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意门一样,是我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
期中考之后我们要出野外实习,我跟佳佳学姊借睡袋。她居然完全没有发现我
已经跟方学文分手了,还随口问我最近有没有约会。
「我们已经分手了呀。」我有点讶异。「学姊,我没告诉你吗?」
「什麽!」她大吃一惊,满脸不可置信:「分手?你是说吵架吧?有这麽严重
吗?我以为你们只是偶尔闹闹别扭……哪对情侣不吵架的!」
「真的分手了。」我低头用力压着羽毛睡袋让空气跑出来,以便塞进携带用的
袋子里,轻描淡写说。
「为什麽!」学姊猛然站起来,又坐下,弄出乒乒乓乓的声响,依然是一脸不
可置信。我被她的动作惹得笑起来。
「他说跟我在一起压力很大。学姊,你干嘛这麽惊讶的样子?」我微笑说着,
不过学姊一点都没有感染到我的轻描淡写,她的脸开始扭曲。
「为什麽这样说,根本不会啊!他是瞎了眼睛吗!」佳佳学姊开始发火了,她
怒冲冲的握拳往桌上一搥:「下次看到他,我来跟他好好『谈一谈』!」
「没有下次了。我想我们都不会再看到这个人了。」我耸耸肩。「学姊,我真
的不知道男生到底喜欢怎样的女生?意见太少嫌笨,意见太多嫌吵。为什麽别人交
往都好像很顺利,我却……」
我已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麽沮丧了,却是越讲越低落,到最后自己
都听不下去,索性闭嘴。嘴角刚刚硬扯出来的苦笑也渐渐消失,无法继续维持下去。
「不是这样的啦,唉,虽然我的意见可能没什麽公信力,不过若瑜,你不觉得
这种事情要靠缘份吗?」学姊大概是要安慰我吧,她很努力的解释给我听:「有没
有缘份很重要嘛,对不对?你就不要太在意了。」
「真的是缘份吗?」我还是低着头整理睡袋。最近经常是这样子,觉得抬头是
一件很累的事情,所以一直低着头。低着头走路,低着头看书,上课也都低着头。
「我想个性真的很重要吧,大家不都把个性挂在嘴边,连分手都要说是个性不合吗?
学姊,我的个性有缺陷,我好讨厌自己个性上的一些点,可是我不知道怎麽改。如
果我长得很漂亮那还好,至少大家会因为脸蛋而原谅我的个性。可惜我长得很普通,
个性又不好,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又有谁会喜欢我?」
我不知道为什麽我一面折睡袋一面就会流水一般的讲出这些话来。讲完自己都
吓一跳,莫非这是个魔法睡袋,会让人讲出真心话的?
应该是因为学姊吧,佳佳学姊一直都能给人很安心的感觉,不管是体格给人的
放心感,还是她敦厚个性的关系。
也或许我真的太需要讲出来。总是要说一说吧,关於那些令人辗转憔悴的想法。
除了学姊,我不知道还可以跟谁说。我的脑袋像是个封闭的地下室房间,此刻已经
无法遏止渴求一扇窗户可以让我看看蓝天、呼吸新鲜流通空气的想望。虽然不知道
如何开窗、也不知道窗户在哪里,不过,那样的想望逼得我几乎要窒息了。再继续
往封闭的地下室里猛塞东西,而不设法找出口宣泄的话,总有一天会塞满爆炸。
「若瑜,你听我说喔。」佳佳学姊按住我正在欺压羽毛睡袋的手,一个字一个
字慢慢的,认真的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还是要告诉你,你长得很好,你的个
性也很好,你只是欠缺一点自信而已。在喜欢的人面前没有自信这很正常,可是你
不只这样,你在所有人面前,甚至自己面前,都没有自信。这样是不行的。你看国
手学姊,你记得她吗?她说实话一点也不漂亮,可是她是一个很抢眼的女生,你不
能否认吧?」
我只是默默点头。
「我每次看着国手学姊都好羡慕,她的自信散发出好漂亮的光芒,真的是好好
看的一个人。我常常勉励自己要学习她,要认真锻链自己,希望有一天也能散发出
一点点那样的光芒。」学姊坚定地说着:「若瑜,你的条件比我好上很多很多,你
一定也可以变成像国手学姊那样的人的。一定可以的。」
我依旧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上面叠着佳佳学姊略大的但很温柔的手,然后,
有小小的水滴跌碎在上面。
「你!不要哭嘛,我不是,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讲出来,你,你不用太当真,不
喜欢听就不要听真的没关系……」学姊吓得简直口齿不清语无伦次,更用力的抓紧
我的手直劝:「没事没事,我随便讲讲,不讲了不讲了!不要哭啦!」
「我没有哭!」我嘴硬着,赶快把手背上的水滴抹去。「这是口水滴下来啦!」
讲完,我们两个都噗嗤一声笑了。
「不要想太多了,相信我,你真的是很可爱的学妹喔,只是你自己不知道。小
惠也是这样说的。」佳佳学姊松出口大气:「没事就好了,我们去吃饭吧,你看你
已经饿到口水都流出来了。」
「对啊对啊,学姊我们去吃饭吧。」
学姊拉了我一把,我们站直了,我终於抬起头,望进学姊那双很清澈的眼睛里,
很认真很认真的说:「学姊,我不知道能不能变成像国手学姊那样,不过,我希望
我到大三的时候,可以像你一样。」
「像我怎麽样?」佳佳学姊笑。「像我这样高大强壮吗?」
被佳佳学姊鼓励之后,心情果然比较放松一点了。自信要建立在别人的认同上,
真是注定辛苦。不过我已经先天不良,没有从小配备自信在身上,后天辛苦一点也
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本来就这样下去应该就会慢慢好转吧,结果不然。那个要出野外前的傍晚,在
跑完操场之后,插花的郑惠麟吵着说要去买零食以便过两天出野外路上可以吃。佳
佳学姊因为晚上要家教所以先回宿舍了,我非常不甘愿的被郑先生拖去帮眼。
「你为什麽要买这麽多巧克力呢?」站在超市里面我很没力的质问。他一家伙
狂扫了七八条乳加巧克力之类的东西到篮子里,还意犹未尽。
「你不知道吗,这在山上可以救命哦!」他很认真的继续搜寻附近还有没有巧
克力的踪影。当然他购物篮里面已经有了N条曼陀珠,看起来好像要去开小学生的
同乐会一样。
「我们又不是去探勘,只是实习啊!有吃有住的,你以为是什麽?」
「哎唷,不是啦,你们实习是前两天,然后你们回台北,我们要留下来继续往
里面走,勘查嘛!」他眼睛还是盯着货品架上的各色糖果零食,这样回答。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你加油,我要回宿舍罗。」我很冷淡的转头就想走,一
身刚跑完步的汗,我只想赶快洗个澡换掉运动衣。
「不要这样嘛!你真无情!」郑惠麟开始鬼哭神号。
「那你快点好不好!」
他满脸哀怨的快手快脚买好东西,去结帐之后出了超市,我往巷子里钻打算抄
近路回学校。郑惠麟跟在我后面,当场已经开始吃起糖果。「小瑜你要不要吃?」
「不要。」我板着脸。
「为什麽不要?你刚跑完步不会肚子饿吗?」
「肚子饿的话应该是吃饭吧!」我毫不留情地顶回去。「吃糖有什麽用?」
「巧克力可以当饭吃啊,试试看嘛,先吃一点你就不会觉得那麽饿了。你一定
是肚子饿才闹脾气的,不要生气嘛!」
「我没有生气!」我真的没有生气,我只想赶快回宿舍!
「好好,没生气。你知道专家有研究喔,吃巧克力会让人产生幸福的感觉,你
吃一点嘛,心情一定会变好的。来,这个给你吃。」郑惠麟的推销功力我从来不怀
疑,他继续很热情的把巧克力推给我。
「我心情没有不好!」这句话摆明是谎话,他再继续讲下去,我一定会用那硬
硬的巧克力棒砸他!每次跟他讲话到后来都在挑战我耐性的极限,不过我的耐性跟
自信一样好像都先天不足,尤其在他面前!
「那就好,那就好。天天都要心情好喔。」郑惠麟笑起来,好开心的样子。他
拍拍我的肩,只是这样说。
我突然有点了解了。这是他鼓励我的方式吧。这样的方式可以让我打破沈默的
保护层,把躲在里面一个人闷着头低落的自己给释放出来,烦心的事情全部都先放
在一边,只是任性地凶他骂他,知道他不会放在心上。
他也许不是真的皮厚,让人吼着玩都不以为忤。我也不见得是真的那麽没耐性
或生气,只是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吼叫咒骂,对於太过细密压抑的情绪有纾解之效。
不知道这样的互动,底线会是在哪里?
我们讲着讲着从小巷里穿出来,过个大马路之后就是学校了。天色已经转暗,
校门口依然车水马龙。我们站在马路这一边等着车少一点的时候要穿越,只是等啊
等啊从罗斯福路转过来的车子以及原本新生南路就已经很大的车流量显然都没有让
路的趋势。郑惠麟等得不耐烦,用下巴比比侧门的方向:「我们去侧门走斑马线,
那边有红绿灯。」
「我不要!那麽远!」
「才几步路而已,不远啦。」他继续用下巴很努力地指示方向:「走啦,就那
里而已,走嘛!多运动才会健康喔。」
「我今天已经跑过步了!」
吵归吵,不甘愿归不甘愿,我还是被他烦得没办法,继续往侧门方向走。一路
走到麦当劳前面,很不经心的往里面一瞥,就看见柜台前有个熟人正在点餐。
我只是一愣。
「这次阿苗学长还有家康都要跟我一起留下来探勘,阿苗学长今年就硕士班毕
业了,他去当兵之后大概没有很多机会爬山……」郑惠麟还是在我旁边叽哩呱啦讲
着讲着,发现我停下来,也跟着停下来。「你在看什麽?」
我在看什麽?那个男的,不是前一阵子常常见面的人吗?怎麽现在看起来那麽
陌生?最陌生的是,身旁还有一个女孩。
短短的发,牛仔裤。似曾相识的侧面,脸上有着豆豆的痕迹,修得弯弯的眉,
薄薄的唇。奇怪,他不是说喜欢秀秀气气的长发,秀秀气气的长裙吗?怎麽我看他
们也还是相谈甚欢的样子,在柜台点着餐,手还是要牵在一起?
「你想吃麦当劳?那进去吧!」郑惠麟误解了我的驻足,他当场就要往里面走。
我死命拉住。
「不想,一点都不想。」我拖着一脸莫名其妙的他继续走,不论他再怎麽追问
都打定主意不开口。
把郑惠麟丢掉之后我回到宿舍,洗完澡之后顺便洗了一下衣服。脑中一片空白,
甚至有点呆滞的操作着脱水机,我旁边有宿舍舍友等着用,脱水机一开动就坑当坑
当发出一些噪音。那个舍友插嘴:「你放进去的时候没有平衡好,大概一边比较重,
所以才会这样啦。」
我看她一眼。突然灵光一闪。
犹豫了几秒钟,我还是问了。「请问……你住二零五吗?」
「对呀。」她有点惊讶。
「你们寝室有个头发短短的女生……大概这麽高?」
「哦,你说丽真?」
丽真。好,名字记起来。我冲疑一下,试探性地继续问:「对,就是她。她在
寝室吗?我有点事情要找她……」
「不在,她傍晚就出去了。你要找她大概要晚一点喔,她去约会了,不会太早
回来。」
脱水机已经慢慢放缓速度,最后停住。我开始把衣物拿出来,让她用脱水机。
一面用很慢的动作把衣服抖开挂到衣架上,我的心里就一面好像在搅蛋花汤似的越
来越浑浊混乱。我一直在天人交战不知道该不该去打开潘朵拉的宝盒。可是宝盒似
乎有着神秘的吸引力量,明知道打开之后会有可怕的东西、事情,还是让人忍不住
想去掀开一条小缝往里面偷看一眼。
要不要问呢?还是不要好了,我们都分手了呀。不要问吗?可是我真的,很想
知道……
莫名其妙的焦虑烧灼着,我最后还是冲口而出:「她是不是,嗯,她跟系上学
长在交往吗?」
那个二零五的舍友有点怀疑的回头看我一眼。「不是啊,是她联谊认识的,别
校的男生。你是丽真的同学吗?」
我摇摇头随便说几句话敷衍过去,落荒而逃。
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变成这样,心机居然如此深重,套话套得毫无困难,完
全不用演练或安排,就让一个无辜的陌生人说出我想要知道的答案。
对於发现自己有这样的特质而开始感到恐慌、失望。我的思绪彷佛是一头不受
控制的野兽,在脑中不停奔驰破坏,抓也抓不住。越是这样我越是真切希望自己是
个愚笨而单纯、脑细胞少到应付日常生活就够了的程度的那种单细胞生物。痛了就
哭、开心就笑,可以直接而简单地过日子,在第一时间感受与反应,不必像现在所
有的情绪与思惟都要在接收讯息之后在心里绕上千百转。
郑惠麟一定不知道,我对他的不耐烦,有一部份是由小小的嫉妒、少少的自惭
形秽、和一点点的羡慕所组成。
我真的偷偷希望着,有一天我也能像他,可以活得那麽简单,那麽有效率,那
麽不容易被自己否定,被别人伤害。在大笑的时候,表达出来的只有一个清楚的讯
息:「开心」。而且是像他的开心法一样,是可以感染到别人身上的,那样的强度。
他一定不知道。
出田野实习对我们大一来讲真的有点像是去远足,从平地到丘陵地再到山地,
从都市到客家村到山野一路参观下来,令我印象深刻的只有厕所真难找,当女生真
不方便。越是意识到这一点,越在心里焦虑盘算,就越容易想上厕所,这如果不叫
恶性循环我都不知道要叫什麽了,一整天下来我有大半时间都是轮流在「即将开始
忍」「忍字头上一把刀」与「到底再多久才能解放」等三个状态中渡过。
而跟我们跑了一天下来,郑惠麟和另一个也是外系来插花的男生毫无疑问地得
到最佳人缘奖,帮忙看地图、找位置、拍照、跑腿……勤快得连带我们实习的老师
都赞不绝口,说了好几次「本系同学要多多向山社的同学学习才是」,害得我们灰
头土脸完全不想跟他们走在一起。幸好明天就要分道扬镳,要不然我们本系生的名
誉还不知道要跌到什麽程度才会停住。
我的直属学长王家康这次总算跟我多说了几句话,简直算是我们的破冰之旅一
样,我都进来快满两学期了,一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我的学长也是会笑的。我想起
佳佳学姊说过,我学长不是那种很现实的人,有她的背书我应该要有点信心,不过
家康学长从头到尾不管在走路在游览车上在吃便当在老师后面跟着一面抄笔记的时
候,都鲜少跟女生有什麽互动,所以我也看不出来他到底是耍酷还是现实。至少可
以确定的是,他不是耍嘴皮子型的,当然也不是郑惠麟那种天真无邪型。奇怪的是,
郑惠麟跟我学长好像还真的感情不坏,一路上聊东聊西的,郑惠麟又只认识我跟王
家康,被他这麽吵的人一搅和,我跟我学长今天讲的话是过去六七个月以来的总和
还要乘一百。
晚上我们住在观雾附近,车子走了好久的山路天色渐渐沈暗,一下游览车伸个
懒腰,就是一阵山中特有的凉爽迎面而来。远离尘嚣就是这样的感觉吧,只可惜我
还来不及认真欣赏,刚开步走就被路上密密麻麻类似蜈蚣的东西给吓得目瞪口呆。
看到好多脚的昆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数量,那麽多那麽多几乎铺满地面,要跳脚
都没地方跳,我们好几个女生都走得战战兢兢面无人色,郑惠麟还蹲下去捡了一个
起来研究:「咦,外壳而已嘛!」
「那不是蜈蚣,那是马陆。」我学长凉凉的在旁边接口,嘴角扯着很淡很嘲讽
的笑意。「有什麽好怕的,只是脱下来的壳嘛,不要连这个都怕好不好。」
我突然强烈的想念起佳佳学姊来。她也不怕这些一般女孩子都害怕的东西,可
是她也不会因此取笑我们。唉。
我们借住的宿舍非常简陋,不过棉被是很厚的。山上的寒凉随着夜色加深也开
始慢慢渗入我们脚底、在身周缭绕,跟早上出发时相较,气温差大概有十度左右吧。
放下行李整理一下顺手抖开棉被准备铺床时,又是一堆马陆从棉被里掉出来。到这
个时候害怕的感觉早已经弹性疲乏,看着分配到同房间的其他同学或学姊个个花容
失色,我也只能忍着发麻的头皮挺身而出,接过隔壁间男生刚用完的扫把,从通铺
的木板床上把那些壳给扫干净,然后把房间地上也扫一遍,就往门口一倒了事。反
正到处都是,再多倒几只也不会变得更恐怖。
扫把跟畚斗都是借来的,最后一个用的人得拿去还,那就是我。
走过走廊,远远就可以听到住在最外面那间工寮的几个男工人大概是喝了点酒,
正大声唱着歌。我一手拿着手电筒照路一手则是扫把畚斗,黑漆漆的路不太好走,
尤其一离开我们住的宿舍区走廊,马上就像被黑夜吞没一般的什麽都看不见了。我
看着地下很专心的一步步走着走着,冷不防就被面前突然蹦出来的招呼声给吓得大
叫起来!
「对不起!」对方也被我吓了一大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几个同学、学长,刚刚
从外面走进来,互相用手电筒照了照,大家的脸在诡异幽暗灯光下看起来都鬼影幢
幢的面无人色。领军的硕二阿苗学长问我要去哪里,已经这麽晚了不要到处乱走。
「就前面那边而已,我要去还扫把。」我指着不远处几乎连微弱灯光都看不见
的工人宿舍,觉得自己的手都好像被夜色淹没一样。
「快去快回,小心一点喔。」学长叮咛着。「不然我们陪你过去好了。」
「没关系,很近的,我放着就回来。」
真的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结果没想到搞出个不大不小的乱子。我走过去工人
宿舍那边把扫把放好,转身就要回来。虽然不过是一百公尺左右的距离,但因为天
暗加上路不熟感觉就有点毛毛的。正重新打开手电筒要照路时,旁边一间的纱门呀
的一声被推开了,本来在里面喝酒唱歌大声谈笑的工人们出来看到我,就好大嗓门
的对着我叫嚷起来:「小姐,要不要跟我们喝酒?」「大学生喔!」「来跟我们吃
宵夜嘛!」
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目瞪口呆之余还知道要赶快离开,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那些粗得惊人又带点酒意的工人哈哈笑闹着一面继续在我身后大声吵嚷,还一面做
势要走过来拉我:「来喝酒嘛!来喝酒啊,不要客气!」「跟我们喝酒啦!」「小
姐不要走嘛,走那麽快要去哪里?」
我只觉得心脏怦怦跳得好急好快,这些人长相都很粗野声音嗓门也都很吓人,
我虽然号称大胆,却还是被吓得巴不得抱头鼠窜。他们要是真的动手来拉事情可能
就很麻烦,为什麽我刚刚要跟学长他们说没问题呢,陈若瑜你这笨蛋二百五干嘛逞
这种强……
正在一面惊怕一面咒骂自己的时候,通往这边的小径上不远处有一点灯光亮起,
摇摇晃晃的,我高兴得放声大叫:「喂!是谁啊!同学!是同学吗?」
微弱灯光剧烈晃动一下,然后往这边一摇一摆地跑过来。我也往灯光方向跑去,
现在想想真是太惊险了,这要是另一个工人我不就毁了吗,不过,幸好不是。是我
学长王家康。他很讶异地问:「你在这里做什麽?」
我上气不接下气。「我刚刚过来还扫把,然后那些工人……」
此刻有几个刚刚还在房间里喝酒的工人已经跟了过来,淡淡的酒味传到我们鼻
端,令人忍不住皱眉。他们看见有男生出现就比较收敛了,不过还是有一搭没一搭
的大着舌头在调侃:「来喝酒嘛,漂亮的小姐,来跟我们吃宵夜嘛!」
我正在衡量如果我跟家康学长联手能不能打出一条血路的时候,郑惠麟跟另一
个插花的大牛学长也出现了,他们也很惊讶,看到我劈头就问一样的问题:「你在
这里做什麽?」
我已经无暇多解释,拉着他们就往宿舍方向走,把哄然大笑吵闹着的工人丢在
身后。一口气顺不过来,只觉得梗在胸口被跳得好用力的心脏激得简直想呕吐。一
直要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刚刚有多害怕,手抖得手电筒都差点拿不住。
「你为什麽一个人跑出来?这里黑漆漆的,路又不熟,你以为很好走吗?」我
学长在我身后数落着:「要是迷了路怎麽办,何况那些工人……」
「我是想说很近,反正只是还个扫把……」
「扫把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人在山中就要对山有更高的敬意,不能这麽轻蔑
大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都是抱着这样的心态……」
「好了啦,她已经吓到了,你看不出来吗?」郑惠麟打断我学长的话,我这才
知道原来他也有这样的时候、这样的语气。他在伙伴、同辈面前的态度果然跟在我
们面前是不一样的,要我来说的话,就是……比较像个正常的大学男生吧。
我学长这才闭嘴,大家一起默默的往宿舍走。光明在望的时候,我忍不住清清
喉咙,低声问在我旁边的郑惠麟:「那,那你们跑出来干嘛?」
郑惠麟居然开始支吾。他傻笑了半晌,什麽都讲不出来。还是大牛学长很豪迈
很无所谓的解答:「我们去放尿啦。家康有头灯,我们就一起出来了,顺便看星星。」
「这……」换我目瞪口呆。「为什麽不用这里的厕所?」
「啊,大自然嘛,到处都是厕所。」大牛学长笑呵呵:「而且在星光下放尿比
较有解放感。」
「牛、建、豪!」
郑惠麟长臂一舒就要去掩大牛学长的嘴。大牛学长很机灵地闪开,一面高声咒
骂起来。「厚!靠邀,你没有洗手耶!」
后来才知道原来因为这几间宿舍(其实是工寮)很少人住,所以厕所平日是上
锁的。钥匙在刚刚那群喝酒闹事的工人身上,他们来开锁的时候还是大着嗓门一路
吆喝过来:「那个漂亮小姐呢,要不要跟我们喝酒?」
我们女生都躲在房间里根本不敢探头,外面走廊老师、助教学长、此地主管等
人一字排开好声劝着,吵得不亦乐乎热闹非凡。没想到这辈子第一次被叫漂亮小姐
是在这样的场合,实在让人哭笑不得的想忘也忘不了。
好不容易请走他们,老师还一间一间来叮咛把门锁好,最好用椅子把房门顶住。
尤其是我们这两间都是女生,他很不放心的交代着左邻右舍男生们多帮忙关照注意
一下。第一次见识到有这麽粗这麽蛮这麽吓人的男人,我也一反常态的一点都大胆
帅气不起来,在老师助教的叮咛下只能频频点头。
「那我们在这里玩牌好了!」郑惠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副扑克牌,兴高采
烈的吆喝着:「要不要玩接龙?」
「好逊!」大牛学长无情地骂回去。「玩大老二啦!」
招兵买马后几个男生围坐在我们房间门口开始玩牌,也不怕脏的把睡袋就铺在
地下坐,玩得兴高采烈。我因为整个晚上的动荡惊吓还没完全恢复,所以只是呆呆
的望着他们。家康学长、阿苗学长还有郑惠麟、大牛他们几个有来有往的谈笑声好
像浮在空中般不踏实,山里惊人的寂静一直像有生命一样的往我耳朵里压着。
他们男生跑了一天还是可以玩牌玩得兴高采烈,我则是呆坐在床上发愣半晌之
后,开始觉得疲惫慢慢掩上来。掀开棉被钻进被窝里,现在看到床上有马陆壳都已
经可以面不改色的拈起来往床下丢了,人的适应力真是无远弗届可大可久啊。
睡意渐渐浓重起来,他们还是玩牌玩得如火如荼没有打算收手的样子,加上闲
着没事围观兼批评的同学,还真是热闹得要命。我不知不觉地皱紧了眉头,小小声
跟睡在我旁边的同学咕哝抱怨了两句:「好吵,这样怎麽睡觉啊,都很晚了,明天
还要出去跑一天……他们都不会累吗?」
我的同学也躲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此刻笑意盈盈,她细细声回答我:「我猜,
他们应该是在帮我们女生看门吧?」
我闭上困倦略涩的眼睛。虽然还是不太相信像郑惠麟那种神经如水管般粗的外
星人真会想到这麽多这麽体贴,不过同学的话加上暖暖的被还有外面不时传来的玩
牌大笑咒骂声,莫名其妙就给人很笃定的安心感,让我在这简陋的,说不定棉被没
抖干净里面还有马陆的陌生环境中,毫无困难地沈沈跌入梦乡。
隔天我们分道扬镳,我们要往关西,他们几个昨天晚上显然没睡好的男生则是
要去走大鹿林道马拉巴溪登山口那个方向。清晨在山间特别耀眼的阳光下,郑惠麟
伸着懒腰扭扭身子顺便发出老公公式的感叹:「哎,腰酸背痛,真是老了。」
「睡在走廊上当然会腰酸背痛,只能说活该。」大牛学长打着呵欠,一面说着。
他们几个昨晚不晓得玩牌玩到几点,后来干脆裹着睡袋睡在门口,简直像看门狗一
样。最早起床的学姊一开房门还差点一脚踩到郑惠麟。
集合的时候,已经与敝系此次出来的男女老少都建立起感情的郑惠麟左一句右
一句的跟大家道别着,人缘好得不得了,连老师都特别拍拍郑惠麟的肩说:「以后
有机会欢迎你再跟我们一起出野外!」他天生就是听不懂客套话的猛点头:「没问
题,老师你一句话!」
「路上小心。」我只是这样对他们说。
「小瑜,你看那边。」他笑嘻嘻的指着远方某个山头,沐浴在晨曦中让人要眯
起眼睛才能细看。「大霸尖山喔。我们要去探路。下次跟我们一起去爬吧!」
「我才不要去。」我还是照惯例给他白眼。
「你要去也不行吧,测过跑吗?有体力吗?」我学长冷不防在旁边插嘴:「女
生对自己的体力不是太过乐观就是太过悲观,一天到晚节食减肥的弄得一点耐力都
没有,实在很没意义。」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爬山这件事有意义。」大牛学长兔槽:「何况你这个学妹
跟思佳一样常常没事就去跑步的,我们都认识,她是真的有体力,你当人家直属学
长还不知道,真丢脸。都不关心她。」
「这样子吗?那我以后多关心一点就是了。」我学长很无所谓的回答,还看了
我一眼。
而少掉谈笑风生的他们几个之后,游览车上当场变得无聊起来。坐在我旁边的
同学问我:「你是山社的吗?怎麽没听你讲过?」
「我不是啊。」
「那怎麽跟他们都好熟?尤其是郑惠麟,你们好像认识好久了的样子。」
「我哪有!谁跟他们熟了,你看家康学长也是山社的,我跟他就一点都不熟!」
我喊起来。
同学笑了。「你干嘛否认得这麽用力?惠麟是好人啊。」
说得好,我也不知道为什麽。好像只要被讲到或问起我跟哪个男生似乎很熟,
我一直以来第一个直接反应就是否认兼撇清,绝对不承认有什麽可能性存在。这样
的反射还真是小家子气。
不过仔细想想能让我有这种像猫被踩到尾巴跳起来的反应,也不过少数几个人
罢了。以前的黄明玺、现在的郑惠麟。我不知道这代表着什麽,有没有什麽类比性,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界限划得清楚明白。张至理就没关系。甚至讲到方学文也没问
题,我顶多是耸耸肩做个无所谓的表情。
应该是隐约觉得有点暧昧吧,我对这种事一向不算太冲钝。不过这不代表我知
道该怎麽处理自己的敏锐与处境的暧昧。我能想到的只有把头往沙子里埋,先逃再
说。至於后面会怎样,头从沙子里重新伸出来的时候世界还会不会一样,我到底有
没有可能觉得后悔……老实说,已经管不了那麽多了。
回到学校之后情况还是一样,只要有人在我面前问起郑惠麟,我都是制式的把
脸一板,硬硬的冲回去:「我怎麽知道?我跟他又不熟。」心里一面在想,大家都
很现实。平平是去插花的,怎麽没见你们问起大牛学长?何况,对山社这麽有兴趣
的话,以前怎麽不问王家康?
结果有一次跟比较熟的同学,就是实习时睡在我旁边的欣蓉,不小心讲得太多
把抱怨想法讲出来之后,她鼻子一皱很可爱的笑了:「若瑜,好吧,那不然我问你
关於你学长的事。你觉得你学长王家康,人怎麽样?」
我看她问得顺口,也不以为意的回答:「没怎样啊,以前完全不认识他,现在
总算比较像我学长了,就是这样而已。」
「只有这样吗?」欣蓉还是笑眯眯的,还推我一下。「说嘛!没关系的,我不
会到处讲啦。」
「要我说什麽?」我莫名其妙。「家康学长你又不是不认识,干嘛来问我觉得
他怎样?」
欣蓉不肯说,只是笑。我心中疑云大起,抓着她问了又问,完全不顾在前面带
实验的助教不断用可以杀人的眼光一次次警告我们。到最后欣蓉受不了了,才细着
声音小心地说:「没有呀,只是有听说……听说你们感情变得不错而已。我以为有
什麽八卦嘛。」
我简直要昏倒。学长顶多是在系上遇到了会跟我打个很酷的招呼寒暄两句,有
事要连络就在留言簿上留话给我,如此而已,这样也会有八卦可讲?看来我的行情
已经渐渐开始逆势上涨了。完全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何况我压根儿就不觉得我跟一个目测起来简直已经比我矮的男生会有什麽罗曼
蒂克的牵扯。不关我的事,我没有歧视谁的意思,要说歧视我绝对是先被歧视的那
一个,事实上也就是这样,王家康根本歧视高个子的女生,有一回跟佳佳学姊一起
跑完步正要回宿舍的时候,在体育场旁边遇到刚从系馆出来的他,大剌剌的在牛仔
裤裤管下穿着破烂凉鞋,不发一语的打量我们两个一下,然后语气平平的说:「你
们要回宿舍?住女五的怎麽都这麽蒯。是不是有选过。」
佳佳学姊手插着腰,厚了一声:「家康你讲这什麽话啊。」
我则是皱起眉头不知道该怎麽反驳。我从来都没觉得长不高是你的错,同理,
我长得高也不是我的错呀!何况我也只是一六八就得被你这样冷言冷语,那些篮球
队的怎麽办。
王家康跟我们打过招呼之后就走了,我们继续往回宿舍的方向前进。天气已经
暴热,刚刚运动过,汗沿着脸颊边边滚落,全身都黏搭搭的,不过不晓得为什麽感
觉有种自暴自弃的爽悦感,而且等等洗个澡将会是多麽痛快的事情……正在出神的
时候,佳佳学姊突然有点抱歉似的说:「若瑜,你不要在意家康的话啦,他只是说
说而已,他这个人讲话有点无厘头,你听过就算了。」
「我没有在意啊。」很奇怪,我只要不讲话就会让人觉得我很严肃或不高兴,
可是为什麽有人不讲话时给人的感觉是文静有气质,而有的人只要暂时闭嘴就会让
人觉得天下太平没有什麽比平静更珍贵了呢?
「那就好。你好像常常在发呆,心情不太开朗的样子。前一阵子比较好,现在
又这样了。」佳佳学姊忧虑的说着。她好像还想问什麽,不过张开嘴半晌又合起来,
如此好几次,却都没发出声音。到后来我都笑了。
「学姊你想说什麽啊?」
「嗯,你……你跟那个方学文……」学姊斟酌着,小心翼翼的:「你没事了吗?」
「没事了。」我睁大眼睛直视学姊,让她看我脸上坦荡而诚实的表情。老实说
现在想起他只有一种奇怪的荒谬感,那一段短短的所谓「交往」期间好像流畅乐曲
中突然插入一段荒腔走板的噪音,好不容易熬过去之后连回想都没兴趣,只希望能
用最快的速度从脑中清除掉这段记忆,免得每次想起来都耳朵痛。
「没事就好。」学姊居然面露赞许之色:「若瑜很棒喔,提得起放得下,真帅。」
「没有啦,没那麽伟大。」我有点惭愧。
走回宿舍,一进门就是一阵闷闷的热空气迎面而来,学姊还在楼梯旁边生治会
刚买的公用也是公认不准的体重计上面站了一下。秤完之后表情没什麽改变,转头
看到我在等她,就若有所思的对我招招手。
「你来秤秤看?」佳佳学姊商量似的跟我说:「大家都觉得你变瘦很多,可是
我大概是常常见到你所以没什麽感觉吧。你刚进来的时候体重多少,你记得吗?」
我觉得学姊讲的话里有什麽东西怪怪的,可是一时又想不出来,所以只是乖乖
照学姊的讲法走过去站到体重计上。嗯。果然跟我印象中的数字不太一样,我真的
变瘦很多吗,我自己都没什麽感觉,别人是怎麽看出来的?
啊,等一下,我想到哪里怪了。
「学姊,你说『大家』都觉得我变瘦很多?『大家』是谁?是惠麟吗?」
「山社的那些人,常常一起练跑的,都这样说嘛。」佳佳学姊依然心无城府回
答着:「小惠虽然最早认识你,不过他好像没讲过……不对,最早认识你的应该是
家康,家康就说过你跟去年刚进来的时候不一样啊。」
「家康学长这样讲?」我有点愣住。「他……我以为他之前根本就不认识我!」
「男生怎麽可能不认识自己的直属学妹?」佳佳学姊和气地拍拍我的肩,手劲
沈稳紮实。「家康最近有几次都跟我聊到你耶。这是好事唷,若瑜,越来越多男生
注意到你了,我就跟你说过,你一点都不丑,要有信心一点!」
我知道学姊是好意,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无心,不过有时候无心的话在心眼多
的人耳里很快会变质发酵,导出后面让人完全意想不到的过程与结局,这也是无法
解释的一种奇怪机缘吧。我跟佳佳学姊有缘,不过缘份这种东西是这样,常常不照
人的意志或希望走,而是自己有生命似的走到奇怪的地方去,让人完全无法控制。
啼笑皆非之余,也只能默默觉得无奈而已。
开始感觉到我跟家康学长真的变得很荒谬,是一直到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我去
交报告,一走进阿苗学长他们的研究室,阿苗学长就从大叠大叠的资料与大小尺寸
不一的航空照片中抬头,眼睛一亮。
「来交报告?放在那边。」阿苗学长很轻松地站起来对我指指旁边已经零零落
落散着几份报告的藤椅:「不是我说,陈若瑜,你们班很皮喔,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才三分之一不到的人交报告,冲交要扣百分之十五,你们知道吧?」
我点点头。这我当然知道,不然我现在站在这里干嘛?讲这给我听有什麽用。
本来放下报告就想出去的,结果大概因为听见阿苗学长讲话的关系,房间里突
然又冒出来几个脸孔有点熟又不是太熟的研究生学长。他们都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
来或伸长脖子张望着,好像很有兴趣似的看看我,又看看阿苗学长,又看看我,不
过没人开口。
「那……谢谢学长。」奇怪的瞪视打量令人有点不舒服,我尴尬地把头发拨到
耳后,停了几秒钟,确定还是没人打算讲话的时候,就转身准备出门。手才放到纱
门上,就有个学长清清喉咙打破沈默。
「你就是陈若瑜……你是王家康的学妹对吧?」
我回头想搞清楚是谁问的,不过他们三四个学长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却全部带
着那种有点欲言又止的两公分微笑弧度,我根本不知道是谁,只好点点头。
「那我是你研一的直属学长。」阿苗学长桌子旁边那个我应该有见过但一点印
象都没有的男生说。他讲完这句又安静了几秒钟。
「哦……学长好。」实在想不出来要讲什麽,就随便敷衍一下。
「就是你啊?」「王家康的学妹?」「王家康有没有好好照顾你?考古题实验
报告什麽的,有没有传给你?」「他有点丢三落四的,你要是有什麽不满,来跟学
长讲,我们会帮你教训他的。」
他们突然踊跃发言起来。这些话讲得莫名其妙,每个学长看起来都很高兴的样
子,不过我对於他们语气中那种送作堆式的好心殷勤非常敏感,眉头也因此微微皱
了起来。
「家康学长?不错啊。」我不想看他们那种很有内容的微笑法,所以盯着纱门
的把手,语气有点僵:「学长姐对我们都很好,我没有什麽不满。」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里不但有山社的阿苗学长,还有你们直属的阿
德学长,你绝对不用客气啦。」「王家康就是爱耍酷,学妹,他喔……」
然后我决定我才不要继续站在这里让他们亏,匆匆打开纱门随便道个别,就冲
出来到走廊上。快步走到系馆中间的楼梯要下楼时,他们大二的大概刚刚上完课也
正进来系馆。我学长王家康看到我,就对我扬了扬手,脸上没什麽表情。
我当然知道他们班上的人此刻都正光明正大或假装漫不经心地在注意我们。所
以我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对学长收了收下巴当作招呼,然后低头下楼。手掌贴着冰凉
的石头扶手一路下来到一楼,然后握紧拳,觉得手心也是冰凉的。我可以清楚感觉
到左右两手手心的温差。
啊,不是我不知道好歹,不是我装傻或耍酷,只是,如果他真的对我有什麽意
思,我希望是由他自己让我知道,而不是一堆人在旁边敲锣打鼓弄得人尽皆知,然
后让我每次来到系馆都觉得自己好像是马戏团里的大象或狮子一样。
如果他没有说,他没有什麽动作,那我就会自动解释成太阳底下什麽新鲜事都
没有,只有一堆唯恐天下不乱的无聊人而已。这样应该不为过吧。
我决定一如往常地继续不管这件事,其实最重要的原因与理由是,王家康先生
真的没有什麽异状。空气中没有火花,就是这样。我如果把那些暧昧的探听与打量
都当真,而他还是那麽「正常」的话,我不是很蠢吗?
心底深处我还是不相信这一切。他们只是等着看一个笑话慢慢成形、在眼前发
生,如此而已。我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与精神去娱乐大众。凡事不分青红皂白的
就认真起来,这其实是很土的。现在我已经慢慢开始学着要轻描淡写的面对可能令
我非常在意的事情。我也希望可以像其他正常普通女生一样微皱着眉好像随口埋怨
似的说「没有嘛,我没有觉得他对我比较好呀」。
我其实并不清楚在系上有着怎样的传言,只觉得有点奇怪,我一直都不是班上
的焦点人物,王家康也不是什麽有名的帅哥或活跃份子,可是学长们的特别注目却
令人忽略不掉,只能尽量板着脸装作没看到没听到略过去。后来是我同学欣蓉说溜
嘴。她跟我因为学号连在一起,所以有什麽活动或分组常常被排在同组或同房间。
出过几次野外实习之后她跟我算是比较熟的,有什麽事情也会直接找上我问。她打
听了几次郑惠麟的事情之后,有一次不经意说出来:「啊,我不应该多问的,系上
学长都觉得女生已经够少了干嘛还外销,肥水应该不落外人田才对。要是让他们听
到,我一定会挨骂。我还听说阿苗学长有放风声喔,说要全力挺家康学长到底。」
「挺家康学长什麽?」
欣蓉不回答,只是笑眯眯的看着我,看得我开始起鸡皮疙瘩。
「若瑜,不要嘴硬了啦,你学长现在不是跟你蛮接近的吗?」
「哪有啊!」我翻白眼。「他根本只是……」
「反正不管怎样,大家都乐观其成喔。」欣蓉还是笑眯眯。「话又说回来,反
正你已经有家康学长了,那,把郑惠麟介绍给我嘛,如何?」
「还要介绍什麽?他不是跟谁都自来熟吗,你也跟他认识啊!」胸口一股莫名
的怨气无法排解,我很不愉快地这样回应。
「说得也是,要是有他这种男朋友,大概也很伤脑筋。」欣蓉用手托着腮,好
像是认真的:「还真是看不出来他到底跟谁比较好、对谁比较特殊喔?真可惜,长
得高高帅帅的可是一点sense都没有。神经太大条了。」
「就是说嘛。」我用力点头同意着。
神经粗细程度渐渐得到公论认同的郑惠麟在期末考期间跑来我们系上,说是来
还跟阿苗学长他们研究室借的等高线地图,我在系办查好某些必修课考试的时间跟
教室之后走出来,在门口遇到他。他好高兴的样子,手上莫名其妙的拎着一大包洋
芋片。咧嘴笑得比外面刺眼白热的阳光更灿烂,我光看就帮他热。
「要不要吃?」毫无意外地,他一看到我就这样问,一面把手上的那一袋洋芋
片扯开递到我面前。「好久不见了,最近好吗,天气好热对不对,要期末考了耶,
我下午就有一科……」
「这是打招呼的方式吗?都让你讲完了。」我瞪他一眼,冷水毫不犹豫地从他
头上泼下去,他还是笑得一脸阳光毫不介意的样子。
「要不要吃嘛?这是我刚刚才买的,我姊说这口味很好吃喔!」他还是用力推
销着,长手长脚的挡在我们系馆门口,出入的人都多看了我们几眼。我觉得那些眼
光都让我不是很舒服,所以推着郑惠麟就走。
「你自己吃就好……」我要用两手才推得动他,他被我推着走还一面回头继续
劝着,一面开始吃给我看,好像这样就可以劝动我跟他一起吃似的。
「真的很香喔,是披萨口味的!」
我才不管他的兴高采烈,只是使劲推他,好像在推牛车一样,尤其这头牛还一
心一意的要推销,自己吃得咖拉咖拉好大声好香的样子,一面拈了几片然后伸长手
硬要塞给我。拉扯中一个不小心已经到了我嘴边只要张口就吃得到的洋芋片掉到地
上,我反射性的叫起来:「你看!就叫你自己吃就好了嘛,掉在地上多……」
我浪费的「浪」字都还没出口,他就已经在掉下去的第一时间弯腰捡起非常可
能已经脏掉的洋芋片,然后在「费」字刚从齿缝间滚出来的刹那,毫不犹豫地把手
上洋芋片塞进自己嘴里,动作一气呵成,令我目瞪口呆。
「啊!脏死了!你居然……」几秒钟之后回神,我已经抓狂了。「那个掉在地
上过耶!」
「可是不吃很浪费啊!」他一脸无辜的看着我,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你不
是说浪费?」
「那你也不必……」我的神经没有他的粗,已经快要断裂了,可是这还在系馆
附近,我大声吼叫绝对不是明智之举,所以只能用力吸气再吐气,让自己稳定下来。
「算了。我不说了。」
「你真的不要?」他在T恤上面把手抆了抆,又伸进袋子里抓了一把出来,很
困难地越过自己的左肩,在我面前晃:「别客气,张开嘴就好,我帮你!」
我两手还在他的背后用力推着他,为了不想再看到小学健康教育的错误示范兼
浪费食物的惨剧发生,只好很不甘愿的张嘴让他把洋芋片塞给我吃。然后很敷衍地
回绝:「不太好吃,我不喜欢,你自己吃就好!」
「怎麽这样?」郑惠麟两道很神气的浓眉马上打结,迅速换上个苦瓜脸。「我
还买了一大包要跟大家一起吃呢,结果好奇怪,阿苗学长他们都不在,你又不喜欢
这口味,现在怎麽办?」
「我管你怎麽办!」太阳大大的晒在我背上,汗慢慢的冒出来了,天气热火气
就大,我一面骂回去一面很费力地把他推到共同教室楼梯旁边。
他还是一直要回头跟我讲话。然后我觉得应该离系馆够远了没问题的时候,才
停下来不再推他,手插着腰,抬起下巴教训他:「这麽热的天谁要吃这个!当然没
人捧场啊!」
「喔……」郑惠麟认真的想了一下。「好吧,那可是已经打开了,很快会潮掉,
我自己可能要吃很久。小瑜你真的不帮我吗?」
「天干物燥,小心上火。」我很无情地回答。「记得喝沙士加盐或绿豆汤就好
了,流鼻血的时候要冷敷这你应该知道。好我要走了。再见。」
「别这样嘛!」他又给我使出惯用的鬼哭神号,旁边匆匆经过的人们都纷纷侧
目。「再多试几片,真的蛮好吃的,再试试看啦!」
「我、不、要!」
「你怕火气大吗,那我们去小福买沙士配洋芋片?」
「我要走了!」
拉扯吵闹半天,我还是决定丢下还在哀号的他,自己走自己的。然后一回头,
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教室建筑投下的短短阴影中,我看到了几张熟面孔。他们本来
是朝着这边要走过来,不过此刻都站定在大太阳底下。阳光太刺眼我看不清楚他们
脸上的表情。
「啊!原来都在这里,我就想奇怪,约好时间的,怎麽我过去都找不到人。」
郑惠麟一点点、一丝丝芥蒂与怀疑都没有,一看到他们就兴高采烈的挥着手。
「老远就看到你们。」那几个熟面孔走近,都是我们系上的学长,落在最后面
的是家康学长,他对着郑惠麟说话,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对啊,老远就看到了。」阿苗学长重复着,语气有点陌生,至少跟之前有一
点点不太一样。只是一点点。
「长这麽高当然容易被认出来,目标显着。」旁边有学长插嘴。「我们系上这
麽高大的男生还真不多,呵呵。」
「学长我已经把地图送回去你们研究室了。」毫无意外地,郑惠麟这只大恐龙
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暗潮汹涌,他精神奕奕地跟认识与不认识的这些学长们打招呼闲
聊起来:「这洋芋片很好吃,是要谢谢你们的,大家一起吃……」
郑惠麟还没讲完,有学长就很快接下去:「没关系,我们才刚吃完饭回来。你
自己吃吧。不客气了。」
然后他们一群就好像军队行进一样动作很一致的从我面前快速通过。我大概是
因为站在太阳底下太久了开始口干舌燥,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也不知道要讲什麽,
只觉得一阵错乱与不好的预感浮了上来,眼前开始隐约有点金星。
「小瑜你说得对,天气太热了,真的没人想吃洋芋片。」郑惠麟半晌才回神,
看着那个几乎像枕头一样的大铝箔袋,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早知道我刚刚就应
该听我姊的话,买饮料过来的。」
「他们……不是因为天气热才不吃。」到最后我只是有点疲倦地这样说。
「那不然为什麽?」他又用乌亮而无辜的眼睛看着我,令我更加的没力。
「算了,你不会明白的。」我摇摇头,不想多说。「像你这样真好,神经这麽
粗,一点烦恼都没有,一定可以长命百岁。」
「我知道,这不是在夸奖我,对不对?」他突然咧嘴笑了起来,毫无城府的。
白白的牙衬着他黑黑的皮肤,映着白热化的阳光,让人简直睁不开眼睛。
「对。」我连否认都懒得否认、客套都懒得客套了。
期末考剩下微积分和普物实验最后两科的时候,接到张至理的电话。已经有一
阵子没连络了,声音有点陌生,我一开始还听不出来是他。
「原来是你啊!好久不见了。」我认出他的声音之后忍不住有点讽刺的说。
「没错。大家都忙吧。」张至理声音没什麽高低起伏,他只是很简单的把他要
讲的话讲完:「考完没有?什麽时候回家,要不要搭便车?」
想到上次寒假回家时,搭他的便车还得担任他当时女朋友的挡箭牌,我在电话
这头嗤笑起来。「干嘛这麽好心,你又要带女生回家了?」
然后是一阵沈默,他没有回答。
喂了几声,我有点不解:「怎麽了?」
「没事。」他清清喉咙,冷冰冰的继续:「我要到下礼拜三才考完。考完下午
就走,你呢?」
「我礼拜一最后一科,不过要等也是可以的,我又不急着回家。」
「你家父母双全干嘛不急着回去。」张至理说。各位看到没有,这就是「狗嘴
里吐不出象牙」的最佳例子。
「谁家不是父母双全,你讲什麽鬼话啊!」我忍不住骂回去。「你爸妈只是常
常不在家而已,不要把自己讲得好像孤儿一样!」
「哪里不一样?」张至理冷哼了一声。「反正你不会了解的。多说无益。那就
是礼拜三了。」
虽然跟他讲话一点温暖都得不到,挂掉之后还是觉得有一点点感动的。无论如
何,无论我们之前有过怎样的争论或不爽,无论是不是认同对方,无论外表再怎麽
改变,推到底,我们终究是一起从少年期走过来的朋友、邻居,这样的连结并不是
那麽容易扯断的。也是因为有着这样的连结做基础,我慢慢才发现,就算是不常见
面连络,甚至见面连络的时候还常常在吵架,我从来也没有担心过像他会不会真的
生气以致於疏远我,或是他对我的观感会不会因此变坏之类的事情。而这些,都是
我在面对新的人际关系时,无法避免的、非常低能的盲点。
「这麽好喔,专车接送?」佳佳学姊听说我要回家了,很羡慕似的说:「一考
完就可以回家真好,我要到七月中才回去呢。」
「学姊你留在学校干嘛?」
「社团、家教啊,都走不开。」学姊一下一下数着手指头:「一个礼拜要家教
三天,然后暑假开了好几个队伍要出去,七月初要岩训,我还排到一个留守,最快
也是十五号左右才能回家了。」
「学姊你的暑假好充实喔。」我赞叹着。光想这麽热的天气里要跑来跑去上山
下海的就觉得累,学姊她们却依然精神抖擞,怎不令人觉得敬佩。
「还好啦,呵呵。」佳佳学姊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们正要去体育场跑步,
一路穿过校园走过篮球场到了跑道边,就已经一身汗了。远远的就看见几个山社的
人在一起聊着天,大家脸上都有被期末考折磨过的疲惫神情。
我的学长王家康也在,抬头与我打了个照面,我突然就有了掉头走开的冲动。
不为什麽,只为了系上学长们媒婆似的热心关照,我就不想看到这个人。何况
我老觉得家康学长有什麽地方怪怪的。他镜片后的眼神总是有点研判似的味道,不
晓得在研究什麽。
他喜欢我吗?我不觉得。我们谈得来吗?当然没有。系上研究生学长的瞎起哄
真正是没意义的帮倒忙。若我们之间真的有什麽,被他们这样一闹也就不会有下文
了。而如果我们之间什麽都没有,他们闹也是白闹,顶多让当事人尴尬厌恶而已。
我到现在还是不了解为什麽有些人会如此大惊小怪、多管闲事。
反正各跑各的操场,我们是来运动又不是来联谊的,管他是谁。所以打过招呼
以后我跟佳佳学姊就开始跑步。我照例「只」跑了五圈就下来休息,佳佳学姊继续
努力。一丝风都没有的傍晚,我扶着升旗台边喘气兼冒汗,全身血液循环快得吓人,
皮肤都像要着火似的烧着,啊真爽。
「你还真的会来练跑啊。」家康学长晃了过来,打量我一下,闲闲的说着。「期
末考考得怎麽样?」
「还好。」我还在喘。
「嗯。那就好。」他显然是没话找话讲,沈默几秒钟之后又突然说:「你考完
就马上回家吗?」
我点点头。「礼拜三。」
「哦。」然后他又不讲话了。
就是这样。话不投机。而且是那种会令人不舒服的话不投机。我不知道是因为
跟他不太熟的关系,还是因为心里有鬼。反正无论如何,我就是不太想站在这里跟
他继续讲话。所以随便打个招呼就开始往另一边移动,准备到树下去坐。
然后最不识时务奖的男主角候选人出现了,郑惠麟扛着大包小包的不知道什麽
往我们这边走过来。他满头大汗的到了我们面前,扬着眉很开心的笑了:「你们都
在这里?考得怎麽样?考完没有?」
「这些都是要搬过去社办的吗?」招呼过后,家康学长和他直接开始讨论起社
团的事情,我很识相的要开溜,静静往旁边移动准备掉头就走的时候,才走开几步,
就被郑惠麟死命拉住。
「跟我们去吃饭嘛!」郑惠麟那双小狗般的眼睛非常热切的看着我,好像主人
不带他去散步他就要在地上打滚撒赖一样。「你看东西这麽多我们拿不动喔,帮我
们一起搬过去系办之后,再一起去吃饭让我们谢谢你!」
「谁说拿不动,你刚刚不是自己一个人扛过来的!」我小声骂回去。「何况这
里这麽多人可以帮忙!」
「谁说的,他们都要先走啊,只有家康可以帮忙,这样不够啦。」郑惠麟还在
慷慨陈词:「外面车上还有别的装备跟睡袋,我一个人怎麽搬得完!」
「那……还有佳佳学姊!」我继续推托。
「不要这样嘛!」他哪里是让人可以推托的。「都要放暑假了,你要回家对不
对,佳佳学姊也是,再来很久不会见面喔,你不想把握最后机会跟我们吃一顿饭吗?」
「什麽最后机会,你在讲什麽啊!」我都快疯了。
「所以,还是一起去吧!」郑惠麟被骂依然不以为忤,开开心心的就这样帮我
作好决定。我都不知道这「所以」是由何而来,只是很没力。然后被他拖回升旗台
边时,就看到我学长蹲在那一堆大包小包前面,抬起头望向我们,还是我刚刚说过
的,那种不晓得有什麽涵意的,研判似的眼神。
那样的眼神就是让我不舒服,我不知道为什麽。
我被抓了公差之后果然还是无法脱身,被架着去吃了饭。说是吃饭也不过是去
学校对面面摊吃面而已。席间郑惠麟吵闹依旧,佳佳学姊亲切依旧,只不过多了一
个家康学长,我就觉得有点别扭,从头到尾都埋头苦吃不太想多讲话。反正他们三
个同社团的很有得聊,我不用多说什麽。
「所以小瑜你是礼拜三回家?」冷不防地,郑惠麟突然从桌子那一边丢过来这
个问题,我抬头看到他正直视着我,只好点点头。
「你要怎麽回去?要不要帮忙,要不要人送你去车站?」
「哦,不用,谢谢。」
「真的不用吗?」郑惠麟哗啦哗啦起来:「别客气喔,你常常帮我们的忙,我
们也可以帮你啦!只要你一句话,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对不对,家康?」
「我要搭朋友的便车……」不晓得为什麽我有点心虚,所以只是小小声这样回
答。郑惠麟听了只是「喔」了一声然后一脸失望,我学长则是盯着我看了几秒钟,
什麽也没说的低下头继续吃他的面。
「那就再见罗。」在人行道出口分别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郑惠麟的眼睛映
着路灯还是闪闪发亮,他咧着嘴笑得很开心,拍拍我的肩说:「小瑜祝你暑假愉快!」
「嗯,你也是。你们都是。出去爬山要小心。快快乐乐出门,平平安安回家。」
我衷心地这样说。
本来以为吃完面分开之后,跟这两个男生都不会很快再见面,最快也要等到暑
假过后开学的,没想到我错了。
我跟王家康很快又见了面。事实上,是隔没几天以后,也就是我要回家的那天。
他从宿舍楼下打电话上来的时候,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正在矛盾要不要带砖
头般的书回家但又怕被张至理耻笑,电话响时我直接认定是约好时间的张至理,劈
头就说:「我已经好了啦!你到了吗?」
对方清清喉咙。「嗯,我是王家康。」
我还下意识地把话筒拿到面前看了一下,确定没有接错,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学长?你……怎麽会打电话来?」
他轻描淡写的告诉我,他正在我们宿舍楼下。
我惊讶得连嘴巴都合不上,像个呆子一样拿着电话发愣,什麽都讲不出来。
「为……为什麽要……为什麽?」半天,我也只问得出来这句话。
「我只是要确定你真的不需要帮忙,而不是客气。」王家康简单地这样回答。
我提着行李下楼,走出宿舍大门,就看到站在前面树下的王家康。他有点犹豫
地看看我,又看看我的行李,然后走过来要帮我提。
「我帮你吧,你要去校门口?」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可以。」我婉拒了。学长只是耸耸肩,然后跟我一起往
校门口方向走。
一路上他也没有说什麽,六月的蝉鸣声喧嚣着,我们沈默着走过已经开始空荡
的校园,一直来到校门口。张至理照惯例是不会准时的,我站在树荫少得可怜的蒲
葵下面等着。
「所以……你朋友要来接你?」王家康淡淡地问着。他把手插在牛仔裤口袋,
低着头一面在踢石子。
「嗳,我高中同学。」我不想多解释,只是这样讲。
王家康侧头看我一眼,那张我实在不知道怎麽形容的,不特别帅也不特别丑的
脸上,没有什麽很特殊的表情,只是他的眼光还是那样,带点研究似的意味,让人
觉得不太舒服。
你有什麽话、有什麽想法,就直说嘛!这样真的很闷耶!谁有耐性跟你这样扑
朔迷离下去!何况,这是在扑朔迷离什麽!真是够了!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郑惠麟那种人才能长命百岁吧,像这样猜来猜去高来高去
的互动法,不闷死也会累死。
张至理的车出现时我还特别认真看了一下。嗯,很好,前座无人。不过他会不
会等一下绕路去接女朋友那就不知道了,我先不要轻松得太早。
他老大连下车都不想,大剌剌坐在车子里吹冷气,只是对我按了一下喇叭,指
指后面行李厢示意已经打开,我就很自动的提起行李要走。
「哦,学长再见。」我还不忘回头跟王家康道别。
王家康只是点点头,然后转身往学校里面走。
「你到底是行情好还行情烂呢?」一上车,令人神清气爽的冷气迎面而来,然
后还伴随着张至理也很冷的评论:「每次来载你都有男生陪你等,不过素质越来越
差,上次那个比较帅。」
「上次哪个?你在讲什麽鬼啊?」我砰的一下关上车门,顺便白他一眼。
「寒假的时候不是有个高高的男生陪你等?那个比较帅。」张至理说。
我先不去管这个,皱着眉瞪住他打量了好半晌,他一面开车一面去调CD,发现
我在瞪他,有点奇怪:「干嘛?你怎麽了?」
「你……为什麽变这样?」
好一阵子不见,他的头发乱糟糟半长不短的好像没梳也没修剪,衬衫皱巴巴的,
然后本来就已经瘦瘦干干的脸上更是没有血色,眼圈还有点黑影,看起来简直像是
烟毒犯一样,令人忍不住想摇头叹息。我记得前次在公馆看到他的时候,还比现在
有精神两百倍!那也只不过是……好吧,几个月前的事。
「变怎样?」他反问。
「变得像鬼一样。」我毫不客气地说。「你是在吸毒吗,是功课太忙熬夜太凶
吗,还是没有欧巴桑煮饭就不知道要吃什麽?」
「呵呵。」张至理冷笑数声,没有回答。
「女朋友太多、周旋太累吗?」我继续批判:「告诉你,男人要有良心一点啦,
像你这种玩法,小心以后早死。现在到底是第几任,跟几个一起同时交往?」
他不笑了,嘴角抿得硬硬的,瘦削侧面凝着肃穆的气氛。
「一个都没有了。」他后来这样说。语气有着难以描述的僵硬。「我大概是,
遭到报应了吧。」
我听了这样的开场白怎麽可能就这样算了,追问了他半天,问得我都快要动肝
火了,他才爱理不理的慢吞吞讲了几句。
简单归纳一下,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子,护理系的,是学姊。他追人家,不过人
家不肯接受他。
「就这样?」我尽力按捺住尖叫的冲动。「这麽小的事情,可以把你搞成像鬼
一样?这位学姊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至理抿紧嘴角不肯讲话,好像被我这几句话激怒了。
「你生什麽气,我讲错了吗?」我还是继续不解:「你又不是没交过女朋友,
这个不行换下一个啊!这对你来说又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你不懂啦!」张至理火气很大的爆出这一句。「这个不一样!她跟以前那些
通通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你讲给我听听看?」
「就跟你说你不懂啦!」他恶狠狠的一扭方向盘超车,旁边车子响起惊天动地
的喇叭声,张至理好像完全都没听见似的。
「我是不懂,所以才要你解释啊!」我也提高了嗓门:「我不懂不然谁懂?笑
话。」
「黄明玺。他比你有概念多了。」张至理闷闷地说。「我这次回去就是要找他
出来谈一谈。光用电话讲根本讲不清楚。」
「人家他要联考,你不要一回去就冲到他家去找人喔。」
「你还记得他要联考啊?」张至理的口气说有多讽刺就有多讽刺,他斜斜睨我
一眼:「这麽久了都不关心也不连络,你这算什麽老朋友?我还以为你根本不记得
他这个人了。看你在学校里挺快活的啊,男朋友也是一个换过一个,还敢讲我们?」
「你说这是什麽屁话,我何时一个换过一个了?」我翻白眼。不过被他这麽一
说,还真是有点心虚起来。不管我不肯连络的理由是什麽,能不能言说,毕竟切断
联系的事实不会改变,我在台北历经情绪起伏高低的时候,他在补习班里又是过着
怎样的日子?
