已经被我推开了,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
「走啦!」一定是在迁怒,我认真发起脾气来怒斥着:「没有可是了,你还在
可是什麽嘛!」
郑惠麟可怜兮兮的在我桌旁说:「可是,我怕我一走,你就哭了。你看起来好
像很想哭的样子。」
我当然没有在麦当劳这种公共场合哭。事实上,连方学文跟我分手的时候,我
都没有哭。我只是低着头很安静的看着长裙的碎花图样,搁在上头的我自己的手,
交叠的拇指,指间握着的那张笔记纸。
跟你在一起压力很大……我们还是做朋友就好吧。
啊。怎麽没有写出男女分手最脍炙人口又俗气到家的借口「个性不合」呢,真
令人失望。
莫名其妙的在一起,莫名其妙的分手。我只记得自己拿着那封信在校园里找个
角落坐下来看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在烈日底下走回宿舍,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垃
圾桶前,把信拿出来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上下款我的名字也没有出现过之后,就揉一
揉丢到垃圾桶,继续往宿舍走。完毕。
我承认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不过我不承认自己曾经对他有什麽特殊感情过。
这样的讲法很没有意义我知道,不过事实就是这样,不能得到世人的了解我实在也
无能为力。
那个突然热起来的初夏,我的状态与其说是伤心,不如说是呆滞。我只是不停
不停的想着,今天我这麽不快乐、让人觉得压力很大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我已经努力改变我的外型打扮了,还是没有用。难道我真的要努力学着怎麽撒
娇,怎麽放柔嗓音讲话,怎样在无聊的笑话中格格甜笑,在蠢到极点的论点中按捺
自己发表伟论的冲动,只点头称是?
为什麽人身上不能有一个Reset按钮,在发现离自己的期望越来越远,不满意
的部份太多不晓得从何改起的时候,可以按一下,一切就重新开始?这跟小叮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