想到他背着书包略低着头走进补习班的模样,总是有股无法言说的酸涩感会浮
上心头。曾经意气风发走到哪里都是注目焦点的他,要怎样适应蛰伏沈潜的生活?
昔日的友伴正在历经人生的低潮,而我所做的,居然只是疏远与沈默,不再关心。
他又会不会怨我?
不过随即想起他身边从来没少过的红粉知己,又觉得好像不必担心那麽多了。
有点赌气的想着,反正想照顾他的人可以排成一列,可以塞满好几节火车厢,我实
在不需要帮他忧虑吧。
我们回到家附近时已经傍晚,开进社区我马上就发现有什麽不一样了。
「篮球场……」我指着窗外,忍不住说。
「啊,拆掉了?」
张至理把车速放慢,我们都愣愣的看着那个昔日的水泥球场,如今是一个挖得
面目全非的工地。篮球架当然不见了,旁边的整排树也被连根拔走,简直像是另一
个世界一样。
车子缓缓滑过去,我还回头继续很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个承载太多青少年时代回
忆的地方,直到一转弯,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感觉很荒谬。居然不见了。我一直以为那个小球场会存在到永远的。
张至理没开口,只是静静开着车,一路过了他家巷口,又过了我家巷口,还是
继续往前开。
「你……要开到哪里去?」
他还是不讲话,直到车子停住,我眼前出现那条不知道为什麽比记忆中小了一
号的排水沟,和已经挖出地基大洞的大型工地。原来是废弃高尔夫球场的,此刻杂
草已经整理得干干净净,旁边还竖起巨幅的广告看板,上面花花绿绿画着未来愿景,
一栋豪华气派闪亮现代的大楼。马路上还有优美的行道树,五颜六色的男女牵着小
孩走过,一副歌舞昇平干净整洁进步繁荣的模样。
「这以后,会变这样?」我把车窗按了下来,趴在车门上面,闷着声音说。烘
热的空气迎面而来,带着一丝熟悉的气息,是家家户户煮晚饭的香味,加上排水沟
的消毒水味,泥土味,和一切莫名其妙我说不上来却又一点都不陌生的气味,混杂
成记忆中怎样都除不去的印记。
张至理还是像蚌壳一样闭紧了嘴不讲话。不过他受到的震撼绝对不在我之下,
就凭着广告看板下方花俏字体标出的「顺成建设」四个大字就可以让他时空错乱很
久。张顺成就是他老爸啊。他老爸要把这个地方变成那个大楼,虽然已经不是第一
次听说了,但是看着未来那麽清楚而不切实际的在面前展现,不论是谁(尤其是建
商的儿子)大概都会有点难以接受吧。
「你爸要是弄得不好,会被全社区的人唾弃喔。」我随口讲着。
「他什麽时候关心过这种事。」张至理赌气似的突然应了一句,然后把车掉头,
油门用力踩下去,刷的一下离开那个地方。
回到家,迎接我的是一桌子的菜和笑眯眯的爸爸,我妈则是一看到我就略皱着
眉按照惯例不停口的唠叨起来:「怎麽瘦这麽多,都没吃好,都在熬夜对不对,跟
你讲过多少次,出门在外自己不多注意的话还有谁管你,身体这样乱搞,到年纪大
了你就知道……」
「好香好香,我们吃饭吧,先不要讲了。」爸爸接过我的行李,顺便捏了一下
我的手臂:「小瑜你真的瘦了,来你看,狮子头喔,你妈妈准备了这麽多好吃的菜,
我们今天一定要把它吃光光。」
不晓得为什麽我居然一点都不觉得烦。大概是想到张至理吧。他才真的是又瘦
脸色又难看,最需要照顾与关心的人。然而他回到那个宽敞华丽的家里,却一定只
有欧巴桑和小狗雪莉在等他。他爸爸会在家?他妈妈会煮菜给他吃?别闹了。
吃完饭又吃掉几乎四分之一个西瓜,老爸叫我跟他出去散步。虽然我哀号着外
面好热家里有冷气我不要出去,最后还是不敌我老爸的连环罗唆攻势,乖乖的跟着
出门。我妈一面讲电话一面还要回头叮咛:「垃圾顺便拿出去丢,小瑜你不要穿拖
鞋出去,至少给我换个凉鞋!」
其实我们也没什麽好讲的,我爸不是那种话很多的人,他说了「你不在家你妈
就只能唠叨我」然后呵呵笑了两声之后,就没再怎麽开口。父女俩也就是闲晃,遇
到街坊邻居点头招呼,在叔叔伯伯阿姨阿婶的寒暄赞美像「哎唷小瑜变漂亮了哟」
「念台大耶真不简单」「你看人家小瑜姊姊多棒,以后要像她一样念台大喔听到没
有」之类的话里,我爸就是笑眯了眼睛,连连点头道谢。
於是我突然发现,他也只是借着散步的名义,小小的虚荣自己一下而已。看着
他笑得一脸皱纹的愉悦模样,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喉头有什麽东西卡着,硬硬的不上
不下,话都讲不出来。
原来那些挫折加沮丧的日子,那些由眼泪与闷气组合起来的惨澹心情,到最后
居然通通都可以转化为众人口中的称赞,与父母脸上满意的微笑?
不要问我值不值得。代价已经付出,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再回头认真检讨的话,
可能会疯掉吧。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幸好一切都会过去,也都过去了。
丢了垃圾之后我们转回头,才走没多远,爸爸突然就推了一下我的肩。我本来
看着地下被路灯拉长的影子忽前忽后的,被他一推就很疑惑地抬头。
然后顺着爸爸略抬了抬的下巴方向看过去,一个沐浴着路灯光的身形站定在我
们面前不远处。略偏头,他笑了。长长的发就披过脸庞,他顺手拨到后面。
「明玺,你头发太长了吧。」我爸很和气地说着。「再几天就要考试了,准备
得怎麽样?」
「还好,考了才知道。」黄明玺还是笑着,一口白白的牙在夜里灯光下还是那
麽明显,他耸耸肩很无所谓似的回答:「陈叔叔,你们出来散步啊?小瑜什麽时候
回到家的,张至理也回来了吗?」
「对啊。」我爸对他点点头,看了在旁边始终没有开口的我一眼,然后说:「联
考加油。我先回去了,你们不要聊太晚。」
我爸走后,我们之间彷佛突然被关掉音量一样,一片死寂,没人想开口。我的
视线始终在他下巴和衬衫第一颗钮扣间游移,不知怎地,就是没办法抬眼往上看。
他已经及肩的发,深刻的轮廓和颓废疲累的气氛,都让我觉得陌生。非常非常的陌
生。好像我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一样。
「张至理跟我说你变瘦又变漂亮了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被雷打过,头壳坏去。」
还是黄明玺带着笑意打破沈寂:「我说变瘦我相信,变漂亮我绝对不信……」
「谁要你相信啊!」我忍不住顶回去,给他一个白眼。他哈哈哈的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你好吗?」笑完之后总算比较不那麽别扭了。他走近来偏着头
打量我一下。「嘿,你看,我的头发真的快要跟你的一样长罗。」
「这有什麽好骄傲的!」我忿忿地瞪着他。
他只是微笑。笑着笑着,突然又叹口气。「好久没被你骂了,还有点怀念呢。」
你就一定要讲这样的话吗?我只是默默的想着。
幸好看我不搭腔,他耸耸肩又换了话题:「张至理也回来了吧?他最近好像有
点麻烦,打电话给我好几次都讲得不清不楚的,我家里又罗唆……你们要来陪考吗?」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清清楚楚的双眼皮,淡淡的黑眼圈,一年补习班重考的生
涯磨链下来,轮廓没有什麽大改变,但是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眉宇之间淡淡
的疲倦好像怎样都消不掉洗不去,让他以前的浮躁都沈稳下来。相对的,以前那种
会发亮的神采也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慵懒的气氛。
「你,需要我们陪考吗?」我只是简单的这样问。定定的看着他。
黄明玺只是一愣,迎接着我的注视,他沈吟了几秒钟。从小培养的默契当然不
可能那麽简单就消失,他很清楚我在问什麽。
「嗯,我女朋友她……自己也要考试。」他掉开了视线。「你……你们反正在
家如果没事,出来也好。看你们吧。」
他还是依着旧时习惯陪我走到我家门口。我只是很简单地祝他考试顺利,没多
说什麽的挥挥手就道别了。进到客厅我爸妈一起抬头看我,害我觉得全身都不自在,
好像刚刚做过什麽坏事一样。
「明玺头发还是没去剪?」我妈的口气里满满的都是不同意:「男孩子留那样
的头发像什麽话,要是他是我儿子,一定抓来打死。」
「奇怪,明玺这个孩子,明明从小就长得好又聪明,怎麽现在……」我爸很少
发表这类评论的,今天晚上也忍不住摇着头多说了几句。
我一点都不想搭腔,只是静静的穿过客厅往自己房间走。我妈在我背后喊过来:
「小瑜啊,刚刚张至理打过电话来,还有一个说是你学长的,我问他要不要留电话,
他说不用了他会再打……」
然后我听到我妈突然压低了声音跟我爸抱怨起来:「才回来几个小时电话就这
样追着跑,交男朋友也不跟我们讲一声,她一个人在台北谁知道都在干什麽……」
我在走廊里驻足,一面静听着妈妈不满的咕哝着,一面嘴角就浮起无法克制的,
浅浅的,冷冷的苦笑。
我们之间的信任,真的那麽难建立吗?还是,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我干嘛还是这麽容易被这种事情给影响,还是这麽容易就心情一沈。
顺手抓起走廊转角的电话话筒,打过去给张至理。他来接电话的时候声音有点
怪,听起来好像被水泡过一样闷闷的。
「我刚遇到黄明玺,他问我们要不要去陪考。」我很没样子的伸长了脚高高搁
在书桌上,享受着自己的空间与清爽的中央空调:「他的头发好长,我真怀疑他爸
怎麽会让他留这麽长的头发。他到底念得怎样你知不知道?我实在不晓得该怎麽问
他这种问题……」
「雪莉死了。」张至理完全都没有在听我讲话,只是没头没脑的冒出这一句。
「你说什麽?雪莉怎样?」我听是听见了,只是还没有办法落实这句话的意思,
所以只是呆呆的反问。
「死了。」
沈默了半天,我用很缓慢的动作把脚放下来,坐正,从震惊中略略恢复,才找
到一个可以问的问题:「什麽时候?」
「好像上个月吧,都没有人告诉我。」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茫然。「怎麽会这样?
欧巴桑说牠到后来生重病,叫声好可怜,兽医给牠打针让牠安乐死。我怎麽都不知
道?她还说已经火化了,狗屋跟骨头跟吃饭的盆子通通都丢掉了。我家好像从来没
养过狗一样。怎麽会这样?」
「张至理!喂!你听我说!」我越听越害怕,张至理一点都不像以前那个冷冰
冰的什麽都成竹在胸的他,只是重复着「怎麽会这样」这个问题,让我觉得从后脑
勺一直冷上来。「生老病死,不管是人是狗,自然界本来就是这样。雪莉也老了,
终究会有这一天呀!你在问什麽?」
电话那头是一片死寂。只听见他的呼吸声。
「我不知道。我有点混乱。最近发生好多事情,都让人想不透,让人觉得很累。」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承认自己的软弱与疲倦,不知道为什麽,我越听越觉得恐怖。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出来走一走好不好,我们去陪考。」我简直是在恳求他。他现在这个样子闷
在家里绝对不是上策,何况拖他去陪考的话我们至少还有个黄明玺当垫背的,虽然
我不知道现在的黄明玺还是不是「我们」之一。
每个人的路都分开了,我们在自己的路上遥遥相望,在困境时也还是希望能够
伸出帮助的援手,不过已经分得太远的路似乎不会再有重会的一天,我只能像看着
从指间消逝的流沙一样,毫无办法地看着身边的人慢慢走上他们的命运之路。
也许还能看到对方身影,不过,已经不知道还能不能互相扶持了。
说是去陪考,根本就不是那麽一回事,考生肃穆紧张如临大敌,我们这些早一
年上岸的根本就是幸灾乐祸不痛不痒。中午太阳正吃人的时候才勉强送个便当过去
给黄明玺,他神色匆匆随便吃了一点就放着,开始翻下午要考的科目。我死活都要
拖出来的张至理一直都有点恍惚的样子,三个人也没讲什麽话,黄明玺进去考试之
后,我跟张至理就在外面闲逛。树荫底下都是陪考的家长与亲朋好友,声势浩大的
又是凉椅草帽又是报纸杂志一副要长期抗战的样子,我们这种业余的就甩着袖子晃
了一圈某某商专的校园之后又晃出来。
「现在要干嘛?」站在车如流水马如龙,还有摊贩、补习班代表和占去半个人
行道的机车中间,手上都是解答跟考前猜题等废纸,被刚进七月的大太阳给晒得头
顶冒烟,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回家吹冷气。」张至理想了几秒钟,这样决定。
「那黄明玺怎麽办?」我虽然很有义气的随口问了一下,不过脚步一点儿也没
冲疑的就跟着张至理走。开玩笑,这麽热的天气,随人顾性命比较要紧。
「管他,他在教室里考试,又不用晒太阳。」
在张至理家我们无聊到把补习班工读生发的解答拿出来看,看着看着一人一枝
笔的埋头做起题目来。事隔不过一年,我居然觉得自己的数学退步到白痴的程度,
奇怪那些题目我以前真的都会做吗?我高中时候的成绩到底是怎麽办到的,一年前
面对联考的从容与笃定到底是因为麻木还是胸有成竹?我一面咬着笔杆苦思一面不
得其解。
做完之后连算分数都不敢,直接揉成一团打算丢进垃圾桶。张至理抬头问:「你
有几分?」
「不知道,我不想算。」我把纸团随手一塞,探头过去看张至理的。「你的呢?」
「大概八十四分,退步了。」张至理扬起他的答案给我看,计算纸上面整整齐
齐列出算式和过程,让人有骂脏话的冲动。
八十四分?他这样盘腿坐在沙发上一面看电视吃零食喝冰茶一面写就有八十四
分,今天进考场的十万考生大概都会想要砍死他。我把自己的那张更用力的捏成一
个小球直接丢进了垃圾桶。
当张至理在冷气房里把今年七科考题全部做完还顺手订正了三、四个补习班速
成解答的错误之后,黄明玺考完了。因为隔天他女朋友还要考社会组其他科目,所
以他考完那天傍晚之后就跟我们在一起混。考得怎麽样我们都没有问,不过看他脸
色没有太好,想必不是多麽令人满意的成绩。
空气中闷着一股快要下雨的热气,那种热法好像是液体一般在身周流动,一出
了有冷气的地方就让人觉得窒息。果然一入夜之后就在几声雷响与闪电之后开始下
大雨了,我们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困兽一般在张至理家等雨停。
「喂,你……要不要讲一讲那个学姊的事情?」黄明玺很显然是想要把注意力
从联考这件事上面转移开,所以懒洋洋的在沙发里瘫着时,他突然这样问。
张至理一面吃西瓜一面在看报纸,听到这问题,先是一愣。头也没抬地冷冷回
答:「有什麽好讲的,反正她觉得我是个俗辣。」
我跟黄明玺同时噗嗤一声笑出来。果然三个臭皮匠还是胜过一个诸葛亮。这几
天只有我跟张至理相处的时候,我老想着要跟他讲点什麽,却是话到口边都卡住了。
熟到一定的程度之后,好像有些话就是讲不来,刻意要讲会很古怪很肉麻,可是看
着他那个颓废疲懒的鬼样子,说不担心也是骗人的。此刻多加了一个黄明玺,不是
我说,情况就乐观许多,至少我不用一个人在这里觉得压力好大。
被我们一笑,张至理只是抬头很冷漠的扫我们一眼,又继续看他的报纸。黄明
玺大概是打定主意要问出点什麽来,他稍微坐正了,俯身向前,长发就滑落在脸畔,
从侧面看过去,只看得见他挺直的鼻。他笑吟吟的问着:「说说看嘛,你们怎麽认
识的,她又为什麽拒绝你?」
「我不想说。」张至理声音平平的丢个钉子过来给我们碰。
「不是你自己说这次回来要跟他谈一谈的?」我在旁边简直不敢相信:「现在
要问你,你又什麽都不说,这算什麽?」
「我现在不想说了可以吗?」张至理很暴躁似的把报纸哗啦一声翻过去,翻得
太猛那张报纸当场拦腰破掉变成两张。
「你闹什麽脾气啊!」我气不过,还来不及思考就骂了起来:「大家好不容易
有机会都在这里,有什麽话干嘛不讲出来?」
「好不容易有机会?这是谁的错?」张至理冷笑。「动不动就闹脾气的人,只
有我吗?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吧!说风就是雨的,不高兴起来脸色还不是摆给大家看,
要你打通电话见个面好像什麽恩典一样,你还敢讲别人?」
「你……」被他这样一数落,我气得讲不出话来,只能指着他咬牙切齿,一肚
子的火。
「火气都这麽大干什麽,讲没几句话就吵?」黄明玺来拦,他对我使个眼色要
我闭嘴。「你就让着他一点,他最近心情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啊!就是知道才要跟他聊,要不然我干嘛不回家睡觉,要在这里被他
骂?」我依然愤愤不平着。
「要回家就回家,没人留你。」张至理把刚刚还在看的报纸随手一摔,散得满
地都是。「反正你们两个本来就是一伙儿的,要走就一起走!」
「你讲话干嘛这麽冲?我们哪里惹到你了?」黄明玺的脸色也开始阴沈,他本
来也就不是什麽好脾气的人。「我也只是问一问而已,有什麽事情大家一起谈一谈
也许有帮助啊,谁没有不顺利的时候?你这样把脾气发到我们身上,有什麽用?」
「你什麽时候追女生不顺利过?」张至理把头撇到一边,很不屑的样子:「从
以前到现在,你身边的女生是一大把让你挑的,你什麽时候有过挫折?你什麽时候
要追谁追不到过?讲得好像真的一样。你能帮我什麽忙?」
黄明玺的脸色已经跟张至理的差不多一样难看,他缓缓的吸气吐气着,好像在
压抑什麽一样,半晌,才闷着嗓子说:「你不用这麽讽刺。要说没挫折,你张至理
还真是名列前茅。别人读书读得要死的时候,你在干什麽?别人打工存钱的时候,
你又在干什麽?有的人一辈子没坐过BMW的车,一辈子买不起房子,重考三次还没
有大学念,你才大一就通通都有,还都是最好的,你到底还在不满什麽?还要抱怨
什麽?」
到这个时候我就只能托着腮看他们两位男生吵架了。本来一肚子火的是我,此
刻我居然觉得气慢慢的消了下去。
这就是一种发泄吧。我们在外面也许都是闷得叫人受不了的葫芦,但是在这里,
可以吵得起来,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偌大的客厅里有一刻的寂静,三个人都各自冷着一张脸,没人开口。外面雨势
盛大,哗啦啦的打在玻璃窗上好像炒豆一样。欧巴桑叽哩咕噜抱怨着过来关窗,看
我们撑在那里都不讲话,她也没说什麽,只是叫我们要把她切的水果吃完。
欧巴桑拖着脚步走开之后,黄明玺拨了拨他的长发,尽量轻描淡写的重新开口:
「反正,你不要忘了,你值得别人羡慕的地方很多……」
他还没讲完就被张至理有点粗鲁地打断。「你也一样啦,不用说我。」
「你今天是非吵架不可吗?」黄明玺刚刚努力压下去的脾气又被勾起来,嗓门
又粗了。「好好跟你讲都讲不通,你到底要怎样?」
我说过了,本来大家就都不是好脾气的人。在场的三人要比别扭,是绝对不分
高下的。
「干嘛大小声啊,要打架是不是?」张至理略抬下巴,又是那个跩得让人很想
揍他的态度:「来啊,谁怕谁!」
「要打就快点,我不能太晚回家,我妈会骂。」我还是老姿势,把手肘搁在膝
盖上,托着腮,闲闲的在一旁煽风点火:「要不要帮你们清场?桌椅搬到旁边?还
是你们要去院子里打?现在外面在下雨喔。」
两位男士都用那种可以杀死人的眼光瞪我。我耸耸肩。
「我偶尔会想,你们两个吵架会是什麽样子。」我说。「结果也一样幼稚嘛。」
「我就是幼稚,我就是没长进,可以吗?」没想到黄明玺是认真的,他猛然从
沙发中站了起来,抓起他的背包就往外走:「我趁早回家好了,免得在这里惹人嫌!」
「你干嘛啊!」我很诧异地看着一脸不高兴的他:「我只是说说……」
「真的只是说说吗?」黄明玺背对着我们,低低地说:「我已经不知道听过多
少次你嫌我幼稚了,如果我今年好狗运可以蒙上一间大学念念,可能以后会比较不
幼稚吧。毕竟我不是大学生,跟不上你们的程度。」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开门出去,冒着大大的雨,走了。
「他……」我根本傻眼,指着门口,好半天才回神,很不可置信地对张至理说:
「他居然就这样走掉了!」
「换成是我,我也会走掉,你的口气很烂你知不知道?」
真正是作贼的喊捉贼,他老大一整天阴阳怪气的讲没两句就地雷爆炸,现在又
回过头来怪我?我整个晚上的不爽与郁闷终於忍无可忍,对着张至理就口不择言的
大吼大叫起来:「我的口气不好?我的口气有比你不好吗!你不爽就不要听!你也
可以走啊!」
「这是我家,我能走到哪去?」他冷冷地说。
「好,我知道了。」我气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那我走可以了吧!」
「要走,就通通都走好了!」拉开客厅大门,冲进雨里之前,我只听到张至理
在我身后这样吼叫着。
说实话我一出大门被豆大的雷阵雨一阵劈头乱打,心中就立刻涌现类似后悔的
情绪。但是我都已经冲出来了,再回去像什麽话?所以我只是闷着头往我家方向跑,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华丽绚烂灯光中寂寞空洞的张家狠心丢在脑后。
反正吵架又不是第一次,吵完就算了吧,明天起来就没事了。我当时是这样理
所当然心安理得的料想着的。
当然后来的事情证明,我的料想是错了。
淋了一场雨回家被妈妈念到坏掉之后,我在家里每天就是躺在沙发上看着窗户
外面透亮的阳光,一面觉得好无聊。天气这麽好又不出去玩,跟我妈大眼瞪小眼的
结果就是,把刚回家的一点喜悦与珍贵给提早消磨殆尽,我们母女俩又开始对对方
这个也不顺眼那个也挑剔起来。
我其实也没怎麽多想,直觉大家气都该消了,毕竟我都没事了呀。得到此推论
之后就很自然地拿起电话打。也没什麽要讲的,就是一个习惯动作而已。
「明玺跟朋友出去玩了,要后天才回来喔。」黄家妈妈这样对我说。「小瑜你
有机会要帮忙问问看他到底考得怎麽样,好不好?」
挂了电话我突然有种很莫名的酸意充塞在胸口。原来,原来他已经不需要我们
这些挡箭牌了吗?他现在可以光明正大地跟「我们以外的朋友」出去玩了?
当然下一个步骤就是打给张至理。结果也不在。来接电话的欧巴桑声音很烦恼
的样子:「不在家好几天了。要走的时候什麽都没讲,我以为他跟你们出去玩,他
爸爸妈妈打电话回来问,我都不知道要说什麽!」
就在这个时候一种奇怪的直觉突然抬头,可能是因为几天前吵的那场架吧,不
欢而散的缘故,让我很敏锐地感觉出有什麽不对。「他走的时候有没有带什麽东西?
什麽都没讲?」
「没有,我以为他出去吃饭,结果整天都没回来,台北那边也没人接电话,手
机也都没开。」欧巴桑诉苦:「我又不敢打到你家问,怕是你们几个又一起出去没
跟家里讲,那我问了你就会被你妈骂……」
「欧巴桑我都念大学了,我妈不会这样了啦!」我有点啼笑皆非。父母的管教
方式影响到的又何止是小孩一个人,连周边邻居朋友通通都以此调整态度与行为,
而效果通常都是慢慢才彰显出来,影响到的范围与深度也不是一眼就看得到的。
「他有跟你们连络的话,要赶快告诉我啦。」欧巴桑还是唉声叹气。
好,居然这两个人都丢下我自己跑去玩了。被遗弃的感觉从来没有这麽强烈过,
几天前吵的架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什麽力道,我在那天晚上出门被雨淋过之后就已经
后悔了,还硬撑着赌了几天的气,回头一看,后面根本没有人,他们自顾自的都忙
自己的事儿去了,连通知都没有通知我一声。
我们的世界早已分开,剩下唯一的一点联系是旧时的情谊与默契,以及「邻居」
这层关系而已。在这些都被视为次要或不重要的时候,各走各路好像变成理所当然。
突然觉得好寂寞。
其实我又有什麽资格说别人,我在台北的时候还不是一样,把他们丢在门外。
友情的经营也许不如爱情那麽需要全神贯注,但是三天捕鱼两天晒网的结果,就是
不能继续要求对方依然像旧时一样。旧时,以前,我们天天见面朝夕相处,祸福与
共,还有着共同的目标与方向。而此刻,轨道早就已经分歧,又怎麽能期盼什麽都
不会改变、或改变成我所喜欢的样子呢?
闷上加闷,闷得我好想回去上学,好想跑操场。我家附近唯一可以算是运动设
施的篮球场已经被挖成工地,现在我就算要跑步也不知道去哪跑。在社区里面跑可
能还没出我家巷子就被抓着问到烦:「小瑜你要跑去哪里?」「小瑜你赶时间吗?」
「发生什麽事了你要用跑的这麽急?」啊光想到就没力。
然后张妈妈的电话到了。
「小瑜,张至理呢?」张妈妈劈头就问,非常言简意赅连寒暄招呼都没有,但
是奇怪的是也不会让人觉得没礼貌什麽的,大概因为她嗓音里面深深的疲惫吧。
「我不知道,这几天都没看到他,也没有跟他连络。」我硬着头皮照实说。心
里那种不太好的预感又慢慢加强,加上莫名其妙又想到寒假他撞车的事情,就觉得
还是老实跟张妈妈讲好了,因为这次好像真的怪怪的,不是闹脾气那麽简单而已。
「你们没有一起出去玩?他没告诉你他要去哪里?」张妈妈妈沈默一下,然后
继续问。「会不会是跟黄明玺在一起?刚刚听说黄明玺也出门去了好几天。」
「我想不会。他们应该不是在一起的。」很难解释,我就是有这样的直觉。那
天晚上是我看过黄明玺跟张至理吵得最凶的一次,他们会在隔天马上前嫌尽释的一
起出去玩?别闹了。
讲讲,张妈妈客气地道了谢。「有跟你连络的话,麻烦打来告诉我们欧巴桑。」
抱着一丝丝明知不可能的希望,那天晚上我不断的打着电话。张至理台北的住
处、手机、甚至是黄明玺那边……一直到深夜,才好不容易跟黄明玺讲到话。他刚
刚回来,好像不太想跟我多说的样子:「干嘛,找我有急事?」
我顾不得他的态度了。「有。张至理呢?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没有。」黄明玺停了几秒钟,随即很正确地做出判断:「干嘛,他失踪了?」
「对,这次连他妈妈都出马找人了,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我很急躁地踱着步,
不知道怎麽解释那种涌到胸口的烦闷感。「他在台北好像也没什麽同学朋友……」
「他在台北有房子住,会不会在那边?」黄明玺推论着。
「打过好几次电话去没人接,也请管理员去看过,说是没人,车子也不在。」
「说不定是人在里面,不想接电话。」
「那车子呢?车子总该在吧?」我走来走去都快撞墙了。「何况他要闭关干嘛
跑去台北闭,关在家里一样没人鸟他啊。」
「你讲话不要这样子,什麽鸟不鸟的。」黄明玺语带责备:「张至理再这样搞
下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老是这样失踪好几天不连络不出现,搞不好被人家绑架了
还是怎样的丢在深山里面,大概要一个月以后才被发现吧。」
「喂!」我一阵心惊,毫不考虑地吼了起来:「你讲那是什麽鬼话啊!」
声音太大引得我妈皱着眉从房间探头出来,给我一个很难看的脸色,我赶快抱
着电话转身装作没看见。
「他苦恋的那个学姊赖姗姗不是住台北吗,我想他是回台北去了没错。」黄明
玺想了一下终於还是讲出点有建设性的话:「找人去他台北住的地方盯着,应该可
以堵到人。」
结果打去张家提供这个点子的时候,欧巴桑很困扰的样子。「我们有请大厦管
理员上去看看啊!那个先生好像觉得很烦的样子。人家在上班也不能一直帮我们等,
小瑜你去看一下好不好?」
「啊?我去?」我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转折吓一大跳。「张妈妈他们为什麽……」
「张太太明天一大早就要去新加坡,张先生人在高雄。」欧巴桑显然也是束手
无策才出这一计:「你找到张至理叫他快点跟家里连络一下啦,不要老是这样……」
「跟家里连络?家里大人都不在,也都不管他,要连络什麽?」我终於忍无可
忍:「小孩都快失踪了,他爸爸妈妈怎麽都不关痛痒的样子!」
欧巴桑只是一直叹气。「他家的人都这样,忙得要死,你怪谁呢?」
不管是义气还是对张家大人的不满,抑或是真的被自己莫名其妙的预感逼得不
得不上路,我妈那边随便编个理由说要查成绩,就带着钱包跟欧巴桑给我的钥匙,
一个人坐上了北上的车。
到了台北接近中午,我迳自换车来到张至理住的地方。他的房间看起来不像很
久没人住的感觉,看来黄明玺的推论是正确的。
本来以为等一等看有没有奇蹟出现的,结果我在那里玩电脑看杂志混了一整个
下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倒是给我找到他桌上的通讯录,一看到护理系三个字
就眼睛一亮抽出来翻阅。
在大三那一区翻到赖姗姗的时候,我对黄明玺的感谢简直如山高、如海深。想
也没多想的就死马当活马医,很冒昧的打过去。
「你找谁?」接电话的女生口气不太好,很不耐烦。
「赖……赖姗姗?」我一时之间还以为打错了,吓得我开始口吃。
「我就是啦,你是谁?」对方还是很凶,一副再不快讲我要挂电话的样子。
「我,我是张至理……张至理的朋友,想请问你……」
「你为什麽会有我的电话?为什麽会打来找我?」还没讲完,赖姗姗就霹哩啪
拉骂了起来:「是不是他把我的电话到处给别人?你是他女朋友吗,打来查他的行
踪?告诉你,他已经在我家楼下好几天了,拜托谁快点叫他走好不好,我出入都会
看到他,很困扰你知不知道!我没有时间陪大少爷玩游戏,我每天要打工还要家教,
为了他的关系还要被家人骂,他到底能不能成熟一点,多帮人家想一想行不行!」
我被骂得狗血淋头之际却有一丝欣喜,终於找到了这个混蛋,原来又在搞这一
套。狗改不了吃屎。「哦,嗯,你说得对,他就是这麽任性没错,没错。」
对方一听我这麽乖巧同意,当场也有点卡住。「我是说,我的意思是……他这
样劝也劝不听,实在很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
「他一直在车子里,晚上也不回家睡觉,干嘛,吓人啊?我已经拒绝过他很多
次了,他还是不走,是不是听不懂中文啊!」
「那请问你家,地址就是通讯录上面这个吗?」我赶紧问。「我过去找他好了。」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赖姗姗很戒备地问。
「我叫陈若瑜,我是他的……」
「哦!就是你啊,那个邻居兼同学兼青梅竹马。」赖姗姗打断我。「快来吧,
我会非常感谢你的,快来把他带走!」
等到我好不容易找到位於巷子里的赖姗姗家,付完计程车资,身上已经只剩下
一百块加一点硬币了。不知道这样能不能算是破财消灾,等一下一定要叫张至理吐
出来还我。
老实说景美虽然算是我们学校附近,我却从来没来过。只见小巷弯弯,从市场
旁边钻进钻出之后,才看见很有嫌疑的门牌号码。当然一眼就看见几乎挡掉大半人
家巷子的那辆浅蓝色 BMW ,和坐在里面依然面无表情的张至理。他看到我出现好
像一点都不惊讶的样子。
「喂,走了啦。」我过去驾驶座那边敲敲窗户。「快点,天已经要黑了,我再
不回家会被我妈砍。」
「谁叫你来的?」张至理把车窗缓缓降下,眼睛里的血丝、黑眼圈加好几天份
的胡渣渣,他看起来简直像鬼一样。
「你妈亲自出马打电话到我家,你说呢?」我扶着车门,有点不耐烦:「走了
好不好?人家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你在这里露营也没用,只是增加别人的困扰,
你知不知道?」
张至理还要强辩。「我只是把车停在这里,根本没有下车,这样也犯法了吗?」
「犯法是没有,不过很碍眼而已。我刚刚跟赖姗姗讲过电话,她拜托我把你带
走,你觉得呢?」
张至理闻言就是一凛。「谁告诉你她叫赖姗姗的?你又怎麽找到她的电话的?」
「我们车上再讲好不好,你载我回家啦,我身上已经没钱了。」我开始打混仗:
「还有,先打个电话回去吧,你家欧巴桑有白头发都是你害的,她都快烦死了。」
张至理突然按住电动车窗的按钮,窗户缓缓往上升,我吓了一大跳赶快把手一
抽往后跳开好几步。「你干嘛!要夹断我的手啊?」
「你说不说?」
「名字是黄明玺跟我讲的啦!电话是在你书桌上面翻到通讯录……」我还在不
可置信中:「你居然要夹断我的手!我这样大老远的……」
「拜托,不要在这里大喊大叫好不好,我们这边地方小人又多,小心等一下被
泼水。」一个女声在我身后响起,而我一看到张至理眼睛突然一亮的样子,就八九
不离十的猜到了现在我后面一定有个叫赖姗姗的女生。
果然,一转头,就是她。个子很小,打扮也很休闲,还穿着拖鞋就下来了。头
发很随便的紮成马尾,眉眼都很妩媚,眼尾还微微上扬,圆圆的脸蛋有点肉肉的,
牙齿不整齐甚至有虎牙。我仔细打量着这位让张至理神魂颠倒的赖姗姗小姐,却怎
麽看都看不出来有什麽特别迷人的地方。要我说,之前那些名字我都来不及记的所
谓女朋友,随便挑一个出来都比面前的她漂亮身材好。
「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们很快就走。」我有点尴尬的解释着。好像张至理真
的做了什麽坏事似的。随即转念一想,他做坏事又关我屁事!我干嘛一副好像自己
杀过人放过火一样!奇怪了!
「你们快走吧,不要再来了。」赖姗姗此刻讲话口气比刚刚在电话里好一点,
比较没有那麽气冲冲的了,虽然还是听得出来蛮不爽的。她转头对张至理说:「我
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了,我们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再这样了。人家你同学都来找你
了,你就回去吧。」
「嗯。」张至理只是很听话的应了一声。然后发动车子引擎,下巴往我这个方
向一扬。「喂,你,上车了。」
就这样?我当场傻眼。就这样?那我到底为什麽大老远跑来找人花尽盘缠回家
搞不好会被妈妈狂电,刚刚还差点要被处以断手极刑?
「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的事。」赖姗姗又加了一句。
「我知道。」
上车之后我还要很辛苦地把前座一堆塑胶袋或饮料空罐什麽的通通装好然后丢
到后面去,这几天张至理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可见一斑。他很沈默的开着车。
奔波了一整天到现在才开始觉得累,肚子也饿了。本来心情该是很恶劣的,不
过看着张至理落寞的神情,就是没办法认真生气。好久以来,只要他们有沮丧失志
的时候,我也不会好受,好像自己也遭受打击一样,无法置身事外。这样的牵扯与
连结其实一点都不有趣,也摆脱不掉,在某程度上来讲,我慢慢才发现,他们几乎
已经是我的手足兄弟。
这就是外人不能理解的部份吧。像方学文,我那所谓的前任男友,他虽然认识
我们,却无法想像这样的情谊。
「喂,你……」我清清喉咙。「你不会肚子饿吗?」
张至理摇头。
「要不要先打电话回去?你家在等你的电话。」
「人都要回去了,还打电话干什麽。反正等一下就到了。」他嗤之以鼻。
「对了,刚刚赖姗姗说,要你不要忘记答应过她的事。什麽事?」我实在按捺
不住好奇,就问了出来。
张至理不肯说。「你管那麽多干嘛。」
「说嘛!」我想我今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问两句应该不算过分吧。「到底
她要你答应她什麽事?不要再去纠缠她?死心?远离她?」
果然请将不如激将,我认识张至理不是一两天了,这招绝对有用。张至理气不
过,忿忿回嘴:「车祸!她要我答应她开车小心,绝对不要再出车祸!」
原来他们是这样开始的。张至理寒假出过车祸,开学之后头上还有伤,某次在
男二楼下吃饭的时候这位赖姗姗学姊刚好坐在附近,学姊好心提醒他伤口该重新处
理一下不然会化脓,一聊之后就认识了。
「原来她也蛮关心你的嘛!」我很惊讶。「我听她讲话的样子,还以为她恨死
你了呢!」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张至理还是那样冷冷的,板着一张脸,好像在描述一
件跟他无关的事情一样。「我从来没有认识过能跟我谈这麽多的女生。那时候她有
男朋友我也有女朋友,后来是她跟男朋友分手,我们才越走越近的。」
张至理的话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的气闷。从来没认识过能聊这麽多的女生?那难
道我其实是男的?
「好啊,越走越近好啊,那为什麽现在……」我很不爽地反问。
「她知道我想追她之后就退缩了。」张至理停了一下。然后很快看了我一眼,
眼神非常困惑。「我真的不明白。我们之前明明可以一讲电话就两三个小时,什麽
都讲,非常投契的。为什麽后来我想更进一步的时候,她完全不愿意?」
「你纪录太烂了,花心。」我耸耸肩。
「我告诉过她那些都不是认真的,为什麽她不相信?」到此刻张至理已经像是
在喃喃自语了。「我不信我们之间只有这样,我们明明可以在一起的。」
「先生,不要这麽一厢情愿。你已经快要构成骚扰了你知道吗?」我叹口气。
「而且拜托你不要什麽都不讲就这样跑掉,你家里……」
「我家里会怎样?根本不会怎样好不好。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家状况是
怎样你应该很清楚。」他不耐烦地打断。
「对了!」不是第一天认识没错,不过讲到认识多久这件事我就有意见了。我
大叫一声。「你给我解释一下,我之前跟赖姗姗讲电话的时候,她为什麽说我是你
的『同学兼邻居兼青梅竹马』?你跟她讲过我?」
「讲过啊。」张至理轻描淡写想混过去。「有时候聊到以前的事,会讲到。」
「谁跟你青梅竹马?你有病啊?」我翻白眼。「你是国二才转来的好不好,我
们从那之后才同学啊!青梅竹马不是这样算的。我小时候又不认识你!」
张至理沈默了。车子继续平稳地开在已经开了灯的公路上,灯影在窗上一盏盏
的掠过。
半晌,他才略眯着眼睛,很平淡地说:「你大概不知道,像你跟黄明玺这样的
感情,有多少人羡慕吧。我就是其中之一。你说得对,我是国二以后才认识你们的。
在你们之间,我怎样都是个外来者。」
我被他这几句话讲得大脑一片混乱。张开嘴又闭上好几次,才找到自己的反应:
「你……为什麽这样说?我以为……我们……我们三个……」
我以为我们三个一直是一伙儿的啊。
他摇摇头,嘴角浮起浅浅的,带点嘲讽的笑意。「你也不懂,对不对?你们之
间的默契是谁也没办法介入的。我跟你们都熟,所以我看得更清楚。你也许不知道,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们两个。我也希望有个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我们……可是……」我很困惑。「我们不是一直都……都是……」
「哈。」还是那丝冷冷的笑挂在嘴角。「还是有差别吧,你自己应该知道。」
我开始因为心虚而有点发冷,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车里冷气开太强了。我真的
完全不知道张至理的想法是这样的。太惊讶了。以致於讲不出话来。我只是愣愣的
微张着嘴巴,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一脸蠢相。「为什麽……」
「所以我说你不明白。姗姗就非常理解。她是第一个让我觉得我讲话能够被完
全理解的。」张至理平平说完,就不再开口。任由沈默在车子里面如同夜色般越来
越深重。
回到社区,晚饭时间都已经过了很久,张至理把车开到我家门口,没有熄火,
引擎声低低的。一路都压在我们之间的沈默还是没能化解,我跟他的表情都很呆滞。
相处这麽久以来,第一次回头检视彼此之间的情份,居然让人觉得无比的沈重与僵
硬。原来,我的一厢情愿也跟他不相上下。
我一直以为我跟张至理黄明玺之间有着别人无法理解的默契,有着有难同当有
苦同尝的义气。然而他今天很清楚地告诉我,在我们之间,他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那我的一切担心与忧虑又是为了什麽。再怎麽生气再怎麽恼怒,也从来没有怀
疑过的这种信心,又算什麽。
难过与沮丧简直是笔墨无法形容。从小到大认定且坚信的什麽东西就这样硬生
生崩解,如同心爱的玻璃摆饰或马克杯被打碎,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
他们是我在惨澹苍白的青春期中最亲密的战友与同伴,环境的阻隔与分离都不
会让我难过至此。了解到一切都只是我自己想得太多太美这样的事实,却才真是赤
裸裸的令人无法忍受。
坐在车子里继续撑着,谁都不好过,却是谁也不知道怎麽解决。这次我甚至觉
得就算把黄明玺找来也没有用了,谁来都没有用,裂痕已经出现,要彻底的碎掉根
本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知道雪莉……」张至理直视着面前墨黑的夜色,缓缓开口打破沈默,话题
却是天外飞来的一笔:「雪莉是我十岁的生日礼物,我爸叫司机去买的,带回来的
时候还是小狗,连走路都走不稳。」
「噢。嗯。」我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地马上想起雪莉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长长的
毛,和呲牙咧嘴地糟蹋那几个橡皮玩具或网球的模样。总是乖乖让我摸他的鼻子,
安静地偏头看我们或吵架或谈笑的,雪莉。
「我妈妈那时还对我说『雪莉就当你妹妹吧』……」张至理显然也陷入了回忆
之中,他略眯细带着血丝的眼睛,慢慢继续说。
啊,妹妹。以前的黄妈妈在医院病床上,瘦削的脸上黑幽幽的两颗大眼睛都凹
陷下去,勉力微笑着摸摸我的头对我说「明玺没有妹妹,小瑜你就当他妹妹好了!」
然后莫名其妙地,我的鼻腔突然充满呛人的酸意,眼眶也热了起来。
「我这几天都在想,雪莉死了以后什麽都没有了,要是不讲的话,好像谁也不
会记得我家曾经养过狗。那如果我现在死了呢?有谁会记得我,有谁会像想念牠一
样的想念我?」张至理扯扯嘴角很讽刺的笑了笑。「不要怕,我并不是想自杀。我
只是一直想到这个问题而已。」
「你爸爸妈妈都会很难过的吧,还有欧巴桑,还有我们……」我尽量不要泄漏
出鼻音,不过一讲话就觉得鼻水开始奔流,只好用力吸一下鼻子,张至理好像一点
都不意外似的依然直视着车头方向,没有看我。
「国一的时候我有一天补习回来,在家里客厅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生。
小女生才上幼稚园吧,长得很可爱。」张至理继续说着,语调依然平板无起伏:「那
个女的很亲切的跟我聊了几句,还叫那个小女生要叫我哥哥。我不记得她们后来是
怎麽离开的,但是我妈回来之后跟我爸大吵一架,他们把主卧室里面能摔破的东西
都摔破了。进去打扫的欧巴桑还被花瓶的碎片割到手。」
「啊?」这一段对我来说是完全的陌生,我根本不曾听过这件事。「那个女的……
是谁?小女孩又是谁?后来呢?」
「我爸的外遇。说起来,那个小女生还真的是我妹妹。」张至理转过头来,很
空洞地看我一眼。「后来我就搬家转学了。」
「是我们……我跟你曾经看过的那个女人吗?」我怔怔地问。
「对。」张至理简单地回答。
「你们不是搬家了……」
「有什麽用?我爸跟外面那个就是断不掉,那女的一直想让女儿认祖归宗,我
妈却是死都不肯。到后来就变成现在这样,明明各走各的,明明已经完全没有感情
了,却依然维持着婚姻关系,理由都说是为了我着想。」张至理冷笑。「为了我什
麽?这样的家庭,有跟没有,差别在哪里?维持一个空壳子,真的比离婚来得好吗?
他们一个月见不到对方几次面,见面就要吵架,是怎样的『为我着想』?」
「其实……他们……」
「你不要想安慰我了。你根本不懂。」张至理不等我讲完,就很任性地打断我
的话:「你在家里觉得不快乐,都是因为父母对你期望太高,太关心你的缘故。你
的抱怨都像在我的伤口上面抹盐,你痛恨的东西让我非常羡慕,你知道吗?我有多
麽希望我的父母可以像……」
「话不是这样讲吧?」我抽张面纸抆掉已经失去控制的鼻水,忍不住反驳:「家
家有本难念的经,如果要这样说的话,就像黄明玺前几天才讲过的,你拥有多少让
别人羡慕的东西,自己都看不到?」
「他有什麽资格这样讲我?」张至理又嗤笑起来。「我可以把他羡慕的一切都
给他,只要跟他交换身材跟长相就好。可是,可能吗?有些事情是注定今生没有希
望,再多的钱、再怎麽努力也没有用的。这样绝望的心情,你了解吗?」
我哑口无言。不是真的不了解,而是无法置信,在他平静而冷淡的外表下面,
有这麽多不满,这麽黑暗的一面,是我从来不曾注意过的。
「你不了解。而姗姗她能体会。」张至理揉了揉眉心,疲倦地说:「我只是要
告诉你,姗姗跟其他的那些女生都不一样。能这样跟我耐心的、好好的交谈、这麽
善解人意、了解我的人,我只遇过两个。一个是以前的李昭仪,一个是现在的赖姗
姗。我不会轻易放弃的,因为也许错过之后,就永远不会再遇到了。你不理解没关
系,但是不要再干涉。」
一阵不平与轻微的嫉妒又袭击我。「你……你怎麽能这样说?什麽叫只遇过两
个?那我……我跟跟黄明玺算什麽?」
「你们算什麽?」张至理轻轻冷笑,偏头斜斜看我一眼。「你自己觉得呢?你
们两个光处理彼此之间的暧昧就已经精疲力尽,还有时间和工夫管到我吗?」
我们就着路灯的光在黑暗里看着对方,一定又在彼此的脸上看到自己也有的疲
惫与沮丧,不满与怨忿。
为什麽这麽累呢。
裂痕已经这麽大,为什麽我都没有发现呢。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我背后有人轻轻敲了敲车窗。转头一看,是满脸忧心和
恚怒的我妈。她皱紧了眉,弯腰往车里探探。
「不回来吃晚饭,为什麽不打电话讲一声?」我妈不太开心的数落着:「张至
理吃饱没有?进来吃饭吧。」
「不用了,谢谢陈妈妈,我就回去了。」张至理在我妈面前怎样也会装个乖样,
他还推了我一把,低声说:「你快走吧,不然会被骂。」
漫长的一天。下车之后我是这样想的。我妈在旁边碎碎念个不停,很不高兴,
我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像这样的唠叨与罗唆,居然是让张至理那种天之骄子衷
心羡慕的。而我在抱怨在闹脾气的时候,从来都没有想过亲近如他会有怎样的看法
与感想。一股强烈的自责与自我厌恶感缓缓升起,只要想像他开车回家之后一屋子
暗暗的谁都不在,搞不好欧巴桑已经睡了他连晚饭都没得吃,就觉得好难受。
我们这麽熟,可是,我对他付出过什麽真正的关心?我只是埋首在自己的情绪
与挫折中,任性地来去。他需要朋友的时候,我并不在那里。他需要人听他讲话的
时候,我也没有心情耐性。他的自卑与阴沈我早就知道,为什麽置之不理?
不管我妈怎麽念怎麽骂,我就是一声不吭。连晚饭都不想吃,回到房间把自己
摔在床上,瞪住暗里的天花板,一面觉得眼睛湿湿的。我并不想哭呀,只是水分不
停地从眼眶冒出来,连抆都懒得,就让它沿着脸畔滑到耳际。
真的好累喔。跑了一天。可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晚一点电话来了。我妈拿进来给我的时候,有点担心的样子。「明玺找你。你
真的不要吃饭吗?我把饭菜放在微波炉旁边,你要吃自己去弄。」
黄明玺也听见了,他不解地问:「你还没吃晚饭?找到张至理没有?」
一听到他熟悉的声音,委屈难受的情绪就如排山倒海一样倾泻,我哽咽着说不
出话来,只能嗯的一声当作答覆。
「哭什麽?发生什麽事?」黄明玺听到这样的反应就急了。「有怎麽样吗?你
讲话啊?到底怎麽样?」
「没怎样,我在那个赖姗姗家找到张至理……」我用力吸着鼻子,断断续续把
下午以后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包括张至理在车子里跟我讲的一切,他的落寞和孤独,
他的沮丧与辛苦,他的羡慕与无力……
当然还有我巨大的自责。「我真的觉得好难过,跟他认识这麽久,我居然都没
有好好帮他想过这些,没有认真听他讲话……」
黄明玺在电话那头沈默着,我听见他的呼吸声轻微地传过来。然后我也停了,
只剩下令人尴尬的用力吸鼻子声音回荡着。面纸离我好远构不到,我干脆把凉被的
一角拉过来抆脸。
「你……其实也不用这麽难过。」黄明玺沈沈地说。不晓得为什麽,我觉得他
声音里也有着陌生的疲惫。我们几个的情绪互相影响得太厉害,这真不是一件好事。
「你一直都在他的身边,这样就很够了。他会说这些话其实只是一种发泄……你先
听我说,这是他任性的方式,也许情况根本不像他讲的那麽严重。他很清楚你我二
人在他心中的份量,所以才会这麽直接讲出来嘛。要不然,像他那种冷冰冰的人,
他怎麽可能主动讲这些。」
「这,是什麽意思?」我揉揉眼睛,哑着嗓子问。
「他在撒娇。」大概是因为晚了,黄明玺声音也压得低低的。「任性的人其实
最占便宜,一闹起脾气来就鸡飞狗跳的大家都要顺着他。」
我忍不住嗤笑。「你也不用讲他,你跟他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我哪里比得上他。」黄明玺吐出一口长长的大气,不知道是累还是不耐
烦。「他番起来,上山下海的你都会去找他。我呢?我辛苦的时候,疲倦的时候,
你又在哪里?」
不要吧,一天里面应付一次这种事就够了,不要连黄明玺都开始给我耍悲情。
今天是怎麽回事,满月吗?大家都卯起来要把不满讲出来?
「你这是什麽问题?」我的口气也有点不好起来。「你需要什麽呢,你一直都
有人照顾陪伴的,张至理他……」
「张至理难道没有人在他身边?」他迅速反问,我果然哑口无言。确实,张至
理身边也一直在换女伴呀。「他为了女生的事情烦恼的话,你这麽同情他。那我呢?
你是不是总觉得我捻花惹草,遇到不顺的时候都是活该报应?」
我因为他话里蕴含的深深怨气而皱紧眉头。「讲话为什麽要这样带刺?你到底
想说什麽,就直说啊?」
他被我这样尖锐的反问给打得沈默下来。我都可以想像他那张脸蛋上此刻微怒
的不悦表情。
握着话筒,我们僵持了很久。
「算了,已经很晚了,我再讲下去的话,我妈……」我想再撑下去也不见得会
有什麽结论,今天我够累的了,不管什麽,明天再讲吧。此刻我只想埋头大睡,最
好睡着了永远不用再醒过来。
「我一直都希望……」他清清喉咙,不理会我的话,迳自说了下去。「希望有
一天,我可以重新追上你们。可是功课的大洞不是那麽简单可以补起来的,那种无
力感可以让人沮丧得想自杀。你们都冲到前面去了,而我呢,就是被丢下来的那个。
我都没抱怨了,他在抱怨什麽。」
「你不就正在抱怨吗?」
他还是不理会我。「看着你们两个一起从台北回来,随口聊着学校的事情,那
种感觉……你一定不知道有多难受吧。你们轻轻松松就达到的目标,我却不知道要
到哪一天才能追上。」
我受够了,听到这里忍不住爆发:「你们两个男生为什麽比我一个女生更罗唆
更麻烦!讲来讲去都一肚子苦水的样子,谁没有挫折啊!谁没有沮丧的时候!我在
台北也经历过很辛苦的一段时间,每天睡不好吃不下!要像这样你怨我我怨你的,
要怨到哪一天才有尽头?受不了!」
「看吧,你就会对我凶,我敢打赌你就不会对张至理这麽不耐烦。」
「一样啦!你们都一样,通通都去撞墙死一死好了啦!我要睡觉了!不管你们
了!」烦得我已经口不择言了,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被走过去的我爸探头进来关
心了一下,我随口应着打发过去。
「你不用这样诅咒我们,以后搞不好连回家你都看不到我了,这样你高兴了吧。」
我到这里才终於领悟到黄明玺的心情似乎颇糟,而且跟张至理、跟我可能都没
有什麽关系。换句话说,刚刚那些应该都是在借题发挥。想了一下,我大胆假设:
「你……是不是考得不好?」
「嗯。」他也没有打算瞒骗或含混其词,很干脆就实话实说了。「写得不是很
顺,比在补习班的模拟考要差很多。」
「还没看到成绩单,都不一定的啦。」我笨拙地安慰着。「而且,说不定……
说不定大家都考得不好嘛。要看今年的考生程度怎样……」
「算了,别讲这个了。反正,就是这样。」他已经意兴阑珊不想多讲了的样子。
我也只好闷闷的道别挂电话。
心情再烦闷我也依然睡得着,只是在睡着之前,耳边一直莫名其妙的萦绕着张
至理的声音在说「不用怕,我并不是想自杀……」「这样绝望的心情……」,还有
黄明玺的声音:「我一直希望有一天,可以重新追得上……」
当你发现花瓶或杯子有了裂痕,你会怎麽样?若无其事的继续拿来插花喝水,
还是特别小心翼翼的使用,甚至是因为心里有了疙瘩,就搁在一旁再也不去用它,
宁愿找新的、完整的、没有瑕疵的?
隔天早上刚醒过来的时候,有一刹那,我完全不记得昨天发生过什麽事情。在
那几分钟里,我有着难得的轻松与刚睡饱的舒适感。不过也只有短短的一下子,随
即想起一切之后,那种轻快的感觉就马上被赶得干干净净,然后我突然就发现自己
丧失了起床面对一切的动力。
好累啊,我才二十岁不到,感觉却好像四十岁了。这大概就是未老先衰吧。
我躺在床上赖着,静静倾听家里的声音,时钟滴答响,空调微微发出呼呼声,
除此之外静悄悄的。我爸上班去了,我妈大概去买菜或什麽的,家里只有我的样子,
更是静得一点人气都没有。
在这样一个清静的早上,无所事事的醒来,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念头是,我
们原来是这麽寂寞的长大着。
要是有个兄弟姊妹该有多好啊。佳佳学姊有一个妹妹一个哥哥。有时听她讲起
家里看电视时为了争遥控器会打起来的景况,居然偷偷有点羡慕。然后乱七八糟的
想起雪莉,想起已经不在的黄妈妈……有同胞手足一起长大的应该个性会比较正常
吧,至少不像我们这样别扭又不懂得跟同侪好好相处。
我随即推翻自己的想法。黄明玺还不是有弟弟,只不过同父异母而已。张至理
要说起来也有个妹妹,只不过没有相处过。何况,郑惠麟那个超级不正常的外星人
还不是偶尔会讲到他自己的姊姊。
终於模糊地猜想到,自己从以前到现在,在被跟黄明玺牵扯在一起的时候,那
种抗拒与别扭是由何而来。我一直在潜意识中把他硬是划分成自己的家人手足,於
是所有的情愫暧昧都蒙上几乎是轻度乱伦的阴影。比起男朋友,我真的,真的宁愿
要一个永远不会改变关系的哥哥。不是候补男朋友那种幌子干哥,而是真正的兄弟。
我多麽的想要。却没有察觉到这是多麽的一厢情愿。
窗帘上透着早晨的阳光,我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的叫起来。终究是要起床的,
再赖下去也没有用。虽然起床之后我也不知道要干什麽。
晃到客厅,果然妈妈不在,静悄悄的。我吃掉桌上留给我的早餐,发呆了一阵
子,看完报纸,浇过花,打开电视之后又看不进去,只是握着遥控器瘫在沙发上。
最后终於决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又爬起来在家里逛来逛去。走过电话旁边,下
意识地拿起话筒,不过想了很久,还是放回去,没有拨号。
我不知道要跟他们讲什麽。在昨天之后,我已经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跟他们瞎
扯打屁。打给张至理我会想到黄明玺的怨怼,打给黄明玺我会想到张至理的低落。
我更没办法想像三个人在一起的话,我们要怎样看进彼此的眼睛,随意谈笑,而不
觉得别扭僵硬。
所以还是算了。
快到中午我妈回来的时候,我正灰头土脸的坐在储藏室里的旧箱子上,翻着一
堆年代不详的旧书。
「小瑜,你在干什麽?」我妈全家都找遍了,才在后面储藏室里找到我,她很
惊讶的站在门边问。
「找点书看啊,要不然好无聊。」我被灰尘刺激得连打好几个喷嚏。以前因为
要读书要考试的关系,闲书是不准我看的,通通被收得一干二净。而现在我根本没
有联考的压力了,禁令早就解除。不过要不是无聊到某个程度,我才不会跑来翻这
些旧书呢。
「为什麽不出去玩?」我妈还是一脸疑惑。「张至理他们不是都在家吗?明玺
也考完了,你们以前不是都一起混的,现在为什麽……」
我低着头装作没听见,当场答非所问起来。「妈,这些书都是你的吗?」
我妈走了进来,在我身边坐下,也跟我一起开始翻着那些纸页都已经泛着微黄
的旧书:「对啊,都是以前买的,结婚之后还分好几次回娘家去搬呢。不过哪有时
间看,生了你以后就更没闲工夫了。所以通通都堆在这里。」
妈妈的声音里听不出来太多情绪起伏,然而我却开始觉得有种异样的惆怅弥漫
在小小的储藏室内。妈妈买这些书、看这些书的时候,跟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吧?
她也曾经年轻过,她有没有像我一样,烦恼一箩筐呢?
她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就嫁给爸爸,从此一心一意当着家庭主妇,好像没有别的
身分。我真的无法想像妈妈当学生时的样子。印象中我们之间一直有着深远的鸿沟,
我们的亲近法永远都是母亲对女儿,期望与要求。她老是忧心忡忡唠唠叨叨的。
可是,应该还有一些别的吧。在她当上妻子、母亲之前,应该也有一段段的故
事,一个个的梦想。是不是这样?
「啊,这是我以前的课本。」妈妈掸掉薄薄的一层灰,给我看那印刷老旧封面
毫无设计的货币银行学、会计学之类的。「下面这些都是我的笔记,居然都没有丢
掉。还有,闲书都在你旁边的那个箱子里,你要看的话,先抆一抆再拿出去外面。」
「妈……」我清清喉咙,低着头翻翻书页,灰尘颗粒在光线中翻腾,落在什麽
蓝与黑啦,北极风情画啦,塔里的女人,蒂蒂日记之类的书页间。「这些书,你都
看完了吗?」
「对啊,那时候你外婆生病住院,我陪在旁边,没事就看书……陆陆续续也买
了这麽多了。」妈妈叹口气,伸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堆在箱子里的书,好像在怀念什
麽青春时光一般的眯着眼睛对我说:「小瑜啊,这些书,你要看是可以啦,不过呢,
我跟你爸爸都觉得,你还是少看一点闲书比较好。」
「可是我现在又不用考试……」
「当然现在不怕影响功课了,放暑假看点书当然不错,但是……」妈妈欲言又
止,看到我抬头睁大眼睛望着她等答案,她才冲疑着继续讲下去:「你从小到大都
不是很外向的小孩,想得也很多,有什麽心事常常都搁在肚子里不讲出来。我跟你
爸爸都不希望你的心思绕在这些东西上面,要不然越来越钻牛角尖……」
「妈,你们也想太多了吧?」我简直哭笑不得。
妈妈又叹口气。「你们怎麽会了解做父母的辛苦和用心?像我早上才刚遇到明
玺他妈妈,她也在烦恼,明玺现在常常安全帽拿了就骑车出去,像昨天晚上也是大
半夜的还说心情不好要出门走走,念了他几句就摆脸色。爸妈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好,
你们却老是觉得烦觉得讨厌。要到哪一天,你们才能真的体会父母的想法呢?」
昨天晚上黄明玺心情当然不好,我也很清楚原因。不过此刻我只是低头翻着书,
没有回答。觉得嘴角抿得紧紧的,胸口有股闷闷的气。
从那天之后我按部就班地开始看这些年代久远的小说,消磨时间之际,也会在
人物情节中隐约想着,外面是怎样火烫的艳阳天,我的好朋友现在都在干什麽。不
过我们的默契培养到今日已经是惊人的好,我不想打电话找他们的时候,他们也都
没有打来找我。第一个大家都自由没有压力的长长假期,却是这样各走各的。
裂痕啊,已经有裂痕了,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就把有裂缝的那一面转过去,眼
不见为净。因为就算看见了,我也不会补呀。
当我把林语堂的京华烟云、朱门、红牡丹都看完了之后,整个人简直像是被丢
进旧时代里去一样,所以切身的现实世界发生着什麽,我都迷迷糊糊的没有专心注
意。直到我妈在晚饭桌上不经意提起,才知道今年联考的成绩单已经寄出来了。
「明玺考得怎麽样?有没有听他说?」我爸随口问着。我闻言只是一愣。
我妈每天看着我在家里抱着书看得入迷,连电话都很少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的,当然知道我根本一点概念都没有。她只是看我一眼。「小瑜,你也问问他嘛。
你黄妈妈说明玺还是什麽都不肯讲。他到底考得怎样也没人知道,你去跟他聊一聊。
你问他会讲的。」
我可没这麽乐观。只要想到他,或是张至理,左胸口就像被什麽东西划过一样
有种钝钝的闷痛。低着头继续默默吃饭,我根本没打算回话。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我妈看我没搭腔,有点忧虑地问:「黄妈妈也在问为
什麽这麽久都没看到你们,连张至理也不见人影。是怎麽回事?」
「没有啦。」我尽量用最正常的声调回答。
「没吵架怎麽会这样,你整天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没事就出去走走啊!年轻
人一点朝气都没有,是怎麽回事……」我妈继续碎碎念。奇怪以前我出门她就不高
兴,现在我不出门了她也有意见,不要说父母难当,小孩也不见得是简单差事,真
想请爸妈写个操作说明书给我照着做好了,皆大欢喜。
到后来我受不了我妈的唠叨,反正这也是很好的借口与台阶——我是被我妈逼
的——那就打个电话给黄明玺约他明天出去喝茶好了。
隔了一段时间没讲话没见面,加上之前有过的风风雨雨,此刻我们都有点僵的
客气着。他听我吞吞吐吐讲完来意,倒是笑了起来。「你是奉命要来问我考得怎麽
样的,对不对?」
跟聪明人讲话真轻松,他马上就知道了。我松了一口气。「对啊。那你到底考
得怎麽样?」
「明天出来讲吧。」他轻笑着跟我约好时间。「出去吃中饭怎样?可以去远一
点的地方,反正张至理开车。对啊,他刚刚打过电话来,三分钟前才挂掉的。也没
讲什麽,反正就是像你这样闪烁其辞半天。」
哈哈。挂了电话我突然好想笑。不知道为什麽,就是很想笑。
黄明玺显然是心理武装完全了之后才出来跟我们见面的。他很大方的把成绩告
诉我们,三个人面色肃穆不带感情与火气地讨论了一下他可能的落点之后,话题就
断了。不晓得是怎麽回事,光是一点点的生疏卡在我们之间,就让气氛很容易地就
转冷,加上我们都不是热闹型的人物,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
无意识地玩着桌上的餐巾纸或水杯,让沈默在空气中越长越大。
虽然说一次次的争执与不快到最后都能被扭转回来,我们却也在这一次次的摩
抆之中慢慢地越来越小心地站好位置略略拉开近身的距离。有些话知道不该再说,
有些事知道不能再提,虽然还是亲近得可以看见彼此伤口,不过我们付出了以感情
出现裂痕的代价来满足自己的任性与放肆。
有多少友情经得起这样的蹂躏呢,虽然我们有深厚的基础。但是只挥霍而不储
蓄的话,总有一天会把基础也败得光光的吧。不知道是不是年纪渐长,复原能力就
慢慢降低,现在我了解到爆发之后还是得要回头收拾残局,否则一地的狼借是不会
自行消失的,而裂痕不去料理,它只会越来越大。
我们就这样闷闷的坐到下午,神奇的是他们两个都没有电话来找,清静得很。
红茶店里放着有点吵的流行歌曲,旁边几个国中还是高中男生闹哄哄的大声谈笑,
你一言我一语大肆批评着老师或同学。当我不小心听到他们在大骂哪个女生是贱货
的时候,除了震惊现在的国中生用字之刻薄犀利之外,也无法避免地想起自己曾经
是这样被取笑嘲弄的对象。
那时候的我多麽没有自信。而此刻的我呢?
不可否认的,考上大学、交过所谓的男朋友(天啊他叫什麽名字,我都快要忘
记了)也担任过八卦的女主角(我学长再怎麽说都不是个令人想起来就心头暖暖的
对象),加上认识几个谈得来的新朋友之后,我的自信已经慢慢在累积,不再像几
年前的自己了。此刻那些嘴巴超坏的男生再对着我嘲弄取笑的话,我也不见得会再
伤心落泪。毕竟是长大了。
长大了啊,我们都不太一样了。张至理虽然还是瘦得像竹竿,照惯例摆着那个
很欠揍的脸色,他某任女友说过的「贵气」我到现在也还无法领悟,可是他家欧巴
桑一向尽责,把他的衣服都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看起来居然已经勉强算得
上斯文了。
就更不用说黄明玺了。重考这一年来读书大概很辛苦,瘦了一点,身材要用结
实二字形容大概也不为过。加上那一头几乎要及肩的发,和带着点沈郁的眉眼神色,
莫名其妙的融合出一股特殊的,不知道怎麽形容的气质。大热天里他还是让长发披
散着,低头的时候就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
「头发这麽长,你不会热吗?」张至理很无情地这样问。
「她的头发都过肩那麽多了,你怎麽不问她?」黄明玺瞄我一眼,带着隐隐的
笑意。
「女生长发是秀气好看,男生留长发是什麽?什麽都不是。最多是痞子。」张
至理冷冷说着,还微皱着眉,显然不太苟同的样子。
我被他们的注目与讨论弄得有点不自在起来。转开视线望向窗外,这是车站附
近的闹区,熙来攘往的人群触目即是,大热天里大家都要去哪里呢……漫无目的地
展目四顾,然后眼角察觉到令人无法忽视的什麽东西,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正眼一看,我惊讶得脱口叫出来。「哇!你!」
「干嘛啊,看到外星人了?」张至理他们也被我吓了一跳,连隔壁桌的客人都
转过来看我到底在叫什麽。
可不就是外星人,是那个晒得黑漆妈乌简直像是掉到巧克力浆里面再捞出来的
郑惠麟。他一身脏兮兮的肩上还背着大大行李背包,头发剪得短短的好像大一菜鸟,
可是整个人黏在大片玻璃窗上活像只青蛙,也不管里面外面加起来有多少人在看他,
只是望我们这边咧着嘴猛笑,还猛摇手,好灿烂好开心的样子。
我看到他这副蜘蛛人现身的德行简直差点昏过去。面前的张至理跟黄明玺都露
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是你认识的人?不会吧?」
我觉得耳根子都辣起来,低着头很尴尬的起身往外走,一面祈祷没有人在注意
我们这边。一出门迎面就是热滚滚的风轰了上来,我开始头晕脑涨了。
「嗨!」郑惠麟开心得不得了的样子,像小狗奔向主人那样跑过来:「好久不
见了,暑假过得好不好?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你家在这附近吗?家康有带你们系
上通讯录,本来就想晚一点要打电话给你……」
「停!」我挥手制止他,他乖乖的闭嘴,我才有讲话的机会:「你,你为什麽
会在这里出现?」
「我们今天下山嘛,从这边出来,好累哟,可是还不能回家,因为今天晚上要
在这里跟阿苗学长他们的队伍会合,把一些装备交给他们之后……啊就路过这边,
我一眼就看见店里有个很眼熟的人!果然就是你!哈哈哈!」他一面说一面还要指
点我看哪些装备,又是讲又是手势又是行李的,牵扯半天也扯不清,我都眼花撩乱。
「你可不可以慢慢讲嘛!」终於我忍无可忍叫了起来。「一件一件来啦!」
「啊?还有什麽不清楚的?」他被我一吼就一脸诧异的反问。「就是这样啦!
我们刚结束一个队伍,跟下一个队伍约在这里碰头,家康也在啊,他去前面麦当劳
上厕所了。我先上完所以就出来外面等他,结果……」
夹缠不清的比手画脚鸡同鸭讲半天,里面黄明玺他们也结了帐走出来,就站在
我身边。狭窄的骑楼底下,仲夏的阳光里,他们几个男生正面相见之际,开头的几
十秒是令人尴尬的沈默与怪异。
在那短短一瞬间我的心里翻腾的数千万种不同的情绪。在炙热粲然的太阳底下
可以很明显地看出郑惠麟是多麽健康阳光,相形之下我身旁的两位旧友是这样苍白
与颓废。郑惠麟咧着一口白得吓人的牙笑嘻嘻的打破微妙的沈默,伸手跟张至理他
们要握手:「你好你好。我是郑惠麟,很高兴认识你们。你们都是小瑜的朋友吗?
小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你装什麽熟啊!」我一把扯住他的行李背包,硬是把两手握着对方还摇一摇
表示慎重的郑惠麟往后拉开。心里古怪的着急着,甚至微微生起气来。张至理他们
还是那个蚌壳样,一点也不大方,让我忍不住要帮忙解围。不过我根本不敢看他们
的眼睛,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到底自己是在帮谁解围,又是为什麽觉得这麽汗颜尴尬。
是为了郑惠麟的超粗神经呢,还是为了张至理黄明玺他们脸上微微的不豫与困
窘?
我多麽希望他们可以自然一点,轻松开朗一点,毕竟他们代表的是我的过去,
是我的一部份。我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面对外面大众时候的别扭与放不开,苍白与
古怪。郑惠麟的心无城府简直就像阳光一样炙热,到一种无情的地步。无情地照耀
对比出我们的阴暗,让人无所遁形。
王家康出现之后,情况才真正的雪上加霜。几个人很撑的随便打过招呼,张至
理根本连一个字都没有多讲的就准备走人,黄明玺虽然笑笑的不过也没打算久留,
那个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深入了解过的王家康依然是带着研判味道打量着这一切。他
也跟郑惠麟一样又累又脏好像野人一样,可是看起来就吓人很多。
「你……有没有空?这麽巧遇到你,能不能当一下导游,带我们看看?反正我
们一直到傍晚前都没事。」王家康好像是认真的,他推推眼镜,对着我这样说。
我想我一定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麽掩饰。郑惠麟还好,我
跟王家康实在是没话讲,也没有任何意愿要继续跟他泡下去。眼看着狠心抛下我的
张至理他们越走越远,心里就越来越急。好给我记住你们这种时候就一点道义都不
顾了,难道看不出来我根本是如坐针毡了吗?
「没关系的,你要忙就去忙!」郑惠麟这时候就显露出超凡的外星人功力,他
不管丝毫不以为忤的跟张至理他们挥手道别,还一面推着我猛催:「你快去啊!不
是要跟朋友他们一起回家了吗?」
「你干嘛赶她……」王家康略带不悦的出言质疑。
「奇怪了,人家她本来就是跟朋友约好的,又不知道会碰到我们!」郑惠麟理
直气壮的一句话堵回去,救了我的命:「小瑜你回去吧!掰掰!」
我就呆呆站在那里,感觉到一阵阵前所未有的困窘席卷而来。黄明玺他们已经
跟我拉开一段距离,走到十字路口红绿灯前了,停下来等着准备要过马路,把我丢
在这里。郑惠麟他们催我赶上朋友、不需要管他们。总之我的旧朋友跟新朋友好像
在这一刻都不需要我的样子,往前走往后退好像都可以也都很奇怪,我卡在当场不
能动弹。
尴尬了几分钟,最后终於还是黄明玺折回来。他手插在口袋里面,闲闲的晃到
我旁边,慢条斯理问:「你不用跟『学长』们……」
我一肚子无名恼火不知如何排遣,只好狠狠斜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干嘛
这种口气,你什麽意思!」
「我没有什麽特别口气啊,你现在要回家就载你一程,不回去的话我们就先走
了嘛。」他耸耸肩,还回头看了一下王家康他们,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我可以感觉到有视线炯炯的烧在我的背后,非常不自在。转身跟郑惠麟他们随
便挥挥手,我三步并做两步的赶上张至理。心中隐约觉得有点抱歉和罪恶感。说到
底我是不排斥跟郑惠麟多扯几句的,但是旁边有王家康,我怎样都不想站在那里继
续被他研究下去。
「电机系,第一志愿。」我们一起走过斑马线时,黄明玺慢吞吞地说。我看不
到他的表情,旁边停下来的车子引擎声隆隆作响,我也听不真切他到底在讲什麽。
来往的行人在抆肩之后走向相反的方向,我们都快要抵达对面的时候,张至理
突然冷不防地回头:「喂,那不是你妈妈?」
「啊?」我也闻言回头,可不就是我妈,人群中烈日下挥汗提着一大包不知道
什麽东西正往我们反方向走。我赶快追上去。
「妈!你怎麽在这里?」又折回刚刚的地方,我才赶上我妈。她看到我也吓了
一跳。
「我出来买东西啊,你爸爸的长裤送到车站这边来修改,还有刚刚看到这个,」
我妈提起手上的大袋子给我看:「床罩组在特价,很漂亮,你那间的正好换起来。」
「我帮你拿啦!」不知道为什麽,妈妈的汗水和提得有点吃力的样子,看起来
让人有点微微的心酸。我接过她手上的大袋。
「你不是跟明玺他们去吃饭?」我妈问,还顺手用她捏着的手帕帮我抆汗,一
面继续碎碎念:「一头汗也不会抆一抆,等一下吹冷气小心感冒,出门为什麽不带
条手帕?我不是都有帮你洗好放在抽屉里……」
结果我们站在路口讲话的时候,另一票人马郑惠麟他们眼尖发现,就也过来凑
热闹。当场大包小包的简直像是什麽自强活动在集合一样,挡住半个路口,要过马
路的行人都得辛苦的从旁边绕过。
「这个是……」我才开口还来不及讲话或介绍,郑惠麟已经挥挥手打断。
「我知道,我知道。」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要我别说,自作聪明的发表评论:
「这是你姊姊对吧?」
此言一出我立刻发出很痛苦的呻吟声,哦天啊!这个二百五现在耍什麽白痴啊!
「这是我妈妈啦!」
「真的吗?伯母好年轻喔!」郑惠麟瞪大眼睛说。
我只来得及狠狠给他一个大白眼要他闭嘴别再耍白烂了,不过我妈倒是笑得眯
起眼睛:「你们都是若瑜的同学吗?来这边玩?要不要来家里坐……」
「妈!」我简直不敢相信,连忙出声制止。
「谢谢伯母,伯母真是太客气了,那这一大包的我们就帮你提吧。没问题的伯
母你看我们力气都很大!」郑惠麟二话不说就接过暂时放在地上的一大包床罩组跟
衣物,一点都不费力的样子。
全场就看郑惠麟在大献殷懃装乖巧热闹得要命,我在旁边猛翻白眼,王家康静
静的站在旁边什麽都没说。
而趁乱回头一找,黄明玺他们被红灯挡在马路的那一端,也只是遥遥望着这边,
因为太远了,我看不清楚他们两个有着怎样的表情。
因为一直以来的孤僻与闭塞,我根本没有机会知道我妈对我的同学可以是这样
好客与热络的。郑惠麟他们不但去了我家,席卷了我妈煮的粉圆汤和切好的水果,
喝光了我家的麦茶之外,郑惠麟还卯起来跟我妈相谈甚欢,到最后居然帮我妈修好
抽油烟机的小灯泡、打开时老是发出噪音的纱门、以及绑好小院子里已经弯到一侧
的铁树。
老实说我觉得非常不舒服。王家康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动声色打量一下我家
客厅,就让我有种隐私被暴露在他面前的不安全感。还好他们再来跟人约好了非走
不可,否则照我妈的招呼法他们很可能被留下来吃晚饭,而我也很可能会成为第一
个在自己家里别扭到爆炸的案例。
正要送他们走的时候,一出家门,远远就是黄明玺往这边走来。他还是那副闲
闲的样子,手指勾着一个装书的袋子递到我面前:「你刚刚忘在车上的。」
「哦,谢谢。」我接过来,道谢。
他抬头,很随意地溜了一眼,目光落在我身后还在跟我妈十八相送的郑惠麟身
上,然后是站在旁边的王家康,最后回到我脸上,声音低低的说:「他们要走了?」
「哎,对。」我也放轻声音,下意识就是不想让身旁的王家康听清楚我们在讲
什麽:「你志愿卡……交出去了?」
「刚刚去交的。」黄明玺手又插回口袋里,耸耸肩。「大概就是我们早一点讲
过的情况,不会有太大变动了。」
「放榜的时候告诉我。」
「知道。」他偏偏头,长发披到面前也不管,转身就走了。
「帅哥。」郑惠麟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到我身边了,他很认真的看着黄明玺的
背影,然后又很认真的问我:「我也来留那样的发型好了,很酷。你觉得怎样?」
「你不必了!」我白他一眼。
「可是我觉得……」
「闭嘴!」
「小瑜你讲话怎麽这个样子?没大没小的。」我妈在旁边听到了,皱着眉数落
我,又去跟王家康他们客套:「真的不留下来吃饭吗?是没什麽好菜……」
「不用了,真的,伯母,我们不是客气。」郑惠麟拍着胸脯保证:「要不是跟
别人约好了,我们一定会留下来的,伯母煮的粉圆汤都那麽好喝,煮的饭一定更棒!」
我脸上那个「哦你真是够了」的表情一定很明显,我妈又丢过来个不赞同的眼
色。「那下次一定要再来玩喔!小瑜还不赶快送你学长他们去坐车?还要赶回台北
去不是吗?」
「我要回台北,他回嘉义啦。伯母谢谢你,我们一定会再来的!」郑惠麟就是
天生很有欧巴桑缘的那种人,跟大人讲话一点都不会不耐烦,有精神得要命,跟我
们这种死气沈沈的完全不一样,看我妈被他哄得眉开眼笑就知道。
好不容易送走他们,我简直精疲力尽。回到家瘫在沙发上喘着大气,我妈厨房
饭厅两边进进出出的,还一面夸奖着:「你那两个学长啊,人都蛮不错……」
「哪里不错啊?」我咕哝着还一面翻白眼。
「下次有机会再叫他们来玩啊,妈妈很欢迎。今天怎麽这麽巧,你窝在家里这
麽久都没出去,一出去就遇到他们……喔,对了,明玺考得到底怎麽样?你问过他
没有?」
「问啦。要选系的话,大概就一定要念私立的了。」我尽量简单的回答,并不
想多说。
「私立的就私立的,念书总是正途。要不然看他那个样子,头发留得那麽长……」
又来了,我当场就拒听,起身往房间里走。我妈讲到黄明玺的那种口气与表情
明显地让人感觉出她的差别待遇,我实在受够了。
「男孩子就该有个男孩子样,像那个郑惠麟就很不错,干干净净的又很有礼貌,
另外你的那个学长也斯斯文文的……」
我砰的一下把房门关上,完全不想再听下去。
不过根本不是关上房门就可以解决的,暑假剩下的那些日子里,我妈三不五时
就要拿出来讲一讲,探听我这两位「学长」的事情探听得之详细,简直像要帮他们
做媒一样。我被问烦了干脆拔直喉咙吼回去:「我不知道啦!我跟他们又不熟!」
「怎麽会不熟呢,你那个王家康学长不是常打电话来找你吗?」妈妈还是不肯
放弃,一面折衣服一面絮絮叨叨:「你啊,跟人家讲话口气好一点,又不是在家里,
老是没大没小的大声小声,这样一点女孩子样都没有,像话吗……」
「我跟谁讲话都是这样啊!」我一肚子火的咕哝着。
我爸在旁边虽然号称在看报纸,不过耳朵显然也没闲着,他插嘴凑趣:「谁啊?
谁是王家康,小瑜交男朋友了?」
这简直是特大号地雷一枚,此言一出我的怒火达到破表边缘。「没、有、啦!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只是我学长!」
「没有关系啦,已经可以试试看了,有机会就多认识认识,多交几个,多比较
看看,这样才不会吃亏。」我爸埋在报纸后面笑笑说着,浑然不觉面前的女儿已经
快要火到坏掉了。
「不行,女孩子的名声最重要,怎麽可以这麽随便。」我妈神色严重起来,转
头对着我很认真地说:「小瑜,你听妈妈的话,一定要谨慎一点喔。妈妈看过的这
两个男生都不错,可是你不可以这个也好那个也好的,这样会很糟糕,听到没有?」
我只是不停的翻着白眼。「他们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只是那天刚好遇到而已!」
「都不喜欢啊?」爸爸还是很没进入状况的随口说着。「大学也念了一年,没
有遇到什麽不错的男生吗?要加油喔。」
「没有啦!一个都没有!都是普通朋友而已!」
老实说,被父母关心这种事情,比关心功课还要让我觉得别扭不爽。所以只是
赌着气臭着脸,眼睛直直盯着电视萤幕,装作对ASOS很有兴趣的样子。
不过我老爸一面翻报纸一面接下来讲出来的话,听起来像是无心的,却让我跟
我妈都是一凛。
「小瑜,不然你喜欢怎样的男生啊?像明玺那种型的吗?」我爸随口说。「我
看你们从小就很好。」
我大吃一惊,我妈则是脸色一正。
「你不要黑白讲了,三八。」我妈瞪了我爸一眼,看也不看我地把刚收进来折
叠好的衣服交给我,下令:「小瑜这些是你的,你自己拿进去房间放好。」
我巴不得赶快离开现场,接过还有余温的衣物就往房间窜逃。才进房间,还没
关上房门,就听见我妈压低声音很急促地在抱怨我爸:「你是在讲什麽有的没的?」
「我只是……」我爸很冤的样子。
「小瑜在学校里一定可以认识到更好的男生,像她的学长,我看过的,就都不
错。」我妈斩钉截铁地说:「反正谁都可以,就是不要是明玺。」
我把门带上,关得紧紧的。把我的反感跟一肚子火都锁在房间里,陪着我。
那天晚上我就好死不死接到王家康的电话。接起来一发现是他,我就有马上挂
掉的冲动。不过因为我妈就在附近出没,我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
「学长,找我有事吗?」
「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他反问了一个让我完全没有兴趣接下去回答的问
题。不过他对我的沈默也不以为意,只是自顾自的继续讲下去。「我后天要上台北
了,顺路会经过你家,应该会去找你,你会在家吧?」
「为什麽要来找我?开学以后就会看到了不是吗。」我绝对没有试着隐藏自己
口气的冷淡,我妈在旁边听到了,就用那种很不赞同的眼光扫我一眼。
「你妈妈上次很客气,她有邀我再去玩啊。」王家康很轻松地说着。「那我想
反正顺路嘛。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你有这麽早上台北吗?」
这人怎麽这样。我慢慢皱起眉头。他的想法跟做法都很古怪,好像都不太考虑
别人的为难似的。跟郑惠麟那种没神经简直有得拼,不过郑惠麟那种吵闹型的可以
毫不客气地骂回去叫他闭嘴,他也无所谓,可是对王家康我却一点这样的意愿跟想
法都没有。大概是不熟吧,我也不想跟他熟。而且,他这种态度和个性,叫人连跟
他讲话都讲不太出来,更遑论其他。
像这样主动说要来的,我该怎麽拒绝?
我不知道。可恶。
啪搭一下挂掉电话,我一肚子不爽根本不知道该怎麽发泄。回头一看,我妈又
用那种很不赞同的眼光瞄着我,一副一开口就是要念经的模样,我想也没多想的就
提起厨房垃圾依老方法要开溜。
「这麽晚了,你是要去哪里?」我妈的嗓音有点尖锐,她越是这样我越想逃开,
加紧脚步开了门就出去,夏夜里依然燥热的空气扑面而来,不知名的虫子在喧譁,
我却觉得有股难以言说的轻松感。
只要一离开妈妈面前,就油然而生的轻松感。
拖着脚步在夜里的社区闲晃,丢了垃圾之后,我还是不想回家,继续往下逛着。
站在子母车旁边可以望见被铁丝网等屏障给围起来的工地,已经开始挖地基了,旁
边堆着废土好像一座假山一样。看过去,一点人气都没有,暗得很诡异,与旁边被
灯光一映照得简直华丽到像梦境一般的广告看板形成强烈对比。
回头很无意识地继续走,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在往张家的方向走。张至理不
知道在干嘛?好几天没看到他了,我突然有点想跟他讲讲话。
不为什麽。看到这个曾经是高尔夫球场的工地,就会产生的一种奇怪反应。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是不是也能改造自己,把不喜欢的部份都挖掉,重新建设
美好的远景与自己?当然这种傻话根本不会有人了解的。就算讲给张至理听他最多
也是嗤之以鼻,但是,他会懂的。
才走到巷口,就给绊住了,没办法继续往前走。路灯下一对男女正在激烈争执,
面对我的是女生,泪流满面之外,讲话还有重重的鼻音,显然在哽咽。而背对我的,
是那个熟悉的背影,就算认不出来,那头已经及肩的长发也不容我认错。
「随便你怎麽说。你要闹脾气是你的事,我不想跟不讲理的女人多说。」声音
很冷,我可以想像他的脸上有着怎麽冰凉而阴郁的表情。
我曾经见过几次面的那名女子被这样一说,咬住下唇,清秀的脸上露出倔强的
神色,一甩头就走,毅然决然得好像谁都拉不住似的。
「走了就不要再回来。」黄明玺也没打算拉她的样子,对着人家的背影还硬是
加了这一句,我在后面听了都忍不住摇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还来不及想好要怎麽反应的时候,黄明玺已经掉头准备
回家,结果他一转身就看到在暗里只能瞪眼睛不知所措话都讲不出来的我。
「我……我刚好经过……」瞠目结舌之余,被他冷冷的盯着看,我也只能挤出
这一句来。
他就是一副半个字都不想多讲的样子,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几秒钟,然后撇撇嘴
角,开始移动脚步,打算走人。
「你就打算让她这样走掉?」我喉咙痒到忍不住,明知道这时候讲这种话最多
就是被他瞪,一点功用都没有的,还是克制不了。「这麽晚了,她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又怎样,女孩子就可以不讲理吗?」黄明玺终於开了尊口,冷冰冰的
一点温度都没有,看来是真的在生气:「又不是说女生就可以无理取闹,随便发脾
气。」
我从鼻子里哼的嗤笑起来。「你说得对,不是女生才有这种特权,你们其实也
不差啦。绝对不输给女生。」
他又冷冷瞄我一眼,不过别人不知道,这位先生的坏脸色我难道看得少了吗?
所以依然不以为忤的继续说下去:「吵架干嘛在大马路上吵,这样过往行人都看得
见,很丢脸耶。还有,你一个大男人闹什麽别扭,一吵架就放着人家这样走掉?真
是没风度。」
「风度不是拿来用在无理取闹的人身上的。」他还是悻悻然的样子。
「随便。」我耸耸肩。「我不管谁无理取闹,要是我男朋友敢这样一发脾气就
把我丢着不管,那这种男朋友有跟没有还不是一样。不要也罢。」
说着说着,就想起我那苍白得可怜的第一任男朋友。恶劣的印象与回忆不断排
山倒海而来,我皱起眉,试图要把这段自己翻出来的过往给重新忘记。我干嘛这时
候想起那个奇怪的人?明明已经忘记很久了啊,真是自讨苦吃。
路灯下只见黄明玺的眼睛闪烁着,他静静看着我,然后轻描淡写的问:「男朋
友?你是说,那个高高帅帅的电机系?」
不晓得为什麽,黄明玺的语气和问话,让我觉得有股莫名的慌张与尴尬,耳根
子突然辣辣的。为了怕被他看出来,我只好掩饰似的转开头,往刚刚邱雅茹离开的
方向张望:「你真的不去追她?就让她这样走掉?这麽晚了,她要怎麽回家?」
「不管她。」黄明玺的语气马上又回复到冰冷与不悦:「要耍脾气就耍,谁没
有脾气。女孩子无理取闹最没意思了。」
「到底在吵什麽?」我顺口问。
「一点很无聊的小事。」黄明玺还是不肯多讲,他转移话题:「那你又跑出来
干嘛?丢垃圾?」
我耸耸肩。「对啊,再不出来跑跑,我大概又要跟我妈吵起来,还是避避风头
比较保险。本来要过去看看张至理在不在家的,结果走到这边就看到你们在吵架。」
「你不用去了,他不在。」黄明玺说。「他昨天早上就上台北去了。」
「啊?」我听了有点惊讶。「他去台北干什麽?」
「那他留在这里干什麽?」黄明玺略皱着眉反问。「去台北,至少离他的赖姗
姗比较近啊。」
「他还没死心?」我一听之下险些晕倒。「他又要去纠缠人家吗?你既然知道
为什麽不拉着他?那个赖姗姗很凶的耶!」
「你是昨天才认识他吗?张至理认真起来就是这个死样子,我能说什麽?」黄
明玺说。
「那……那也……」我顿足。「那也不能……哎唷!怎麽要走也不讲一声嘛!
那他什麽时候回来?」
「不知道,反正他回不回来也没什麽差别。你也真好笑,他要去哪里连家里都
不用报告了,还报告给你听?」
「他就不要又给我捅出什麽漏子来!」我一肚子的不高兴越来越严重。
黄明玺又用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瞄我一眼。「你一听他走了就这麽激动,那以
后我在哪里出了什麽事,你会不会也这样关心紧张?」
我白他一眼。「讲什麽鬼话,什麽出事不出事的,呸。」
又随便扯了几句,他就陪着我往我家方向走。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已经比刚刚那
种路灯下可以吓人的模样好得多了,我还叮咛他男人跟女朋友赌气根本不算英雄好
汉回家记得打个电话看雅茹平安到家没有,他唯唯诺诺的随便哼两声算数。
结果他走了之后我一进门,就看到我妈坐在沙发上好像在等我。她对住电视冷
着一张脸,害我很想问她是哪个节目这麽难看。
「你刚跟明玺在外面讲话?」我妈不看我,眼睛直盯着电视萤幕,声音却是冷
冷的。「这麽晚了还要去跟他见面?你自己也注意一点。」
真正了不起,光是这样简简单单两句话,就让我的忍耐力濒临破表的边缘。我
尽量努力压制自己腹中的一把熊熊怒火,闷闷的回答:「我只是刚好遇到他……」
「有这麽刚好?」我有没有听错,我妈居然还轻轻哼了一声。「以后晚上不要
出去乱跑。女孩子大了,有些事情自己要注意,要不然……」
还没等我妈讲完,我就很快决定要立刻离开现场,免得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大
吵。才转身往走廊移动,我妈又在后面冷冷加了一句:「刚刚你学长有打电话来,
你不在,我请他晚点再……」
我整个晚上的郁闷与不爽至此完全无法控制,我忍不住跺脚,低声谩骂起来:
「见鬼的学长!到底要怎样啊!讨厌!」
「小瑜!你这是什麽样子!」我妈显然也按捺不住了,提高嗓门指责我:「我
已经讲过你多少次,你对学长讲话的口气太糟糕了!一点家教都没有!人家好心好
意的……」
「谁希罕他的好心好意!」我豁出去了,打算一次跟我妈讲清楚:「妈,我对
他一点意思都没有,他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人,你根本不认识他啊!为什麽要这样帮
他讲话?难道念台大就有这麽了不起,只要是台大的男生就谁都好吗?这就是你判
断一个人的唯一方式?」
我真是受够了我妈的势利,这样顶嘴当然很大逆不道,可是她对待黄明玺的态
度已经明显到让我无法忍耐!
我妈被我顶得脸色大坏,气得双手都微微发抖。我爸被我们的嗓门给引了出来,
看到母女俩像两只遇到仇敌的猫一样竖起全身的毛死瞪着对方,他只是叹了一口气。
「这麽晚了,有什麽事明天再说好不好?」我爸很累的样子。「你们到底在吵
什麽?又是什麽事?」
被我爸这样温言一问,我的眼眶突然就冒起一阵酸涩。用力眨着眼睛忍着,却
在迷蒙中看到我妈的眼眶泛着红,鼻头也红了。
对啊,我们到底在吵什麽?为什麽从青春期到现在,这种场面一再的出现,我
们依然找不出解决的方式?我多麽希望妈妈一直都是那个下午在后面储藏室跟我坐
在一起翻着旧书、小说的妈妈,我们一起分享着她少女时代的回忆与旧物,在泛黄
的书页间与翻飞的灰尘中,那麽接近彼此。而此刻,几步之遥,却让我觉得有如隔
着深深的沟壑,我再怎麽努力,也近不了她的身。
然后此刻电话非常非常不识时务的响了。我跟我妈僵持着没人想动,我爸叹口
气,站在走廊边的他顺手就接了起来。
「找若瑜啊?哪位……哦,你等一下。」我爸把话筒往我这边递了递。「诺,
你的电话,说是你学长。」
我忍无可忍的像火车头一样冲过去,把所有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跟怒气全部都
发泄在电话上。看清楚吧!我就是讨厌你对待「学长」的态度!我就是不要给他好
脸色看!我受够了!
「你到底要干什麽,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你打几通电话来都没用好不好!」
我对着电话吼叫起来:「够了没有!你够了没有!」
电话的那头先是一阵静默,然后是个冲疑而有点莫名其妙的嗓音出现:「小瑜,
你在说什麽?我怎麽了?」
天啊,这是郑惠麟。不是王家康。
我觉得好像有一股冷水哗啦一下冲在烧红的铁块上面,然后嗤的一声冒出许多
许多白烟,此刻我的头上大概就已经出现那些烟了。烟雾弥漫中我还没把自己拉回
现实,只是结巴:「你……你……你是……郑……」
「对啊,是我。」
「你……你打电话……你要干什麽?怎,怎麽了?」我的语言能力好像突然被
拔掉插头的电器一样完全不轮转,一片混乱中。
「我才要问你怎麽了?」郑惠麟听起来也很困惑的样子,完全不进入状况:「刚
刚我跟家康讨论出队的事情,他突然讲到你,还说你心情很不好的样子,要去看你。」
「啊?」
「他跟我讲这些干什麽?」郑惠麟居然开始虚心求教了,可惜他没有听过一句
成语叫问道於盲。「他还问我,上次去你家的时候看到的男生里面,有没有谁是你
的男朋友。我为什麽会知道?家康为什麽要问我?」
「我……我不晓得啊!」
「小瑜,家康很少这样子的喔,你想他是不是……是不是……呵呵?」我在电
话这头都可以想像他笑嘻嘻的样子,不禁心头一阵莫名怒气又翻上来。这人欠揍我
一直都知道,不过欠揍到这种程度也是艺术了。
「你到底想说什麽?」我按捺着怒气:「你打这通电话到底有什麽重点?」
没想到他被我一反问也卡住了,当下支吾起来:「嗯,啊……刚跟家康讲完我
就觉得好像应该要打给你……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打扰你了吗?」
打扰我?你XX的简直是正确到极点!我正在跟我妈吵架!正在跟我妈为了你
们这些优秀的学长吵架!
挂掉这通双方都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电话,回头一看,我妈我爸都已经进房间
去了,客厅的大灯也关掉,只剩小小一盏壁灯,让我不至於在黑暗中撞到桌脚或什
麽的。
壁灯温润而微弱的光线中,我在沙发上坐下,把脸埋进手中,用力揉了揉自己
的脸颊,觉得刚刚因为吵架愤怒而绷紧的肌肉正在微微的酸痛着。
奇怪,什麽大事都没有,我为什麽还是这麽累。
这个暑假留下来的记忆并不美好。虽然我不必念书,不必上辅导课,不必担心
假期结束的各种不同名目不同方式的考试了,但是一点也不轻松愉快。我妈跟我之
间三天两头抆枪走火,我一郁闷就往外跑。而因为张至理神出鬼没的老不见人影,
我也不知道他跟那个很凶悍的赖姗姗到底进展如何,所以现在能简单找到的朋友,
也就是黄明玺而已,反正黄明玺就是闲着等放榜,加上跟女朋友在吵架,更是孤魂
野鬼一般。
偏偏这就是我妈不爽的最大原因。根本就是一个恶性循环,无穷无尽的重复下
去,没有解决的办法。
我们通常都是出去闲晃,边走边喝饮料或逛书店之类的,其实也不太交谈,两
个人都有一肚子的闷气,也都无法抒发,只能在书店冷气好强杂志在哪一区或到底
要喝珍珠奶茶还是绿豆沙这样的讨论中暂时逃避令人疲倦的现实而已。
「喂,我带你去看一个人……」蝉鸣声整齐划一的下午,刚跟妈妈呕过一场气
趁她睡午觉时溜出来的我,跟异常沈默的黄明玺走过车站前面热闹滚滚的商店街,
他突然这样对我说。
「看谁?」我没有很认真在听,随口反问。
「跟我来就对了。」他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肘,神色很肃穆。
我察觉他的正色,有点困惑。午后的阳光火辣辣地把骑楼画出阴明两区,他的
侧脸沐浴在烈日下,有着端正而俐落的线条。感染到他罕见的严肃,我也跟着闭上
嘴巴微微皱起眉,开始揣想到底他要带我去看什麽人。
我们一路走过下午昏昏欲睡中的各种店面,来到一家转角便利商店。门口排满
了机车,还有传单丢得到处都是。不过便利商店还是始终不渝到哪里都一样的窗明
几净,虽然店面小小的不过东西都排得很整齐,就是会让我想进去随便买一杯加冰
可乐加零嘴顺道吹几分钟冷气的地方。
「来这里?看谁啊?」黄明玺在便利商店前面停驻,我顺着他的眼光望进去,
打量了一下,柜台后面有个小弟,越过冰柜往后面看有个人穿着大概是店长之类的
制服拿着文件夹在点货。除此之外,里面连半个客人都没有,空空的。
「挪,那个。」他往店长的方向扬扬下巴。
我又仔细看了一会儿,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所以看不清楚,那人又蹲着所以只看
得见背影。「谁啊?你认识的人?」
「你应该也认识。」黄明玺很简单的这样说。
那个店长点好后面架上的卫生纸洗发精之类,起身之后又顺手排好泡面饼干,
才转过来往柜台方向走。我一等到那人转身,才抬头,就觉得有股什麽凉凉的东西
从后脑勺麻了下去。
及肩的发紮成清爽的马尾,细致的轮廓,秀气的身材,连走路的样子都那麽熟
悉。脸蛋还是雪白,两道弯弯的眉和水亮水亮的杏眼就特别动人。
是吉美。几乎一点都没有变的周吉美。
她的长相,我曾经在异地在白天在深夜苦苦思索的,此刻清清楚楚出现,一点
模糊的空间都没有,完完全全契合我印象中柔美秀丽的模样。就是她。
「你……你……」莫名其妙涌起的紧张感逼到喉头,我眼睛直直盯着店里面正
在跟小弟交代着什麽的她,开始结巴。「你怎麽……怎麽知道她……在这里?」
「有一次跟雅茹约在前面的电影院,我顺路进去买烟的时候,发现她在这里工
作。」黄明玺也跟我一样定定看着被厚玻璃隔开,一直讲着话却好像默片一样什麽
声音都没有传出来的她。「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带你来看她……」
「为什麽不早点告诉我?有什麽好考虑的?」我无法解释自己鼻中缓缓升起的
酸意,用力眨了眨眼,只是急急忙忙的这样问。
「嗯,这个呢……」黄明玺抆抆鼻子,好像在为难什麽似的,吞吐了一下。「其
实……我不知道……」
我已经无暇多想,一扬头就打算冲进去,结果自动门都还来不及感应打开呢,
我的右臂已经被紧紧拉住。
「等一下。」黄明玺扯着我,我诧异的回头。
「为什麽不让我进去?」我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他很坚决的握紧我的上臂
不让我走。表情也很凝重。
「她不记得我。」黄明玺好像下定决心才说得出来似的,锁着两道浓浓的眉,
眼神有些忧虑:「上次我买烟的时候,一眼就认出她来,可是她不认得我。我跟她
讲了几句话,提起几个以前的同学,她才说有一点点印象……」
「那又怎样?」我又用力扭了一下,他却更用力的抓紧我。我气急败坏的跺脚:
「她不记得你,可是她一定记得我啊!让我进去!」
黄明玺继续用那种忧虑的眼神看着我,我越来越不舒服。
「你……」被我怒气冲冲的瞪着,黄明玺沈吟半晌,才说:「好吧,我觉得她
不是不认得,她是不想认得。我对她讲起你的时候,她也没有什麽特殊的表情跟反
应。如果她也……我只是觉得,如果她也这样对你,你一定会很难过的吧。这就是
为什麽我不知道该不该带你来的原因。」
我愣住了。
不可能。周吉美怎麽可能不认得我,怎麽可能忘记我?我多麽想念她,我多常
怀想以前快乐的日子,这些怎麽可能被轻易的抹杀……
然而我随即想起最后一次在高中校园里遇到她的情景。那时她刻意的清淡与疏
远,已经让我在黄明玺他们(以及那天路上的所有行人)面前莫名其妙的哭过一次
了,此刻距离那时又已经是好长一段时间,这段日子以来我们之间的互动完完全全
是零,我毕业离校联考上大学离乡背井,而她,只从无缘的方学文口中听过她去重
考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我们的世界早已经像被喷射机穿过,画出的一道白色气
流把天空分成清清楚楚的两边。重新站在彼此面前,个性略带点孤芳自赏味道的她,
会用怎样的表情和态度面对我?
我突然感到一股恐惧慢慢蔓延上来。
站在店门口好久,我的脸色大概是变幻莫测忽冷忽热吧,黄明玺终於放开我,
他手心微微的汗意却依然留在我的臂上。我们只是对望着,都没有人想开口。
当然他看得出来我已经开始犹豫,最后,他只是轻轻地说:「我先进去帮你探
探,你在外面看,怎样?」
叮咚铃响,冷气随着打开的自动门迎面扑来,三十四度的高温中我机伶伶地打
了个冷颤。黄明玺一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一手拨了拨额前的长发,掠到耳后。他走
到柜台前面,略偏了偏头,开始跟小弟以及穿着店长制服的周吉美攀谈。
周吉美的侧面还是好看得令人无法移开视线。她的脸颊到下巴线条好像瓷器一
般圆润,粉嫩的肤色被乌黑的发一衬更是雪白。嘴角浮现浅淡而礼貌的微笑,也点
头回答着什麽,客气有礼无懈可击,但是,那样的笑意让我的心慢慢的沈下去。
她在抗拒。她并不想露出情绪。我知道。隔着这麽远的距离和厚厚的玻璃,我
还是知道。她那样的表情和微笑,其实用一句成语就可以解释:拒人於千里之外。
黄明玺搭讪了几句,其间还不着痕迹地往我这边瞄了一眼,吓得我下意识就往
旁边挪躲到柱子后面,不知道为什麽紧张得心怦怦跳撞得胸口发疼,过了几十秒钟
之后才敢慢吞吞地又重新从柱子后面探出来。
然后只看到黄明玺掏钱付帐,买了一条口香糖一包烟,就出来了。他把青箭递
给我。耸耸肩。「多了两片价格不变。」
我低头握紧那条口香糖,眼睛直直的盯住自己的手,不敢抬头看,我怕从他的
脸上、眼中得知太多我并不想知道的东西。
「她……」黄明玺本来想讲什麽的,后来只是深呼吸一口,拍拍我的肩。「我
们走吧。」
我没有追问,也没有反对,只是被动的跟着走,无意识地用指甲剥着口香糖的
外包装,抠着抠着,抠着抠着,就觉得喉头紧紧的。
可是我没有哭。我只是继续玩着那条口香糖,身旁的黄明玺一边走一边就已经
点起一根烟,老练的抽了起来,我随口问:「抽烟很难吗?」
他大概没料到我会这样问,所以愣了一下才回答:「不难。抽烟喝酒都不难,
要戒掉才难。」
「干嘛讲得好像老烟枪一样。」我低低地说。「给我一根,我要试试看。」
他冲疑着,很犹豫地从口袋里又把打火机掏出来,却在手中把玩着没有给我。
「你……你要抽烟?你以前没抽过吧?」
我还是看着地下,自己的球鞋已经有点脏,地上早已看不出来人行道原来的颜
色,还一搭一搭地黏着口香糖或小传单。我用力点点头。「我要抽。教我。」
「这个不用教,心情烂的时候会无师自通,我就是这样学会抽烟喝酒。」他笑
了一下,把烟递给我:「只能给你一根,抽完要嚼口香糖,还有,不能说是我教你
的,要不然你妈会让我吃不完兜着走。」
「别罗唆了,拿来。」
「烟要真的抽进去。女生常常都是抽空烟,这样会头晕。」黄明玺还在旁边叮
咛:「慢慢的抽,不要一下子抽一大口,小心你会……」
他还没讲完就很神准的预言到我的惨状,先是狠狠呛到之后,我开始猛烈咳嗽,
咳得头晕眼花连眼泪都咳出来了,痛苦异常。
然后就是完全没办法的任由眼泪不停不停奔流,又涩又辣的感觉刺激着整个呼
吸道,我的鼻子好像要化成水流走一样。
黄明玺拍着我的背帮我顺气。「好的不学,光学坏的干嘛。」
已经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灯的时候,我索性蹲下来用力咳嗽。彷佛有一百匹马
要从我肺里呼啸而出,我惊天动地的咳着,然后一直一直流着眼泪,无法抑遏。抹
着滚落的泪。阳光火烫烫的压在我身上,黄明玺弯着腰一面拍我的背一面轻描淡写:
「干嘛这个样子,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
凡事是不是「早知道」,就能让人比较容易接受?
「回家吧。」黄明玺最后拉了蹲在路边已经开始引人侧目的我一把。「今天要
放号码榜,回去看看我到底会到南部去,还是可以去北部照顾你们。」
「你照顾谁啊!」我用力抹了一把脸,努力想要恢复成那个正常的,粗鲁而坏
脾气的我。「你不要被人照顾就好了,还照顾人?」
「你啊,张至理啊。再怎麽说我也不是会蹲在路边哭的人,也不会死缠烂打到
女生家门口去紮营,还被骂得狗血淋头回来。」黄明玺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故做轻
松:「我看贵校也不怎麽样,念了一年,你们两个都没长进嘛。这种学校我才不要
去念呢。不能怪我把贵校志愿填在最后面。」
「笑死人,你敢讲我不敢听。」我用力睁大已经开始酸涩的眼睛,给了他一个
大白眼。
也顺便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眉宇之间想要尽力掩藏的,并不在我之下的落寞。
晃回家的时候都已经接近晚饭时间,虽然一整个下午都用力嚼口香糖嚼得下巴
都快掉下来了,一回家我妈还是皱起眉质问:「你是跑到哪里去了,为什麽身上有
烟味?」
我哼哼哈哈随便应两声,有点心虚的往房间里钻。我妈还不放过我,跟在我后
面继续唠叨:「你不要随便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玩,是不是明玺带你去的?还是
他在抽烟?年纪轻轻的就学这些坏习惯……」
我实在很想顶回去「我啦!烟是我抽的啦!」不过这笔帐不但会算在我头上,
连黄明玺也不能幸免,想想还是忍下来的好。
「这两天不是要放榜了吗?到底怎麽样你有没有听他说?你黄妈妈也问了好几
次,说是家里问他的话,什麽都不讲,你要是有听说什麽,就……」
「中坜啦。」我打断我妈的罗唆:「他要去中坜了。」
我妈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我会这麽简单明了的直接回答吧。「啊?」
那天晚上很晚了,久未露面的张至理打电话来,背景轰隆隆的很吵,他非常言
简意赅,劈头就问:「结果出来没?上哪里?」
「你干嘛不自己问他?」我反问:「你又搞失踪记啊?」
「他家电话一直讲话中。」张至理还是那个凉凉的口气:「你讲不讲?」
「就跟原先预测的一样啊。」我说。「你到底人在哪里?」
「我还能在哪里?姗姗过生日。」张至理停了一下,然后天外飞来一笔似的说:
「喂,你能想像他那个人……被剃成三分头的样子吗?」
实在不知道他从哪里想到这件事的,不过待我反应过来之后,却毫不犹豫的破
口笑出来:「天啊。他也要上成功岭了。头发非剪不可。」
「好,现在油加完了,我要挂了。」张至理不甩我,自顾自的说。
我突然想起有好多事情要跟他讲,工地,黄明玺跟女朋友吵架的死样子,我们
看到了周吉美……「喂,等一下啦,我跟你说,哦对,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高中有
个周吉美?就是那个六班的,美术社副社长?」
「记得啊,她现在不是在车站那边打工吗。」
「你为什麽会知道这件事!」我闻言大吃一惊。
「黄明玺说的。」张至理开始不耐烦了:「明天见面再讲啦,我现在要回去了。」
「好吧,开车小心点。」
果然隔天中午我就见到他了。我妈强迫我跟她去买菜,回来的时候大包小包的
我妈还坚持要撑洋伞,经过张家巷口时不经意转头看,好一阵子不见的张至理在外
面洗车,大太阳的也不怕。
「喂!」我对着他那边喊。「那边那位先生,来帮忙一下好不好!」
我妈瞪我一眼。「你干什麽?一点家教都没有!」
张至理倒是不介意,他冷着脸走过来跟我妈点个头叫声陈妈妈算数,就顺手帮
我们接过一些杂物,我这才腾出手来用袖子抆汗:「热死了,这种天气你在外面洗
车?有没有毛病啊,不会等凉快一点?」
我妈扯我一下,低声咕哝:「小瑜!你讲话怎麽这个样子?」
我很奇怪的回头看我妈一眼。「妈,我跟他讲话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张至理才不管,被我抓公差他只是面无表情的把我们跟杂货水果蔬菜都送到家
门口,待我把东西都放好又要出门时,我妈抓住我:「你要去哪里?会不会回来吃
午饭?什麽时候要回来?大热天的为什麽要往外跑……」
我开水烫脚似的一直想往外溜,随便讲两句打发:「等一下就回来了啦,你肚
子饿就先吃不要等我!」
出来之后我抬头张望,张至理都快走到巷口了,脚上穿的拖鞋趴达趴达地很性
格。我追上去,他也只是看我一眼,继续走。
「你要去哪?」我跟他并肩走着,自顾自提议:「我们去吃凉面,好久没去了。」
以前中学学校附近的面店是我们吃了好多年的地方,上大学以后,其实严格来
讲是高三下学期以后,就很少去了。暑假时分因为辅导课的关系来光顾的学生还是
一样多,满满的都是人,吵得要死,高中生现在看起来都有点幼稚,不过也都还保
有那份在我们身上好像很早就消失了的单纯与稚气。这样比起来,我似乎从来都没
有天真可爱过。真是一人一种命。
天气热,店里又没开冷气,闹哄哄的,我们到最后还是决定买了回家吃。欧巴
桑很不满意:「我饭都煮了你们又买这个回来!谁吃啊!」
「雪莉……」我才随口应了两个字,马上就醒悟到讲错话了,所以马上又闭嘴。
无言的吃着面,芝麻酱的香味硬是盖过客厅摆的那盆华丽又贵气的花散发出来
的百合香。张至理指着刚插好的花问欧巴桑:「我妈要回来?不然干嘛摆这个?」
「已经回来了,早上打过电话,你还在睡。」欧巴桑说。「晚上说要跟你吃饭,
你不要又乱跑哦。」
「不要又乱跑喔,听到没有。」我顺着欧巴桑的语气接下去,张至理看我一眼。
我才不管他。「你也真厉害,前脚刚回来你妈后脚就出现,时间抓得刚刚好。」
「要不是知道她这几天可能要回来,我干嘛……」张至理没讲完,只是耸耸肩。
「你现在跟那赖姗姗怎麽样了?」我总是也要关心一下吧。「她生日你还去陪
她过,看来情况不错嘛,没有被骂回来?你带她去哪里,吃烛光晚餐吗?」
张至理对我嘻皮笑脸的样子没什麽反应,只是平平的说:「哪里也没去,就陪
她一天而已。」
「她肯让你陪一天就很不错了啊。」我回想着赖姗姗气冲冲的样子,依然余悸
犹存:「我想这对她而言也是很大的进步……一整天耶,你们哪里都没去,什麽都
没做?这哪有可能。」
「她要帮家里顾摊子啊,她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身体也不好。」
「顾……什麽?」我去过赖姗姗家楼下,当然看得出来她家环境跟我们都有段
差距,不过张至理轻描淡写讲起来的时候,还是让我有点惊讶。
「摊子啊,水果摊。」张至理淡淡的。「干嘛那个表情?」
我说不上来。不是说我对职业有什麽成见,我只是莫名其妙想起高贵华丽又带
点傲气的张妈妈。她知道张至理倾心追求的对象是这样的家庭背景,加上年纪来说
又大两岁……无论如何我都不觉得前途是乐观的。
「你到底喜欢她哪一点呢?」我是真的困惑。
「之前不是跟你讲过了?」张至理自顾自在整理刚吃完的餐具塑胶袋什麽的,
语气笃定而沈稳:「我们很能聊,她非常能体会我的想法和心情。你们了解我,那
是应该的,因为都认识这麽久了,可是姗姗不一样。我从第一次跟她聊天就知道,
她能了解我。」
就是这个时候,我觉得我的朋友不太一样了。不再是之前颓废落魄的样子,或
是告诉我雪莉死了的时候那种困惑疲惫的样子。他眉宇间的戾气被化解了,此刻有
着一股笃定,好像跟赖姗姗之间情况才转好一点,就能让他情绪平稳许多。说真的,
我还没看过他之前的哪个女友对他有这样的强大影响力,甚至夸张一点说,我还不
知道他生命中有什麽人、什麽事对他有这麽大的影响力过。
在我凉面吃完之前,我突然想通了。
张至理从来不是笨蛋。他非常任性没错,这也就表示,他会顺着自己的心意去
做事,很少理会旁边的人。所以这一次,赖姗姗给他的吸引力一定非常强大,他才
会不屈不挠的屡败屡战。否则依他傲慢又阴郁的个性,是不会这样一再找钉子碰的。
何况,他又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他这麽喜欢她,我所能做的,不该是一直追问为什麽,批判他的行为或严
格检视两人的合适度吧。张至理已经说过,我却没有认真听进去。他只希望我能了
解。而我能做、该做的就是这个。接受。就是接受。
「你高兴就好,只不过不要太强人所难,一切慢慢来吧,追得太紧人家女生也
会怕的。」我吃掉最后几口凉面,一边轻描淡写说:「哦,还有,最好不要又什麽
都不讲就跑得不见人影,你这样会让欧巴桑难做人。」
张至理抬头看着我,我也若无其事地看回去。沈默了几秒钟,我知道他已经看
懂了我的转变。
我们在彼此脸上看到重新建立起来的信心,以及用过往青涩岁月相伴而行所堆
积起来的了解。吵架归吵架,我们其实也在不停地用各种或激烈或暴躁的方式,自
觉或不自觉地,暴露出自己糟糕的、黑暗的一面,蛮横地展露在对方面前,却一点
也不觉得尴尬或退缩。
他今天要的不是我的支持,不是我的意见,而是我的了解。在不被了解的时候
就毫无办法地发起脾气来,像被禁锢住的牛一样横冲直撞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只能
毫无办法地搞得遍体鳞伤、硝烟满天,其实一切也都只是因为不知道怎麽好好地说,
好好地让对方了解而已。
我们都是如此笨拙而颟顸,任性而天真,总要经过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与失败之
后,才会知道底线是什麽,真正的问题在哪里。
这是多麽可贵的一种关系。有些人就让我一点都没有胆量或意愿去尝试呀,不
管是什麽原因。是交情不够?是没有默契?还是,害怕失败?
就像周吉美。我不敢。我不敢看她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疏远而客气的神色。
张至理已经离开餐桌走到客厅那边了,他把冷气又调强了一些,然后坐下来找
遥控器开电视,一面自言自语似的说着:「黄明玺在干嘛,不是说吃过午饭就来吗?」
「你有找他?」
「有啊,早上遇到他,说要去打球。」张至理把那盆插得美美的花搬到旁边免
得挡住他看电视,被欧巴桑唠叨了几句。「他说再不多聚聚就快没机会了。不过我
怀疑他有什麽时间跟我们混,他女朋友也考完了。」
「他们上次在路边吵架被我看到,女生一直在哭。不晓得和好了没有。」我耸
耸肩,不以为然。「他吵起架来的样子蛮恐怖的,对自己的女朋友还那麽凶。」
「你以为他是很好讲话的人吗,你又不是昨天才认识他。」张至理玩着遥控器,
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
「可是那种态度……对待朋友就算了,对女朋友应该要好一点吧?」
「对自己亲近的人要求当然会比较多、比较高。而且,他交女朋友什麽时候吃
过鳖,那种高姿态还不就是女生宠出来的。」张至理嗤之以鼻。
「干嘛宠这种人,闹别扭就骂回去啊!」我被张至理这种讲法讲得有点不服气。
「这根本就是恶性循环嘛!女生干嘛一点骨气都没有,让他这样欺负!」
「你真正很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是不会考虑到骨气这两个字的。」
「我看那是只有你才这样吧?」我忍不住要取笑他。
张至理不鸟我的取笑,他随口问:「在吵什麽架?是之前那个老问题吗?」
「什麽老问题?我不太甘愿的看他一眼。「你怎麽都知道得比我多?」
「Men's talk,有些事你知道了也没用。」张至理瘫在沙发上面,懒洋洋的:
「他们在吵志愿怎麽填、学校怎麽选。邱雅茹可能要到南部去念书,黄明玺坚持要
把北部填在前面,从收到成绩单起他们就开始常常为这个起争执了。」
「为什麽一定要填北部的学校?」我略皱起眉,不是很了解。
「你自己去问他。」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不过黄明玺一直到下午才出现,来了之后又不是很开朗
的样子,一个人闷在那里,所以就什麽也都没讲没问了。我们也不去管他,反正又
不是没看过这种脸色。自顾自的把 HBO 播的鬼知道什麽电影看完,喝光欧巴桑弄
的冰镇酸梅汤,我就打算走人了。
「啊?不去吃饭吗?」黄明玺这才好像大梦初醒一样,刚刚都不晓得神游到哪
里去了。
「他妈妈今天要回来。」我往张至理的方向偏了偏头,后者正在把那一大盆富
丽娇艳的插花移回原位,听我这样一说,就很无所谓的耸耸肩表示他也没办法。
「那我也要走了。」黄明玺从沙发上起身,跟着我出门。
走出玄关,经过庭院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浏览了一下修剪整齐的草坪、花圃以
及铁树。果然像张至理以前说过的,雪莉的玩具、狗屋都不见踪影,牠存在过的痕
迹完全消失无踪。不知道为什麽,我突然很想念那双滚圆乌亮的眼睛。
「雪莉……」我喃喃自语着。
「嗯,不在了。」黄明玺不费什麽力气就很自然的接了下去。
这就是所谓的默契吧,而这样的默契,是用了很长的时间与很多的相处才堆积
起来的。
然而扣掉时间与相处这两个原因,还会剩下什麽呢?这是我第一次想到这样的
问题。
从张家出来,我们并肩静静地往巷口走。此情此景是再熟悉也不过、再自然也
不过的了,不过此刻我突然觉得有点惆怅。谁知道以后我们还有多少机会可以这样。
我们的路慢慢的分歧,一站一站的关卡让我们越离越远,谁知道最后会走到哪里去。
「你……要回家了?」走着走着,快到我家巷口的时候,黄明玺突然这样问。
我点点头,还一面沈浸在自己心底升起的莫名其妙浅浅愁绪中时,黄明玺伸手
握住了我的脕。我很诧异地看着他的手,然后抬头看他。「啊?怎麽了?」
「不要回去,陪我一下吧。」他低低地这样说。
我们就继续往前走,晃啊晃的晃到以前的废弃高尔夫球场那边。工地被围起来,
里面敲敲打打的有点吵,我们就在排水沟边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脚底下流过的
水不再清澈,颜色有些诡异,水量也变少许多,有些地方还露出光秃秃的沟底。这
跟我小时候以来的印象都不一样了。
「你怎麽了?」我索性开门见山,反正他一副不想开口的样子,干脆还是我问
吧。「跟女朋友吵架还没吵完?」
他看我一眼。
「为什麽不去解决一下呢,你看起来心情也很不好的样子,那天她一直在哭耶。」
黄明玺的浓眉又慢慢的锁了起来,抿着嘴角。「没有什麽好解决的,事情已经
是这样了。」
「到底吵什麽?」我想到张至理出卖的情报,反正是他叫我自己问的,那我就
自己问吧,他又没有叫我不可以把他讲出来。「听张至理说,你们吵蛮久的了?」
「嗯。」
「不要耍自闭,讲啦。」我伸手推他一下。「你都可以跟张至理讲,为什麽不
能跟我讲?快点,到底吵什麽?」
「你不是知道?张至理都跟你说了不是吗?」黄明玺略弯了弯嘴角,好像在苦
笑,不过还是不看我,他抬起头,眼睛直视着前方,声音还是那样沈沈的。
「他说为了填志愿的关系,你们吵得很厉害。」我其实知道这个话题是不碰为
妙,不过在此刻有种奇怪的力量驱使我继续问下去。隐隐觉得这件事似乎跟我有微
妙的相关性,我无法置身事外。
「对啦。学校填不到一起。她很不能接受我一心一意的想要去北部。不管再怎
麽跟她解释,分析多少原因和理由,她都觉得我在骗她,没有告诉她真正的想法。」
黄明玺有些懊恼地吐出口大气。「为什麽要这样无理取闹,明明就说得很清楚了,
而且又不是不能再见面,台中跟中坜离得也不是那麽远……」
我听着听着眉也开始皱了起来。「你到底为什麽一定要去北部?」
「第一,我想离开家。第二,北部学校的资源、系所、环境等等我都比较熟悉
一点,而且台北还有熟人。这你应该很清楚,你当初也是选校不选系,全部都填了
北部的学校不是吗?」
「听起来蛮有道理的。」我点点头。「这没有那麽难了解呀,雅茹为什麽会觉
得你在骗她?骗她什麽?」
黄明玺不响了。任由我一个人在那里推论思索。
「那不然她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什麽?」我皱紧眉想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
直接问比较简单。「你到底有没有什麽别的想法?」
黄明玺此刻略偏过脸,注视我:「所有的人都能问这个问题,只有你不行。」
他的注视和话语让我觉得有点晕眩。但是我却同时感觉到身体内部深处有一股
很小的抗拒感,此刻慢慢在蔓延长大。
不对,这个情况不对。可是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如果是几个月之前让我听到这样好像很暧昧其实很明显的话,可能情况会完全
不一样,毕竟我曾经为了他那麽难过那麽困惑过。可是,现在是现在,我很清楚的
知道,有什麽东西错了。
错了就是错了,好像不小心把鞋子穿反,左脚穿到右脚的鞋。虽然都是鞋子,
该穿在脚上的,却是一套进去就知道,错了。硬要穿着走路也不是不行,脚也不会
断掉,可是那种错置感却还是令人难受,寸步难行。
燠热的夏日午后,我们沈默地并肩坐在这里,什麽话都接不下去。也不用花几
天几个月甚至是几年的时间,自己就知道此刻应该会是个所谓的关键、转折点。我
只要说些什麽,或是不说什麽,情况很可能就此改变。
然而我还没有想出来自己该有怎样的反应。我只是无力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的
脚尖,然后很不舒服地意识到那种莫名其妙又无法解释的错置感。
「我最近常常想起以前的事……」黄明玺慢吞吞地开口。「前天去拜我妈,告
诉她我考上大学了,回来之后那天晚上就梦见她。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我妈了。」
「嗯,她说了什麽吗?」
「倒是没有,就算有说,我也忘记了。」他的声音淡淡的。「梦里我还是小学
生。很奇怪,以前别人说小时候多麽快乐的时候,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反正我的小
时候也快乐不到哪里去。可是,那天醒来之后,我居然蛮怀念的。毕竟再怎麽说,
以前还是比现在好。如果照这样的趋势继续下去,现在也会比以后好。我大概就是
一直在走下坡了吧?」
他说得轻轻松松,我却听得很难受。身旁坐着的是已经长成年轻男人的他,我
的思绪却毫不犹豫地飘回到很久很久以前我们都还是小朋友的时代。那个眉目面貌
都倔强英挺的,穿着雪白但有一抹黑印小学生制服的背影,依然像昨天才出现过一
般烧灼着我的眼底。
你只是在休息啊,你有一天一定会重新展翅的,重新回到功课好、长得帅、被
一堆女生崇拜迷恋的光辉时刻,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就算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不再是
你身边的信差或传话人了,那也没关系,只是,你不能这样没信心啊!
「上上下下的本来就是这样,你会往上爬的。」想了很久,我还是不确定该怎
麽表达清楚自己那莫名其妙却坚定异常的信心。「何况现在刚考上大学,再怎麽说
也是一个阶段的结束,以后的事谁知道会怎样?看看我吧,我这种人到大学都交得
到新朋友还有人追了,你就不用多担心了。」
黄明玺斜斜瞄我一眼,有点想笑的样子。「你这算是安慰我?」
「算吧?」被他反问,我也噗嗤笑了起来。「很烂呴?不好意思。」
他转回去看着前方,护栏上飘飘的黄色塑胶长条在微风里轻轻摇晃。他呼出一
口长长的大气。「我最近看日剧的时候,都会想……」
「你看日剧?」来不及听完我就吃惊地打断他。
「对啦。」他有点无奈。「雅茹会看,每次都逼着我陪她看……别笑,我在讲
正经的。」
「你讲,你讲。」
「最近看日剧的时候,变得很没有耐心。常常把一些不想看的情节快转过去。
就算到了后面还有挫折或误会,也觉得没什麽关系。你知道为什麽吗?」他又看我
一眼。
我摇摇头。
「因为日剧通常是十一集左右。再怎麽辛苦,再怎麽难过,十一集到了就要收
尾结束。受苦受难、沮丧挫折都有尽头,反正安心看下去就对了。这真是不错的事。」
他扯起嘴角笑了,然后伸个懒腰:「可惜真实生活中可没有这种好事,我不知道尽
头在哪里。这就是最累的地方。」
「干嘛这样说呢。」我一向不是安慰人的好手,不过此刻还真希望自己有佳佳
学姊或甚至是郑惠麟那样的能力,可以把人从情绪的泥沼中拉起来:「其实你……
我看你心情不好最大的原因,是跟雅茹吵架吧,这也不是不能解决的事情,张至理
说你吵架都很跩的,干嘛啊,去道个歉好好说一说,有这麽难吗?」
「吵架……」黄明玺沈默了一下,摇摇头。「每次吵架,她都说要分手。我不
喜欢这种要胁式的吵架。」
「喂。」我拍拍他的肩。「我们也一天到晚在吵架啊,吵得那麽凶,互骂过那
麽多次,气得想揍死对方也有过,结果也没怎样。你应该很清楚的。」
「不一样。感觉不一样。」黄明玺第一次露出有点茫然的神色:「跟你们吵架
过一两天就自己没事了,跟她吵架,我却每次都觉得要结束了,完了,这次一定会
分手了。真的好累。每次看她哭,我就在想,也许我们并不适合吧,也许有更适合
的人也说不定。」
又来了,那种错置感又出现了,我下意识又低头看看自己的鞋。没穿反呀。这
里面有什麽关键是我还没摸清楚的,不过我已经感受到了。
我一下一下地晃着自己的脚,脚跟碰撞着排水沟的水泥沟壁。一时之间,又落
回沈默。工地里依然坑坑坑地不晓得在敲打什麽,我们就这样沈默的听着背景噪音,
坐着发呆。
热烘烘的午后,静静的社区,两个无言的人。然后,我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我。
我跟黄明玺都很诧异的回头,发现是我妈。她脸色照例不好看,皱着眉好像很
不赞成的样子。「小瑜,你在这里干什麽?你学长来找你,说是跟你约好的,在家
里等。我打电话去张家问,他说你出来很久了,我以为你会直接回家……」
「我哪有跟谁约好?」我莫名其妙的反问。随即想起之前王家康打来的电话,
连我也开始板起脸。「我没有跟谁约,是他自己随便讲的,我哪知道……」
「反正人家都来了,你也回去招呼一下,把客人丢在那里像什麽话?」我妈硬
硬的说完,有点谴责似的看我们一眼,然后就转头准备回家了。「快点回来,你约
了人也不先跟我说,晚饭要不要留下来吃也不知道,我什麽都还没弄……」
「我没有约他啊!」我的声音陡然拔尖:「根本不是我约的,他自己擅自决定,
关我什麽事!哪有人这样的!」
「不可以这麽没家教!」我妈气呼呼的回头丢下一句:「快回家去招呼一下!
我不管你们怎麽讲的,人家来了就是客人!」
「我……」
「既然有人在等你,就赶快回去吧。」黄明玺已经站起来,拉了我一把,低声
对我说:「你这样子又会跟你妈吵起来,何必。回去啦。」
有一堆东西塞在我喉头无法顺畅,很多要解释的却讲不出来。黄明玺眉眼间有
着清楚的落寞,就像之前我们看到周吉美时的神色。
我突然懂了。像电光一闪那样。周吉美的淡漠生疏是对於过去情谊的全然否定,
而我呢,我又在不经意之间对着我的好朋友们做过什麽?是不是我也曾经—甚至此
刻都还在进行中—让他们有过相同的感觉?
「我真的……我没有……」
「没关系的,你先回去吧。反正我要讲的也差不多讲完了。」说着,黄明玺就
打算要离开,很潇洒的扬了扬头,长发听话地从脸畔滑开落在后面。
他才提起脚步,我却来不及多想的就伸手拉住他。他的神色太过抑郁,我实在
没办法就这样让他走开。「你听我说,我……」
「我真的没事了。你去忙吧。」
他的手臂从我掌心缓缓而坚持的挣脱,隔着T恤,坚硬肌肉的触感还留在指间,
他已经退后了几步。然后浅浅笑了一下,转身。
我只能目送他高大而健朗的背影离开。而我强烈的感觉到,那个小小的,穿着
制服的男孩,还躲在他身体里面不晓得哪里,肩膀微微耸动着,半晌,才用手背狠
狠地抹了一把脸。
从小到大,从以前到现在,他似乎始终没有让我看见,他最难过的时候,自己
的正面。
用着沈重而不甘愿的脚步拖回家,我爸大概才下班没多久,正在很撑的跟王家
康寒暄,见我进来,就松了一口气似的叫我过去。
我的脸色想必是难看生硬到极点,虽然自己已经很努力的在保持面无表情。王
家康也很局促的样子,随便讲了几句话就说要去坐车。
「留下来吃饭嘛!」我妈握着锅铲出来留客:「都几点了,马上就好,随便吃
一下再走,小瑜你也留一下客人好不好!」
我没开口赶人就已经是很大的功德了,还要我留他?做梦。我只是很隐讳的翻
个白眼。
王家康还是坚持要走,支吾其词解释说晚一点在台北还有约再不走就来不及,
我妈这才肯放人。我奉命送客去坐车,走出来巷子口,一路我嘴巴都闭得紧紧的完
全不想打开。
「你……很不高兴看到我?」王家康有点困惑,他偏头打量我一下:「你这整
个暑假好像心情都不太开朗。有什麽事吗?」
我只是摇摇头。「没有。我很好。」
王家康很聪明的没有再多问。我们就这样一路走到站牌,他表明自己知道怎麽
去车站之后,我毫不犹豫的耸耸肩跟他说再见。
「哦,对了。」我已经转身打算离开,他突然在我身后说:「祝你……情人节
快乐。」
「啊?」我愣住。「学长,你说什麽?」
「今天是七夕。」王家康微笑。
老实说听到这些话我只觉得好像淋了一场夏日午后热腾腾的雷阵雨,衣服都黏
在身上,又闷又烦的,气打没一处出。完全不知道这算什麽,他又到底想干嘛。
不过他也没多说,等到公车来他就上去了,跟我挥挥手说再见。我就带着一肚
子的莫名其妙与气闷一路踢着石头回家。
回家照例要听我妈的唠叨与埋怨,不过这次连我爸都出声了,好险他没有站在
我妈那一边:「这个男孩子……怎麽不很开朗的样子,个子也不高……」
我一点都没有辩解或开脱的打算,原来事不关己不劳心就是这种感觉,随便爸
妈怎麽批评这人都好,我不在乎。
「好看有什麽用,品格最重要啦,何况,长得太好看的男生通常不安分。」我
妈有意无意的瞟我一眼,继续絮絮叨叨叮咛我:「小瑜,选男朋友不能光看外表,
帅的男生都花心,妈妈不是骗你……」
我从小跟一个公认的帅哥一起长大,这种事难道我会不知道?我只是耸耸肩,
低声咕哝:「品格最重要吗?我以为是学历比较重要?」
「学历也很重要,连书都读不好的,以后还有什麽出息?」我妈毫不犹豫地这
样说:「你如果不知道怎麽判断的话,带回来给爸爸妈妈看一看就对了。像你这个
学长妈妈就觉得还不错,感觉上蛮诚恳老实的,外表不花俏……」
我忍不住翻白眼。「条件这麽好,那你去跟他交往好了。」
「小瑜!」我妈听见了,声调开始往上提。我眼见情况要坏,就赶快塞了两片
梨子到嘴里然后起身往房间窜逃,把柳眉倒竖的我妈以及苦笑连连的我爸丢在晚餐
桌上。
黄明玺上成功岭去了之后没多久,我也准备收心上台北。打电话去问张至理何
时要走我有没有便车可搭,他闷闷的说好。
「你干嘛?」我有点诧异。「跟赖姗姗进展又有问题了吗?」
「姗姗……」张至理不太想讲话的样子:「啊,对啦。礼拜天上去怎麽样?」
「看你方便。」我当然不会就这样放过他:「到底又怎麽了,为什麽闷闷的?」
他在那边随便发出一点声音当作回答。「见面再说。」
到了约好的礼拜天一早,我爸陪我在门口等张至理。老爸笑笑的:「BMW 专车
接送,真不错。」
「爸,你……」
我爸看着我戒备的眼神,笑了起来,很轻松:「你不用怕,我不像你妈那麽紧
张,多认识一些朋友、多比较,这是好事。何况你跟张至理他们交情一直都很好……」
我凝望老爸的脸,发现不知不觉中他的眼尾嘴角都已经出现了细纹,然后我突
然就不知道自己要说什麽了。
「你没有兄弟姊妹,有时候想想,也帮你觉得有点寂寞。」老爸没察觉我异常
的沈默,他只是很和蔼的继续说下去:「还好有明玺他们……小瑜,人跟人之间相
处是要缘份的,你们几个蛮有缘。以后你就会知道,这是很珍贵的一件事。」
「爸。」我清清喉咙,有点困难的开口:「爸为什麽突然跟我讲这些?」
「你妈妈其实……好像有点希望你跟张至理……」我爸苦笑一下:「她跟我提
过好几次。我不是不能理解她的想法,不过你一直都跟明玺比较亲?说真的,明玺
这个小孩我从小看他长大,不能说不熟,长得好人又聪明,可惜爱玩。」
那种把鞋穿反的错置感又涌上来,我的喉头好像梗着鱼刺一样,三番两次想开
口讲什麽,又讲不出来。
「可是我跟他们都……」我本来是想说什麽都没有的,可是随即想起黄明玺要
上成功岭前的扑朔迷离,我也只好把话又吞回去。
一定有什麽不对,我自己感觉得到却又说不上来的不对。
张至理开着闪亮的车出现,我跟我爸之间怪里怪气的对话就断了。送我上车之
际我妈还塞进来一大袋的水果跟零食,好像我们要去远足一样。好不容易开车上路,
简直比打过一场仗还累。
「你怎麽也拖到现在才上台北?」好不容易大包小包的都搞定了,我吐出口大
气把自己摊成最舒服的姿势,顺手翻出一罐我妈从冰箱拿出来直接丢进袋子里的花
茶,一面喝一面闲闲问:「我以为你会早点上去,以便近水楼台?呵呵呵。」
张至理面无表情的开着车,不搭腔。
「干嘛,又碰钉子?」我耸耸肩。「前一阵子情况不是变好了一点吗?」
「她没有给我钉子碰。」张至理平平板板的开口。「是我妈不让我上台北。」
我好像听到什麽奇人异事一样大吃一惊。「你妈管这种事?她不是从来都不在
家的吗?」
「鬼知道最近她为什麽这麽闲。」张至理还是板着脸:「她接过几次姗姗的电
话之后,问东问西的,我跟她才讲了一点点,她就开始反应很激烈,说绝对不接受
我交这样的女朋友。我们吵了好几次架。大声小声的吼过来吼过去,感觉自己越来
越像我爸。莫名其妙。」
好的不灵坏的灵,我之前就隐约觉得事情不会那麽顺利,张家是怎样的背景我
们又不是不知道。以前那些摆明了连名字都不用记反正很快要换人的花花草草就算
了,真正认真起来的,他家怎麽可能不干涉。他比我还天真。
在高速公路上平稳滑行着,车内有一小段的沈默。我的思绪飘回那个热烘烘的
午后,我跟黄明玺并肩坐在工地旁边……然后发现我在自言自语。「这出戏到底要
演多长呢?」
「你说什麽?」
「上次黄明玺说他看日剧的心得。」我撑着脸看向窗外:「起起伏伏,高高低
低的,谁都不知道结尾会是什麽、尽头在哪里,只能一直演下去。真累。如果生活
也像演日剧就好了,十一集到了就结束,受苦受难都有剧终谢谢收看的一天。」
「你跟他,怎麽样了?」张至理看我一眼。
「我也不知道。」我实话实说。这段时间以来越积越厚重的错置感到今天才有
机会说出口:「好像很近,又好像很远。他把情况弄得有点暧昧,可是我觉得……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张至理沈默了一会儿,眉头皱着,好像在思考什麽。半天才又开口:「我这样
问好了。他上成功岭,你有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
「松了一口气。」我发誓我这辈子没有这麽老实过。跟谁都没办法讲的事,在
张至理面前毫不费力的就可以表达清楚。我继续有点忧虑的虚心求教:「为什麽我
会这样?」
「你们两个,好像在跳舞。」后来张至理这样说。「一个进一个就退,一个退
一个就进。」
我只是继续托着下巴眺望窗外,旁边车道的车子一下并行一下落后,车内又陷
入沈默。虽然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对於那张始终不让我看到的,难过时的正面,有
着怎样的关切与不舍,但是除此之外,我却感受不到几个月之前,让我吃不下睡不
好的那种情绪,那种为了他好像一颗心被浸在醋里的酸涩感。
不见了。那种感觉不见了。这就是令我觉得不解又错乱的地方。我曾经那麽在
意,现在却好像被蒸发一样的连痕迹都没有留下。他制造的暧昧气氛对此刻的我而
言,就好像一个很渴很想喝水的人拿到一大块神户牛排一样,哭笑不得。
也许是之前晴天霹雳似的在若有似无的暧昧中蹦出个女朋友令人余悸犹存,也
许是雅茹的眼泪令人却步,无论如何,我弄不清楚这一切。唯一清楚的是,我们之
间的关系转变了。我跟张至理刚转过一个险弯,重新厘清之后,又可以继续并肩相
伴。而跟黄明玺,我却悲观的隐约觉得,好像下一个转弯就会沿着切线方向被抛出
去,甩得远远的,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的还有我的大一时光。在摸索碰撞中青涩感也渐渐的远去,大二开始,
走在校园里面,已经自在了不少,特别是被学弟妹一映衬,当场就让我很愉悦的把
菜鸟二字从那本已经少掉很多页的字典里撕去。
夏天的结尾,是新学年的开始。当学生这麽久了,总觉得一年之计不是在於春,
应该是在秋天才对。台北初秋的空气里彷佛酝酿着什麽,虽然炎热依旧,但在早晚
的一丝丝凉意中,或是夜里一阵细雨后,那「什麽」就无以名状的更清晰几分。
跟高中不一样的是,不再有一个远程目标时时刻刻压迫着我(以及我的父母),
基本上只要应付过眼前的考试,就没什麽太大的问题。这是打滚了一年之后的珍贵
收获之一。所以剩下来许多时间让我什麽也不做。而大环境的多样化又提供多如牛
毛繁星的活动、刺激,该做或想做的事情老是一件一件出现然后挤成一堆。我的生
活慢慢变成一种很充实的空虚,或是很空虚的充实,就好像刚吃完泡面那样。每次
半夜宵夜时间之后去洗碗筷,一面冲水想着想着,就想出这种怪里怪气的结论来。
「若瑜,你再洗,筷子就要脱皮了。」佳佳学姊在外面用脱水机,都脱完一轮
了,晃进来看到我还拿着筷子冲水发呆,忍不住提醒我。我被她一说才回神,赶快
把水龙头关上。
「学姊,我帮你拿啦,你放着嘛。」我甩干净手上的水,过去帮学姊拿衣服。
她的手在暑假出队的时候挫伤,手腕缠着绷带而且很没力,我快步过去一手扛起满
满一脸盆的衣物:「衣架呢?我来晾。」
「谢谢你喔若瑜。」学姊感激得要命,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拍拍我的肩,然后好
像发现什麽新大陆似的,把自己的手背在我胳臂附近比了一下:「哗,你看,一个
暑假过去,我们的颜色就差这麽多了!」
「学姊你还去爬山嘛,都在晒太阳对不对?」我笑。「学姊你的暑假一定过得
很充实。」
佳佳学姊很严肃的点点头。「很充实,每天都忙得要命,一躺到床上就马上睡
着。要不是后来手受伤了,我还是可以继续打工的。现在只能家教了。」
「学姊,你为什麽忙成这样,还要去爬山?」我有这样的困惑已经很久了。
「大学最后一个暑假啊,我已经大四了,再来就是出社会工作,哪里还能像现
在这样放假就跟同伴们去爬山?」学姊注视着我:「若瑜,我说真的,时间过得比
你想像快很多。像我,真的是一眨眼就发现自己已经大四快毕业了。你要好好把握
喔。」
「要把握什麽?」虽然学姊讲得很严肃,我还是不太进入状况:「我都有好好
读书,也不会乱跷课啊。」
「我不是说这个。」学姊咧嘴笑着:「我是说,你要把握时间做你想做的事啊。」
「比如像什麽?」我继续反问。
「就……就是……别的嘛,跟功课无关的……」结果是虎背熊腰的学姊开始有
点忸怩,不太好意思的样子:「像……像上次在讲的那个男生?」
「哪个男生?」
「就……跟你青梅竹马那个。你跟他……都没有什麽进展吗?」学姊支吾了好
久,才问出这一句。
「哦,他啊。」我正在奋力抖开被脱水机绞成一团的牛仔裤,还残留的水滴甩
得到处都是。好不容易料理完了,转头把空脸盆还给学姊时,我才耸耸肩:「没什
麽进展。我也不知道我们可以有什麽进展。」
学姊呆呆的看着我,接过脸盆。「这样……不会有点可惜吗?」
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底慢慢有股暖流涌出来。佳佳学姊一直都是很好的听
众,但很少主动问起私事。此刻我在她吞吞吐吐之间,略带尴尬的表情里,只看见
浓浓的关心与惋惜。学姊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她的温柔表现在行动上,而不是在言
语体态或容貌上。
「学姊,那你呢?」我忍不住想逗一逗这个老实人:「你都快要毕业了,不打
算把握机会去讲一讲吗?」
佳佳学姊从耳根子开始红起来,她尴尬得走路都同手同脚:「讲,讲什麽?」
「我不知道啊,学姊,你说呢?」我笑吟吟的,自觉嘻皮笑脸的样子很像某个
二百五:「刚刚好像有人叫我要把握时间,学姊你大四我大二,你觉得谁的时间比
较需要好好把握呢?」
学姊被我闹得面红耳赤,半晌才说:「若瑜,你,你有一点……有点不一样了。」
「哦?真的吗?」
「嗯。」学姊肯定地点点头。「你以前好像很忧郁、有很多心事,现在比较开
朗了哦,这是好事。」
是因为学姊你们都是好人啊,让我感觉很自在。天知道我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跟
人混熟,如果不是你们的耐心和直率,我又怎麽可能有这样的转变呢?
所以我笑着,衷心地说:「都是学姊的功劳。要谢谢学姊。」
学姊被晒出雀斑的脸都涨红了,只是傻笑,半晌才摇摇头:「不是我啦,我觉
得是小惠的功劳比较大。」
「学姊,我是很不想在你面前骂他啦,可是他那个二百五,有什麽功劳?」我
简直想翻白眼。
学姊被我这样一说,刚刚才要恢复正常的耳根子又红起来:「他……他常常……
你不要这样说嘛。」
我们已经走回到寝室门口,正站在走廊上讲话时,我的室友从里面喊出来:「若
瑜你的电话哦!」
学姊拿着脸盆跟我挥挥手,雄赳赳气昂昂的红着脸回寝室去了。我进房间接电
话。结果一接,刚刚跟学姊讲话时的轻松心情马上就烟消云散。不对,没有烟消云
散,是凝结成一小块乌云。
「若瑜吗?礼拜六家聚,要请大一的学弟吃饭,你有没有想到什麽地方可以去
的?」是王家康先生,他的声音让我一听到就想挂电话。
「没有……」我实话实说。
「那就麻烦你这几天想一想吧。」他讲得那麽顺,我却觉得莫名其妙,连问都
没有问我要不要去,「那就」两个字却一点窒碍都没有的出现,变成我要想地点?
遇到这种人我不知道该怎麽办,只能挂了电话以后气恼的看着话筒发呆。上了
大学之后每个人的生活习惯、思考模式以及价值观都渐渐的定型,再也没有时间与
空间像以前一样慢慢磨慢慢磨,把自己跟对方都磨成最适合相处的样子。所以进退
应对之间难免发生摩抆碰撞。我不是天才,但对这样咬啮性的小烦恼—谢谢张爱玲,
谢谢我妈的压箱风渍书—也依然一样没有办法坦然以对。
「若瑜,你学长是不是在追你啊?」刚帮我接电话的室友不经心地问,又让我
头上那朵小小乌云更加沈重起来。在这个时候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跟我妈很像。我
室友没注意,她继续随口问:「那你怎麽每次都跟别的男生出去?」
「我?哪有?」反了反了,这世界真的反了,像我这样的人居然落得花名在外
每次都跟不同的男生出去,还有没有天理啊?
「有啊,你不是跟国中同学也蛮不错的。常常来找你。那个姓黄的啊?」我室
友已经上床准备睡觉了,她坐在自己床上,探出头笑嘻嘻的居高临下对我说:「我
上次在公馆有看到你跟他哦,背影蛮帅的。」
说真的,我需要一点新鲜的空气。我已经被头上的小小乌云压得快要窒息了。
像这样的对话与质疑我完全不想参与。黄明玺上来之后,已经跑过台北好几趟,剪
短头发的他就像变成另一个人一样。有时并肩走在陌生的城市里,我总恍惚感觉身
旁这个人不是我认识了好久的他,那个一起上小学,一起进国中,高中之后时远时
近,现在莫名其妙变成这样的黄明玺。
变成怎样呢?变了的是什麽,不变的又是什麽?我想我们都在迷惑中不安地想
要弄清楚这一点。
那个周末我当场变成红牌一名,排了好几个聚会,先是黄明玺来找,我跟他说
晚上有约了,要请大一学弟吃饭。
「我也是大一学弟,你要不要请我吃饭?」他笑问。「晚上我要去找张至理,
你不一起来吗?」
「我就跟你说有饭局嘛。」我有点懊恼,今天晚上据说张至理把赖姗姗找出来
了,能有机会跟这位女王级人物一起吃饭真是千载难逢的大事,可是之前已经先约
好我还能怎麽办。
「不能推吗?赖姗姗不是那麽好约的哦。」黄明玺还是笑笑的,眼神都闪烁着
笑意。「不然看你们在哪吃、吃到几点,结束的时候我们过去找你好了。」
「不用啦,不用这样。」我马上拒绝。下意识地排斥让学长他们看到黄明玺的
可能性。我就是不想。
「没关系啦,客气什麽。」黄明玺说。
我们走过周末下午公馆的人潮汹涌,他陪我到校门口,然后自己要过去坐车到
张至理那边的。我顺口说:「我们学校这边,你真是熟得不像话。我看你自己学校
都还没这麽熟吧。」
黄明玺只是笑了笑,没搭腔。
「有空也带雅茹来走走……」然后我一讲完就觉得不太妥当。略略侧脸一看,
果然,黄明玺的脸色明显地窒了一窒,开始阴沈。
那种阴沈真是太熟悉了,好像我头上的乌云自动长脚跑过去他头上一样。
「你明明还很在意她,为什麽……」
「我们不要讲这个好不好?你该过去了吧?晚一点再手机连络。」黄明玺很快
打断我,对着我身后扬了扬下巴。我转头看到系上我们家族的人都已经聚在第三棵
蒲葵下面了,家康学长跟阿苗学长还远远的向我们这边望过来。我们头上的乌云很
快膨胀长大成两倍,然后我跟他一人分了一半,各自带着乌云走开。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跟大一学弟妹正式认识相熟的聚餐。之前只是匆匆见过,
一直到坐下来好好吃过一顿饭之后,才敢比较有信心的说在校园涌动的人潮里面应
该可以认得出这是我自己的学弟。
我的学弟也有重考,头发长长的,很瘦。整个晚上他话都很少,学长们也没怎
麽理他,该问的问一问该交代的讲个几句之后,焦点就移到另外两个学妹身上去了。
坐在学弟旁边的我只好负起救亡图存的重责大任,绞尽脑汁想着话题,新上任的学
姊学弟都一样尴尬笨拙,像永远接不上轨一样的任由生疏在空气中漂荡。
「那你……对这个系,感觉怎麽样?」在旁边喧嚷谈笑的背景噪音中,我实在
想不出什麽别的可问了,只好问这种教忠教孝的无聊问题。
学弟略皱着眉,先是抿了抿唇,然后有点冲疑地回答:「还好,只是……每个
人好像……看起来都很厉害的样子。」
我突然笑了。
就是这个时刻,一股莫名的感觉迎面而来。在学弟略略不自然又要强装无事的
表情里,在他带着一丝紧张的嗓音里,我所听见看见的,是以前惶惶然又充满好奇
的自己。而他郁结不开朗的眉眼,正是我所熟悉的。
「没关系,刚来都是这样的,我以前也是。你有什麽问题,不要怕,问就对了。
我一定会尽量帮忙的。」我微笑着对学弟这样说。这辈子从来没有当过姊姊的我突
然涌起一股照顾人的决心与慾望,面前的学弟还是有点愣愣的看着我,大概不知道
我这样的热情与亲切到底是从何而来吧。
聚餐结束我们走到餐厅门外,我的手机重新打开,马上就旁若无人的叫嚷起来,
我赶快接起来,避到旁边去听。
「你那边结束了吗?我们刚看完电影,吃点东西就要送赖姗姗回去了,你要不
要过来?」是黄明玺,他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手机怎麽关了整晚,一直打不通。」
「啊……你们在哪里?那我现在过去好了。」我当机立断:「不用,不要过来
接我,我过去就好啦!反正师大夜市很近……」
「学姊你要过去师大夜市吗?我可以顺路载你。」我学弟听见话尾巴,就顺口
说着。没想到他此言一出,学长们一阵譁然。
「不行哦,学弟,你这样不行。」「让王家康送就好,不用你啦!」「你想干
嘛啊,学弟?才大一就这样?」学长们七嘴八舌开着玩笑,我听得全身不舒服,学
弟也很局促的样子,他显然不知道自己讲错什麽话,茫然的看看我,又看看在旁边
什麽都没讲的王家康。
「我……我只是回家顺路……」我学弟很紧张的澄清:「家康学长有顺路吗?」
「他绕路也会送啦,你就不用担心了。」学长们嘻嘻哈哈的对着我们挤眉弄眼,
然后大家又哄闹一阵就鸟兽散了,我学弟很没义气的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最后只
留下我跟王家康两人很撑的相对。
「要我送你吗?」王家康淡淡的这样问。
我马上摇头。「不用,我本来就不需要人家送啊,公车坐两三站走一下就到了。」
王家康皱起眉,不太同意的样子,过了一下才说:「你为什麽好像总是……很
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是我有什麽让你看不顺眼的地方?」
才怪,佳佳学姊前两天才夸奖过我开朗了许多,可见得各花入各眼,我在他面
前就是高兴不起来,他看得出来是最好。虽然心里这样想,我口头上还是(或是自
以为已经是)客套敷衍了两句:「没有啊,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学长,我想我该走
了,再见。」
「是要去见你那个高中同学吗?」王家康在我身后这样问,我是听见了,却一
点都不想回应,所以继续快步离开现场,往公车站走。
跟赖姗姗是第二次见面,感觉上不晓得是因为她累了还是怎样,之前那种锐利
的气势比较弱了。她跟张至理到底算不算是在交往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他们两个说
亲近也还好,说不亲近嘛,又肯这样出来玩还愿意认识他的好友,也不算是泛泛之
交了吧。不过在吃完宵夜之后她很自然的掏钱算给张至理,张至理也一言不发地收
下,态度都那麽理所当然不当一回事,我马上就开始微笑,并且决定这是张至理群
芳录里面截自目前为止我最欣赏的一位。
「我该回去了,已经十一点多了。」赖姗姗看了表以后说。张至理说要送,她
只是浅笑一下。「不用了,景美一班车就到了,你们老朋友好好聚聚吧。」
不晓得为什麽,她长得普通甚至有点肉肉的脸蛋现在越看越顺眼,我这个人还
真势利眼我不否认。短短半小时,我在心里已经帮她加了好几次分,看来张至理人
虽孤僻,在选女朋友的眼光上经过磨链之后果然有所长进,真令人欣慰啊。
送走赖姗姗去坐车,张至理这才转过来瞪我一眼:「你到底在笑什麽,那种笑
法看起来很恐怖好不好。」
「喂,我现在觉得这位赖小姐,蛮不错的。」我只是很简单地这样说。
张至理静静望着我,他一向不开朗的眉眼舒开了些,唇际浅浅带着笑意。他耸
耸肩,微微动了动嘴唇,用嘴型无声地说:「Thank you。」
黄明玺在旁边手插在口袋里,闲闲的也插嘴:「当然罗,追得那麽辛苦,一定
有他的道理,谁会辛辛苦苦去追个不值得、不适合的回来啊?」
我莫名其妙想到王家康,头顶乌云马上又聚拢,皱起眉,我闷闷地说:「鬼才
知道咧。」
我们沿着新生南路,大安公园旁边,往信义路方向走。已经带着一丝凉意的夜
风拂面,夹杂着公园的树味草味,旁边大马路的废气,组合成一股无法形容的台北
气息。我深深呼吸一口,突然有种曲终人散之后的疲倦苍老感涌了上来。
人物还是我们三个,场景却换了。这条马路不是我们以前一起走的那条,尽头
也不会通到我们住的社区。从考试的梦魇中总算暂时解脱,我们所在乎的,生活中
的荆枣与挡路石也一一经过,不管是不是刻意去装作没看到,或是根本不再是重点
了,然而三个人却都还都不开朗,各自心里也都还是压着大大小小的新旧事情。
至此我才慢慢体悟到所谓的性格即命运。生活并不是一出戏,不是十一集播完
幕落之后一切回到原点不再需要担心。这是一条漫漫长路啊,想想真是令人气馁。
要到哪一天,我才能打从心底笑出来,像有传染力那样的让身旁人都跟着开心
愉悦起来呢?为什麽有人天生就配备那样的能力,为什麽有人的生活就是那麽单纯
而阳光,有的人却老是有乌云在头顶挥之不去呢?无关条件、无关外型、无关家庭
环境……这一切彷佛是天生注定,不快乐的永远都不快乐,而神经少一条的,就永
远都不会发现世界上也是有阴影跟不愉快存在吧。真好。
「你的表情干嘛这样变来变去的,想到谁吗?」黄明玺漫不经心地说。
「你干嘛讲她,你自己还不是一样,整个晚上失魂落魄的。」张至理不等我反
驳,就这样嘲笑起黄明玺来。「我看你还是回台中去好了,要不然像这样牵肠挂肚
的又有什麽好处。」
我终於在这一刻,在张至理随口嘲笑的话里,像被打通什麽穴道一样的脑中一
片清明雪亮起来。暑假以来的扑朔迷离一直伴随着像穿错鞋的别扭感,令我百思不
得其解的,此刻答案像是夜里的霓虹灯招牌一样闪亮闪亮着。
他失魂落魄没错,他把情况弄得扑朔迷离没错,可是,依我对他这麽久以来的
认识与了解,我其实很早就感觉出来,对象不是我。
不是我。他真正最在乎的那个人,不是我。
就像张至理很清楚他失魂落魄该去台中找回来,而黄明玺也清楚张至理失踪该
去哪里堵人就堵得到一样,我们之间一直有着这样不必言说的默契与相知。而这次,
我甚至可以肯定,我比黄明玺自己,还更早领悟到他的想法。
很玄我知道,可是这种东西我真的没办法详细解释。因为这样的发现震撼实在
有点大,站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我只是呆呆的眨着眼睛直瞪着黄明玺,什麽话都
讲不出来。
「你又怎麽了?」他强打起精神,伸手拨了一下我被夜风吹乱的发,从脸畔顺
到耳后。我还是瞪着他,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
确实像陌生人。他的五官我已经看惯看熟了,此刻在路灯映照下更是深刻,却
与记忆中那张略带稚气的脸已经不再重叠。他是一个好看的男生,眉眼间有着耐人
寻味的抑郁气质,可是这样看着他,我没有心跳加速。
就是没有。不管是因为太熟还是相识太久,没有就是没有了。
小绿人一亮,我们一起开步往前走,把一段曾经像迷雾一般的过去留在身后那
个十字路口,我长长的,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要上来还是要回去?」我被张至理这样一问才猛然回神,确实已经晚了,我
该回宿舍了。一路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张至理住处楼下。他看看我,
凉凉的问:「你也跟人家失魂落魄什麽?要我载你吗?」
我甩甩头,马上就把自己拉回现实,毫不考虑的翻个白眼:「废话,当然要。
难道你还要我自己走回去吗?」
「那……」黄明玺也突然开口要求:「那你也顺便载我去车站吧,我想……」
他没有说完,其实他也不用说完。我们三个只是面面相觑了几秒钟,马上了解
并决定了各自的方向。张至理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按开了就停在路旁小巷里的车
子中控锁,一面半真半假的抱怨:「真罗唆,一点都不顺路。我要开始酌收油钱了。」
「有钱人讲话不要这麽寒酸相好不好。」我钻进车子里,一面顶回去。
「哼哼。有钱是家里有钱,也不是我的。」张至理依然事不关己似的冷冷说。
之后黄明玺销声匿迹了一阵子,不再常常打电话来闲扯,周末也不见他跑来台
北鬼混。我自己也忙倒是真的,除了功课生活要费心以外,乱纷纷的人际关系也依
然叫我头大。在这中间我还尽力的照顾我的学弟。我说照顾是真的照顾,这辈子第
一次这麽认真的关心一个陌生人,感觉居然蛮不错的。我回想着以前佳佳学姊是怎
麽照顾我的,而我的直属学长王家康开始又是怎麽忽视我的。正反对照,自我暗暗
的期许要变成一个那麽好的学姊,警惕自己不要犯了学长的老毛病。也是这样的信
念支持着我,让我稍微破除了别扭而带点自闭的个性障碍。
在这个时候我真的又一次深深感受到学姊对我的好。直到开始扮演「付出者」
这个角色时,我才更能体会学姊是多麽温和良善的人。就连那个只要一开口就有本
事让我觉得他很欠揍的郑惠麟,都让我开始有点怀念起来。好久不见他了,以前走
到哪里好像都会不小心碰到他,现在居然无影无踪这麽久,真鲜。
在宿舍楼下吃饭的时候,佳佳学姊捧着碗听见我的随口问问,就愣了一下。
「小惠啊?他最近好像很忙,我在社上也不常遇到他。」佳佳学姊说。
「好久没看到他,觉得真清静。」我一面吃着饭一面不经心地说。
佳佳学姊咧嘴笑起来,好久都不讲话也不继续吃饭,只是那样笑眯眯的看着我,
看得我诧异起来。
「学姊你怎麽了?」
「若瑜,虽然你常常骂小惠,可是看得出来你跟他蛮好的喔,还会想念他。」
学姊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他就是这样,跟谁都好,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人
缘还是那麽棒,我们社上……」
「等一下,学姊,我刚刚是说,很久没见到他,感觉很清静耶!」我不死心的
重复一次:「你觉得我听起来像是在想念他吗?!」
学姊还是笑眯眯,不过一看就知道完全没有把我的解释听进去的样子。「好吧,
你这样说就这样吧。那你自己呢?最近也很忙对不对?」
我点点头。「对啊,上课,读书,有时候跟学弟他们去打球……」
学姊很赞许的点点头。「这样很好呀。听说你很照顾你大一学弟?」
我马上敏感地听出语病。「学姊,你听谁说的?」
「家康罗。」学姊呼噜一口把汤喝光,她说得简简单单,却马上让我全身都不
舒服起来。害我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变换好几次坐姿。
「学姊,家康学长常常跟你讨论我的事情吗?」像变形虫一样扭了半天,我还
是觉得不吐不快,忍不住要问出我心中已经存在很久的疑惑。
「哦……这个嘛……」学姊当场开始支吾,她脸上简直像浮水印一样出现「为
难」两个大字。欲言又止好几次,最后她还是抹抹嘴巴什麽都没讲。
「怎麽了?」我的神经既没有少一条,也不粗,当然看得出学姊的怪异,所以
不死心地追问:「家康学长是不是有跟你讲过什麽?」
「若瑜,你听我说。」学姊考虑了半天,斟酌字句好久,才吞吞吐吐的说:「家
康这个人呢,个性,嗯,该怎麽讲呢,个性比较内向谨慎一点,而且想得也蛮多的。
他……他是问过我没错,因为他觉得……嗯,是这样,他以前都没有照顾你啊,觉
得蛮过意不去的。那现在他想多认识、照顾你一下,你好像……好像都……」
「都不给他好脸色看对吧?」我打断学姊慢吞吞的话,迳自接下去:「学姊,
可是,我真的搞不懂家康学长。他有什麽想法,为什麽不对我说呢?如果说他因为
内向所以说不出来,那为什麽就可以对你或是惠麟,甚至是我们系上那些学长说?」
「这个……」学姊的脸色越发为难,她也开始变换坐姿,很难过的样子。「也
许他……他需要旁人的意见……」
「他这样,会造成我的困扰啊!」我的不满到今天才得到机会宣泄,怎麽可能
轻易放过这机会。「我不喜欢他好像永远都站在一旁窥视的态度,把情况弄得暧昧
不清又什麽都不讲,根本就是逃避责任嘛!是不是以后不管有什麽事他都可以撇得
一干二净全身而退,说他自己什麽都没讲没做过!」
佳佳学姊用力摇摇头。「家康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
我毫不客气地再一次打断学姊。「学姊,在你的眼中,这世界上是没有坏人的
吧。可是家康学长的做法,我实在不能同意。如果他真的内向谨慎,就不该到处去
讲,弄得大家都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我不喜欢这样的状况。」
学姊被我抢白也没有生气,她只是叹息。「若瑜,你讲话怎麽这样斩钉截铁的
呢,而且你对家康的误解真的很深。难道你对家康一点……一点好感都没有吗?你
就这麽讨厌他?」
「我不是讨厌他,对他也没有好感。老实说,我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坦
白说:「他要是继续当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学长到毕业也没关系,反正我最需要
他照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可是他现在搞得大家都在注意我们,而他自己却又神秘
得要命,这样只会让我越来越不想看到他而已。」
「那这样说起来是我错了,我之前不该叫他要去多认识你、多关心你的。」佳
佳学姐扯了扯自己的卷发,有点懊恼:「都是我跟小惠的错,我们一直以为你需要
学长关心、照顾,所以才……」
「不是你的错。」我很坚决地向学姊保证:「学姊,你不要这样想,我绝对没
有一点点怪你的意思。是家康学长做过一些会让人误会的事情,自己的态度却又很
扑朔迷离,我觉得很不舒服而已。」
「我不知道情况是这样……」佳佳学姊蹙眉沈吟片刻,突然福至心灵似的提议:
「不然我叫小惠跟你谈一谈好了,他跟家康从以前就很熟,常常一起出队伍的。他
应该更了解他。」
「我并不想更了解家康学长。」我开始收拾刚吃完的免洗餐具碗筷等等,准备
离开餐厅,一面很不客气地这样说。「我只希望把情况弄清楚,不要再被一些闲杂
人等当作观察的对象或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就好。」
学姊又叹了口气。「若瑜,别人不是都说暧昧不明的时候最美吗?怎麽看你的
反应,一点都不是那样。」
我吐吐舌头,不知道该附和还是反驳。
过了好一阵子才又见到那另一位始作俑者,还是不小心在路上遇到的。我刚上
完摇头晃脑的通识课,从综合教室出来,站在路边正在思考要就近去活动中心还是
回宿舍吃午饭时,对面志鸿馆也出来了一票刚下课的人群,顿时脚踏车行人一片混
乱起来,闹哄哄之际就硬是给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天气虽凉我都加外套了,他
还是一件短袖T恤加牛仔裤,皮很厚的样子。背着包包手上还拿着书,正在跟旁边
同学讲话,那张晒成巧克力色的脸上有着少见的认真神色,眼睛还是亮亮的好像小
狗。
我站在路的这一边看了他半天,觉得有点陌生,所以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叫他。
直到他跟同学讲完了话,挥手道别,转头要往工综那边走时,眼尖发现我的存在,
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和白白的牙齿,拼命对我招起手来。
这才觉得莫名其妙的放心了,我这才闪过几辆行进速度与方向都很吓人的脚踏
车,往他那边走过去。
「好久不见了。」他又是那个老样子,笑嘻嘻的,只不过霹哩啪啦说上一大串
的老毛病倒是改掉了,只咧着嘴笑得一脸灿烂到没大脑的样子,害我一时之间也讲
不出话来。我本来就不是很会寒暄客套的人呀。一向都是他在淅哩哗啦我负责泼冷
水就好了的。
「真是很久不见了,你都在忙什麽?」好不容易才吐出这一句。我平时不是会
多问的人,不过太久没见了总是也该客套一下,而且说实话我也有点,好吧只有一
点点,关心他到底在忙些什麽大事业。
郑先生还是直笑,然后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肩,嘴巴都快裂到耳根后面去了:
「小瑜,听佳佳学姊说,你很想念我?嗯,真是不亏我对你这麽好……」
我被他这样一说索性站住不走了,冷冰冰的看着他五秒钟,看得他一脸疑惑,
抓抓头又看看自己身上:「有什麽不对吗?怎麽了?」
「那就幸会了,我们下次再见。」说完我很绝情地转头就要走人,他一把拉住。
「不要这样嘛!我是开玩笑的!」他使出鬼哭神号的惯技:「当我没说好了!
我只是开玩笑啦!」
这才算正常了些,我回头瞪他一眼:「再乱讲我就真的要走了!」
「不讲,不讲。」他举起双手(以及手上的原文书)很慎重的说:「我不讲了,
反正我本来就决定我要少讲一点话……」
「那还讲这麽多!」我冲口而出,凶完之后突然带点罪恶感的觉得有点愉快。
好久没有人被我这样理直气壮的抢白了,今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
夫,呵呵呵。
远远的听见傅钟在敲,教室里面的铃声跟着刺耳的响起,刚被我凶过的郑惠麟
扁着嘴有点委屈的样子,他看看我:「……那你这节有课吗?」
「没有。我本来想去活动中心吃饭……」
「好,一起走吧!」他不由分说的扯了我一把:「我今天有带我妈做的三明治,
很好吃喔,你要不要试试看?上次被你妈妈招待过这次要让我妈表现一下才行。你
看我的书包里面就塞了这麽大一盒三明治所以没办法把书也装进去了,我只好用手
拿着走来走去。不过书拿这样蛮有气质的对不对……」
就知道这位老兄的毛病难改!我白他一眼:「你这样叫做少讲一点话吗?」
我们跑到活动中心后门的台阶上面找个地方坐,已经上课了所以来来往往的车
潮人群渐渐消失,只剩偶尔从身旁匆匆经过进出活动中心的人们。我还先跑进去买
了饮料出来当作交换,秋高气爽的中午,太阳暖洋洋照在身上,我伸个舒服的懒腰。
「最近真的很忙喔,都不太看到你了,跑步你也都没去?」我等他张罗完吃的
了,一面咬着三明治一面努力推销催促我嚐嚐看的时候,闲闲开口问。「对了,你
刚说什麽决定的,为什麽决定要少讲话?」
「我想试试看自闭是怎样的一种感觉。」郑惠麟听完我的问题,一本正经的这
样说着。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毫不给面子地破口大笑起来。
害我狂笑得形象全毁连眼泪都流出来,只能一面抆眼睛一面喘着问:「你你你,
你说什麽?再说一次?」
「我是很认真的。」他黝黑的脸膛有着难得的正经神色。
「好好,很认真,随便你,随便啦。」我的脸颊都因为大笑而开始发酸了:「不
过你没事为什麽耍自闭?是想努力适应地球人的生活?」
「什麽地球人……」一脸迷惑。
「没有,没事。」我揉着脸喘口大气,赶快转移话题:「为什麽要尝试呢,有
什麽用意?」
「唉。」这位大德居然很罕见的叹了口气,浓浓两道眉毛垮下来变成「八」字。
「心情不好,做什麽都觉得不起劲,我姊说这种时候人应该要沈淀一下自己,好好
想一想。我就试试看我能不能少动少讲话一段时间好了。」
「哦?心情不好?这是为什麽?」我好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睁大眼睛,好奇得
快死掉了。什麽事情可以让这位仁兄四季如春的心情变得不好?太新鲜了,我一定
要问清楚然后存档做个备份,以便日后给研究外星人的学者专家参考用。
果然这是个关键。听我这样一问,郑惠麟居然一反常态地闭上嘴,沈默着没有
回答。
我非常稀奇地瞪着他的侧面,他嘴角抿着,好像真的有什麽难言之隐一样。别
人就算了,如果是这种人有难言之隐的话,那就完全不需要尊重他的隐私。我索性
伸手去推他:「说嘛!说说看有什麽关系?干嘛心情不好,队伍没审过?开队不顺
利?登顶失败?器材弄丢了?被队员骂?书念不完?考试考不好?」
我每猜一项他就跟着摇头。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大声打断我:「都不是!是……
好啦!跟你说啦!学姊要结婚了!」
「什麽!学姊要结婚!」我闻言还来不及细想就大惊失色:「佳佳学姊都还没
毕业,我也没听说她有男朋友啊!怎麽就要结婚了?」
郑惠麟一脸无奈兼哀怨的瞅我一眼:「不是佳佳学姊,是国手学姊。」
听他这样说,我傻了一下,大约五秒钟。「国手学姊?」
「你应该记得她吧?你见过她两三次嘛。就是那个不太高,头发短短的,攀岩
很厉害的……」郑惠麟好像是认真的,他虽然卖力解释着,但一向健康明朗的脸上
此刻居然有点落寞。虽然只有一点点,不过出现在他脸上,就特别明显。因为他,
怎麽说呢,除了吃不到甜点很哀怨的时候会出现可怜兮兮的表情以外,就没有什麽
别的机会让人看到这种样子了。
「我记得啊。」我点点头。
「小瑜,我跟你说,你不要笑我。我觉得……我好像失恋了对不对?」他又叹
了一口很不搭调的气,我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害我一面忍笑一面抹平手上的疙
瘩。大概误会了我的一脸古怪样,他老大开始结结巴巴的解释:「那个……国手学
姊啊,我从大一开始就……就……她……她……我……」
他这种霹哩趴拉如行云流水还会被我质问「你舌头怎麽都不会闪到」的人,现
在居然打结打成这样,可见得真的尴尬。我还是忍不住又笑出来:「我知道啦,你
不用讲了,看就知道嘛。要不然她要结婚你干嘛这麽不高兴。」
「不不不,我很高兴。」郑惠麟很慎重的纠正我:「我帮学姊很高兴喔,她要
结婚的那个学长我也认识,是很棒的人。我们听到消息都很高兴。真的。只是……
只是我,我偷偷的有一点点难过而已。一点点。」
他一面说一面还用拇指食指捏出个「一点点」的手势,强调他真的只有一点点
难过。
看他这麽正经八百的解释着,突然觉得有点感动。
他连这麽负面的情绪都可以表达得这麽简单明朗,一点怨气或阴影都没有,到
底是怎样的家庭,怎样的父母,才能教出这麽阳光的小孩呢?
要是我以后变成一个母亲,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一定会想要一个像他这样的
小孩,而不是我自己这种死样子的。我甚至不喜欢黄明玺那种虽然长得好看但是超
级难管教,或张至理那种虽然都不用管他但从小就没可爱过的。当然佳佳学姊那样
的也不错,不过说真的我宁愿要个儿子不要女儿。女儿比较难养,天生窍细的心思
要花更多精神心血才能照顾到开心健康长大,而儿子,好像随便喂喂就可以,他闹
别扭爱哭的话还可以骂他「这麽不像男生!」
生平第一次对我自己的妈妈产生同情之意。我这种别扭又坏脾气的小孩,对大
人来讲,应该也是种负担吧。我总是在抱怨,总是在不满,总是不懂他们跟我为什
麽永远有代沟、无法沟通。可是,相对来讲,也是有很多人的儿子女儿是可爱贴心
或阳光开朗的,只是我不是其中之一。
「对不起,小瑜。」郑惠麟看我半天不搭腔,只是呆呆的看着坐在我身边的他
球鞋的鞋带,大概是误会了,所以很抱歉:「你不想听这些吧,我自己也觉得我这
样很烂,我也一直很努力的想要把那一点点难过丢掉喔,变成百分之百帮学姊高兴,
可是做不太到。唉。不要说你听了不舒服,我自己也很讨厌自己这样。」
「不不,我没有不舒服。」抬头看着他一脸懊丧加自责的样子,我连忙澄清,
忍不住又要笑。真想告诉他天底下有人完全不知道为难二字怎麽写,比如其中代表
人物王家康,甚至是内举不避亲,我的狐朋狗友之一的张至理。他只是偷偷难过一
下干嘛自责成这样。「你很喜欢国手学姊对不对?那难过是应该的,这有什麽好自
责的?国手学姊一定是很棒的人,你才会这样仰慕她吧!」
他用力的点点头,眼睛简直像是叮一声的亮起来,很开心的微笑回到脸上:「没
错没错,她真的很棒哦,我跟你说……」
他兴高采烈的跟我描述国手学姊有多了不起,讲得认真的要命,简直像在推销
什麽好吃的东西一样唯恐我不相信。听着听着,慢慢的,有股微微的酸意开始跑出
来,渐渐蔓延。
今天还好坐在这里听的是我,如果是佳佳学姊的话,怎麽办?她一定也跟郑惠
麟一样又难过又自责自己的难过,然后都不敢表现出来吧。想到她那麽高大的身材
和爽朗的个性,却可能会出现的浅浅落寞表情,越想就越觉得心酸。
郑惠麟还在哗啦哗啦没完没了的时候,我忍不住打断他:「好了,够了,我已
经知道了。你也不用讲得这麽……」
他那种人哪里懂得我已经转了千百圈的想法跟肚肠,被我一凶就马上闭嘴,然
后一脸惭愧的小小声说:「对不起,我只是……我都找不到谁讲嘛。一有机会就控
制不住,呵呵。」
「你可小心一点,不要乱讲话喔。」我警告他。「我是没关系,别人就不一定
了,有的时候你没那个意思,可是听者有意的话,会出事情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又很慎重的猛点头:「我不会乱讲的。其实跟你讲完
我就觉得好很多了,我一定很快就会没事的。」
虽然已经是秋天,但正午的阳光还是带着点威力,我们坐着坐着都开始发汗了。
上课时间这附近人迹就稀少许多,身后还有自助餐的香味阵阵飘出来。郑惠麟闭嘴
之后,我们继续无所事事的坐在台阶旁边发着呆。我抬头眯起眼,看着透亮的天空
正堆积翻涌着一层层的云。
不管讲话或不讲话,反正感觉蛮自在的。郑惠麟了不起的地方就在这里,长手
长脚的他坐在我身边简直像个邮筒或纸箱一样一点威胁感都没有,只是他动来动去
的没讲话好像很难过的样子,过了没几分钟终於又忍不住:「欸欸欸,你看那边那
朵云。看一下嘛,那边。」
「什麽啦!」我没好气瞪他一眼。就让我安安静静想一下心事会死喔?吵死人。
「那个嘛,你不觉得看起来有点像……像甜甜圈吗?」
我顺着他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开始翻白眼。「哪里像啊!不要鬼扯好不好。」
「像啦像啦。」他很坚持:「不像整个甜甜圈,像是缺了一角被谁咬过一口的,
你不觉得吗?」
跟他实在不用客气,我很绝情地摇头:「不像。那什麽都不像,只是一团云。」
「好,你看着。」他伸手一捞就把自己的背包扯过来,然后莫名其妙从里面就
变出一个塑胶袋里面还有两个甜甜圈。拿出来以后咬了一口,然后送到我面前硬要
我看:「你看,你看嘛,像不像?」
我看着那被咬掉一大口的甜甜圈在我鼻子前面晃,简直目瞪口呆。「你……你
袋子里到底还有多少吃的东西?」
「也不多啦……你看,很像对不对?」他还在坚持。
我把他的手推开,脸也转到另一边:「不像!拿走啦,你快点把它吃掉好不好!」
然后我才转过去,马上就眼尖到自己都很讨厌的发现,远远的是几个眼熟的身
影往我们这边走过来。我忍不住反射似的低低咒骂一声。
那几个人都是山社的,其中包括,对了,我的学长王家康。
我很迅速的转回去,拉过我的包包就要站起来。郑惠麟塞完满口的甜甜圈还模
糊不清的问我:「小瑜你怎麽了?」
来不及多讲,爬起来就打算走人。开玩笑,我才不要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们
走过来,谁知道家康学长又会怎麽想。光想像他研判似地打量我们的眼神,我就从
脚底开始不舒服起来。
没想到那边厢郑惠麟的动作比我更快,他看我被雷打到一样就伸头往我刚刚看
过去的方向一张望,马上也跳起来背起书包就往活动中心里面窜逃。我们两人有志
一同的冲进红门,之后快速穿过活动中心,从前门出来。
「你跑什麽跑?」我们一起快步冲下台阶,我忍不住扯着腿长就是占便宜已经
领先我好几大步的郑惠麟问。
「啊……嗯……」他又开始支吾,傻笑着不肯讲。
「你这个人很奇怪耶!」我骂他:「有时候像水龙头坏掉一样关都关不住讲个
不停,有时候问你又这样扭扭捏捏的,你是不是男人啊!」
这招通常是很有效的,他一脸委屈看看我身后又看看我:「我只是……我……
那个……家康……」
「家康学长怎样?你们不是好朋友、好伙伴吗?干嘛看到他就跑?」
「我们是啊!」他用力点头。「只是……只是……哦,没有啦!我是突然想到
有急事,所以……」
世界上如果说有不会说谎的地球人我绝对不相信,不过如果是外星人那就另当
别论。眼前这位就是说谎的超级烂咖。「你少来,有什麽急事?你明明是看到家康
学长跟阿德学长他们走过来,才跑的!」
「那个……」
我们已经疾行到研图前面,不管我怎麽问,他就还是不肯说,让我实在很想把
他打扁捏成肉酱!原来别扭的人有这麽讨厌,我相信我自己一定也常常被人家怨恨
到想把我变成罐头吧!「你到底说不说,小心我揍你喔!你是不是做了什麽亏心事!
说!」
「我.没.有!」他大声辩驳着,脸都涨红了:「我没有啦!是刚好因为……
因为你在旁边嘛……这样……」
「我在你旁边有什麽不对?」
「学长他们,他们交代过好几次,说,说家康,跟你……」来来来快来看外星
人讲话打结了。真稀奇,宇宙奇观哦。他自己讲着讲着扭捏的要命,手脚都不知道
该怎麽摆,额上也开始见汗:「反正就是这样了,我今天,我今天是不小心遇到你
的,我没有,没有去烦你对不对!」
听他吞吞吐吐的我也猜到大半,一股怒气慢慢的正在胸口成形:「你是说,那
些学长有去『关照』过你?」
他的眼睛在阳光底下透出琥珀色,东看西看的,一面皱眉扁嘴看起来尴尬难过
得要死。而此刻我的怒气已经上升到头顶,简直快要喷火了。这算什麽,群众暴力
吗?面前这个大个子虽然还是紧紧的闭着嘴,不过脸上一点疑问都没有的就是写着
「没错」两个字,遮都遮不住。
「人家怎麽说你就怎麽做?有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我的嗓音自己都知道已
经越来越冷,放开拉住他的手,我退后一步,深深呼吸一口压抑怒气,冰凉地看着
他:「好啊,你们都是好伙伴、好兄弟嘛。随便你们要怎样都好!」
「我想……我想家康跟你……我再怎麽说……也该乐观其成!」郑惠麟急得要
死,手一翻就换他扯住我,忙着要解释:「小瑜你不要生气,家康他,你听我说,
家康他,他只是,哦,学长他们也是好意,他们关心嘛,真的,你不要这麽生气!」
「放屁!他们根本就是在看热闹、瞎起哄!」我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的痛恨过
那些吃饱没事干成天就是碎嘴八卦的人们!为什麽格局这麽小,天底下好像只剩下
管别人的闲事这件琐碎到不行的任务!我不顾一切的甩开郑惠麟的手,吼叫起来:
「我又不是耍猴戏的,要看戏要八卦,去找别人行不行!不要再烦我了!我已经受
够了!」
骂完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他就跑,气得眼泪都已经冒出来了,一肚子的不爽恼火。
这阵子一想到王家康就乌烟瘴气的烂心情经过一忍再忍之后,今天终於到达一个临
界点,郑惠麟一不小心就碰到开关。
算他走运,台风尾劈头劈脸的扫到他身上。不过也不用太同情他。谁来同情我!
我难道只能自认倒楣吗!我到底是做错什麽!
一路飙回宿舍之后,我火大得连晚饭都吃不下,一个人在寝室里面生闷气。却
是闷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来解决。现在我真正是哭笑不得,想到以前自己对於那
些状似得了便宜又卖乖的女生们是多麽不谅解,此刻面对相似的状况,却觉得全天
下都不了解我,我是最冤枉的那个人。
然而我还能怎麽办。学长严格说起来什麽令人想歪的话都没讲过,难道我能抓
着他问「那你七夕情人节那天来找我是什麽意思」吗?还是问他「其他学长他们都
说你对我有意思,真的吗」?这种话我怎麽问得出口!
气死人了!忍不住握着拳仰天长啸起来。
室友回来之后问我在不高兴什麽干嘛脸色那麽臭,我板着一张脸很没说服力的
说没事。闷着头收拾着以前的实验报告跟笔记,肚子一面咕噜咕噜叫。人生为什麽
有这麽多烦人的事情,我为什麽要遇到这麽多讨厌的人!
「若瑜,电话,是你学弟。」我室友接了寝室电话叫我去听,脸上有「原来如
此」的表情:「你跟你学弟吵架吗?他惹你不高兴?」
「没有啦。」我摇摇头,努力压抑我的不爽,过去接内线。「你在楼下?我马
上下去了,等我一下。」
我带着要给他的一些笔记跟考古题下楼,他说起来也蛮可怜的,因为我的学长
以前没有照顾我(哼!),现在我手上也没有什麽东西可以传给他,除了我自己的
笔记跟资料什麽的。不过能力所及范围之内我都会尽量帮忙,反正我尝够了人情冷
暖,收到学弟之后我决定要好好的照顾他。
「谢谢学姊。」我学弟瘦瘦的还穿了一身黑,看起来更瘦。他接过那一叠资料,
往他包包里塞,一面随口跟我聊着:「学姊,这些都是你自己的吗?没有学长他们
给你的?」
「当然没有。」我翻个白眼:「你要是知道以前我大一的时候有多惨……」
学弟开始笑。「不会吧,学姊,家康学长对你……不是……呵呵……」
我很戒备的瞪住他。「你说什麽?他对我怎样?」
「没有,没事。」他被我的冰冷脸色和语气给吓得闭嘴。
全天下的人都得在我面前讲到他吗?我此刻肚子里的不爽已经如山高如海深,
不找点事情作我可能会爆炸。「好了,东西都给你了,有什麽问题再问我吧。我要
去公馆觅食了。掰掰。」
「学姊你要去吃什麽?我请你好了。」我学弟很快的接口。
「免啦,照顾你是我本来就应该做的,你不用客气。」我摇摇头。「我只是要
去随便吃点东西。」
学弟还是坚持他要跟我一起去,我是无所谓啦,两个人就这样晃啊晃的穿过地
下道来到公馆这一边。一路上也没讲什麽,我是因为心情不爽,他大概是怕又讲错
什麽话被我瞪吧。
结果我们正在吃鱿鱼羹面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看到来电显示是王家康,我
想都没想的就把手机关掉。学弟很伶俐的观察一下我的脸色,马上决定什麽都不要
问是最聪明的。
「学姊,那你没有想过要转系吗?」学弟找了个安全的话题继续跟我聊着。「我
有想要转耶,听说你们班有人转到土木系?那是学长吧?」
「哦,对呀,你如果真的有兴趣,可以去找他聊聊,他人还不错……」
我们才讲没几句,结果又有手机音乐响起,这次就不是我的了。学弟拿起来一
看,露出有点诧异的表情。
「喂?」他一面接电话还一面瞄我,好像在做什麽亏心事一样。「有啊……刚
刚才拿的,对……她,她现在……嗯……她在我旁边……」
然后学弟把电话递给我。「学姊,是家康学长,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找你。」
我差点一失手就把面前整碗热腾腾的鱿鱼羹面打翻倒在学弟的身上。「他……
为什麽……为什麽知道你……我……」
「我下午在系上有遇到他。」学弟嗫嚅着:「他问我笔记都拿到没,我说我晚
上会来找你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心里暗暗的咒骂着这个呆学弟,一面很不甘愿的接过
电话,声音冷得可以结冰:「学长,找我有什麽急事?」
「有点事想跟你谈一谈,你现在在哪里?方便的话……」
「学长,我如果方便的话,你就不需要打别人的手机才找得到我了吧?」我一
点都不客气的这样回答。真的是受够了,就算我也没明讲好了,难道我散发出来的
讯息还不够明显吗?我如果真的对你有意思,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好啊,要谈就
谈,我现在在公馆大学口这边。」
「你如果心情不好的话,我们可以下次再……」王家康在电话那边犹豫了一下。
他大概是从来没有料想过我也会有这麽不爽、这麽直接的时候吧。我已经安静忍耐
了这麽久,也总有一天会受不了爆发的。
「不用。没有下次了,要谈就谈,我恭候大驾。」讲着讲着我也豁出去了,果
然人在生气的时候是最不理性的。
约好时间之后把手机还给学弟,他脸色很凝重,一脸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我
才不管,只是自顾自的把面呼噜呼噜吃完,然后掏钱付帐拍拍屁股走人,准备去赴
这个约。
「学姊……」学弟忙忙跟了上来,吞吞吐吐了半天,还是说了:「学姊,对不
起,我不知道学长他会……他……你不要怪我。」
「你有做错什麽吗?」我耐着性子对一脸谨慎的他解释:「这些都不关你的事,
是我跟家康学长之间的恩怨,你不必太紧张。」
学弟继续默默的跟着我走回到校门口这边。他要离开之前,好像下定什麽决心
似的跟我说:「学姊,家康学长真的很在乎你,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可是每次他
找你或跟你讲什麽话,你都很不开心的样子,他也会跟着情绪低落。我们都希望……
希望你跟家康学长可以早点明朗化喔。学姊,跟学长好好谈一谈好不好,不要这样
两个人都不快乐。」
好,王家康,连刚进来没多久的学弟都已经在挺你了,算你厉害。
我在校门口路灯下等王家康。晚上已经有凉意了,我只穿着短袖上衣,所以抱
着手臂静静的坐着等。没多久就看到他从学校里面走出来,面无表情,我也看不清
楚他的眼色。
他来到我身旁的花坛边缘坐下。我们两个都没开口,先是沈默的坐了一会儿。
「下午……我遇到郑惠麟。」王家康没头没脑的这样开始,声音低低的:「你
对我,是不是有什麽误解?」
郑惠麟。很好。我早该想到。
「学长,我才想请教你,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麽误会?」我毫不犹豫地接下
去。「我不知道是从什麽时候开始的,不过,学长,恕我直言,你的一些作为,已
经对我造成困扰了。」
学长大概有点招架不住,我在他面前一向虽然说不上可爱热络乖巧伶俐,但多
少还是会尊敬他「学长」这个身分,不曾抢白或发飙过。此刻要不是忍耐到达一个
限度,我也不会这麽尖锐。他连眨了好几次眼,看着我半晌,张口又闭口,就是说
不出话来。到最后只能泛起一个苦笑:「你……为什麽……你有这麽讨厌我吗?」
「学长,我并不讨厌你。」我认真地看着学长,很坚定地说:「可是学长,我
也不喜欢你的一些做法,就是这样而已。我希望我们今天可以把话谈清楚,厘清一
些误解,好不好?」
学长还是那个苦笑。「你讲话一向这麽直接吗?看来我之前是不够认识你。」
我用力点点头。「学长,我……」
还来不及讲完,他就挥挥手打断我的话:「既然如此,那我也直说好了。我承
认一开始对你很忽视,后来从思佳她们那边得知,你对我不甚谅解。我不是一个很
会讲话的人,所以很多时候我选择沈默。这段时间我都在默默的观察你,希望能多
认识你一些,可是你总不给我机会。若瑜,你有没有想过为什麽自己总是不开朗?
为什麽总是觉得别人亏欠你?老实说我一直觉得这是很大的问题……」
当被这样赤裸裸的当面批评时,谁都不会觉得好受吧。我越听越觉得一把熊熊
的怒火慢慢的越烧越旺。奇怪了你以为你是谁,比我早一年进来就可以这样倚老卖
老教训我吗?
「学长,这是我个人的问题,我想你不需要……」
「你看,又是这样,你连听都不愿意听,怎麽有可能改变呢?」王家康不知道
到底是耐性好还是深沈,他听我这样抗声顶撞,依然不疾不徐:「我常常在想要怎
麽改变你,怎样让你看到自己的问题,怎样改变之后,可以让自己以及周围的人都
更快乐。这段时间的观察下来,我得到一个结论:你要是不能放下自己的自尊,那
这一切都是空谈。你总是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不愿意走出去,说穿了也只是怕
受伤而已。我跟很多人讨论过,深深的觉得,你身边有不少人愿意跟你认识、深交,
而你总是带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味道……」
我根本连听都不想继续听下去。一种被窥视、被研究、隐私被侵犯的不快瞬间
排山倒海而来。我霍的一下站了起来:「学长,我想,我们已经没有什麽可说的了。」
学长抬头望着我,流露出忧虑的神色:「我希望你能了解,不是为了你好,不
会冒险跟你说这些。对於别人的好意,你这样的态度并不恰当……」
「好,我的态度很烂,我做人很失败,可以吗?」我要很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
尖叫的冲动:「可是,这些关你什麽事呢?为什麽你要在旁边一直观察我?还要跟
别人讨论?对不起,这些都对我造成很多困扰!我不喜欢这样!」
「也许我不像你那麽直接,不过,我一点恶意都没有。」学长推推眼镜,似乎
也有点生气了,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了闪:「我说过了,我只是试图想要更了解
你,更关心你一点……」
「我想,我并不需要这些。」拳头握得紧紧的,感觉指甲刺在掌心传来一阵模
糊的痛楚,眼眶也有点发热。「我自己的事,自己会处理。学长,以后请不必再这
麽『关心』我了,谢谢。我真的不知道你为什麽要这样对我。」
「你真的不知道?」他皱着眉问。
我当然用膝盖猜都猜得到,可是此刻我一点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所以只是用
力摇摇头。他就不响了。我继续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他也静静看着我,我们就这样
在路灯下僵持着。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一点可能性都没有?」半晌,学长没头没脑的突
然这样问,话锋急转直下。
我再度用力的摇摇头。任由气氛在我们之间冻结。
「连考虑的空间都没有吗?」学长很安静的继续问。「还是……不是郑惠麟或
你高中同学那样的,就不行?」
「学长,请问你是什麽意思?」我深呼吸了一口,才问。
「男生……长得帅,也是很占优势的,这个世界便是如此,没办法。」他耸耸
肩,有点无奈地说。「我早该想到是这样。本来以为你会是比较不一样的女孩子……」
就是此刻,我清楚的察觉自己的耐性与脾气都消磨殆尽,我本来就不是什麽好
性子的女生。要这样硬把罪名套到我头上,我是不会逆来顺受的。「学长,请不要
这样说。外表不是自己所能控制的,就像我,我也不愿意长成这样子啊!我不知道
你本来以为我是怎样的人,不过今天不管你长得怎麽样,我跟你不熟、处不来都是
事实,我觉得这是个性的关系,不是长相。若你要模糊焦点,我也没有办法。」
王家康这才真正的动气。他也站了起来,平视着我的眼睛,有着陌生而冰冷的
表情:「说得好,这是个性的问题。你的个性再不改,就算你长得再漂亮也没有用。」
说完,然后,他转头就走。手插在牛仔裤袋里,慢吞吞的,在我眼前一步一步,
很坚定的往前走去,然后慢慢慢慢,他的身影开始模糊,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模糊的当然是我的眼。像被迎面打了一巴掌,我只能呆呆的站在原地,任由脸
畔火辣辣的烧起来。
用力闭上眼睛,两道滚热的水意偷偷顺着颊滑落,到下巴时就已经转凉。
每个人的自尊都那麽巨大,巨大到如此容易受伤。我们都年轻气盛,所以在寻
找要害互相攻击的过程中,总是那麽轻易地就被怒意与冲动主宰,毫不犹豫地挥动
以言语打造的利器,直到血流成河,才肯罢手。
真正的爱慕、欣赏,一定不是这样的。我一面抹着泪往宿舍走,一面这样告诉
自己。我的感情一定不会老是这麽辛苦,我一定只是运气不好,还没遇到那个对的
人而已。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万一他们说得都没错,怎麽办?像方学文说过的,跟我在一起压力很大;
王家康说的,我这种个性不改,不管长成怎样都没用?
如果真是这样,怎麽办?
在突然凉下来的天气里,我把自己密密包裹在厚厚衣物里面,瑟缩着迎接台北
的冬天,也是心情上的冬天。看来我这个人天生是北极来的,一直都在冬天。
一直不明白为什麽会变成这样,照理说王家康这个人,与我可以老死不相往来
井水不犯河水的,却依然如此成功地造成我头上的一朵乌云,跟着我走来走去,上
课下课,睡觉起床,挥之不去。
真正的伤害,大概是他所带来的挫败,以及衍生出来对自己的失望吧,与这个
人其实并不完全相关。在人际关系上面一再受挫,我想任凭是谁都开心不起来。我
也讨厌这样的自己,在磕碰受伤的过程中,比谁都痛,却很清楚地知道谁都不能怪,
一切都是我的脾气造就出来今天这样的局面与下场。
我怎麽能对着不熟的外人如此嚣张无礼,不管他做了什麽(或没做什麽),我
都不应该这样吧。面对这样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决方法,而我的一定是最
烂的一种,玉石俱焚,同归於尽。
王家康要古怪就让他去古怪好了,为什麽我就不能笑笑的轻描淡写让这件事过
去,偏偏要吵成这样?他又不是张至理,已经熟习我的怪脾气。他也不是黄明玺,
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知道我除了脸臭一点嘴硬一点以外,也没有什麽好怕的。
闹过不愉快之后,事情当然还是没有过去。在那段时间里面我彷佛失足掉到河
里,毫无办法的往下沈,本来以为已经够糟了,却发现还在不停地下沈,不晓得要
沈到什麽地步才可以停止。到最后索性放弃挣扎,因为知道我的目的地将是河底,
不会再是岸上了。
风声在系上鬼才知道怎麽传开的之后,就像有一天抬头才忽然发现已经入冬了
而学期就快要结束一样,我是突然才感觉到,身旁的人渐渐在疏离中。
比较熟的几个同学不再邀我同去念书或吃饭。带实习的学长不再跟我言不及义
的多聊两句。也许是我多心,我只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开始带着一点点谴责
与不谅解。
一开始我还不太确定发生了什麽事,毕竟我之前还笼罩在王家康造成的小乌云
底下努力恢复正常心情中。不过已经很敏感地发现周围的空气不太对了。就连分组
老是跟我分在一起所以交情还算不错的欣蓉,都很少主动跟我讲什麽话。情况夸张
到两个人一组的实习,她还是不太开口,低头只是研究着航空照片,我闷了整节课
下来,终於还是忍不住。
「欣蓉,你……」我鼓起勇气问。「你今天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呀。」她很快地看我一眼,又回去翻照片,一面写笔记。
「你都不太讲话,好像很没精神的样子……」
大概是看我一脸认真担心的神色,实在过意不去吧,欣蓉放下手边的工作,想
了一下,毅然决然地拉起我往教室外面走。「我们去小福买点喝的好了。」
出了系馆走没多远就是小福,天气阴沈沈的好像快要下雨,欣蓉拉紧衬衫的领
子缩着脖子很冷的样子。她走着走着很不情愿地开口:「若瑜,本来我是不想问了
啦,可是……实在忍不住……」
「你问呀?有什麽不对吗?」
「你跟家康学长到底怎麽回事?」欣蓉注视着我,我想我脸上的阴沈大概也跟
天边的乌云可以比美了吧。「最近听说家康学长心情很不好,还上山去了几天。我
听其他人在讲,说你对家康学长很……很……」
我越走越慢,到后来都停住了脚步。一直告诉自己要用冷静的态度面对,不要
再意气用事了,所以努力维持声调的平稳:「我跟他……大概有点误会吧,在厘清
的过程中不是太愉快……」
「我本来真的是不想讲什麽,可是再怎麽说我都跟你算熟,我不讲大概也没人
会对你讲了。」欣蓉打断我,有点不耐烦的样子:「若瑜,家康学长在追你,已经
这麽久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可是我看着你还是……怎麽说呢,心意不定吗?一下
是郑惠麟,一下是你高中同学,前一阵子看你跟你学弟也走得很近……你为什麽要
跟很多人都这样暧昧不清呢?学长再怎麽说也是很照顾你的,你这样做,很伤他的
心,你知道吗?你不该利用学长,还有那些其他人,对你的好……」
欣蓉。我从大一开始,在班上算是最熟的女同学。上山出野外实习睡同一张床,
曾经一起出游吃饭抄笔记作业上课还坐在一起的。她明明认识郑惠麟,也知道他那
种少根筋的人跟我一点罗曼蒂克的牵扯也没有。她明明很清楚我是怎样的死样子,
就算再害怕再逞强,也要硬撑个坚硬的武装外壳起来。
我到底,什麽时候,曾经利用过谁呢?我凭什麽?
我已经不知道要生气了,听到这些,只有一阵阵浓浓的悲哀一直淹上来,淹过
膝盖,淹过腰际,淹到肩膀……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到最后几乎要灭顶。
这段时间以来周遭冷下来的温度与眼色,在此刻通通都串连起来得到一个答案。
原来大家都在看,大家都不谅解。原来,在她们眼中,我是这样的人。欣蓉跟我有
点交情,在我面前绝对是用最含蓄的说法了,可以想见背后大家讨论起来时,是怎
麽样的血腥惨烈、慷慨沈痛。
高中时代被误会的绝望心情又卷土重来,那种百口莫辩的痛苦历久而弥新,始
终没有痊癒。
我多麽希望,我是多麽希望,她可以为我讲一句话,只要简单的一句,像「陈
若瑜好像不是那样的人吧?」甚至是疑问句也好,我就可以痛痛快快的对着她哭一
场,说说我的委屈和困惑,然后一切就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大地一样重现生机,我又
可以重新武装好自己,继续努力去面对这样的世界。
此刻欣蓉也看出我脸上惨痛而绝望的表情了,毕竟也不是硬心肠的人,她讷讷
的多解释了几句,我却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见了。耳朵只是嗡嗡作响。木然的跟着欣
蓉走进小福,买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的饮料,然后出来,她回系馆去,我则是
继续走,漫无目的的,完全没有意识的,在校园里走。
应该要回去上课的,可是此刻我一点都不想回到那栋系馆,面对那些以眼光审
视批判我的人们。
已经很熟悉的校园,居然越走越觉得陌生。我住在学校里面的宿舍,我天天上
下课都在校园里跑来跑去,而现在我居然有强烈的逃离念头。从口袋里摸出钱包,
检查了一下,身上的钱还不够买车票坐回家。
是的,回家。我心里只是模模糊糊的浮现这个意念。我可以回家吗?回去那个
我住了十多年的地方,回到天天只要上学补习考试就好,其他什麽都不用多管的时
候?身边虽然只有少少两三个朋友,却从来不用担心误解会伤害我们之间的情份。
吵架就吵架,闹别扭就闹别扭,事情过去以后就是过去了,就算分隔三地,见面次
数越来越少,也不曾产生过怀疑或不信任。
於是我知道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以他们作为标准或经验
准则,是大错特错的。依着旧时习惯、对待他们的方式,去跟新朋友们互动,结局
就是这样,只能在误解与扭曲的泥沼中,一路下沈,不停地坠落。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他们根本就是我的兄弟手足。
走到天色转暗,我的脚都开始发酸了,各宿舍餐厅也开始传出阵阵饭菜香之际,
我才回到已经下课了所以没有什麽人,空荡荡的系馆,把孤零零被遗忘在教室里的
书本整理一下,低着头快步离开那条暗下来之后好像会吃人的走廊。因为握拳太久
所以手指都伸不太直了,指尖冰冷,我一面下楼梯,一面把手插进裤袋里,希望可
以取暖。
然后碰到口袋里的手机,我想了几秒钟,就决定来打个电话。
就像动物受了伤之后会想要寻觅一个安全熟悉的角落躲起来疗伤,我现在只能
想到他们。电话接起来声音懒洋洋的:「打家里电话好不好,我的手机快没电了。」
张至理惯常的爱理不理当场把我刚刚一下午的悲苦沮丧比成像是什麽不协调的
异次元怪物,依然附在我身上,却带着诡异的陌生感,好像我这边的世界跟他那边
是完全接不上轨的,两个平行的宇宙,我们在里面各自经验着喜怒哀乐,交通的管
道只有电讯,那麽微薄,按钮一按就什麽都会消失不见。
「你怎麽会在家?」所以我不知道怎麽诉说今日经历的情绪风暴,只能反应很
冲钝地随口问个问题。
「我妈在这边。」
「你妈,怎麽会在?」我的声音飘飘的,不是很落实。此刻我好像分裂成两个
独立个体,一个在跟张至理讲电话,一个则是漂浮在空中,空白而飘渺地看着那个
握住手机愣愣对答着的我。
「她来监视我。」张至理很简单地说。「她大概是前半辈子跟我爸玩谍对谍还
玩得不过瘾,现在玩到我头上来。以前管都不管我,现在简直恨不得在我身上装个
监视器。每次都来这套,恐怖的女人。」
「那是你妈妈耶,你还这样讲。」虽然一部份的自己还在游荡,另一部份却像
被制约一样按着旧时习惯开始关心亲如手足的好友。而借由关心这件事情,我缓缓
地掩上了心里那个空荡荡的大洞,暂时忘却它的存在。走着走着,四肢开始慢慢回
暖,自己都知道已经从多麽艰险的情绪深渊里面暂时逃脱了。
不过,当然也只是暂时而已。
「算了,你根本不了解。」张至理在那端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还是一样
冷冰冰的。
他还没讲完我就很自动的接下去。「我知道,全世界只有赖姗姗了解你对不对。」
「呵呵。」张至理冷笑数声。「你找我干嘛?要吃饭闲晃的话,答案是不行,
我妈现在等於变相的限制我行动,我一出门她就以为我去找姗姗,查东查西的。要
不然你过来好了。」
「要我过去?你脑袋没问题吧?」
「我跟我妈大眼瞪小眼都快疯了。我宁愿像以前一样一个月才看到她一两次。」
「我记得才没多久以前,有个伟人对我说,他很羡慕我妈妈管我管得很严?」
我忍不住要调侃他:「现在是怎样,人在福中不知福?」
「……」张至理的沈默很明显的带着恼意,要是我此刻站在他面前,他大概已
经给我好几个白眼了。「算了,不说这个。你这种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打电话给
我到底有何贵干?」
「也没什麽。」我好像反弹一样地冒出这个答案。本来有的千言万语此刻一个
字都不想说了。他的处境比起我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何况我现在心里乱糟糟的塞
满我也还没理清楚的东西,要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挂掉这通电话,我已经穿过椰林大道回到我们宿舍区前面。站在门口,我盯着
手机萤幕大约十秒钟,就决定再打一通电话。
「喂?小瑜吗?」远在中坜的他声音怎麽还是好清楚,清楚到让我一听就鼻酸,
委屈和疲倦毫不犹豫地重新涌现,我喉咙里像被塞进一团棉花一样说不出话来。
「怎麽不讲话?喂喂?是不是收讯不好啊?」黄明玺的声音很正常,不是我常
常听见的那种带着抑郁的低沈。「你在学校吧?怎样,找我什麽事?」
这麽熟的人用不经意的口吻问找他有什麽事,我就完全答不上来了。就像打电
话回家,如果我妈或我爸接起电话来就问「小瑜,什麽事?」的话,大概就讲不下
去了。
「没事。」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答案,所以只能顺着谎言继续编下去。「只
是很久没连络了,想到打一下电话……」
「是真的很久没连络了。张至理现在跟赖姗姗怎麽样?他妈妈那边摆平没有?
我想应该没有那麽简单。」黄明玺说着,我靠在宿舍外墙上听,闭上眼睛,就可以
想像他略皱着眉,有点担忧的神情。「我看他们还有得闹,他妈妈这次好像真的是
激烈反对……」
说到这里黄明玺好像掩住话筒,跟旁边的谁讲了几句话,又回来:「……听说
张妈妈最近有空就过去张至理那边跟他『沟通』,我已经好几个礼拜不敢过去了。」
「你旁边有人?」我闭着眼睛问。「是雅茹吧,她来找你?」
「哎,嗯。」他模糊地应了,很简单地解释:「她刚刚找不到锅铲,过来问我
放在哪里。」
「要煮什麽?真好。」我随口扯着。
「天气变冷了,中坜这边最近一直下雨,她说要帮我进补。」黄明玺在那边又
答了旁边几句,回来之后要继续跟我讨论张至理,我已经意兴阑珊。
「你……去忙吧,我反正,反正也没什麽事。有空再聊吧。」今天晚上第二次
扯谎,扯得那麽流利自然,连我自己都快要开始相信,我是真的没什麽事。
「你声音怎麽好像怪怪的?」他还是发现了,毕竟是他。「真的没事吗?」
我仰起头,让眼眶和鼻腔里的酸热都不至於冲出来。「没有啦,就像你说的,
天气冷了,站在外面吹风吹太久……我也该进去吃饭了。」
「嗯。自己小心,不要感冒了,你已经有一点点鼻音罗。」黄明玺叮咛着:「我
耶诞节那时候会回家,你们也会回去吧?到时家里见。」
挂掉之后,我的手机彷佛变成千斤般重,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回家?
我一定是太累了,或者像黄明玺担心的一样,真的感冒了。不然,怎麽会突然
这麽想回家呢?那个我曾经一心一意想要离开逃脱以争取自由空气的地方?
在众人的目光中我只能沈默,因为怕引起更多猜测与谴责,我只能独来独往。
也许并没有那麽糟,可是在那个时刻我什麽都已经感觉不到、无法判断,任凭自己
静静地坐在河底,让周遭如风一般几不可闻的絮语像河水缓缓流过。抬起头放眼望
去,面前是一片温柔的黑暗。
我当然没有天真到以为某天早上醒来,这一切都会不药而癒,世界再度美好,
人们对我亲切友善,我变成一个开朗而快乐的女孩。然而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出任何
可能性,可以扭转目前的局面。
所以我不断地在发呆,不管是上课、走路、吃饭、读书都好,静下来的时候,
我就在发呆。高中时代的伤痕至今都还没有痊癒呢,又重新嚐到被全世界遗弃的感
觉。以前可以转头把心思投注到功课上,迁怒到父母严格的管教上,身旁还有一样
也惨兮兮的好友,而今,这些都不在了,我伸出手抓不到浮木。要不然,我也不会
一路沈到河底。
我试着把自己想像成一块石头。石头就不会有喜怒哀乐,落在河底是天经地义。
耶诞节脚步将近,大家都在兴奋地筹划活动讨论去处,我只是默默的想着,这一切
都与我无关,我回家去吧。至少,家是永远都在的。
连讲话都懒得讲,好像丧失了开口的动力跟能力,连回到家之后也是一样,我
妈问了好几次为什麽我脸色这麽难看,我都哼哼哈哈的敷衍过去,吃完饭就躲到房
间里,丢下不满地咕哝猜测着的我妈给我爸去处理。然后很无奈地发现,原来「回
家可以休息」这种想法也不过是我在困境中把家给罗曼蒂克化之下的产物。
然后我睡着了。幸好我还能睡,而且很能睡。睡着之后就不用想那麽多了,所
以近日来睡觉是我最喜欢的日常活动。
多麽希望睡着就可以不用醒来。不过这世界就是这样,永远事与愿违。我迷迷
糊糊间听到我的手机响,翻个身不打算理他,没想到打电话的人比我更坚持,停了
又响,停了又响,响到我妈都开门进来看了,我只好很不甘愿地捞过电话。来电显
示是黄明玺,我接了起来。
「你在哪里?」他旁边很吵,轰轰的分辨不清是什麽声音,他讲话都提着嗓门:
「我打过好多次,你的电话最近怎麽都没开机?」
「因为我不想讲话。」我只是很简单地这样说。
「你还好吗?」黄明玺啊黄明玺,会在这种时候问这种话,我到底应该说你了
解我,还是不了解我?「你这一阵子都怪怪的,真的没事吗?」
「你还关心?」我闭着眼睛,很疲倦地问。他被我这样一问,也沈默了。我们
之间只剩下话筒中他那边轰隆隆的背景噪音,衬得我这一头更加寂静。
「为什麽要这样说?」半晌,他清清喉咙:「我打过两三次电话啊,你手机没
开就打宿舍,你室友还跟我说你不想接电话。连张至理也说找不到你。这是怎麽一
回事?连我们的电话你都不想接?」
「对。」我已经没有力气多说了,索性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回答。
他那边又是沈默。
对我失望吧,没关系,反正,我对自己也很失望。大家都来唾弃我离开我好了,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连我自己都不想再理我自己了,更何况别人。我不怪你们。
「没事了吗?那我要挂了。」我最后只是这样结尾。
「等一等。」他叫住我。「你真的很不对劲,我没有听你这麽疲倦过。到底发
生了什麽事?上次你打来的那通电话,一定是想跟我说什麽吧?我那时候就觉得你
语气怪怪的……」
「你现在问这些干什麽?」我还是忍不住略略激动了几分,打断他的话。从床
上坐起来,我质问着:「如果我那时就怪怪的了,你到今天才问,会不会有点太慢?
你真的关心我怎麽样了吗?」
「为什麽要这麽说?」他很不解:「那不然我打这通电话干什麽?你从以前就
是这样,什麽事都爱死撑。现在我们又都不在你身边,也不常见面,你要是不讲,
我们怎麽可能会知道你发生了什麽事?」
「我不需要你们这种施舍式的关心。你们都有最重视的人,而那个人不是我。」
我的喉咙里开始像是梗住什麽东西一样,讲话都不顺畅。「你只是偶尔才想到我吧,
对不对?如果我对你们期望太高,到最后失望的痛苦也就越巨大,不是吗?」
沈默了好久好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不会再多说什麽了。
「你真的不懂。」他慢吞吞地重新开口。「你不懂,我曾经有多麽希望,你会
是那个人。可是我的努力你根本不在乎,你让我觉得,我永远跟不上你的脚步,而
你也不可能停下来等我,只是一直往前走去,把我们之间的差距越拉越大。是你不
要的。你怎麽能这样任性,不想要的时候就丢开、去忙你自己的事,而需要我们的
时候,就责怪我们不在你身旁?」
「不,不是这样。」我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你心中真正最在乎的人,
根本一直都不是我。你之所以放不下,只不过因为我代表了我们共同有的过去,而
你始终无法忘怀过去的光辉灿烂。你潜意识中希望可以回到那个时候,你不愿意面
对、接受现实中的挫败……」
讲着讲着我开始哽咽,然后终於忍不住哭了起来。天啊,我们为什麽是这麽的
相像,每次在他身上我总可以看到自己的困境,我在指责他的时候,其实就是变相
的在骂自己啊!
「……关心我?那,你现在,人在哪里?」我用棉被蒙住口鼻,因为用力压抑
着哭声所以全身都开始痉挛,不停地发着抖。「张至理呢?人在哪里?不是说要回
来的吗,不是说可以见面聊一聊的吗?你现在在哪里呢?」
「系上的舞会,我早就答应人家要出现,而且雅茹也上来……」黄明玺在那边
很烦躁地回答:「我明天一早就回家了,你先睡一觉,好不好?我等一下去连络看
看张至理,他应该……」
「不用,真的不用。」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不要这样子,我已经说过了。
你越是这样急急忙忙的要证明什麽,我就越觉得自己很可怜。所以,不要这样子,
好不好?」
他终於忍无可忍的大声起来:「为什麽你永远都这麽骄傲呢?你就不能允许自
己示弱吗?一次就好,承认你也需要关心,承认我们都不是可有可无的朋友,真的
有那麽困难吗?我已经认识你多少年了,你这一点为什麽就是改不掉呢?」
「不要管我了,拜托。」像是突然想起来眼泪的功效一般,任由温热的酸涩从
眼眶鼻腔里奔流出来,无法抑遏。「我所要的东西你根本不能给我,我们都已经走
上不同的方向,在不同的世界里面了,就让我过自己的日子,负责我自己的喜怒哀
乐,好不好?」
彷佛是说出了魔咒一般,我们始终不愿正视不愿承认的一切,在我哭着说出来
之后,就像拍板定案一样的再也无法回头无法更改。我们相濡以沫的时刻已经过去,
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对方生命中的重心。分道扬镳是无法继续否认下去的事实,最令
人难受的是,这一切居然都不像我们所害怕的那麽困难。
挂了电话之后我把手机关掉,埋进温暖而带着晒过太阳的清爽香味的棉被中,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蜷缩起来的全身都在发抖。像受伤野兽一般的痛苦喘息着,
翻腾着,想要找到一个最舒服的角度,可以减缓身体内部不断增大的,恐怖的疼痛。
我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有一天我回头看的时候,会用最
轻描淡写的微笑想起来,我曾经是这麽困顿而无助。
这一切都会过去。一定会。哭得累了,到模糊睡去之际,我还不断这样告诉着
自己。
隔天我出去流浪了一整天。没什麽目的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书店,电影院,
百货公司……到处都是人,我只是不想回家,不想开口,我也不想看到虽然不一定
真的会回来的黄明玺,或是自己也一个头两个大的张至理。
我终於可以理解当初从我们班被刷掉之后的黄明玺,为什麽要放逐自己了。也
开始明白当年在发现被我们隐瞒李昭仪事件好长一段时间的张至理,为什麽会气愤
到开车出车祸。在昔日友伴前丢脸,是那麽令人难以忍受。
瞎晃了一天,到天色转暗了,我才回家吃晚饭。我爸我妈都有话想问我的样子,
我只是摇摇头说很累,明天一早就要坐车回台北,然后就打算进房间躲起来。我爸
跟着我走过来,有点忧虑的看着我,半天也讲不出什麽话,最后只是问我身上还有
没有钱,不等我回答就掏出皮夹塞了几张钞票给我。
「一个人在台北,吃好一点,心情不好就出去走走,看看电影什麽的。要钱,
就跟爸爸讲,喔?」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已经离家的女儿到底正在面临怎样的难题与
困境,可是女儿的不快乐他是看得出来的,到头来也只能用这种拙劣的方式来表达。
我低着头接过还温热的钞票,塞进口袋里,沈默地点点头。
然后我妈后脚跟着进来,我卷在被子里没打算开口,我妈就忙东忙西的帮我折
衣服啦,抆抆桌子,挪挪椅子什麽的,一面唠叨:「你冬天的衣服够不够啊?这次
回来匆匆忙忙的,一整天跑到哪里去,要带你去逛街你又不要,明天又要上台北……」
「妈,念大学好累喔,我不想回去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麽会突然讲这句话,
讲完我们母女俩都愣住了。
我妈过来我床前坐下,伸手摸摸我的额头。「小瑜,你是不是生病了?这两天
看你脸色都很差,在台北……很累吗?有没有好好吃饭?你上大学以后一直瘦,女
孩子爱漂亮减肥是会啦,可是吃不够就没体力,容易生病……」
我就知道。我心理上的累,他们是不会理解的。他们只会解读成生理上的累。
我翻了个身,清清喉咙。「没有啦,学校宿舍吃饭很方便的。我只是……」
「跟明玺吵架吗?」我妈很温和地这样说,我听了又是一愣。「他早上打过电
话来,我说你出去了。你跟他有约?」
我摇摇头。直视着我妈那张已经略显年纪的脸庞,一直以来都带着担忧神色的
眉眼,此刻只是清楚地浮现岁月的痕迹。不知为何,又开始觉得心头闷闷的。「妈,
跟他没关系,我……」
然而我又该怎麽解释我对於身周所有人事物的失望。在他们眼中考上台大就该
是一切问题的解答,他们的女儿应该从此一帆风顺扬眉吐气才对,殊不知在台北我
就像是一颗细沙一样在淘洗的过程中流逝,从此只能沈在河底,静静地等待改变,
或是等待自己认命。
「明玺好像是有交女朋友了,看他带回来家里过几次。」我妈温暖的手还是摸
着我的头,语气小心翼翼,深怕伤害我似的:「小瑜,感情的事情,真的不能勉强,
如果你……其实也不用这样,以后多的是机会。」
我简直失笑。妈妈真的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我。「真的不是这样啦,妈,我早
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了啊,张至理也有,他们一直都有交嘛。」
我妈有点卡住,她显然不知道该怎麽反应、怎麽接下去。不过僵了没多久,我
爸就拿着电话出现了,说是找我的。
「说我已经睡了。」我马上细声这样说。
我妈也跟着追问:「是谁打的?明玺吗?」
我爸摇摇头。「是一个女生,说是小瑜的学姊,姓林。」
我大吃一惊。佳佳学姊怎麽会打来找我?我连忙推翻前议,爬起来对我爸伸长
手:「我接我接,是我学姊?」
「若瑜?」果然是佳佳学姊,她的声音好像很焦急:「你手机都打不通,我问
你室友,才知道你回家了,所以打到你家……」
「没关系,学姊,你找我有急事吗?我明天就回台北了呀。」我很讶异地问。
「你……这两天,有没有跟小惠连络过?」学姊急急地问:「有没有听说他要
去哪里,是不是上山?」
我皱起眉,开始有了不太好的预感。「没有啊,我很久没遇到他了,他平常没
事也不会打电话给我。有什麽不对吗?」
「他不见了。」学姊很简单地这样说,我听了就是心头一凉。「他姊姊以为他
跟队伍上山去,结果没有,我们社上这两天只有一支队伍出去,而且是两天一夜的,
今天下午都回来了,他根本不在里面。」
我觉得好像有人把我的心脏浸到冰水里一样。山社最大的忌讳就是这个,行踪
成谜。郑惠麟根本不是新手了,不可能搞这种乌龙。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尽量
让自己冷静下来。「学姊,两天一夜是开A级队伍吧?他应该不至於出事才对,先
不要太紧张……」
「不是,不是这样。」学姊焦虑地说着:「他根本没有跟队伍出去。如果是带
队,我们根本就不会担心,现在他是自己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学姊你有没有问问看别人?像阿苗学长,大牛学长,或是……家康学长?」
讲到王家康的时候我还是涌起一股莫名的复杂情绪,不过此刻先管不了那麽多了。
佳佳学姊在那头停滞了几秒钟,有点卡住。「我……我问过大牛……」
「那家康学长呢?他们不是同一家的?应该会知道……」
「家康……跟小惠……嗯……」学姊更加的支吾,让我疑心大起。追问了好几
句,她这个老实人才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他,他们好像……有点意见不合,两个
人快半个月不讲话了,这是家康刚刚才跟我讲的,所以……所以他也不知道……」
我还真的没想到有一天会为了这位外星人这麽担心。坐在回台北的车上,我一
直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可是忐忑不安的情绪却一直翻涌上来。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这麽大个人了,难道还会丢掉吗?一定是心情不好,跑
去哪里散心了吧。可是他会心情不好吗?我看他走在路上被招牌打中或被跳楼的压
成重伤还比较有可能。
可是暗恋多年的女生要结婚了,新郎不是他(当然不是他,开什麽玩笑),苦
闷说不出口。遇到我之后,跟我才讲没几句,就被我狠狠的骂了一顿。换成是我,
我心情也会超烂。
那种不被了解的苦处我应该非常了解啊,为什麽只因为他平日都开朗,就自动
认定他不管遇到什麽困境都不会低落?
越想我心中隐隐的罪恶感就越来越浓烈。
等一下。我还在生气啊!要不是他去跟王家康讲什麽有的没的,王家康怎麽会
来招惹我,又怎麽会知道我心情不好,要跟我谈谈,导致后来那次的决裂?要算的
话,这一切从头到尾都要算到那个没神经的二百五头上!
虽然一路上都这样反反覆覆想个不停,又担心又生气,矛盾得要命,一回到学
校宿舍行李一丢还是马上火速去找佳佳学姊。她正要出门去上下午的课,看到我就
一把拉住,忧心忡忡但强自镇静地问我:「你也还是没跟小惠连络上?」
我点点头。「学姊,有没有问过他们班上的同学?惠麟不是有个同班同学也住
我们宿舍吗?」
「你是说文俐?我问过了,她说不知道。」学姊眉目都郁结不展,流露出无法
掩饰的担忧:「小惠很少这样的,他姊都快急死了,昨天跟我讲电话都讲到哭,把
我吓坏了!」
「所以,是他姊姊发现他不见的?」
「没错。她说小惠整个晚上都没回家,也没打电话,那已经是前天晚上的事了,
昨天晚上也不见人影,手机也联络不到。」
常常听到他们提起这位姊姊,却从来没有见过本人。虽然如此,但从郑惠麟每
次提起姊姊时的口气,和佳佳学姊所说为了弟弟的行踪而担心得落泪这样的描述来
判断,一定是个很好的姊姊吧,
真好,这样的姊姊,我也想要。
「我要去上课了,晚上一起吃饭?我在宿舍等你,惠麟他姊也会过来,你还没
见过她吧?」佳佳学姊匆匆忙忙的,我们一起走到宿舍外面。
「嗯,傍晚再见。」
整理一下我也背着包包出门去准备上课,因为在担心郑惠麟的关系,所以暂时
把自己的坏心情丢到了一边。我上课一向是很专心的,脑袋再怎麽样一团混乱,一
走进教室坐下来,老师开口之后,就会自动正襟危坐认真听讲抄笔记,这是从小到
大养成的习惯。上完三节课出来天色都已经沈了,走过长长暗暗的走廊,走着走着,
脑筋才又慢慢切换回上课之前的状态。
然后那位老兄晒成巧克力色的脸,笑得一口白牙,扬着眉,好开心的样子,就
自动跳进我脑海里。
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就算他参加的是山社,上山下海溯溪攀岩的,我还是不觉得他会发生什麽恐怖
的事。他一向那麽开朗自在,信心满满的样子,那麽享受他的生命,再怎麽样都不
像是会出意外的人。张至理不见的时候我还更担心五百倍。谁叫张至理生来就瘦伶
伶一脸没福气的样子。
可是……这忐忑而带点焦躁的心情,又是怎麽回事?
因为一面想着心事一面走,所以没怎麽注意周围的环境。信步一路走到系馆中
间楼梯准备下楼之际,耳中传来楼下走廊哗然的谈笑声。不到五秒钟的时间我马上
辨认出来。
王家康。是他们班。
这个念头一闪过,我马上停住脚步,整个人冻结在楼梯上,根本不能移动。然
后第一个反应是回头就跑,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他们。
我也搞不懂自己干嘛像做了什麽坏事一样,心脏怦怦怦怦地跳得好用力。一路
落荒而逃,从另一侧出了系馆之后,冷风迎面灌过来,我打着寒战,闷着头往前猛
走,快撞到人了也不管。
为什麽弄成这样呢?在自己的系馆,好像做贼似的?才没多久以前,我根本什
麽都不用多想,走下楼去学长姊们还会跟我打招呼,比较熟的学长大概还会开几句
玩笑。现在,连这样都没有了。
如果我可以处理得好一点……好,又是过去假设式,无用到极点。
心情继续向下探底,我特地绕了一大圈的路,深怕又不小心正面遇到什麽不想
看的人。一脸臭臭的走到宿舍门口,远远就是薄薄夜色中,佳佳学姊略显着急的在
探头张望。
我看到她稳稳的身形,就是一阵暖意流过心头。加快脚步走过去,待走近了,
她才松口气:「我还以为你也不见了,越等越紧张。」
「学姊,我的系馆又不远,你也知道我去上课啊,要紧张什麽?」我失笑。
学姊很不好意思的抓抓头。「最近真是草木皆兵。我是想,你下课走回来也该
到了,怎麽一直不见人影,所以才有点紧张……」
「咦,学姊,惠麟的姊姊不是也会来吗?怎麽就你一个人?」说实话我对这位
姊姊有点好奇,左右张望一下没看到别人,忍不住问。
「她从医学院那边过来,又晚下课,刚有打电话来说会晚一点。」佳佳学姊很
亲切地关心我:「你很饿吗?我们可以先吃饭。你的脸色不太好看,没事吧?」
张开口想要对学姊说刚刚自己从系馆落荒而逃的惨状,却是什麽都说不出来,
徒劳无功的又闭嘴。像她这麽老实的人,讲给她听,她也只是跟着我难过,搞不好
因为认识王家康还更自责吧。所以我想了几秒钟,还是沈默。
然而我还可以对谁说呢?
我们站在宿舍门口,来来往往的女孩们进进出出,我拉着包包的带子,犹豫着
不晓得到底该不该讲。学姊好脾气地等着,也不催。她从来不会给人压迫感,个性
跟体型真是搭嘎不上。
「学姊。我刚刚……」
当我决定要说点什麽时,抬头一看,发现学姊表情变得很奇怪。她的眼光越过
我落在我身后,瞪大了发直的两眼,然后一言不发,好像吓呆了似的。
「怎麽了?学姊,你看到什麽?」这时候我也忘记自己刚刚要讲什麽了,毫不
考虑地跟着回头,沿着学姊视线的方向开始搜寻。不过不需要太用力找就发现学姊
獃住的原因。我也跟着呆掉。
郑惠麟。从椰林大道那个方向走过来,暮色里看不清楚表情,但是那个身材和
衣服还有背包却是远远就认得出来不会错。他那个黄色的书包很好认。
「咦?你们都在楼下?」他老大是人是鬼我们都还弄不清楚呢,对着我们两个
目瞪口呆的女生他倒是毫无心机地咧开嘴笑得很阳光,开心地跑过来,很起劲:「你
们都没有去跑步,天气冷了就不想跑了喔?我刚刚在体育场那边等不到人,有遇到
大牛。大牛说你们在找我?」
「你……」我跟学姊都讲不出话来,他这个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太超现实了,
这是一个丢掉两三天的人应该会有的反应跟表情吗?
「找我什麽事?耶诞节有没有出去狂欢?我跟你们说喔,那个耶诞节啊……」
郑惠麟没神经到人神共愤的地步,他还在兴高采烈的报告中,我却又被另一个人影
给转移了注意力。
后面跟上来一个女生,个子也高,还穿着有跟的鞋子。不过看起来很窈窕。我
注意到她不只因为她的身高,还因为她的动作。她也是直直望着这边,一面走过来
一面从背包里抽出一落不晓得是报告还是报纸之类的,然后走着走着就开始用很夸
张的动作怒气冲冲地把那一落纸张卷成一卷。
女生握着纸卷,对着我们走过来。我还来不及反应,那女生就扬起手中的纸卷
劈头劈脸的往完全无防备的郑惠麟头上打!
「你这个混蛋!跑到哪里去了!整整三天不见人影,你要急死人是不是!」那
女生骂起人来霹哩啪啦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机会,一面骂,手上的武器就一面如雨点
般落在郑惠麟头上、身上。郑惠麟连头也没回,也不反抗,马上抱住头就是躲。
「我……我……」看他那麽大个人抱头鼠窜的样子实在很好笑,不过面前这一
幕太过惊人,我呆呆的连笑都笑不出来。
「打死你!打死你!」那女生显然还没有罢手的打算,横眉竖目打得好凶猛:
「不回来不会打个电话,你手指是断光了吗?要出门之前为什麽不讲一声,我已经
要去报案了你知不知道!混蛋!」
「我的手机没电了啊!」郑惠麟东躲西躲好不容易从追打中偷得一丝空隙,冤
得要死的喊起来:「你……我有在你手机留言,为什麽……」
这时佳佳学姊才好不容易回神,上去劝架,把那个凶婆娘给拉开。「惠麒,好
了,回来就好了,不要再打啦。」
「这小子不好好教训是没用的,讲过那麽多遍,出门要交代清楚!父母在,不
远游,游必有方,你到底听进去没有?还给我搞这种乌龙!你们评评理,这种人该
不该打!」她还很不甘心地作势要挣脱佳佳学姊冲过去再揍。
「可是我们父母又不在!」郑惠麟委屈得要死,逃得远远的离开一个安全距离,
才对着这边喊:「你们不要听她的,我爸妈出国了!」
「就是因为这样你才敢乱跑,又不交代,对不对!」
「我有留言啦!」郑惠麟鬼哭神号起来。「不相信你去查你的语音信箱!」
我想这位如果不是郑家的姊姊,我就不知道还会是谁了。直到现在我才看清楚
她的长相,也跟着继续呆掉。她跟郑惠麟还真的有几分相似,不过这不是我目瞪口
呆的原因。
我说真的,我还没看过这麽漂亮的女生。周吉美的清秀,以前宿舍楼上学姊的
可爱,都比不上郑姊姊。她完全颠覆我心中美女的标准,皮肤不白,头发不长,可
是她的五官深刻而典雅,一双跟郑惠麟一样带着浅咖啡色的大眼睛闪烁着怒意,还
是亮眼得让人无法转开视线。
是真的很漂亮,有股走在路上大概会被误认成模特儿或明星那种艳光,让人会
屏住气瞪着她看。
此刻郑姊姊一面咒骂着一面说「要是让我发现你没留言,我一定要踹死你」然
后掏出手机检视着,过没几秒钟表情一变。
看到美女这样大剌剌的,脸蛋还一点都不管形象地开始扭曲变形,我突然笑了
出来。果然是姐弟。
「你……留那是什麽言,不清不楚的……」郑姊姊已经开始有点尴尬,不过依
然不肯放弃地对着躲在墙角不肯过来的郑惠麟叫嚣:「要去几天为什麽不讲清楚,
我昨天跟前天晚上都紧张的要死你知不知道!爸妈不在家,我就要负责看好你,你
这样算什麽,有没有帮你姊姊我想一想!」
「我昨天晚上在家啊!」郑惠麟此刻真是委屈到要出汁掉渣了,他扁着嘴喊回
来:「我十一点多就回家了,然后都在房间里睡觉,是你自己到两点多才回来的!」
此刻郑姊姊脸上的尴尬已经堆积如山,她美丽的脸蛋也扭曲到一种很诡异的程
度。她放下手中用来打人的武器,对着郑惠麟走过去。郑惠麟继续躲,她伸手扭住
弟弟的耳朵,拉到旁边去,姐弟两人开始在墙角叽哩呱啦对质起来。
佳佳学姊到现在才有机会回神,她吐出口大气。「若瑜,那就是惠麟的姊姊……」
「我看得出来。」我完全无法克制自己幸灾乐祸加惊讶的笑,毫无办法那样,
笑意从五官一直不能抑遏的流涌出来。这对姐弟实在太惊人了,我真想看看他们的
父母到底是什麽样子。
「呵呵!不好意思,舍弟让大家担心了。」此刻郑姊姊扯着郑惠麟的耳朵过来,
跟我们陪笑道歉,一面搥了弟弟一拳:「快点跟佳佳她们说对不起!大家都很担心
你耶,快点交代一下你这几天到底去哪里了!还有,你等一下要请我们吃饭!」
「我……」原来郑惠麟那种冤情盖天的表情不是被我训练出来的,越看越好笑。
他委屈地道歉之后,还忍不住转头问自己的姊姊:「可是……可是我……我是礼拜
天出发跟保育社去系放啊!去四天,昨天就回到家了,你为什麽前几天都没发现我
不在?是不是你自己也趁爸妈出国所以跑出去玩……」
「你……」郑姊姊又动手打人:「你去系放为什麽不讲清楚!我在医院啦,玩
你的大头鬼!」
「那我昨天明明在家睡觉……」
闹得乱七八糟,光看他们姐弟斗嘴就够了,终於在拳打脚踢跟郑惠麟告饶又冤
屈的喊叫声中,我们得出结论:郑惠麟确实乌龙,他出门前因为找不到姊姊所以只
留了一通电话语音就走人,然后去系放的时候手机都没开,也没充电,电池就死掉
了。而郑姊姊呢,因为自己也忙,阴错阳差的也没注意到语音信箱,就这样以为自
己的弟弟不见了。
「我不见三天之后你才发现我不见!」郑惠麟扁着嘴诉苦:「我在家睡觉,你
也根本不知道!」
「嗯……哦……你的房间在楼上啊!谁知道你……你给我闭嘴!」郑姊姊此刻
已经完全的没面子,她只是对着我们陪笑:「不好意思喔,都是我弟弟的错。」
「我就在想,他不可能丢掉啊!」佳佳学姊吐出口大气,如释重负:「最近没
大事发生,也没什麽异状,一切都很正常,所以我想一定是去哪里玩忘记讲了。」
我听到「没什麽异状」这里,突然想起了国手学姊的婚讯。不动声色地抬眼望
望,郑惠麟也正好看过来,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夜色中
闪烁。他只是浅浅的对我笑了一下。居然是很罕见的,好像有着什麽内容似的含蓄
微笑。
「郑惠麟!请我们吃饭!今天绝对要把你吃垮!」郑姊姊还是直着嗓门痛骂自
己弟弟,然后一转头就很殷勤很客气地拍拍我的肩:「你就是小瑜学妹吧,我常常
听见你的名字。这次让你担心了,不好意思。」
「没,没关系。」我对於这种大动作的人有点害怕,加上她那张美丽到有点压
迫感的脸蛋,所以我也只是讷讷的点点头。
「我姊姊很恐怖吧?」大家往校门走的时候,佳佳学姊跟郑姊姊走在前面,郑
惠麟在我旁边余悸犹存地说。他又咧开嘴笑得好灿烂好没大脑的样子,跟刚刚匆忙
间那一抹含蓄的微笑根本像是不同的两个人一样。
我们走出校门时,天都全暗了。迎面一阵阵的冷风叫人有点吃不消。郑姊姊提
议要去吃热呼呼的面马上得到大家毫不犹豫的同意票。前面两个学姊带路,过了地
下道上来,走到小店门口,我就是一愣。
怎麽又来到这里,这是之前我跟学弟来吃鱿鱼羹面的地方啊。就是在这里接到
王家康的电话,然后我的人生好像从那个晚上开始就从灰阶变成黑白的,再也没有
开心过。如果可能,我实在一点都不想回忆起当天的点点滴滴。
可是其他几个人都兴高采烈的进门去了,郑惠麟还差点撞到在门口冲疑的我,
他索性顺手推了我一把:「进去啊!这家的鱿鱼羹面很大碗喔!」
我只是看他一眼,没搭腔。这几天因为担心他所以暂时放下的一些心事,此刻
又重新翻了出来。他就算不是罪魁祸首,也可以排到前三名了。鬼知道那次被我凶
完以后他到底对王家康说了什麽!若不是这样又怎麽会有后面连锁反应似的雪球越
滚越大!
幸好他们三个人聊得很开心,我低头猛吃面还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吃完之后
郑姊姊还想去吃酒酿汤圆,被质疑「难道没吃饱」的时候义正词严地反驳:「甜汤
圆算甜点,甜点跟正餐是没有关系的两件事!」
说真的对於这位巾帼女英豪我实在越来越佩服,到目前为止还没遇过美女这麽
能吃的,而且还吃得一点都不掩饰不客气。若有机会我是很想跟她多认识认识,不
过今天晚上从鱿鱼羹面开始就让我旧伤复发,我急於回到一个安静而熟悉的角落,
孤单地面对自己的伤口,而不是在这里听着这几个毫无心事的人开朗地谈笑。
他们的愉悦更加映衬出我的低落与郁闷。就像在太过刺眼的阳光一样,只会让
我强烈意识到自己的苍白。
「你们去就好……」
我很小声但坚决地婉拒了一起续摊的提议。郑惠麟露出一脸失望,佳佳学姊则
是关心地追问:「你跟人有约吗,还是要念书?要不要我帮你外带一份回宿舍?」
「不用了,真的,谢谢学姊。」我赶快摇手。「我有点事要先回去了,你们……」
「好,那我们去吃了。学妹,很高兴认识你喔。」郑姊姊爽朗地接下去,一点
犹豫扭捏都没有,她还拍拍我的肩:「以后郑惠麟要是惹到你,你尽管踹他没关系,
这小子就是欠扁。」
分开之后,我一个人过地下道回来学校这边。低着头看着地上,对於周遭环境
一点兴趣都没有。整个人彷佛是被一层厚厚的帘幕给包围住,我的喜怒哀乐都被圈
在里面,传达不出去,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在自己的茧里虽然四肢都伸展不开,
常常要窒息,却模糊地觉得有股灰色的安全感。反正我躲在这里面虽然闷,至少不
会被人伤害,也不会伤害到别人……吧。我希望。
就这样吧,我可以继续吐丝做茧。待在这里面,我就一定不会再受伤的。寂寞
就算了,我一次没办法处理那麽多情况,反正又不是没有寂寞过。
校园里已经开灯了,门口亮晃晃的,从驻警队的警车旁走过,一号馆前面依然
是暗沈沈的,我继续低着头走路,走着走着,后面有人小跑步地跟上来,然后到我
旁边突然就停了。我侧眼瞄到一个黄色的,很好认的书包。
「咦?」抬头一看,居然真的就是郑惠麟,害我有点吃惊。「你怎麽……你不
是在……你姊她们……」
他支吾了一下,抓抓头。「没有嘛,她们有很多话要讲,我就先……反正我又
不喜欢吃汤圆……」
「骗鬼啊,你不是最爱吃甜的,而且这世界上还有什麽东西是你不喜欢吃的?」
我嗤之以鼻。
「真的啦,酒酿吃起来很像什麽东西坏掉了,你不觉得吗……」他皱眉苦脸的
好像已经吃到嘴里一样,我被他夸张的表情逗笑了。不过很快又收住笑意回到一张
板得硬硬的脸。
「我要回宿舍了。」我冷着声音说。
「好啊,那我陪你走回去。」他还是兴高采烈的没有被我的脸色吓到,很踊跃
地这样提议。
「不用。我又不是不认得路。」我拒绝。
「小瑜学妹,你在生气吗?怎麽了,谁惹你生气?」郑惠麟很无辜地问。
问得好!天堂有路你不走!「没有。我很好。」
我低下头自顾自的往宿舍走,郑惠麟还是小狗一样的跟过来,又不敢讲话,就
这样静静的跟着我一路走着。我转进宿舍门前的小路,他还是乖乖的跟着。
「你要跟我进去吗?」我忍不住骂起来:「你到底要干嘛啦,我要进去宿舍了。」
「我只是……」他支吾着。「我刚刚才想到,上次……好像是我惹你生气的?」
你的神经可不可以再粗一点,要到「刚刚」才想到!那我这麽久以来的悲惨到
底又算什麽!我按捺着脾气,好言相劝:「没有。我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吗?我看不太像。你不开心的时候,走路都一直看地上。」他不死
心地继续追问:「有什麽事可以讲一讲嘛。如果不想讲的话,你想揍我也可以,让
你打吧没关系,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我姊有时候就这样泄愤。她还说以后我再让她
生气的话她就要把我的智齿拔掉!不上麻药就拔!」
为什麽他就是有办法让我又好气又好笑,真的很想动手揍人?我站在当地表情
变幻不定,实在无法下定决心是要继续撑下去冷着脸转身就走,还是真的拿他当沙
包狠狠拳打脚踢一番以消我心头之恨?
「家康叫我不要来烦你,可是我想,你如果很烦的时候也没人可以骂的话……」
他还在继续哗啦哗啦时,讲到这里,我终於忍无可忍,王家康的名字像是什麽按钮
一样,一碰到,机器就突然开动。
「你够了没有!每次都这样自说自话讲个没完!你到底有没有考虑到别人的心
情!」我退后一步,崩溃似的吼叫起来:「你讲话前会不会想一下?你跟王家康讲
过什麽,会造成什麽后果,你知不知道?我又不是美女,我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
物,你们干嘛要这样对我?我跟谁在一起,对谁好不好,为什麽会变成你们闲聊时
候的八卦!」
他被我的态度吓住了,愣愣的瞪着眼睛看我,五官立体鲜明的脸上凝结着惊诧
到茫然的表情。
「为什麽每次都要逼到我这样子……」我还是哭了。迅速抹掉不受控制而迸出
来的眼泪,我很不甘心。很久没有像这样在别人面前失控了,我是说流泪。除了黄
明玺以外我又何曾在哪个别的男生面前掉过泪,我痛恨暴露出最深层的情绪,我痛
恨这样软弱而难看的自己。
「小瑜,你……」郑惠麟对我伸出手,我只是很戒备地又退后一步,他的手就
这样徒劳地停在半空中,半晌,握住拳,慢慢的放下。
「我绝对不是故意要让你跟家康变成这样的。」他很认真地盯着我,一个字一
个字地说。「那天下午我遇到他,是他问我……」
「对不起,我不想听。」我很快地打断他的解释。此刻我已经无暇多想,只希
望快快回到我那阴暗的角落,躲回自己的茧中,好好疗伤之后,再出来面对这令人
疲倦的世界与人际关系。「你是无心的,大家都是无心的,没有谁刻意要伤害谁,
对不对?可是伤害已经造成了,难道我就是活该报应要被这样对待吗?你天生就比
我好命,你比很多人都好命,我也羡慕你这样开开心心的永远没有低潮,可是,不
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啊!讲话之前,你就不能多帮别人想一想吗?」
霹哩啪啦一大串下来,自己都很吃惊,不知道为什麽会有这麽多不满可以宣泄。
不过讲都已经讲了,我喘口大气,莫名其妙发现头上的乌云有点散开,胸口郁闷也
好了一些些。夜色里,只见郑惠麟依然是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默默地看着我,
嘴巴动了动,好像想讲什麽话,又放弃了。
「小瑜,你说得没错喔。」他最后只是扯起一个让我心头突然一阵酸涩的微笑,
没有争辩,没有冤屈得要死的表情,没有鬼哭神号,只是那样笑笑的说:「我姊也
这样骂过我,说我讲话都没经过大脑。真的,很对不起。那我就不烦你了。」
他还是伸手拍拍我的肩,很和气地对我这样说完,就乖乖地转身走了。他的微
笑像是魔咒一样停留在我眼前,就算背影已经慢慢隐没在夜色中,转个弯就消失了
之后,我心头那股酸涩却依然尖锐。
我想我最痛恨的人,一直到今天晚上才清楚出现。
我痛恨这个毫不温柔的,把所有关心我的人通通都骂跑的自己。
个性无法更改,历史一再重演,说真的,我为什麽不去死一死算了。
一次次的轮回与重演,我在自己构筑的低潮中泥足深陷。自我厌恶的感觉却越
来越严重,因为已经在经验中慢慢看出来,这一切,至少有绝大部份,要怪的,其
实是我自己。
就像以前考完大小考试一样,我开始认真检讨自己。以前以为可以海阔天空的
大学生涯,却让我更不快乐。遇见更多更精彩的人,却让我越形自闭。没有勇气走
向新的世界,对旧有的一切却慢慢产生奇怪的隔阂。像这样下去,我会变成怎样?
检讨考卷、找到错处、订正并记起来不再重犯,不就是我拿手的吗?为什麽这
次我就算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却依然归纳不出重点?
答案应该在白云的深处吧,我还构不到的地方。如果我有一双翅膀……
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下去,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总要花上很大的力气才能让
自己从床上离开。不光是因为台北的冬天,而是那种灰心的感觉,让人没有意愿做
任何事情。不过可惜的是课还是要上,书还是要念,试还是要考,作业还是要交。
我被一切制式的规范所制约,不用心,也是可以浑浑噩噩的过下去。
学期快结束了,我照例打电话找张至理,问他何时考完,打算什麽时候回家,
我有没有便车可搭。我不是贪图这种方便,而是这已经变成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各人在各人的旅途上孤独地走着,喜怒哀乐都不见得能够分享,只有在这约定俗成
的惯例中,我找到名正言顺的交集。
下着雨的礼拜六下午,电话接通之后他在那头懒洋洋的一如往常:「我妈才走。
你要不要过来?」
「外面在下雨耶。」我犹豫了一下。他不响,我忍不住又追问:「你好不容易
脱离你妈的魔掌,干嘛不去找姗姗?还是,她现在在你那边?」
「没有。」张至理简短地回答。「你到底要不要过来?」
要说我们认识这麽久有什麽好处,那大概就是不太需要多讲,就可以分辨出对
方的意思吧。他这样问其实是要我过去,否则一定三言两语我们就讲定回家搭便车
的事,不会多废话。
反正待在宿舍没事,室友们都在准备期末考,佳佳学姊也很久不见了,大概也
在忙。至於我,下礼拜只剩一科不大不小的实习要交报告,还有通识的期末报告,
加上判图那种我也不知道从何准备起的考试……「好吧,那我等一下过去好了。下
雨天还叫人出门,你真是够了。」
雨不大不小,但也足够让我跋涉到张至理那边时,裤管都湿透了。一进门我就
开始抱怨:「这什麽鬼天气……」
张至理没管我,他只是开了门之后很直接地告诉我:「黄明玺等一下就到了,
他晚上会住这里。」
我愣了一下。「所以,这是什麽意思?要我走?」
「你们为什麽会弄成这样呢?」张至理露出不解的表情,微皱着眉:「他也是
先问你会不会在,才说要来的。现在都不是高中生国中生了,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
要担心吧,干嘛还这麽幼稚,赌什麽气。」
我诧笑起来。听听这是谁在教训我,这位任性天王。「你不要讲别人……」
说是这样说,不过我讲讲也讲不下去。张至理最近这阵子以来,真的,不用别
人说,我都可以感觉得到,他慢慢的在改变了。爱情对他的影响力,应该说是姗姗
对他的影响力,连我这种不太常跟他见面的人都可以感觉得到。因为我认识他很久,
我比较得出来。他的情绪稳定很多,他开始会帮人着想,他的生命中有了明确的目
标,她快乐,他就快乐。她对他好,他就毫无疑问地开朗起来。
人为什麽会因着别人的情绪与对待,而影响自己的心境?我不能不想起那个让
我心头一阵酸涩的微笑,那个像是从来没有心事的,不管我怎麽凶他骂他给他脸色
看,都不以为忤老是笑嘻嘻的大男生。
这一次我真的太过分了吧。我有什麽权力这样对他。清楚记得那天晚上他在离
开之前,跟我说话时的语气与表情。那麽不像平常的他。后来我不断想起这件事,
每次想到,就觉得有股深沈的无力感与自责,慢慢的淹没我。
众人八卦的杀伤力、王家康的态度、黄明玺的话……这一切都按着发生顺序慢
慢的暂时在我的悲情排行榜上面往后退了,只有郑惠麟的微笑,至今依然高居榜首
没有退位让贤的打算。只要一想到,就让我有冲动要深深呼吸一口,看能不能纾解
胸口猛然冒起的厚重酸涩。
「你不是还在混乱中吧?」张至理从冰箱拿了饮料出来,丢在我旁边,对着正
在沙发上发呆的我说:「你们的事我并不想管,歹戏拖棚到这种程度也不简单了,
随便你们要怎样。不过如果你要问,我只能说,他现在跟邱雅茹是真的很好。我想,
你是不是应该……」
我迷乱而低落的思绪被张至理的话给拉回来,大梦初醒似的反问:「你说什麽?
我混乱什麽?」
「黄明玺啊,你是不是还为了他在扑朔迷离,心情不好?」张至理在我对面坐
下,面无表情没错,但他语气中很浅淡的关心成份,是不会被误认的。我听到这里
有点无奈的失笑。
不是他。不是黄明玺。从耶诞节之后,我根本没有多想过跟他之间的一切。这
跟快一年前的我是多麽不同。那时我不断不断地想着自己如果这样或那样,我们会
不会走出不同的风景。不断把自己困在过去假设式中,不断在不甘与懊悔中思念那
个已经被埋葬的可能性。
就算一直到不久以前,我都已经感觉出不对了,却还是常常重新陷入矛盾的迷
沼之中。而此刻,被张至理一问,我才突然发现,应该说重新确认这个事实。我真
的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清清楚楚,完全没有模糊灰色地带。
现在我想到他的次数,比想到一个外星人还少。这一定代表着什麽吧。
「不是,不是为了他。」我抬头望进张至理的眼睛,很简单地说。
我们对望了几秒钟,张至理耸耸肩。「你们又在跳舞?一个进一个退?」
我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了。」
小客厅里静静的,只有外面滴答的雨声,和轰轰如背景噪音的车声。我们沈默
着没有继续对话,直到黄明玺出现。
是我去开的门,他迎面看到我也愣了一下。站在门口,我们都有点尴尬。张至
理冷冷的从后面丢了一句:「进来啦,没事了。」
我略仰头看着那张真的称得上英俊的脸,只是笑了笑,轻轻地但由衷地说:「对
不起。真的没事了。」
黄明玺的表情有点复杂,眼神闪烁,好像在思考什麽为难的课题一样。那几秒
钟彷佛特别长,我们都在经历一种可能无法回头的决定性过程。
好久好久了,他才好像放弃似的叹口气,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你喔……到
底还要让别人担心多久?」
我虽然鼻子里酸酸的,不知道在忐忑什麽的心却放下来了。嘴里还忍不住反驳:
「少来,你有多担心我?你自己跟雅茹甜蜜幸福就够忙的了……」
张至理又插嘴:「你不用讲了,你自己也赶快交个男朋友,让他担心你就好了,
不要再来烦劳我们。」
「我烦劳到你什麽?是你让我们很烦劳吧?」我回头白了张至理一眼:「你跟
赖姗姗造就我们多少麻烦,你自己都不说?」
「我……」
然后我们三个同时噗嗤笑了出来。黄明玺摸摸鼻子,我则是主动伸出手,扯着
他的腕走进客厅。一种新颖但不陌生的熟稔感在我们之间惊险地重建,虽然过程一
直风雨飘摇,数度要脱轨或远离,但是绕了一大圈到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知道,我
们是不可能分开的,但是,也不会在一起。
两条平行线永远都不会相交,但是,也不会远离,将会这样一直陪伴彼此,隔
着一定的,不变的距离。
「你们两个不要这样,小心邱雅茹吃醋。」张至理指着我们警告。
黄明玺只是微笑,不置可否。他转移了话题:「叫我们来干嘛?有何要事?」
张至理在沙发里变换个坐姿,直起背脊,正色看看我,又看看在我身旁坐下的
黄明玺,考虑半晌之后开口:「你们要帮我一个忙。」
「讲啊。」「什麽忙?」我跟黄明玺同时问。
「我要陪姗姗去一趟大陆。护照证件什麽都办好了,只去四天。可是你们也知
道,我妈现在像附骨之蛆,所以……」
「附骨之蛆,这句成语可以这样用吗?」我忍不住提出疑问,被他们两个有志
一同的瞪了一眼。
「你要我们帮你cover?」黄明玺直接问。「四天,哪四天?」
「下礼拜五到下下礼拜一。」张至理说。「我跟我妈说,要跟你们一起去南部
玩,反正是学期结束放寒假了。就四天。」
「OK。」我们都没有多考虑,也没有多问,就先点头了。只是答应之后开始讨
论一些细节,才发现不像我想像的那麽简单。第一,我不能回家(废话)。第二,
不能待在宿舍(万一室友穿帮怎麽办,而且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第三,我也不能
来借住张至理这边(楼下管理员一定是张妈妈的眼线)。黄明玺倒简单,他在学校
外面租房子,只要住处躲四天就好了。我比较麻烦,当场走投无路。
「你跟姗姗要去大陆玩?」一面沙盘推演着,我一面皱起眉头问:「大陆有什
麽好玩的,你们就不能去近一点的地方吗?还有,你为什麽说出国就能出国,你不
是役男?」
「他不用当兵啦。」黄明玺一脸「这你怎麽可能不知道」的表情。
「我们不是去玩。」张至理神情很严肃的看着我。「是要陪姗姗送她爸爸回大
陆老家。姗姗本来要自己去的,可是我不放心,所以才私底下把证件机票什麽都弄
好,陪她一起去。」
「她爸爸回大陆为什麽要人送……」我疑惑地反问。
「好,是我没有讲清楚。」张至理耸耸肩。「我们是要送她爸爸的骨灰回去。
姗姗的爸爸在耶诞节之后过世了。上个礼拜刚火化。」
听到这里,我突然呆掉了。因为无法想像我的朋友在我缺席的这段时间里,他
经历过多少事情。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凡事只想到自己,爱怎样就怎样,考试名列前
茅但生活中大小事情都袖手旁观的优等生了。在张妈妈恐怖的监视之下,他是怎样
办好这一切,担当女友的精神支柱,还要兼顾功课的呢?可是我在他的脸上看不到
一丝怨怼或疲倦。相反地,现在还是我认识他这麽多年以来,觉得他最有精神与气
势的一刻。
他说到自己的打算与计画时,那种笃定都写在脸上。眼神炯然,丝毫没有冲疑。
黄明玺也跟我一样,只是盯着张至理看,好像重新认识一个人一样,而这个人
却是已经相识多年的死党。最后,黄明玺只问了一句:「这问题也许很蠢,不过还
是要问。你身上钱够吗?」
张至理微笑起来。「问得好。我妈也想到用坚壁清野政策,我的花费她现在一
一都要过目。所以当然是不够。又是机票又是旅费的。」
「那怎麽办?」我听听也着急起来。随即觉得有点荒谬的好笑。这个人是张至
理耶!家里有钱到大一就开百万名车的张至理!今天居然被我们问身上钱够不够!
这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世界!
「我那里有一点,大约两万吧,你先拿去。」黄明玺思考一下:「反正再来是
寒假了,我会回家,生活费暂时用不到。」
「我也……」
张至理瘦巴巴的脸上还挂着那样浅浅的笑,他没讲话,突然起身进房间去了。
我跟黄明玺对望一眼,黄明玺低声问我:「你那四天要怎麽办?住哪里?」
我茫然看着他。「我也不知道。怎麽办?」
相对无言,两人都陷入思考中。
「我知道了,我去你那边好了!」我突然灵光一闪:「你室友会在吗?你们不
是这礼拜就开始放假了?有没有睡袋,没有也没关系,我应该借得到,过去窝几天
不会太麻烦吧?」
「麻烦倒是不会……」虽是这样说,黄明玺却还是冲疑着。不过我们还来不及
多讨论,张至理就又出来了,手上拿着一个扁长的黑色盒子。
「这个你拿着吧。」他把盒子递给黄明玺。我们当然知道那是什麽。几年前他
去买这支长笛的时候,阵容就是今天在场的三人。「我已经跟乐器行的老板娘连络
过了,她愿意买回去。反正就是她店里卖出来,也一直都在那里保养的。她给我一
个很不错的价钱。你会回家吧,就交给你了。你记得那家乐器行?在学校附近。」
黄明玺收下了长笛,点点头。「我礼拜三以前会带着钱过来找你。」
他们说得那麽轻松,我却是喉头一窒,思绪开始翻涌。这支长笛代表了的不仅
仅是一个乐器而已,它还带着高中时代的回忆。过去一幕幕慢慢在脑中像电影一样
播放起来。烈日下操场上白得灼伤眼角膜的跑道线,热得叫人脱水的夏日午后我们
跟流氓学生吵架,社团教室总是有人进进出出,夕阳落在窗台上染黄了美术教室彷
佛一张旧照片,一面打闹闲聊着一面画素描,仔细听还可以听见隔着几间教室管乐
社歪七扭八的小号或黑管在练习……
那支晶莹而贵气的长笛,所系的回忆又何止这些。张至理初恋的对象(应该是
吧),那些在他除了功课还是功课,父母都各自为政的苍白少年时代里唯一的快乐
回忆,这一切都将被他轻描淡写的退还,从此不再属於他。
我不知道该如何诉说这种感受。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可以正式地向自己的
少年时期说再见(还换到钱)。只是在此刻,我被那种无法好好言说的感受给抓得
紧紧的,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们两个男生彷佛没有注意到我的呆滞,低声讨论着一些细节。讲定之后,本
来要留下来的黄明玺决定把握时间,晚上就坐车回家,期末考已经结束的他反正没
差,他只是在等雅茹考完试,在哪等都一样,不如马上回家去帮张至理处理掉长笛。
因为还有考试跟报告的关系,我也没有久留。张至理他妈妈打电话来查勤的时
候,我跟黄明玺就告辞出来。黄明玺陪我走到公车站牌,一路上因为太过沈重,我
们都讲不出话。
一个下午的时间,我们见证了好友的成长,自己也彷佛老了几岁一样。这世界
上一天天的有那麽多那麽多事情一直在发生,而我深陷在一些无聊的鸡毛蒜皮小事
里面不能脱身,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别人在经历生离死别的时候,我居然在烦恼
被学长们当作八卦的对象。
「所以……你到底怎麽办?四天,三个晚上,你要住哪里……」黄明玺低低的
好像自问自答一样。被旁边新生南路的车声一吵,我听不清楚,还以为听错了。
「你那边是不是不方便?」虽然听不清楚,不过入耳之后,我的心头马上雪亮。
他的冲疑与犹豫那麽明显,我怎麽可能看不出来。
「嗯……」他想了一想,然后扬起眉,正视着我的眼睛:「小瑜,你知道之前
耶诞节那天,我有回家?」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是我跟你讲完电话的隔天吗?你说要回去那天?」
「对。我隔天一大早就坐车回去,一到家就打电话给你,可是你妈说你出去了。」
他像是在讲什麽别人的事情一样,很平静:「你出去了一整天,对不对?我也等了
你一整天。你先听我讲。我知道我没有跟你约,前一天那种气氛,我也没办法很确
定跟你说我要回家去看你,何况雅茹当时就在我身边。可是你那天整个人都不对,
让我真的很担心,我没有听你这麽沮丧过。所以就算跟雅茹又吵架了,我还是觉得
应该回家一趟。」
我很吃惊。「我不知道你真的有回去,我以为你只是打通电话……」
他举手做个阻挡的手势,要我听他说,不要插嘴。「小瑜,我想,有些事情应
该要好好跟你说了。没错,我跟雅茹常常因为你吵架。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有
一段时间我真的非常希望……我们……甚至在我刚考完联考以后,都还觉得只要我
继续努力,有一天,情况会不同。可是就像你上次讲的,那些关於过去的一切,我
无法接受现实的挫败……」
「我那天是心情不好,讲话比较过分一点,你不要想太多。」
「不,你讲得对。我后来想了很久,觉得你一点都没错。」他又依着老习惯伸
手轻轻顺着我已经过肩的发,很温和地说:「我真的觉得自己应该做个了断了,不
能每次都这样被你影响,起起落落反反覆覆的,连带也影响到雅茹,这对她并不公
平。我早就应该面对现实。你对我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什麽特别的想法,是我自己
一厢情愿。不管你到底是对我失望,还是根本就看不上眼,我始终无法追上你的脚
步这是事实。很挫折没错,我之前一直拒绝去面对这样的现实也没错,可是现在我
决定,要努力去接受它。」
我只是低下了头,不知道还可以讲什麽。我已经没办法继续直视他英挺的脸和
坦率的眼睛。
「我真的不想再看到雅茹的眼泪了,她为了你的存在,已经不晓得哭过多少次。
当然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的心态有问题。我只是要对你说,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努力让我们三个都快乐。」
低着头继续盯着自己的鞋尖,一个下午都在下雨,此刻脚边还汪着水。小水坑
表面有虹彩,街灯与车灯在水光里被映衬得更加闪烁。
「所以,我觉得,你去住我那边,不是个好办法。」黄明玺温和的手顺着我的
发落到肩上,他握着我的左肩,暖暖的温度缓缓注入我已经僵硬的肩胛。「不过我
会帮你问问看同学……」
我很快抬起头,试着微笑。「没关系,真的,我刚刚只是一时想不出来而已,
我也有学姊、同学可以帮忙,几天而已,没问题的。你不用担心我。」
黄明玺笑了。「小瑜,不要逞强喔。」
「你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我仰着脸,努力的坚强着。
「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就像张至理一样,大家都要好好的。」黄明玺又略
略施力握紧我的肩,很认真的说:「如果你让我最好的朋友过得不好,我不会原谅
你的。记住这一点。」
我尽全力压抑自己流泪的冲动,第一次这麽清楚体会到什麽叫「强颜欢笑」。
我扯着嘴角:「你是说张至理吗?我可不负责照顾他,你该去警告赖姗姗才对。」
「我说的是你。」黄明玺坚定的注视着我,一个字一个字说。
上了公车,隔着窗,我对着还在人行道上抬头看我的黄明玺挥挥手。他笑着也
挥挥手。车子轰隆隆地开动,他消失在我的视线以外。
坐下来之后,我的脊椎彷佛被抽掉一样全身瘫软无力。我弯下腰,把脸埋在膝
盖上手心里。冰凉的手掌贴着一样冷冷的脸颊,我以为会有滚烫的液体流窜,不过
一直都没有。始终是凉凉的,没有回温。我想我是太累了。
那个下着雨的周末过后,我按部就班把该写的报告写完,该考的试也考完。彷
佛突然长大了好几岁一样,在依然阴沈的天气里我总是努力抬头挺胸,强迫自己走
路的时候不要看着地上。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走路时略扬下巴,对我的意义却非
常重大。我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要振作起来,要很有精神的过日子,看那两个跟
我在成长路上一直并肩的男生,都已经慢慢褪去青涩别扭的外衣,走得越来越稳健
了,我怎麽能落后呢?
其实这也要感谢郑惠麟啊。如果不是他讲的话,我也根本不会注意到,自己在
心情不好的时候,走路都看着地上。
抬起头来觉得视野开阔许多,走起路来也比较笃定了,不会没头没脑的撞上别
人或在紧急煞车的脚踏车前面演出惊险镜头。还有,可以一眼就发现熟人,不用等
人家叫我。比如说佳佳学姊。
「学姊!」我老远就看见她了,走在我前面大约十公尺的距离,我赶上去。佳
佳学姊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学期末看大家忙着打包准备回家的事,她还是忙进忙
出的不晓得在经营什麽大事业。虽然住同一间宿舍同一层楼,以前老是没事就跑来
跑去串门子的,这一阵子要遇到她却变得很不容易,真是古怪。
「学姊,你都考完了吗?」我跟学姊并肩走着,宿舍门口进出的人已经开始变
得零零落落,寒假真的要开始了。
「我昨天就考完了。你呢?」学姊还是很亲切依旧,不过不晓得是考试熬夜还
是怎样,她有点没精神,眼睛像是稍微肿肿的。「你什麽时候要回家?」
「还要过几天……」我想到明天起有四天的时间要失踪,却还找不到落脚的地
方,不禁又头痛起来。
「你不回家吗?」佳佳学姊好讶异。「你以前不是一考完就走的?」
「嗯,有点事……」我支吾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讲给学姊听。寝室只剩一个
大三学姊,她礼拜五早上考完,大概最晚礼拜六会走,其实我只要混过明后两天,
礼拜六晚上偷偷跑回来宿舍应该没有人会知道……
正在盘算着,学姊突然有点吞吐地问我:「所以……可不可以……拜托……」
「什麽?」因为正在盘算自己的事情所以没听清楚,我连忙反问。「学姊,你
说什麽?」
「我要搬东西回家,已经在打包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忙?」学姊大概不太习惯
这样开口吧,她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可以啊!要搬什麽东西,我没问题。」
「真的?那太好了!」佳佳学姊松了一口大气:「东西没有很多,主要是书跟
一些装备比较重,还有书架……我爸会开货车来接,所以只是从楼上搬到楼下而已。」
「学姊你为什麽要搬东西回家?」
「四下反正我的课很少,有个山社的学妹住板桥啊,她每天通车花很多时间,
我们就约好两个人 share 那个床位。」学姊解释:「我想我趁寒假把一些不用的
东西先搬一搬好了,那她下学期住进来之后空间也比较大。」
佳佳学姊就是这样的人,帮忙的时候绝对不是半吊子,一定会替人家着想的。
我在心里忍不住暗暗的心疼学姊。这样一个好女孩,到底要到什麽时候,才会有人
真正欣赏、珍惜她呢?
「学姊那你为什麽不找山社的男生帮忙啊?像惠麟?」想到这里我就按捺不住
要问这个二百五。
「小惠……他们也很忙啊,忙着考试,还要准备出队伍的事情。反正我的东西
也不多,只是怕我爸腰不好喔又要逞强搬……」佳佳学姊说。我们已经走进宿舍了,
餐厅里吃饭的舍友也是三三两两的,完全没有学期中那种热闹繁忙的景象。
学姊讲到郑惠麟时,语气间淡淡的落寞因为那麽新鲜罕见,所以我马上分辨了
出来。「学姊,你怎麽了?怪怪的?」
佳佳学姊伸手拍拍我的肩,和蔼可亲地打断我,把话题岔开:「就是这样。其
实如果你若忙就去忙,我自己也是可以搬的。只是要拦着我爸大概就没那麽容易了。」
我眼睛一转,盘算了一会儿的心事,此刻终於忍不住:「学姊,我帮你搬是一
点问题都没有的。不过,可不可以……也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呀,你说。」
「学姊,我可不可以……去你家玩?」
学姊闻言就是一愣,她呆呆的看着我,好像听不懂一样。「你要去我家玩?」
事到如今我也豁出去了,我所认识的人里面如果连佳佳学姊都不能相信的话,
我还有谁可以相信?鼓起勇气说了吧。「学姊,是这样的,我要到礼拜一下午才能
回家,这几天又不能住在宿舍,因为……」
听我简单讲述完毕未来四天的难处之后,佳佳学姊只是无言的继续看着我。眨
了几下眼睛,消化完毕我讲的话,她终於开口:「嗯,那,你喜欢蛋黄酥吗?」
「蛋黄酥?」
「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家是做那个的。」学姊笑开了:「来我家要帮忙做喔。
你有没有做过蛋黄酥?」
跟张至理他们连络过串完供,约好礼拜一下午要碰面他载我回家以制造一起出
去玩的假象,也跟家里讲好(当然被念了一顿经)之后,隔天一早,佳佳学姊的爸
爸果然开着还散发蛋黄酥香气的小货车出现。学姊跟爸爸长得真是超级的像,她简
直就是戴上假发又年轻很多的爸爸,当然这样的描述一点都称不上是赞美,不过任
何人看到那麽相似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父女,大概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吧。林爸爸
皮肤更黑,话也不多,一直谢我帮忙搬东西,谢到我都很不好意思。
「伯父您不要这麽客气!」
「陈小姐你才不要客气……」
劳动了一整天,到我们把所有从宿舍搬出来的东西都搬进学姊房间暂时堆在角
落之后,总算告一段落。学姊家前面是店面后面就是烘焙的厨房,我参观了一圈之
后,都还没学会怎麽做,就已经吃掉快一盒刚出炉又香又酥的蛋黄酥了。不过当我
看着厨房里整桶整桶的猪油跟糖豪气万千地加进去搅拌馅料之际,不知道为什麽,
就对於刚刚吃下去的金黄酥皮小点心开始产生一些奇怪的感觉。
学姊的房间就在厨房的正上方,木板隔出来的房间,放张床跟书桌就很挤了,
加上今天才搬回来的一些东西,连转身都有困难。不过整理得非常干净,连被子都
叠的整整齐齐。床倒是不小,学姊说她以前跟妹妹一起睡的,不过妹妹现在也不住
家里,去高雄念书。这个房间就空下来了。
「有姊妹真好。学姊,你跟妹妹感情一定很不错。」我埋在厚厚的大红花棉被
底下,觉得暖暖的好安全。学姊家不管是人还是用品都给人这种感觉,温暖敦厚。
「对啊。我妹妹虽然有时候也会跟我吵架,不过我要搬去台北念书的时候,她
躲在棉被里哭了好几个晚上。」学姊看着天花板,暗地里只有小小的窗外透进来的
微弱灯光,照在学姊的侧面。她微微的笑着。「那时候她才升国三,现在都大三了。」
「学姊,你高中就离家到台北念书了?」我有点惊讶。
「嗯,没错。要不然怎麽会跟小惠他姊姊是高中同学?」学姊屈着手指数算:
「这样讲起来,我认识他们姐弟俩也已经……七年了。」
「那你是从高中开始,就跟惠麟也这麽熟吗?」
黯淡光线之下,还是看得出来,学姊脸上慢慢露出有点忸怩的表情。她支吾着。
「也没有啦……以前,以前都觉得他是个小毛头啊,是他也考上大学、进入山社以
后,才比较……」
「学姊,你到底喜欢那个二百五哪一点?」我睁大眼睛盯着学姊看,她被我这
样一问,脸都开始红起来。
「哪有人这样问的……」学姊翻来翻去的好像怎样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似的,
好难过的样子,木板床也跟着嘎吱嘎吱响。
「说嘛学姊,我保证不会说出去。」我从棉被里伸出手,做个发誓的动作。
「我不是担心这个啦,而是……哎……」学姊吞吞吐吐:「这种事情没什麽道
理可讲的,你问我为什麽,我也不知道。就是有一天,发现认识了好久的那个小男
生,突然变得不一样了,就,就这样了嘛。」
我沈默了一下。
「若瑜,你也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你应该也知道那种感觉。」学姊讲到这
里,才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对了,那你跟那个黄明玺,现在怎麽样?」
「我们已经讲得很清楚了,绝对不会怎麽样。他有他最重视的人要照顾,我也
要好好的过自己的生活。」我拥着棉被,扯扯嘴角。我也不知道怎麽解释那种安心
中还带着惆怅的感觉,我只知道,我们之间从以前到现在的牵牵扯扯点点滴滴都已
经被我封进坛子里。能不能酿成好酒,还是会败坏成一坛子酸醋,目前我没有打开、
得知的打算。
「其实,可以做朋友的话,做一辈子也无所谓。」学姊转过头来盯着我,很认
真很认真的说:「友情可以持续很久,不过爱情这种东西,一不小心就会坏掉,坏
掉以后,就连保存的价值都没有了。」
我想起那个从此像是在地球表面消失的方学文。有段时间我恨不得他或我其中
之一可以从地球表面消失的王家康。目前可以不见就最好不见的黄明玺。再比较自
始至终都一以贯之没有变调过的张至理……好吧,果然,友情万岁。
爱情的甜美我从来没有尝过,不过类似爱情所产生的苦果,我却一直在尝。这
样说起来,到底为什麽我们要追求爱情呢?
光想到就累。
「学姊,你也会想这些高深的道理啊?」我微笑起来。
「这是惠麒,就是小惠他姊姊讲的啦。」学姊也笑,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
啊,小惠是个很好的男生,一定会有很好的女生来配他。我在旁边看着就可以了。
反正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男女朋友交了不顺利就得分手,朋友却可以互相陪伴一
辈子。哦,这也是惠麒讲过的,她是很聪明的女生喔。」
「看得出来。」我想到初次见面时的惊艳与诧异,这样一个精彩人物可不是天
天看得到的。「她一定有很多人追、有很多经验对不对,要不然怎麽归纳得出这些
心得。」
佳佳学姊好像卡通里的熊一样呵呵呵笑起来:「大家都这样说,可是事实上,
追她的人很少耶。因为她很凶。而且大家都觉得她很多人追,就没有人敢追了。」
「没想到美女也有这种烦恼。」我想到她教训自己弟弟的模样,依然余悸犹存。
「那照这麽说,像我这样的丑女应该很多人追啊,哈哈!」
学姊叹了一口无声的气。「若瑜,你怎麽到现在还对自己这麽没信心呢?你都
没有好好的照过镜子吗?对你好的人也很多呀,就像……」
「学姊,拜托你,拜托你不要讲到家康学长。」我马上指住学姊,很坚决地打
断她。
学姊也伸手过来,拍拍我的手背。她的手厚厚暖暖的,带着棉被里的温度。「不
要这样,家康真的不是坏人。还有大牛,他也常常夸奖你很懂事很有气质喔,你没
去跑步他都会问一下。还有……」
「他们都不认识我啊,我跟他们都不熟……」
「小惠你总认识,总熟吧?」学姊又叹了一口气,语气落寞:「那次你跟我们
吃完饭以后,惠麒说,小惠在看你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什麽甜点一样。」
「啊?」我结结实实的獃住。
因为年关将至的缘故,我在人手明显不足的学姊家借住还顺便帮忙,受到很热
烈的欢迎。不但学会怎麽包馅,还跟着师父揉饼皮刷油照看炉子,装盒加盖打缎带
贴标价,从早站到晚充实得不得了。待了三天要离开时,林爸爸还很惋惜似的一直
要我以后再来玩。我带着一身糕饼香味还有两盒刚出炉的蛋黄酥去坐火车。一路上
静静望着阴阴欲雨的窗外,天空堆着铅色的云,搁在膝头的小盒蛋黄酥还有余温,
我突然想念笑起来好温厚沈实的学姊。真想回去那个轰轰开着大电风扇的厨房,跟
学姊埋头数算要进炉子里烤的蛋黄酥,在师父很佩服的询问「你们台大的都很会读
书呴?现在女孩子都这麽聪明喔?」时傻笑以对,下午吃点心或晚上吃饭时用力称
赞林妈妈的手艺让她笑得一脸皱纹。
回到学校也才傍晚,我不确定室友是不是真的回家了,所以下公车之后就在侧
门附近徘徊。学姊托我带一盒蛋黄酥上来给她山社家族的人吃,他们今天有期末聚
会,可是学姊回家帮忙不克前往,只好以食物聊表心意。我反正也还不能马上回宿
舍,拖得一时是一时,就决定先打电话给大牛学长以便把点心送上。
「学长,你在哪里?佳佳学姊要我带东西给你们……」我抱着还温温的蛋黄酥
在路边闲晃,阴阴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冷风吹来,让人有点瑟缩。我怎麽老是觉
得自己像孤魂野鬼一样。
「我们在人性空间啦!你在哪里,我过去拿啊!」大牛学长的嗓门喊得我耳朵
都发痛,还得把手机拿远一点以免耳膜继续受罪。
「没关系,我帮你们拿过去好了!」我自告奋勇说。老实说平常我是不会这麽
踊跃的,不过今天本人什麽都没有,就是时间多,原来杀时间是这麽困难的事情。
何况,刚在学姊家热闹了两三天回来,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回到冷清的宿舍过一
晚上,啥事都没有身边谁都不在的等着明天下午跟张至理他们会合,真不是件快乐
的差事。所以虽然山社有我不予置评目前并不想见到的王家康,还有他应该不想见
到我加上学姊轻描淡写讲过那一句有点古怪的话让我也开始觉得见到面可能有些别
扭的郑惠麟,不过知道王郑二人跟学姊不是同家族的,应该很安全。
结果我失算了,因为我忘记还有「插花」这件事。
人性空间二楼只有一群人在聚会,就是山社佳佳学姊他们家族的,外加几名插
花人士,其中包括郑惠麟。我一上楼就看到他了,他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眉飞色舞的,
我却冲疑了好久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学妹!」大牛学长眼尖,看到我就热情招呼:「过来啊!要不要喝杯热茶!
外面很冷对不对?」
我像蜗牛在爬一样的慢慢走过去,跟大家都点头招呼过后,奉上下午才出炉的
蛋黄酥一大盒,赢得众人一致赞叹与感激,拆了封就吃将起来。我还被迫坐下,一
杯热腾腾的水果茶马上在我面前出现。
隔着矮木桌,对面就是郑惠麟。他还是笑嘻嘻的,不过我只看他一眼,就很快
低下头专心喝我的茶。热热甜甜还带点酸的水果茶让我全身都暖和起来。心里跟着
也产生莫名其妙的分不清楚什麽感觉。都是学姊讲的话害我觉得怪,加上之前我在
他面前数度发飙、大失常度,还有上次他离开前,给我看的那个令我至今依然记忆
犹新的微笑……
所以我的头好像千金重一样。明知道他就坐在对面,我却完全没有勇气把头抬
起来,一心一意只想赶快喝完茶走人。
旁边大牛学长他们整组的人谈得正高兴,蛋黄酥没两下就屍骨无存。我好像在
灌蟋蟀一样把一大杯茶咕嘟咕嘟灌完之后,才放下杯子,就有人小心翼翼的把最后
一个蛋黄酥推过来我手边。
侧眼一看,就是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移驾到我旁边的郑惠麟。他只是咧嘴无声
笑着,也不敢讲话,就是指指那个仅存的蛋黄酥,示意要我吃。
「谢谢,我前几天已经吃很多了……你们吃吧。」我很客气的婉拒,摇摇头。
结果他老大连推辞或多劝两句都没有,听我这样一说,马上呼的一下伸手拿走
蛋黄酥,用非常不可思议的速度塞进嘴里,心满意足的吃掉了。
「你……」我瞪着眼睛不敢相信。
「好吃。」他还俨然美食大师的样子严肃的点着头,模糊不清地称赞:「刚出
炉没多久对不对,佳佳学姊家做的蛋黄酥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小瑜你真幸福,可以
去学姊家。我姊怕我把人家店里卖的都吃光所以每次都不让我去佳佳学姊家玩。」
我还是瞠目结舌讲不出话来。这个人,这个人是不会生气的吗?为什麽不管发
生什麽事,过后都可以一点痕迹都不留下?个性中到底有没有阴暗的部份啊?
「你身上都还有蛋黄酥的香味!」郑惠麟还凑过来对着我的衣袖吸吸鼻子,好
像小狗一样。我突然又想起学姊引述郑姊姊讲过的话,耳根子突然开始莫名其妙的
麻辣起来。
看我一直没搭腔,郑惠麟也有点醒觉(终於),他重新乖乖的正襟危坐,不敢
再开口,好像小媳妇一样。我们两个就卡在那里,不知道该怎麽办。
大牛学长他们不时跟郑惠麟隔着我喊话,大家都是刚考完准备放寒假了,话题
很轻松,矮木桌另一头还有人在打牌,热络得很。我却是杵在那儿怎样都无法放松。
我也知道郑同学眼睛亮亮的看到我好像很高兴,不过我实在无法确定他到底是因为
看到我才这样,还是因为我带来的蛋黄酥(以及身上的糕饼香味)。
幸好店里养的猫此刻从窗台边缓缓走过,懒洋洋的打破我们之间的尴尬。郑惠
麟伸手去招,还一面叫它的名字。那只奶油黄色的猫也很合作的过来,让郑惠麟摸
它的头,眯着眼睛露出很舒服的样子。
「咪咪过来!咪咪乖!」郑惠麟顺着猫咪的毛,叫得好顺口好熟的样子。「咪
咪今天吃饭了没有?」
「你怎麽知道它叫咪咪?你认识它?」看他那种自来熟的样子,我忍不住要问。
「啊?」不料郑惠麟抬头,一脸理所当然:「不是所有的猫都叫咪咪吗?」
我听了险些昏倒,顾不得什麽尴尬不尴尬了。「这是谁说的?」
「就是这样啊!」他还理直气壮的反驳:「所有的猫都叫咪咪,所有的白狗都
叫小白,黑狗都叫小黑,黄狗都叫小黄……」
「乱讲,我邻居家的狗就叫雪莉!」我也真是够了,居然跟他开始非常低层次
的争辩起来:「而且照你这种讲法,身上毛色不只一种的狗怎麽办?」
「叫小花!」
我翻白眼。「你根本就是鬼扯嘛!」
郑惠麟被骂了还是无所谓,又笑开了,扬着眉好开心的样子。看他这副德行我
要生气也气不来,要装酷也马上破功,到最后也只能很无奈的白他一眼。他这种人
的层次跟正常人真的是不一样吧,谁要跟他认真发脾气使性子也都是泥牛入海。
大家吃喝了一阵又有人提议要去唱歌,本来此刻正是我脱身的大好时机,不过
一来是有点贪恋热闹不想回去面对孤零零冷清清的寝室,一方面郑惠麟用那种好像
小狗拜托主人带牠出去散步一样的眼神可怜兮兮的看着我,到最后我也只能一面骂
自己没出息一面为难的点头答应。
本来以为唱歌就是去KTV糜烂一晚上的,不料我还是误会了这群人。他们所谓
的唱歌是飙到青年公园附近找个人烟稀少的堤岸上去坐,然后一字排开的放声高歌
起来。音量之雄浑,选曲之不可思议,在在都提醒了我,外星人来到地球大概不会
是单打独斗,可能也有团体行动的。
黑暗中冷风一阵阵呼啸而过,手里握着刚刚在便利商店买的热咖啡,就算缩着
脖子直喊冷,心头还是觉得暖呼呼的。这一行七八个人唱得兴起,山歌唱完了唱军
歌,军歌吼完换儿歌,最后连各高中校歌爱国歌曲各种奇怪的名目都拿出来唱了。
泛着诡异光色的夜空此刻依然有厚厚云层堆积,月儿忽隐忽现,根本没有星星。可
是他们这种闹法简直像是在玉山顶上无人之境一样,我开始担心水门外经过的行人
车辆会因此而肇事,小孩要去收惊……
「喂!惠麟,你要不要献唱一下你最近苦练的那首歌?」大伙儿鬼哭神号了半
天连没开口的我喉咙都开始帮他们隐隐做痛之际,大牛学长远远从那一端喊过来:
「快点,让大家验收一下,你练了这麽久也该表演表演!」
「对啊对啊,听说你的台语精进不少!表现一下!」「来宾请以热烈掌声鼓励!」
众人一阵喧譁喝采口哨掌声中,郑惠麟果然站起来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的模仿
巨星那样挥手向大家致意:「那我就献丑了。」
只见他老兄清清喉咙还真的拉开嗓门就唱,歌声好坏在此先不予置评,我只能
睁大眼睛好像被雷打到一样看着他用着非常流利的台语以及刚刚热身过的好嗓子一
本正经的唱:「若知结果会变这款,当初不如别熟识……如今新郎变成别人,叫我
怎忍耐……」
大牛学长他们笑得东倒西歪还有人搥地抓墙了,郑惠麟还是很严肃的继续唱,
到高亢澎湃的副歌「站在礼堂外,越想越悲哀,你甘能够了解?啊~祝你幸福,啊
~祝你快乐,眼泪已经忍不住,滴落来……」之后,果然逼落了几滴眼泪,不过都
是笑出来的。
我自己都狂笑到接近歇斯底里,指着他什麽话都说不出来,他老大唱完还一脸
理所当然的转头问已经完全笑疯掉的大家:「我唱得怎麽样?」
「很好,很有感情。」我抹去眼角货真价实笑出来的眼泪,很用力的赞美他。
「他是感同身受吧,特别有感触。」大牛学长在旁边洋洋得意:「不亏我一个
字一个字用罗马拼音教,整整教了一个礼拜才把他教会!」
「我上次去系放的时候也有唱给保育社的他们听,大家都说我唱得很好。」郑
惠麟俨然一代歌王的样子。
「国手学姊二十三号结婚,我看干脆婚礼上你献唱这首好了!」不晓得谁突然
冒出这一句,大家又是惊天动地的狂笑不止。
不过这次郑惠麟就只是浅浅的扯了扯嘴角而已,没有搭腔。大伙儿不晓得是贴
心地刻意不继续这个话题,还是真的没注意,闹哄哄的又开始吵着要一个学妹出来
唱小放牛大牛学长顺便当道具了。
偏偏我一向对这种伤痕型的最有感应雷达。刚刚闹了一阵好不容易坐下来的郑
惠麟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听起来简直像是叹息。我忍不住伸手过去拍拍他宽平的肩。
「你没事?」我只是很简单地这样问。
「你不生气了?」没想到他马上反问,还自动挪过来好几公分靠我近一点,信
誓旦旦的保证:「对不起唷我以后讲话一定会尽量经过大脑的。要不然不只惹人生
气,我的智齿也可能会不保。不要再生气了喔,心情不好会老得快!」
我被他讲得噗嗤一声破口笑出来。随即一阵愧疚慢慢的爬上心头。这几次都是
我在飙他,任性的对着他发脾气啊,该生气的应该是他,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给
过我脸色看,没有露出过一点点责怪的表情或语气。这样的人,这样的个性……
我突然觉得喉头有点哽住。
那个晚上一直闹到过了午夜我才回宿舍,觉得自己这一阵子以来压在头顶的那
块乌云已经渐渐稀薄中。走路也轻快了许多,在走廊上边走还发现自己边轻声哼着
歌,曲调赫然就是郑公惠麟差点把大家笑死的台语老歌「不如卖熟识」,嘴角还挂
着残存的笑意。黑摸摸的寝室也没有那麽可怕了,玩得出乎意料尽兴的我身体跟精
神都疲累到极点,随便洗个澡上床就跌入梦乡,完全没有辗转反覆。
如果我继续跟这些直肠直肚单纯率真的人相处久了,是不是也可以沾染到一些
阳光的气息呢?我会不会可以摆脱掉一点阴郁与别扭,学着怎麽真正发自内心的开
心大笑?
我再努力一点,是不是前面就有曙光了?
怀着愉悦而带着一点点萌芽中希望自己会更好的期待沈沈睡去,然后这一切都
在隔天早上的一通电话中全部烟消云散。我还特别看了一下来电显示,确定是张至
理之后才接的。他没理我「回来了?到台湾了?」的问话,只是很沈冷的劈头就问:
「你这几天有打过电话去姗姗家吗?」
「我?当然没有啊!」虽然快中午了但我才刚被吵醒所以迷迷糊糊的,听他这
样一问,有点怔住。
「那就是我妈打的。」张至理简洁地说:「我们刚出来,现在去坐车,大概十
二点半会到台北。我连络过黄明玺了,我跟你约一点校门口见?」
「等一下,等一下。」我听了半天只是一头雾水,拥着棉被坐起来:「你刚刚
说什麽电话、姗姗家的?这跟你妈有什麽关系?」
「姗姗刚一下飞机就打电话回家,她妈妈说有个女的打去找过姗姗,还有提到
我的名字。」张至理停了一下,然后慢吞吞地说:「见面再说吧,反正姗姗她妈也
知道不能多讲,所以应该是还好。最多就是让我妈以为姗姗也跟我们去南部玩了。」
不晓得为什麽我就是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大概因为这次事情真的不小吧。不过
我们从以前就是互相 cover习惯的,所以也决定先不要想那麽多,反正以前都有惊
无险的过了那麽多关了,这次应该也不会太例外才是。
后来证明我乡愿阿Q的自我安慰是错的,我的初始预感才是对的。而以前张家
欧巴桑讲过的话更是正确到极点:我们这些小孩在玩什麽花样,大人其实不是不知
道,只是以前他们各忙各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就算知道也懒得拆穿我们。
这次张妈妈从一开始就摆明了玩真的,认真在反对,是我们小看了这样的决心。
依照原定的计画去跟张至理会合,不辞劳苦堪称两肋插刀的黄明玺已经在车子
里了。当然,雅茹也在。
我跟她一直都不熟,见了面也只是客气而尴尬的瞪瞪眼睛笑一笑当作招呼。经
过上次黄明玺跟我讲了那些话以后,相见更是加倍的怪异。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各自
心里有鬼吧。不过这次我们暂时不用管这些微妙的牵扯与张力,一上车就有个小旅
行袋丢到我面前,黄明玺一脸凝重的交代我:「来,换你。有什麽蛛丝马迹像发票
或收据的,通通都要找出来毁掉。我刚已经看过一次,你再看一下。」
短短几句话,就把气氛弄得很紧张。我根本没时间跟一同坐在后座的邱雅茹寒
暄或聊天,一路上就是在串供、沙盘推演,如临大敌似的轮流扮演张妈妈与张至理,
把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通通列表出来讨论,想好应对措施。这种事情对我们来说都
不是太困难,毕竟再怎麽说我妈妈在严格排行榜上也独占鳌头好几年过。黄明玺背
包里还有一本南台湾旅游指南之类的东西,我们连哪一天到哪里玩、早上中午晚上
各在那里吃饭、夜里住宿何处都通通都搞定之后,我还奉命打电话跟声音听起来就
很疲倦的赖姗姗简报,以免万一。
我跟赖姗姗见过的次数更少,相处时间更短,所以对於她「哦」「好」「我知
道了」「谢谢,再见」这样简短扼要的回答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反应。她到底是累呢,
是在生气呢,还是本性就习惯这样回答,让人觉得很凶?我是真的一头雾水。
雅茹从头到尾都没说什麽话,只是静静看着窗外,偶尔看看讨论得一脸凝重神
色的我们,视线相遇时对我浅浅的笑一笑。等我一抬头发现已经下交流道一路开进
我们社区时,才猛然惊觉我们冷落了她这麽久。不过大敌当前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也无暇去关心她了。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我总觉得不太能完全安心,可能因为谎
话扯得很大,加上对象又是我一直都敬畏的张妈妈吧。
照例先送我回家,我妈听见车声就已经出来探头张望,一车子人都跟我妈打过
招呼之后,我提着行李装作玩得很累的样子,挥挥手跟他们道别。
「那是明玺的女朋友对吧?她今天要住明玺家?」我妈跟着我进客厅,一面在
我身后唠唠叨叨:「这像什麽话,女孩子怎麽可以……」
我的精神绷得紧紧的不太想回应,钻进自己房间,扑到熟悉的床上,我埋在软
软的枕头里忍不住放声大叫起来。声音被枕头闷住了传不出去,要不然我妈一定又
大惊小怪的冲进来问我到底发生什麽事了。
叫完之后,忐忑的心情总算舒缓了一点,我这才换了衣服出去客厅。下午时分
的电视实在没什麽好看,我妈张罗了点心给我吃完,就叫我要帮她大扫除。我唉声
叹气的抆着窗户,一面怀念起就算灰尘堆积到可以在上面练书法了也没人管的宿舍。
一晚上平静无事,晚餐是热呼呼的火锅,埋头努力面前堆满一碗的蛋饺鱼饺茼
蒿菜配上沙茶酱拌蛋黄,我又觉得回家真好了。
「你们去了哪里玩?」晚饭桌上,我妈随口问了。我心中一凛,表面上不动声
色。开玩笑,要不然我们一下午的准备是闹着玩的吗?
「南部嘛,垦丁,回程有在台南吃小吃……」我尽量让自己听起来非常自然。
「这麽冷,干嘛去垦丁?有什麽好玩?」我妈皱着眉抱怨:「放假也不赶快回
家,这麽爱往外跑。」
「学生还不都是这样,每年寒暑假就是他们玩个够的时候。」我爸笑笑说。「而
且南部的天气好呀。」
「你们怎麽睡?不是男生女生都混在一起吧?」我妈就是会想到这种很奇怪的
问题问,最奇怪的是,她一脸正经绝对不容我打混的样子,一定要我回答。
不过不好意思,这问题是爸妈问答 FAQ的前几名,阳奉阴违的答案一早就准备
好了:「我跟雅茹……就是明玺的女朋友一起,他们男生一起嘛。」
「那个女孩子叫雅茹啊?我知道好像姓邱,我听黄太太讲过。」我妈的注意力
果然不出所料的被转移,她开始像看相师一样评论起来:「皮肤白白的算蛮漂亮,
可是下巴怎麽那麽尖呀,这样没有福气……」
「又不是每个人都要双下巴。」我低声咕哝着。
我就这样过了我妈这一关。不过这关当然是小事,我在心里只能暗暗祈祷张至
理那边平安无事,像我一样顺利过关斩将。
意料之外的,我居然过了好几天平静的生活,每天被我妈差遣着做一堆杂事,
从安排过年要吃的糖果到抆地板,从抆窗户到洗车,为了一个过年忙得要死像台佣
一样,唯一能摆烂的时候就是我妈一出门买东西,我就可以开着电视抓本刚晒完的
旧书瘫在沙发上翻,一面吃刚装进果盘里的开心果,真正是南面王不易。
「小瑜,我讲过多少次,你吃东西要坐好,不要掉满地,这样能看吗!」我妈
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一进门看到我糜烂的样子就开骂:「等一下拿吸尘器吸干净!」
「哦,好啦。」我继续埋首在已经不知道翻过几遍的倚天屠龙记里,随口应两
声算数。
然后电话就响了。我还有点奇怪的抬头看了一下钟。下午四点多,谁会这时间
打电话来?
漫不经心地接起来,才喂了一声,我马上就知道我的预感应验了。
「小瑜吗?我是张妈妈。」那种和气而温柔的语调让我听了就是一震,第一个
反应就是想把电话挂掉。不过我已经不是小朋友了,这麽幼稚的事情我做不出来,
何况挂掉又不是她就不会再打。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应。丢下金毛狮王坐正了,全身
进入警戒状态,屏气凝神。「放假了,回家过年啊?怎麽没来玩?」
张妈妈是那种会跟小孩寒暄的人吗?不要再闹了。我一点都不敢放松:「才回
来没几天……要帮妈妈大扫除……」
「哦,之前你跟张至理他们去南部玩对不对?」张妈妈越是轻描淡写,我就越
觉得有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中,希望一切都是我想太多。「你们几个人去呀?」
「张至理,我,明玺,还有他女朋友……」好,她接下来一定是要问姗姗了,
我正在准备答案的时候,不料张妈妈投出了一个变化球。
「这样啊,那你们住在哪里?」
这题不算太难,在车上猜题的时候有猜到。我一面在心里快速背诵路线,高速
公路,屏鹅公路,枫港,车城到恒春……一面非常谨慎地回答:「富悦饭店。」
「饭店好不好?」张妈妈很亲切的好像顺口那样问:「你们都是学生,这样出
去玩有没有花很多钱?」
来了,困难的来了。我开始冒冷汗。我不记得有模拟到这一题。情急之下我只
好先采取缓兵之计:「呃,还好啦,张妈妈,不过有些钱是张至理他们先付的,我
们回来要再一起算过……」
张妈妈在那头沈默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的心都提到喉咙口了,这短短的几秒钟
沈默彷佛永远不会结束一样可怕。终於,张妈妈又轻轻的开口,还是很和气:「这
样子吗?那没事了,谢谢。有空来家里玩喔。」
挂了电话一股强烈的不安马上淹没我,我不知道那样答覆到底有没有问题,会
不会出事。莫名的忐忑让我坐不住,爬起来在客厅焦躁地踱过来又踱过去之后,我
重新抓起电话打过去黄明玺家。
「你刚跟张妈妈讲完话对不对?」他一听是我,劈头就这样问。「我刚也接到
电话了,应该没有什麽问题。」
「她问了你什麽?」我急忙问。
两相对照之下,发现问题大同小异,而且不知是好是坏,我们的回答也是大同
小异。
「钱吗?我是说,有的张至理先垫了,有的是我先出,反正花的钱我们要回来
再算过……」听黄明玺这样回答,我那种古怪的预感又出现了。照理说我们的口供
这麽一致,连没猜到的题目都答得这麽相近,不愧我们相识多年。可是为什麽我总
觉得好像有什麽不知名的什麽在咬我一样,让我坐立不安,又抓不到那只小虫?
我不是故意要把这一段记得这麽清楚,不过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脱疆的
野马一样刷的一下冲了出去连抓都抓不住,快得令人反应不过来,所以对於我所能
记得的,我就记得一清二楚。而我始终不知道这样的能力是不是一件好事。
接完张妈妈那通电话之后,一切又都回归平静。因为心虚的关系,所以这几天
我也都不敢过去或打电话去找张至理。反正快过年了,我要是出门鬼混的话,我妈
一定会给我好看,所以我还是乖乖待在家里帮忙比较妥当。
安宁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几天过去,我都已经快要相信这次的忐忑都只是庸人自
扰而已了,小年夜那天傍晚,我妈正在忙着洗长年菜、我爸跟我则是一个看报纸一
个看电视的跟沙发当好朋友中,家里充斥着电视的噪音和我妈有一搭没一搭的唠叨,
堪称歌舞昇平天下无事之际,张家的欧巴桑突然来按我家的电铃。
我们全家都是一愣。欧巴桑眼睛红红的,吞吞吐吐跟我说:「小瑜,你有空没
有?去看张至理好不好?」
「好啊!怎麽了吗?」我放下手中遥控器和零嘴,很快站起来,一面觉得从脚
底开始凉上来,心里不断隐隐发慌。「张至理在家?我现在就过去。」
「他……不在家,在医院……」欧巴桑说了一个私立医院的名字:「昨天晚上
去的,我现在要送东西过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他在医院里?为什麽?」我大吃一惊。「又出车祸吗?」
欧巴桑眼眶又红了,支吾着,说得不清不楚的:「是……好像……就……肠胃
炎……」
肠胃炎还有「好像」的?我满腹疑窦的瞪着欧巴桑,我妈在旁边很紧张的一直
问是不是吃到什麽不好的东西,她还是摇摇头,不肯多说。
「你去看一下吧,这麽久了,你们都像兄弟姊妹一样,去看看有没有什麽要帮
忙的。」最后,我爸温和地这样说。
就要过年了,医院里面人不多,走廊上静静的,洁净明亮的地板映着充足的光
线,跟我印象中的医院不太一样。张家是有钱人,住得起这种贵族医院,实在不足
为奇。欧巴桑领头找到了病房,敲了门进去,里面只有张至理,他正在睡觉,手臂
上安着点滴。静悄悄的一点人气都没有。
「怎麽会肠胃炎?」我看着一脸苍白到发青简直像鬼一样的张至理,忍不住低
声问欧巴桑。这不问还好,一问之下,老好人欧巴桑开始猛吸鼻子,断断续续一下
一下的,居然是哭了。
「吵架啊,最近,张至理跟他妈妈,不晓得是怎样,吵得好凶……」欧巴桑一
面哽咽一面细声说着:「张太太心情不好哇,张先生要离婚……可是这关孩子什麽
事呢?张至理……也只是交个朋友……」
我全身像是脱了力一样,一点劲都使不上来,只能扶着墙慢慢坐下。我听见自
己微弱地在问:「那……那跟肠胃炎……有什麽关系?」
欧巴桑的回答像是炸弹一样炸毁了一切。「什麽肠胃炎,张至理昨天晚上拿他
妈妈吃的安眠药,用张先生的红酒送,吞掉不晓得多少颗,半夜送进来洗胃……」
扶着墙的手越来越冰冷,我根本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喉头像是被塞进一大团干
棉花一样涩得简直要裂开来。
「为什麽……为什麽要搞成这样……」我讲话也开始带着哭音,把自己吓了一
大跳,赶快又闭嘴。不过已经有温热的液体沿着脸颊滑下来,我抬手抹去。
坐在病床边,我只是默默流着泪。只看张至理孱弱而苍白,被雪白的被单一衬
更是没血色到极点的侧脸,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就像欧巴桑说的,他也只是交个朋友啊,为什麽这麽辛苦?张妈妈到底要他怎
麽样?以前都不管,现在恨不得捏在手心捏死了算数?父母都这麽好当吗,要怎样
就怎样?因为他们生下我们,就拥有我们的一切,包括人身自由与生命吗?
「我要先回去了,小瑜,拜托你在这里看一下喔,晚一点我再来。」欧巴桑匆
匆忙忙放下换洗衣服,叮咛了我几句:「你在这里我比较放心。张先生打过电话来
交代,说这件事不可以让别人知道,有人问就说是急性肠胃炎喔。」
「那……张妈妈呢?为什麽没看到她?」我忍不住问。
欧巴桑朴实而温和的脸上又露出为难的神色,支吾了半晌,才说:「张太太……
很生气……她……」
「我看她是觉得很没面子吧!」我终於忍无可忍地爆发,吼叫起来:「发生这
种事情,她不是应该负大部分的责任?张至理从小到大什麽时候让她操心过!现在
儿子都躺在医院里了,她连来看一下都不愿意吗?这是什麽样的母亲!」
「早上有来啊,来了又是吵……两个都讲到哭,这样有什麽好处……」欧巴桑
讲着讲着,用衣袖抆着眼眶:「我想,让她冷静一下,让张至理先休养一下比较好。」
欧巴桑走后,我重新坐下来,这才发现张至理大概是被我刚刚的吼叫声吵醒了,
正用稍稍失去焦点的眼睛看着我。静静的,好像没有力气开口一样。
「你……感觉怎样?」
「看不清楚。」他的声音非常虚弱:「我的眼镜呢?」
我赶快把放在床头的眼镜递给他。他戴上之后,只是扯起嘴角很勉强的对我苦
笑一下。我又是一阵鼻酸。
「干嘛搞成这样?」我赶快用力揉揉眼睛揉掉眼泪,清了清喉咙:「到底发生
什麽事,不是我跟黄明玺讲错话、穿帮了吧?要不然,吵什麽呢?」
「我妈……趁我……在房间……打电话去姗姗家。」张至理断断续续地,讲讲
停停,气都不顺,他的眼神很茫然:「我们之前,不是,一切都讲好了吗?可是……」
「你妈到底从哪里找出姗姗的电话?」我还是觉得整件事都不可思议,最不管
小孩的张家,居然电话打到交往的女朋友家里去,这连在我家都不太可能发生。
他好像哪里很痛一样的皱起脸,喘息半晌之后才讲得下去:「你都找得到她的
电话,我妈怎麽找不到……反正,姗姗……跟我妈……讲到后来,好像很生气。她
的脾气就是这样。对着我妈大吼大叫,还告诉我妈,说我是陪她去了大陆。」
我只觉得心用力一沈,好像浸到冰水里一样。「赖姗姗跟你妈这样讲?」
张至理默默看着我,点点头。
「为什麽?」我一点都无法相信。
「我不知道。」张至理虚弱的声音越来越低,好像快要断线一样:「我……我
真的不知道,后来,她打电话给我,很坚决的说要分手,她不想再这样下去。」
我还是张目结舌的看着张至理衰败颓废的脸色,说不出话来。
「那我这麽辛苦,为的又是什麽?」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战栗的空洞,好像
空空的山洞里传来的回音一样。「我到底在做什麽?为什麽?」
我本来以为他是在问赖姗姗为什麽这样对待他,正要安慰几句说可能是误会的
时候,他才继续说:「那我为什麽还在这里?每天辛辛苦苦的起床、吃饭、走路、
呼吸,有什麽意义?」
我吓得马上抓住他没有点滴的手。「你不要乱讲!你不要乱讲话啦!」
张至理惨惨的又扯起嘴角,却是笑比哭更难看。
我一直在医院待到晚饭时分,外面天色都暗了灯火开始明亮。虚弱的张至理重
新睡着之后,我溜出病房找个地方打电话回家说不回去吃饭了,然后晃了一圈找到
贩卖部,随便买了一点面包饮料。
温热的咖啡一握进手中,就让我强烈感觉到自己的指尖是多麽冰凉。我考虑了
一下,还是决定打电话给黄明玺。
「我现在在医院……」却是讲到这里就哽住了,深呼吸好几次,接不下去。
「你怎麽了?发生什麽事?」黄明玺一向温温的嗓音也陡然变了,他紧张起来:
「哪个医院?怎麽回事?」
「不是我,是张至理。」好不容易挤出这几个字,不管旁边走廊上来来去去的
医护人员病人家属,我忍不住开始无声地饮泣。这一切都太过沈重,我一个人无法
应付。而大人是不懂的,他们跟我们从来不在同一条阵线上。朋友太少又太远,唯
一能够分担此刻心情的,只有他一个人。
「在哪里?我马上过去。」黄明玺不再多问,他很简洁地这样说。
我坐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在冷冷的夜风中翘首等待,等待一个从小到大都互
相陪伴,无论境遇好坏高低,似乎都无法分离的伙伴,来和我们一起渡过这段人生
中的低潮。走到底,身边不管换过多少人,下过多少决心,到最后,我们所能倚靠
信任的,好像还是只有那几个特定的对象。
这已经无关爱情。从来不是。爱情的独占性在我们之间并不存在。我不可能为
了黄明玺丢下张至理,也不可能为了张至理忘掉黄明玺。就是这样。
黄明玺很快的来了,风驰电掣的把摩托车骑得像风火轮一样,在人行道上停妥
了,脱下安全帽,一眼就看到我。他快步向我走过来。好看的眉眼间像是凝着一层
冰霜,肃穆的问:「到底怎麽回事,人呢?」
我指指楼上,张开口,很困难的说:「他……吃药,昨天晚上送进来洗胃。现
在没事了。在休息。」
黄明玺脸上慢慢的升起怒气,他紧紧抿着唇,浓眉也锁了起来。「又是跟赖姗
姗有冲突吗?我就知道他会搞这一套。让我上去跟他谈一谈。」
他的口气之冰冷,让我听了就是一惊。我伸手拉住他:「你不要这样子,他刚
刚才又睡着,他跟他妈妈,跟他妈妈也,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妈……」
讲着讲着我又开始觉得眼眶热起来,一整个下午以来的郁闷、担心、恐惧、愤
怒、心疼……至此已经完全无法压抑,我用力握着黄明玺温热紮实的手腕,低下头,
一滴滴眼泪就这样滚出来,直线掉落,坠落地面后消失。
黄明玺闭嘴了,他只是让我抓着,静静的让我哭了一阵子。
待我的抽噎慢慢平缓之后,他的怒气也平息了几分。然后他用另一只手拍拍我
的背,就像以前每次我失控的时候一样。没有多余的话语或动作,只是这样,他一
贯的打气方式。
「我带你上去。」我用衣袖很拉遢的抆着一脸狼狈,用重重的鼻音警告他:「你
不要跟他吵架,他还很虚弱。」
「虚弱个屁。这麽任性的人,我不揍他一顿算是便宜他了。」黄明玺哼了一声,
虽然这样说,他紧锁的眉已经放开了几分,声音也缓和回温了一点。
回到楼上病房,护士小姐刚好来换点滴,张至理皱着眉好像很痛的样子。我们
静静站在旁边等着,小姐走后,关上房门,黄明玺这才过去床边。
「你在搞什麽?」听得出来他有努力压抑脾气,不过声音低低的还是听得出来
很恼火的样子:「你自己是念医的,要自杀还会失手?太烂了吧?」
此言一出,我跟张至理都是一愣。我先回神伸手搥了黄明玺一下,他完全不理
我。张至理则是赌气似的把头转到一旁,一副不想听的样子。
「为了一个女人搞成这样,有没有用啊你?」黄明玺越骂越气的样子,一点都
不像平常散散的他:「有这种胆子吃药找死,你为什麽没有勇气跟你妈决裂,告诉
她再干涉你就脱离母子关系?为什麽没有毅力去证明给赖姗姗看,就算你妈是妖魔
鬼怪,你还是能给她幸福?」
「没有用,我都说过了,我说过好多次,可是她还是要跟我分手,她说无论如
何,我们绝对没有可能在一起。」张至理打断黄明玺,还很虚弱的他一面讲一面喘
息:「我的努力,我的用心,通通都像狗屎一样被嫌弃、被拒绝。你能体会这种痛
苦吗?如果不行,就请你不要批判我!」
「谁没被喜欢的人拒绝过?」黄明玺嗤之以鼻:「要死要活的,算什麽男子汉?
有点骨气好不好,被抛弃就被抛弃,你应该要过得更好更威风,让她后悔没跟你在
一起才对!」
「我不要她后悔。我只要她跟我在一起。」张至理被吼完,沈默了半晌,只是
很平静地这样说。「我没办法想像生命中没有她的情况。她跟我说分手以后,我没
有办法阖眼,整夜睡不着,才会想到拿我妈的药来吃。我只是很累,想休息一下。」
「结果就一颗接一颗,越吃越高兴?」黄明玺的语调说有多讽刺就有多讽刺。
「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这样乱搞下去,真的出事了,别人会多伤心?你眼里只有
赖姗姗,其他人的关心就活该被你当作狗屎吗?你自己明明也知道被当作狗屎是多
痛苦的事,为什麽要把这种痛苦加到别人身上?」
「有什麽别人呢?」张至理又发出那种好像在哭的嘶哑笑声:「我爸已经不知
道多久没回家了,我妈恨不得捏死我。姗姗要我永远消失在她面前。我……」
黄明玺忍无可忍,很用力的握拳砰的一下敲在旁边小桌上,桌面的笔跟装药的
小塑胶杯都跳了一跳,掉到地上。他很凶的吼回去:「我就不是人吗?小瑜就不是
人吗?你自己看看,为了你的事,让她担心过多少次,让她哭成那样!你自己看!」
黄明玺的手很坚决地指向只能站在床脚,一个字都讲不出来的我。泪眼模糊间,
我只看到我二十年岁月来最亲的两个伙伴,此刻也都红了眼眶。
病房里有一刻完全的寂静,我们都没有开口讲话。我的鼻子酸得好像要化成水
流走。
「谁没有痛苦过?谁没有曾经觉得世界一片黑暗、一点希望都没有过?」黄明
玺的手缓缓的放下,握紧拳垂在身侧,他用努力压抑过的平稳声音缓缓重新开口:
「我妈生病、死掉的时候,我爸再婚的时候,高中被踢出实验班的时候,大学落榜
的时候……你以为我没有痛苦到想从世界上消失过吗?谁像你这样,一点挫折忍耐
度都没有,动不动撞车吃药的?」
张至理还是好像没听到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小瑜,你先回去。」黄明玺突然转头这样对我说。「我今天一定要跟他把话
讲清楚。你回去。」
「为……为什麽要我走?」我的喉咙好像被什麽黏住一样,声音都出不来。
「你再不回去,你妈会问。而且你在旁边眼泪汪汪的,有些话我讲不出来。」
黄明玺走过来,很温和但很坚决地这样说。他帮我拨开糊了满脸的发丝,还把外套
脱下来给我穿。「回去吧,我在这边就可以了。」
「你不能打他喔。」我临走还很忧心地交代。
「我打一个病猫干嘛?等他身体养好一点再开扁。」
厚厚的外套还有余温,不知道为什麽让人觉得很安心。就像我现在虽然哭得累
死了眼睛都快要睁不开,心中却是一整天下来最平静的一刻。没错,我就是纸老虎,
平常凶巴巴的遇到这种事情除了哭就什麽也讲不出来,交给黄明玺去料理吧,他们
一定会谈出结论来的。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甜美的爱情都无法取代的信心吧,我猜。
走出医院灯火通明的大门,我正在拉上拉链抵御寒流带来的劲风时,旁边一个
小女孩好像也在等人,圆圆的大眼睛骨碌碌的,很好奇的一直看着我。
大概是没看过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大姊姊吧,我对她很努力的笑一笑,拉好
拉链正要下台阶,小女孩突然开口:「小瑜姊姊。」
我大吃一惊,回头看着那个我完全不认识的小女生,大概八九岁吧,还是更大?
我对小孩的年龄一向没有判断能力。小女孩还是看着我,笑眯眯的。
「你认识我?」我张目结舌了半天,才想到要问。
小女孩点点头。
「你叫什麽名字?为什麽认识我?你爸爸妈妈呢?怎麽一个人在这里?」
「我叫张敏玲。我妈妈……妈!这边!」小女生讲到一半突然伸手对我身后用
力挥着,大叫:「妈你看!小瑜姊姊!」
我身后走过来的是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婀娜的身段,长长的卷发,娇小的个
子,高跟鞋。虽然被小女孩叫妈,却是不太显老,看起来三十出头而已。她对我温
和的笑笑,弯腰牵起女孩的手:「你要有礼貌哦,记不记得妈妈怎麽跟你说的?」
小女孩还是直笑,躲到妈妈身后,露出圆圆的眼睛,还是很好奇的看着我。
我还在发呆,女子就很熟络的开口跟我寒暄:「天气这麽冷,好像有寒流来了。
张至理在哪个病房?可以吃东西了吗?我带了一点粥跟热汤过来。」
然后我的鼻端似乎传来一阵烤玉米的香味,那个好多年前的冬夜里,我第一次
见到她的背影。时空严重错乱的结果,就是让我张着嘴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要不要上去?他不能吃的话,你可以帮忙吃。」那位「阿姨」还是不以我的
震惊与呆滞为忤,亲切的招呼我:「啊,你叫我刘阿姨就可以了。张至理他爸爸讲
过你们好多次。你啊,黄明玺啊,都常常讲到。我刚刚在车上就跟敏玲打赌,看她
能不能认出小瑜姊姊跟明玺哥哥。」
「你……你们……看过我?」我还是蠢得要死的张着嘴巴合不起来。
「看过啊。有时候接敏玲放学,经过你们学校,就远远的看着。敏玲喜欢去看。」
刘阿姨弯腰宠宠的对敏玲说:「敏玲从幼稚园开始就很会认她的至理哥哥罗。老远
的我都还没看到,她就指着说『在那边!』」
「小瑜姊姊我也都认得出来,还有明玺哥哥。」敏玲还是笑眯眯好可爱,大着
胆子看看我,又看看妈妈,声音清脆:「妈妈说至理哥哥吃坏肚子了要住医院,我
们来看他。」
「敏玲最喜欢至理哥哥了对不对?」刘阿姨摸摸敏玲的头,笑问。
小女生点点头。扬起下巴好认真的那样说:「至理哥哥功课好棒,我以后也要
跟哥哥一样念台大、当医生。」
匆匆一面之后,敏玲清脆的嗓音一直像是重播一样的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晚
上我蜷缩在被窝里睁着眼睛瞪住天花板时,眼前浮现的是她黑白分明的圆圆眼睛。
那是怎麽样的一种感觉呢?有血缘关系的妹妹,不能住在一起,甚至,不能亲近,
不能相处?
如果张至理有个妹妹跟他一起长大,应该就不会那麽寂寞闭塞了吧。再怎麽说
我都比他好一点,像我爸讲过的,我跟黄明玺从小就像兄弟姊妹一样,至少稍稍弥
补了一点独生的缺憾。
冷刻的外表下,他是多麽期盼关爱与陪伴。只因为他不说,因为他家有钱,因
为他功课超好,因为他父母都不管他,我们的困扰在他身上都不存在,所以他的苦
闷就被忽略。这些年来再怎麽吵他都不曾离开,都不曾改变过态度啊。父母的冷漠
与疏忽,让他依赖同伴。同伴忙着分头在自己的困境里挣扎颠簸时,他把寄望转到
女友身上。那麽坚持而专注,才会吓跑李昭仪。而也是那样的坚持与专注,在得不
到回应的时候,才会如此无助而绝望。
我蜷缩着身子像是一只大虾米一样,感到身体内部有股闷闷的痛正慢慢蔓延开
来。他们一向是我的镜子。我借由他们可以看见,这些年来一样苍白而苦闷,被沈
默而刚硬的外表给遮盖,只有自己看见的淤伤。
这样是没有用的,是行不通的。一再掩藏,也不能让它消失。要不是一再重新
落入情绪的河底,就是把自己逼上绝路。我已经不是那个十多岁的惨白少女了,那
时多麽天真地相信,只要考上大学不用再继续背负升学压力之际,我就会完全的自
由快乐。然而这一年多下来只是证明,考上第一志愿并不是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像
张至理的答案不在父母、我们、赖姗姗身上,而黄明玺的答案不在我身上一样。
从自己与友伴的身上我已经看尽了个性里阴暗的这一面。一路上遮挡方向的大
小石头并不会因为绕路或选择不看而消失。一个关卡又一个关卡地过去,面前可以
预见的,是依然类似的路况,只是,石头的种类可能不同。我们这样希望有人陪伴
有人扶持的走法,行不通的。
好像在拼图似的,我一定还少掉一块什麽关键性的图样。
隔天张至理就出院回家了。总算还是在家里过了年。虽然大鱼大肉他是无福消
受,不过黄明玺跟他深谈之后,加上刘阿姨带着敏玲妹妹去探访,我不知道这两件
事到底哪一样比较有效,但事实就是,张至理已经渐渐的在恢复中。当然尽心尽力
照顾的欧巴桑也是大功臣之一。惭愧的是,过年期间我跑过去探望张至理时,他爸
爸看到我,就很慎重的走过来,按了按我的肩:「小瑜,这次谢谢你。」
「我也没做什麽……」我很不习惯张叔叔这样郑重其事的道谢,尴尬得不知道
要怎麽回应。
「张至理太胡闹了。」张叔叔比我印象中的样子要老了一点点,大概最近劳心
劳力,独生子又搞出这种大乱子,让他很疲倦吧。他只是叹了口气。「他这种孤拐
个性不晓得怎麽来的。你们有空多跟他聊聊,出去走走。要不然,死心眼的人钻起
牛角尖来,谁都拉不住。」
我只是点点头。正在别扭无言之际,幸好此刻欧巴桑来解围:「小瑜啊,新年
恭喜,他们都在楼上,你赶快上去吧,顺便帮我把这盘水果端上去。」
我接过一大盘柳丁水梨就往楼上跑。果然黄明玺跟邱雅茹都已经在了。张至理
还跷脚躺在床上,三个人正在聊天。
「好,终於来了第四咖。」看到我出现,他们两个男生马上很有默契的对看一
眼,然后黄明玺把旁边一张塑胶折叠小桌拉过来,张至理起身开始排椅子。
「干嘛?」我把水果放下,很怀疑地问。
「打麻将。」张至理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盒麻将牌,哗啦啦的倒上黄明玺扯
过毛毯铺好的桌面。俨然要来场方城大战的样子。「先说好,不赌钱的我不玩哦。」
「真敢讲。你不是还欠我们钱吗?」我翻着白眼,一面拉过椅子坐下。
「你就少说两句吧。」黄明玺嘴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的瞪我一眼。
结果玩起来居然是那个秀秀气气不太开口讲话的邱雅茹连庄了两次,随便就胡
牌不说还来了一次海底捞月,气得张至理抱怨「人衰的时候连打麻将都衰」,我瞠
目结舌,而黄明玺很无奈:「她的麻将还是我教的!」
其实麻将真的是很不错的消遣,桌上又不需要讲太多话,我就不需要太在意我
跟雅茹之间一直都没有消失过的一点点隔阂感。每次看进她那双盈盈欲语的大眼睛
里,总是有股我哪里对不起她的错觉会偷偷浮现。搞得我莫名其妙的心虚起来。
大伙儿打着打着正聚精会神时,楼下开始传来略略提高的交谈声。嗓门越来越
大,到一声锐利的「张顺成,连过年你都不能待在家里一天?」划破清静的空气撞
进房间来之后,我很诧异的抬头,与一脸平静的张至理交换一个空白的眼神。
楼下张叔叔不知道回答了什麽,又是尖锐的话声顶回去。我简直不敢相信,印
象中一直高雅大方,讲话温文娴淑的张妈妈,也会有这麽声嘶力竭的一天。她质问
着张叔叔,而后者只是静静的不肯再回答。任由张妈妈夸张而紧绷的嗓音在空荡的
大厅回响。
原来张至理的闷,是从爸爸那里遗传来的。
「你讲话啊!你要去哪里!」张妈妈咄咄逼人的语气连我在楼上听了都坐立不
安。好像窥见了什麽不该看的冲突一样,我只是低头研究着自己面前的几张麻将牌,
连大气都不敢出。耳根子莫名其妙的辣起来。
张至理倒是冷静,好像已经司空见惯似的,漠然起身走到门边,然后手一挥,
砰的一下很用力地把门阖上,力道之大之猛,让桌上的水杯都跳了一跳。
我被关门的巨响给震得也差点跳起来,忍不住埋怨:「你干嘛?关门一定要这
麽大力吗?」
「这样才能让他们闭嘴。」张至理很简单地回答。一脸事不关己地走回来坐下,
继续打牌。
尖锐的争执被成功地关在门外。我低头避开了雅茹惊惶的眼神,很有默契地不
解释也不多问,只管专心而沈默的玩着麻将。外面的一切我们都无力解决,而他们
也并不在乎我们会不会听到,会不会难过。既然这样的话,那就把门关上,让门里
门外各自为政吧。目前的我们只有这样的自保能力了。
玩了一下午,雅茹赢去我们不少钱之后,很不好意思似的笑笑说她该回家了。
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流转着水意。我们催促黄明玺送她回去,黄明玺还很不甘愿的
咕哝:「我的手风才刚开始顺呢。人不够,等一下叫黄明玮来打。」
我非常不以为然。「明玮才几岁啊!」
「不要小看现在的小朋友,他打得不错哦,不过当然也是因为老师我教得好。」
黄明玺居然还有点得意。
他们走后我收拾着麻将牌,张至理跑去楼下找喝的。然后才收了一半,张妈妈
就突然闪身闯了进来。这是最近以来我第一次正面见到张妈妈,光看她精致装扮的
脸上那一股淡淡的肃杀之气,就让我心头一凛。
「小瑜,张妈妈问你。」听过刚刚那样尖锐的嘶吼声,张妈妈此刻平静的语调,
更让我全身都发冷。我握着麻将牌的指尖都微微发抖。「前几天,你在医院陪张至
理的时候,有谁去看过他?」
「明玺啊……」我本来第一时间是想回答「赖姗姗并没有来,连电话都没打」
的,后来话在舌尖硬生生被我又吞回去。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万两。
「还有谁?你跟张妈妈讲没关系。」张妈妈继续用那种平板而森冷的语调问。
「有没有遇到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女孩过去?」
「我……」
「你到底要怎样呢?跟你说没有就是没有。你这麽想知道,怎麽不自己打电话
去问?」谢天谢地,张至理回来了。手上拎着一罐运动饮料,他这几天只能喝这种
东西。他只是用一种很不解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母亲。「你们知道对方的存在也快十
年了,你一定知道她的电话、她住在哪里。真的这麽不爽,干嘛不带管区警察去抓
奸?」
张妈妈僵直着颈子缓缓转过身,他们母子俩就这样很安静又很怨毒的平视着对
方,房间里是一段尴尬而带刺的沈默。
「生你这种儿子……」张妈妈缓缓的吐出这几个字,又停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在一旁只觉得有点晕眩,胸口闷得简直张口就可以呕出一滩血。
或早或晚,或轻或重,该是最亲密的人际关系,却永远无法避免重重的互相伤
害。偏偏因为这麽的亲密相系,才清楚知道对方的要害,伤起来更重。
张妈妈出去了,我好像全身脱力一样坐下。张至理只是冷哼一声,自顾自的喝
他的舒跑,半晌才丢过来一句:「你该回家吃饭了。」
我抬头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依然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是股一切都不在乎的平
静。他耸耸肩:「干嘛?不用怕啦。我不会怎样的。」
「真的吗?」
「真的。」他坦然注视我:「我说不会就不会。」
我想我了解那种感受。对一件事失望到极点的时候,是不会有什麽反应的。反
而会有一种类似自暴自弃的平静慢慢取代情绪的暴烈波动。就像好久以前我的私信
被偷出去时,联考前的那一巴掌,以及系上众人因为种种我并不是完全清楚的理由
而对我产生的误解。
而我们都还在寻找那一块失落的拼图,一个解答。就像黄明玺说的,世界上有
这麽多人,每个人都在遭遇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困境与挫折,可是没有自杀发疯的
还是占大多数啊。要不是天生命好感受度低,就一定还有别的出路。我们只是尝试
了不少失败的方向而已。
我虽然还不知道解答是什麽,不过比起懵懂而苦闷的青春期,我至少可以肯定,
当我找到的时候,我应该就会知道。
不晓得这算不算人必先置於死地而后生,过了个年之后,张至理恢复得很快很
好,对於家里的风风雨雨似乎都能淡然以对。而赖姗姗变成一个禁忌,我们都很小
心地不在他面前提起任何相关的点点滴滴。
曾经那麽浓烈而任性的感情,怎麽能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我一直
想不透的。不过张至理那张简直像白板(都是他们害的,最近麻将打太多)的脸让
人看不出端倪,我也不愿意多问。他只要还肯讲话,还肯像孤魂野鬼一样晃来晃去,
我就谢天谢地了。
然后混啊混的就快开学了。我妈开始有点焦虑的未雨绸缪起来,要带哪些要买
什麽可能需要这个或那个,我都还想在家继续混赖呢,她就在帮我张罗了。这个寒
假我累得要命又自觉老了好多,加上亲眼目睹好几次张至理跟张妈妈之间,其实该
说是整个张家的剑拔弩张,我已经学会怎样努力以客观而感恩的心情去面对我自己
的母亲。所以虽然她还是很唠叨,管很多,有时候完全没有重点,不过我的耐性已
经越来越好,唯唯诺诺的段数越来越高,被我妈骂「跟你爸怎麽那麽像!」的次数
根本多到我都数不清。
父母也是人。再高雅的装扮,再显赫的背景,再严苛的面容下,都有着寻常人
的喜怒哀乐。除了孩子,他们也有大大小小的事情要面对要处理,也有高高低低的
情绪波澜起伏不定。我们的世界也许永远两样,他们的要求也许我永远无法达到,
我的心情他们也许永远不会完全了解,不过当我清楚领悟到冲撞叛逆的结果只是两
败俱伤以后,此刻的我已经知道要转头找另一个方向。
这是我付出整个青春期跌跌撞撞,以及看着身边两个好友的切身体验,才学会
的一个重要关键。
当然人生不可能就此顺遂无碍,我说过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依然挡在路上。然
而砥砺两个字都是石字旁呀,玉胚只有用碎石与细沙,加上很多很多的耐性,才能
被琢磨成为有用的器皿嘛。
当我平静的接受即将开学,又要回到多雨而阴沈的北台湾去面对一些我不见得
很想面对的人们这个事实时,迎面又是一块巨大落石对着我砸过来。
也许不是我的,是张至理的。
赖姗姗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就这样。够大了吧。
「我有事来台中,麻烦你出来一趟。不会花你太多时间。话讲完我就走。」她
的话很简短,声音很平静,也不管我是不是答应、有没有空,就迳自斩钉截铁地把
时间地点交代清楚,丢下一句「不见不散」然后收线。
这下子好。挂了电话之后我急得在客厅里团团转,简直像没头苍蝇一样。要不
要跟黄明玺讲问问他的意见甚至叫他跟我一起去以资壮胆……不行,他今天跟雅茹
出去。有雅茹在的时候我还是不要随便打电话找他。好,那要不要找张至理……这
位小姐,你在开玩笑吗,你是不是要让张至理去挑战各种走极端的方式?不行不行。
自言自语是无济於事的,我很挫败的换套衣服穿上球鞋准备出门。我妈买菜回
来看我要出去,很诧异:「快吃饭了,你要去哪里?」
「我……我……有同学从台北来,我出去一下。」
「是你那几个学长吗?请他们来家里玩嘛。」没想到我妈居然还记得我的学长
们,害我差点咬到舌头。
「不是啦!是女生。我吃过饭就回来了!」我怕讲太多就露出破绽,所以飞也
似的往外跑。
我们就约在车站,照例是人声鼎沸不晓得为什麽。车水马龙中,一身黑衣的赖
姗姗站在那里,还是略扬着下巴,神色很肃穆。看到我,她只是扬了扬手。
「麻烦你跑一趟,不好意思。」话虽然这样说,她的脸上却一点抱歉都没有,
只是很平静。车站门口来来去去的人群小贩在我们身边涌动,我看着她脂粉未施而
略显憔悴的脸蛋,淡淡的黑眼圈,不知道该说什麽。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麽。强烈的矛盾在我胸口翻腾着。一方面很痛恨她的平静,
很想告诉她张至理是怎样为了她而做出蠢事。我想看到她出现一点点不那麽理直气
壮的神情。而另一方面,当然,我无法不想到她最近刚刚经历丧父之痛,还被男朋
友的母亲天知道怎麽逼问,然后决定要分手。强悍如她,也不见得能谈笑用兵不以
为意吧,这辛苦的一切。
赖姗姗看我不讲话,只是定定瞅着她,大概也没辙了,刻意武装起来的冷漠在
她叹口长长的气之后,消解了几分。她低下眉眼,从背包里翻找出一个白色信封,
递给我:「这是……张至理的。麻烦你,帮我还给他。」
我没有接。「是信吗?」
赖姗姗惨兮兮的扯扯嘴角,苦笑。「我会千里迢迢的找你出来,只是为了转交
一封分手信给他?」
我差点脱口而出「我从小就专职在帮忙转信的你不知道吗」,不过此时此地显
然并不适合乱讲话耍白烂,所以我还是闭紧我的嘴。
「是钱。」赖姗姗自己揭开谜底:「我们这次去大陆,一些还没来得及算清楚
的,还有之前跟他借了一点办我父亲丧事的钱。都在这里。」
「你为什麽不自己拿给他……」
「我拿给他?」赖姗姗听我这样一问,嗓子尖了,一双线条柔媚的眼睛突然睁
大了,凌厉地瞪住我:「我要怎麽拿给他?我根本不敢想像打电话去他家的状况。
万一又是他妈接的呢?我是不是又要被侮辱一次?」
她是真的在生气,又急又怒,霹哩啪拉的就说了一串。我一向对嗓门大的女人
没办法,只是二愣子似的抿紧嘴唇手足无措,大气都不敢出。
僵持之际,旁边卖口香糖的阿婆已经晃过来好几次了,我也已经收集好波尔各
种口味的口香糖后,赖姗姗看我这样,要气也气不成个规模,大概也知道我根本算
是池鱼吧,城门失火又不是我的错。她又叹口长气:「你不用一脸好像是你做错事
一样,这件事根本与你无关。对不起,我的口气不太好。请你不要介意。谢谢你肯
出来、肯帮我的忙。这附近有没有喝东西的地方?我请你喝杯茶好了。」
我跟赖姗姗脸色都不是太好看的结伴在车站附近晃荡了一下。这里说热闹是热
闹、说混乱也很混乱,到最后,还是沈默地走过了几条街到百货公司楼上咖啡座去
歇脚。人果然就少多了,去掉外面闹烘烘的车声人声,我快逼到喉头的焦躁感总算
消掉几分。
点好饮料之后,赖姗姗还是很坚决地完全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就把那个信封又
拿出来搁在桌上,对我这边推过来。
「我不知道你们怎麽说的,可是,一定要这样吗?」我皱紧眉,盯着那个上面
似乎正飘着烫手山芋四个字的白色信封,揣想着如果我真把钱带到张至理面前,他
会有怎样的反应。
「你也不懂。」赖姗姗不晓得是在问我,还是慨然下着结论。「你也是没有过
经济压力的吧?向人借钱、接受别人帮助的时候,自己心里会产生的自卑感与焦虑,
你大概是不会懂的。」
「我……」
「你跟张至理都一样。」赖姗姗打断我的话,平静地开口:「你……」
结果此刻我那可以角逐「天下最不识时务奖」的手机,居然,你知道吗,居然
响了起来!我被那声音吓了一大跳,马上好像反射一样马上接了,第二个念头闪过
的就是「完蛋了如果是张至理的话该怎麽办」。念头到此我发现我来不及挂掉了,
因为制约反应的关系我已经「喂」了一声。
「小瑜!」对方简直如获救星一样的在那边鬼叫起来:「小瑜!我是郑惠麟!
你你你,你吃过饭没有,要不要吃饭,出来好不好,拜托你!」
整个时空感马上完全扭曲,我一时间甚至以为是搭错线了,还把手机拿到面前
看了一下,确认没错是我的手机之后,又放回耳边:「我不在台北哦,大概不行。」
「不是,你弄错了,我们也不在台北啊!」不知道为什麽他还是用叫的,很大
声:「你一定要出来!我跟你说,我们在台中火车站……」
「不管你在哪里,我没空,我正在忙。」面前的赖姗姗已经开始露出一丝不耐
烦的神色了。我转身压低声音,急促潦草地要打发掉这通电话:「对不起,真的没
办法,下次再说了。」
那边还在哗啦哗啦吼叫时,我已经当机立断把电话挂了。这个时候我实在没心
情也没时间跟那个外星人瞎扯,大不了晚一点再回电话就好,面前这个需要我全神
贯注的局面才是更重要的。
「同学要找你?」赖姗姗挑起眉,淡淡地问。
「嗯,那个不重要。」我清了清喉咙,很谨慎的选着用字,慢慢地开始:「那
个……我们刚刚说到张至理……你跟他,这次,真的吵得很厉害?」
「不是吵架,是分手。」姗姗伸手按住桌面上的信封,神色坚决:「所以要把
钱算清楚,我不喜欢欠人家东西。」
那他为你付出的这些心意,你要怎麽还?我忍不住在心里这样诘问。
「你们之间有什麽问题吗?如果只是为了张妈妈的缘故,我觉得……」
「你『觉得』什麽?」又是不等我讲完就打断,姗姗略偏着头,有点挑衅地反
问:「你跟张至理认识这麽久,他家跟你熟得像自己人一样,你有被他妈仇视过吗?
让我这样问好了,你有被任何人仇视过吗?你知不知道他妈妈怎麽对我的?」
「张妈妈到底说了什麽?」我是真的很困惑、很想知道,张妈妈到底用怎样的
话语,逼得赖姗姗反应这麽大,悍然决定要斩断一切,毫不留情?
赖姗姗听我这样问,略显激动,上身前倾,眼睛睁得圆圆的,闪动着愤怒的光
芒:「她打电话到我家查问,吓坏我妈,这就算了,还盘问我那几天跟张至理去了
哪里。我说南部,她当然不相信,然后迂回得要死的问我们出去玩住哪里、花了多
少钱、谁出。钱钱钱,谁不知道张家有钱,谁不知道我家经济状况很差。可是,难
道穷人就没有自尊吗?我什麽时候占过张至理的便宜?她要这样防贼似的查?我受
够了那种傲慢的有钱人,自以为有点钱就可以践踏穷人?我宁愿去卖肾脏、抢银行,
也要把钱还他,算个清楚!」
「……所以,你因为这样,气得把张至理陪你去大陆的事情,都讲出来?」我
越听越痛心,越听越心惊,喉咙渐渐收紧,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谁要他妈讲话那种口气?傲慢得要死,让人无法忍受。」姗姗略扬起下巴,
肉肉的脸上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傲气:「我受够那种质疑了。也许穷人的自卑感就是
会转成自尊吧,对张至理来讲也许只是零用钱的一点零头,他花得不痛不痒,无关
紧要。可是对我来说,我才不要这样不清不楚的被他妈侮辱。如果一切都是钱的问
题,那好,我们算个清楚一拍两瞪眼,不赊不欠之后各走各的,这样他妈总没话说
了吧。」
不是。不是这样的。张至理为了这趟大陆行,花了多少心思,筹划了多久,你
知道吗?为了你,他连长笛都卖掉了,还要跟好朋友借钱。之后跟母亲简直是撕破
脸的大吵特吵,还差点做出傻事,也不是为了钱。
是为了你,一切都是为了你。
到底谁认为一切都是钱的问题呢?
人人都这麽有个性,都这麽倔强。我突然觉得一阵阵的疲倦与无力排山倒海而
来。把我淹没。我用手撑着头,好半晌,说不出话来。要是这里有一扇门就好了,
我可以学张至理一样把它用力甩上,让张妈妈跟赖姗姗在里面互砍一阵,谁打赢了
出来,我们就听谁的。
沈重的静默塞在我们之间,终於,我还是打破沈寂,用疲累而无奈的声音:「你
知道吗,张妈妈不只问你。她也问了我,问了黄明玺。而且不管你相不相信,我还
是要告诉你,她问的问题都一样,并不是因为她特别在怀疑你会花张至理的钱。」
听着我这样解释,赖姗姗的表情有点空洞,她只是望着我。我已经无力跟她互
望了,头重得好像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一样,我低下头,盯住那个洁白信封的角角。
「张至理为了你……」说完这六个字,却是千言万语突然都涨起来塞在喉间,
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挣扎半天,才继续说得下去:「张至理真的很在乎你。你真的
要为了张妈妈,放弃他吗?这样值得吗?」
很罕见地,姗姗没有像爆栗似的马上霹啪回应,我只听到她细细的呼吸声。
「我没有别的选择。」半晌,赖姗姗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并没有选择。我没
有时间跟能力去周旋。再一个学期就要毕业,实习功课都忙得要命,再来要工作,
要考执照……父亲刚过世,我妈身体也不好,弟弟妹妹都还在念书。我要应付的事
情远远多过张至理能想像。他能帮我的也有限,更不要说他妈妈这个大阻力了。我
实在很累,你知道吗?要排顺序的话,张至理只能被排到最后面去。我真的……并
不能……跟他在一起。从一开始我就讲过好多次……」
我用手撑着下巴,抬眼看她。姗姗越讲越慢,眼中慢慢浮起浅浅的水意,不过
她够强悍,只是那样而已,表情都没变。
「所以,是『不能』,而不是『不要』,对不对……」我还在挣扎。
「不用再说了。」姗姗很简洁地截断我要说的话,这才是她的本色。她抽起帐
单就站了起来:「我该走了。信封就拜托你。谢谢。」
我跟着起身,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背起包包走过我身边。
「帮我跟他说……以后开车,还是要小心。」姗姗匆促地丢下这一句,走过去
付了帐,然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她娇小而带着股坚毅之气的背影被电扶梯带下楼,终於消失时,我只能回
头,把桌上那个信封抽起来,握在手里。
我不相信这信封装着任何问题的解答。不过,我知道,这装着一段爱恋牵挂的
结束。
回到家之后,我连中饭都不想吃,只是瘫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愣。
「你这麽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会玩久一点。」我妈晃进来:「怎麽不请你学
长来家里玩呢?」
「我学长?」我皱眉看看我妈。后者正微笑着很满意的样子。
「对啊,你出去之后没多久,那个郑惠麟就打电话来,我说你已经出门了,他
还一直道谢,那个小孩真有礼貌……」
「完蛋!」我暗骂一声,这才想起来刚刚莫名其妙的一通电话,连忙捞过手机
开始拨号。不过奇怪的是,我明明觉得电话通了,嘟嘟嘟响了几声之后,就卡达一
声切断,或是疑似有人接了之后,那边又一声不吭的让我喂喂喂半天。如此这般几
次之后,我决定是闹鬼了,就把电话又丢回床头。
回想起来刚刚郑惠麟的口气确实不太对,不过我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实在是
因为无暇多想别的了,我的脑海中还一直残留着姗姗倔强的脸,她坚定离开的背影
……我到底应该怎麽把塞在外套口袋里的那个信封交给张至理呢?帮他们传过那麽
多话,转交过那麽多信,就是这一次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麽办。
虽然抗拒着这样的责任,心底却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告诉自己,逃避也是没用的。
我并不能为他们决定什麽,我顶多是个传讯者。姗姗既然如此慎重的托付我,我还
是应该忠人之事。何况,我觉得张至理有权力知道姗姗的想法,以及张妈妈的做法。
在这件事里面没有一个人快乐,也没有一个人是全对或全错的。无论如何,这
样困难而辛苦的局面已经造成,当务之急是找寻一个解答或出口。然而我只感到深
深的无力,放眼望去是一片象征性的黑暗,我看不到任何希望,一点力都使不上。
不。应该不会是完全漆黑的吧,再怎麽样,应该还是会有一线光芒的。我从来
不是个轻易服输的人啊,凄凄惨惨地坐在河底久了,会产生一种「X的我就不信人
会这麽衰」的火大心态。就像考试的时候咬着牙也要撑到最后一分钟一样。也许我
不是顶聪明,没有什麽天赋异禀,不过牛脾气还是有的,要不然牛角尖怎麽会钻得
那麽好呢(虽然都是牛,不过这两件事好像并没有什麽关联)。
当我还在胡思乱想之际,手机响了。接过来,就是那个早先在电话里哇啦哇啦
乱叫,刚刚打去又一直找不到的郑惠麟。他又是喉咙很强壮的在电话那边吵:「小
瑜刚刚是不是你打来的?打了好几通?」
「对啊!你早一点不是找我?」说到这个我又有点不满:「为什麽打你手机都
接不通,也没有语音信箱?你到底在哪里,搞什麽鬼啊?」
「手机不知道是接触不良还是没电,我有听到电话响,接起来一直喂都听不到
声音,萤幕又坏掉了看不出来是谁……」他的嗓子都哑了不晓得怎麽回事,只是急
得好像开水烫脚一样让人无法插嘴:「谢天谢地连络上你了,小瑜你在家吗,拜托
你出来一下,我们在台中火车站……啊?什麽,哦,我知道啦,小瑜这边人很多哦,
怕你找不到,那我们约在火车站的『火』字下面等你,你快点来!拜托!」
「到底什麽事,你来台中干什麽?」讲到这里我自己也发现有问题了,很明显
的就是他身边还有别人:「等一下,你们,你跟谁?」
「我们……@#$%……」他叽哩咕噜的讲了什麽,跟背景噪音混成一团,我根本
听不清楚之际,电话又断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很不可置信地瞪着自己的手机。这个人乱七八糟的鬼叫一通
到底在搞什麽鬼?
奇怪的是,我听得出他声音里面的认真。他不像在开玩笑,不过也不像是发生
了什麽严重的事情。想到他上次被姊姊痛打一顿的乌龙失踪事件,就可以推想大概
又是出了什麽纰漏吧。我叹着气,反正衣服都还没换,抓过外套套上就重新准备出
门。我妈看到我又要出去简直快昏倒。「你干嘛这样进进出出的?」
「我……人在江湖啦。」我很无奈的随便找个理由。
我妈被我讲得噗嗤笑出来,随即又板起脸。「晚上要不要回来吃?先讲好!」
「不知道,不回来我会打电话……」
待我又重新马不停蹄好像在扫街拜票一样穿梭台中市区,回到没多久前才来过
的车站,抬头一看险些昏过去,「台中车站」四个大字堂堂正正在上面,怎样在
「火车站的『火』字下面等你」?这是哪个二百五约的?
不过我一过马路来到人来人往卖口香糖阿婆都已经认识我了的车站门口,老远
就看到大大脏脏的登山背包旁边还蹲着一个也是黑黑脏脏的颓废男生。抬头向我看
来,面无表情。
王家康。
我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掉头走开还是上前去打个招呼。他也只是静静的看着
我,隔着一段距离都看得出来他的疲惫,身上衣服鞋子都脏脏皱皱的,一看就知道
应该是刚刚从山上下来的样子。
心里有好多奇怪的画面与念头正在快速闪过。大一刚开始被冷落的尴尬沮丧,
出田野时慢慢解冻,后来他对我的注意,以及那场争执,伴随而来的黑暗期……
我是很想把一切都怪到他头上,继续埋着头怨恨他的。可是中午才跟姗姗见过
面,加上之前陪着情伤之后的张至理……如果说这段日子以来的经历有教我思考什
麽的话,大概就是这个了。一个人要喜欢、关心另一个人,是多麽不容易而珍贵的。
就算我不能接受,也该用温和一点的方式好好讲清楚。像赖姗姗或是张至理那样的
手法,连我一个外人看了,都觉得痛啊。
家康学长看我一直停在原地,扬起下巴对我点点头。我天人交战了半天,最后
还是走过去了。
「学长……」称谓一出口就觉得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学长你们怎麽
会来这里?」
他略偏头,斜斜的看我一眼,好像想讲什麽的,又没讲。欲言又止了一会儿,
才很简单地说:「队伍刚结束。」
「刚刚不是惠麟……」
「小瑜!救星!你终於来了!」说人人到,我刚听见他简直喜极而泣的声音从
身后传来,手就被人紧紧握住,一回头果然就是那个一身脏兮兮简直像是野人的郑
老大,他很激动的拉着我,逼过来问:「你……身上有多少钱?」
我身上此刻钱可多了,可惜真正属於我的并不多。「一千块左右吧,要做什麽?」
「借我们!」他说真的看起来很垃圾,眼睛里有血丝,胡渣也乱糟糟的,要是
让我妈看到大概会昏倒,女儿跟两个江洋大盗似的人物在公共场所拉拉扯扯,而且
这两个大盗还很穷,要借点银子花……
「你们身上都没钱?」我简直不敢置信。「一毛钱都没有?」
「我的钱先借给别的队员看医生还有买车票回家,因为想说跟家康会合以后他
就会有钱了,结果他的钱包被扒走,我们两个身上一毛钱都没有。」不知道为什麽
这麽悲惨的事情郑惠麟还讲得兴高采烈的:「手机又没电,连打电话的零钱都是跟
别人借的。你们台中的人都蛮好的,还有人借电话卡给我哦!」
「你这麽高兴干什麽?」我开始翻白眼:「那你们到底在这里多久了?就这样
坐在火车站门口?」
「我们十一点到的,本来到车站买好票就是家康回嘉义我回台北,没想到要付
钱时家康才发现钱包被偷,我身上本来还剩十五块,可是买了曼陀珠就……」
「身上都没钱了还买什麽糖!」
「那个婆婆看起来就让我很想向她买,而且我以为家康身上有钱嘛!」
「你们可不可以稍微讲一下重点啊?」家康学长在旁边听得不耐烦,踢了郑惠
麟一脚,又对我说:「那请问你,到底能不能借我们钱?我会马上还你的。」
我赶快掏出钱包把全部的家当都抽出来递给学长。学长站起来接过了,道谢:
「谢谢,我先过去买票。东西你们看着一下。」
郑惠麟这才放开我的手,我的手腕都被抓出红红的痕迹来了。他露出谢天谢地
的表情,无辜的看着我好像感动到快要哭出来一样。「小瑜你真是我们的大恩人!
我们以后一定会好好的报答你的!」
我从刚刚就觉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对劲,却隐隐约约的说不上来,此刻被他这两
个「我们」一讲,马上就清楚起来了。我扬起下巴,很直接的问:「你跟家康学长……
之前不是听说闹得不愉快吗?怎麽还一起出队伍,一点都没事的样子?」
「不愉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早就过去了,我们常常这样的啦。」郑惠麟
一挥手,一派潇洒无事的样子:「而且这次不是一起出队伍啊!刚刚他没跟你说吗?
是我的队伍里有成员在山上出了一点小事,家康来支援。他以前走过这条线所以算
熟,留守的佳佳学姊一连络他就二话不说的上来帮忙了。家康也是我的贵人!」
我实在被他一脸理所当然给打败。在他面前问出那样的问题,自己都觉得很蠢。
应该是说,在他们两个男生面前,我对他们交情的怀疑、自以为是的认定,都在这
样理直气壮的回答之下,开始慢慢转化成惭愧。
我真惭愧。我自己心胸不够宽大,还以小人之心去认定别人。
一股奇怪的慌乱和困窘淹上来,我赶快继续找话问,免得心慌越来越巨大。「你
们……都不会赌气吗?」
「会啊!好几天不讲话都有喔!也有互骂过啊!」他还是扬着眉笑嘻嘻的:「不
过吵完就吵完了嘛,气几天就过去了,谁会气那麽久?」
我只是眨着眼,有点说不出话来。
怎麽对他来说,什麽事情都那麽简单明朗好解决呢?我如果是他的话,该有多
好,一定会快活很多吧。连带的,我身边的朋友应该也会愉悦一些。不是这样乌云
罩顶的灰暗一辈子。
「你真的,从来,都不会觉得有疙瘩吗?」我终於问出从认识他以来就一直想
问的问题,很认真很认真的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是不是从来都
不会怕受伤?」
郑惠麟被我的突如其来的认真给吓住了,他愣愣的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专注
的时候很像宝石。
半晌,他才一脸疑惑的说:「受伤反正会好啊。又不是怕,以后就不会受伤。」
讲得那麽理所当然,还露出好像在讲什麽简单到不行的事实,而我居然会这样
问真是太奇怪了的那种表情。
就是这个。应该就是这个。
闹哄哄的车站门口,不断有人在我跟他之间穿过来穿过去,好奇打量的目光落
在我们身上。面前是个脏兮兮的背包旁边坐个(鬼知道他什麽时候已经很自在的坐
在背包旁边了)黑漆漆的人再加个碗就可以赚点路费。而我在这个奇怪的场所与情
景下,一个很没大脑的人口中反射似的回答里,找到了我要的东西。
我找到的时候,就会知道。
没有什麽励志的雄壮的,或是优美的感性的背景音乐响起,灰灰的冬日午后天
色一样暧昧,没有阳光破云而来洒在我身周,四周人群也没有突然散去,我没有什
麽晕眩或触电的感觉,面前脏兮兮的外星人也没有瞬间精明干练整洁雅痞起来。就
是那麽简单,我就是知道了。
人生的大道理要领悟其实并不是那麽难。「实行」才是困难的部份。这就是所
谓的知易行难吧。
家康学长回来以后,把找剩的钱交还给我。刚刚才经历人生大道理洗礼的我没
有接。「学长你们要不要吃饭,中饭都还没吃吧?这些拿去买点东西车上吃,反正
以后再一起还我就好了。」
学长研判似的看着我,静静的研究了一下。这段日子以来我第一次可以正视他
的眼睛,坦然平静地对他讲话。他并不是笨蛋(或外星人),也很快领略到我的细
微转变。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谢谢。」
「家康,这次都是我害你的,以后你有什麽事,也是一句话,赴汤蹈火……」
郑惠麟拉拉家康学长的裤管,很阿沙力的说。
家康学长转头甩开他的手,有点狼狈地打断他:「不要乱拉!裤子会被你拉掉!」
「真的,小瑜,我跟你说,这次要不是家康……」
「好了啦,有什麽好讲的,你的车票在这里!」家康学长再次打断郑惠麟兴高
采烈的称赞与分享,把车票丢到他面前,郑惠麟好像接受什麽施舍一样开开心心的
捡起来,然后很珍惜地捧在手心。
「对了我们去买点吃的怎麽样,小瑜刚刚也说可以。不然换我去看他们有没有
卖巧克力……」
「我去买就好,你去的话,谁知道你会买什麽。」家康学长好像很局促,不太
习惯在我面前被郑惠麟感谢兼夸奖似的,连看都不看我就又快步走向贩卖部去了。
「家康真的很棒。」郑惠麟还在大力推荐,对着他的背影竖起大拇指:「体力
好头脑又清楚,这次横渡的时候摔倒的队员啊,脚受伤了,我们轮流背他下山,家
康背了大半路喔。小瑜,我跟你说,你有这样的学长真不错。」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也很幸运。」我蹲下来,忍不住伸手拍拍他要坐在我面
前我才能轻易拍到的头顶。
郑惠麟咧开嘴,笑得傻呼呼暖洋洋的,好像冬天里的太阳:「小瑜你是不是在
夸奖我?」
我也跟着微笑,点点头。「对。」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这个场景,人来人往间我蹲在又狼狈又疲倦但是开心
起来还是神采飞扬的郑惠麟面前,我伸手去拍他的头顶,两人相视一笑。
他代表着一种可能性。这个世界即使千疮百孔,也孕育得出这样阳光开朗的人
来,这样的可能性。也许我永远到不了那个境界,也许我一辈子也不可能有他的一
半自在快活,可是,只要看着他,就会觉得天下实在无事,庸人不用自扰。
受伤怎麽办?
不怎麽办啊,反正会好。又不是怕就不会受伤。
这句简单到近乎废话的话对我居然有这麽大的影响力,我自己也很惊讶。虽然
对於受伤之后的痕迹与裂缝该怎麽处理我还没有头绪,也还说不上是活得兴高采烈
精神奕奕,不过光是对於未来不再感到沈重的疲倦无望,我自己就已经觉得是很大
的进步了。
也因为这样的心理建设,才让我在上台北的途中,张至理的车里,能够鼓起勇
气,尽量平稳而忠实的,把赖姗姗来找我这一段,完完整整交代给他听。
「……她有说,要你以后开车,还是要小心。然后,她就走了。」我终於讲完
之际,喘了一口长长的气,把一直塞在外套口袋里的那个信封掏出来,对着紧握着
方向盘,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张至理说:「钱在这里,我已经把她交代要做的事、
要讲的话都让你知道了。就是这样。」
张至理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像在刚刚的几分钟里突然失聪了一样。下午的
北上高速公路并不算太繁忙,车行十分平稳,张至理连眉毛都没挑一下。
太平静了,这样当然不正常。
只是车子出卖了他。引擎低低咆哮起来,车速慢慢的往上爬,不知道是故意还
是根本只是下意识的在踩油门。
没关系,我已经深思熟虑沙盘推演过很多次了,如此反应并不出我意料之外。
静默了大约三分钟,眼看他没有要讲话的意思,车速也从循规蹈矩,到逼近速限,
直奔很快就会贡献国家岁收的程度。我很冷静地把我反覆思虑过许多次,准备得滚
瓜烂熟的台词,慢慢讲出来:「我知道你听了这些心情一定很烂,会很想发泄一下。
你要开快车我没有意见。要撞山壁或安全岛或路灯或别台车,也随便你。反正我就
坐在这,你要怎样,大不了就陪你。」
他听我这麽一说,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突然抖了一下,悚然一惊的样子。然后,
车速慢慢的又放慢下来了,回到正常的范围以内。他转过来,很快看我一眼。
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可是,他的眼睛是红的。
那一瞬间我只看到他的伤心。没有怨恨,没有责怪,没有气愤,只是很单纯的
伤心。我忍不住伸手抓住他的右腕,握紧。
会过去的。就像之前我沈在情绪的河底时,也会这样催眠似的在心里默默的呐
喊。一切都会过去的。告诉他也告诉自己,告诉青春期时莽撞青涩的我们,和现在
慢慢在蜕变转化的我们。这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咬紧牙根,终究都会过去。
最重要的是,我们都还在彼此身边。也许永远不会有「结果」,那种包括我妈
在内的别人,一旦知道我们共有的过去与现在的交情,就会不由自主帮我们设想的,
所谓的「结果」。
我们不需要什麽结果。从一开始,彼此的定位就已经排好了。后面的过程只是
让我们从迷雾中走过,更加确定而已。
这一条漫漫长路也许我们走得比别人辛苦,可是幸运的地方也不是没有呀。
我始终没有看见张至理的眼泪。他只是红着眼眶一路开到台北,都没有讲话。
车下交流道之际,我的手机响了。
「你跟他说了没?」没头没尾的,劈头就是这样问,当然就是也刚回到学校的
黄明玺。
「嗯。说了。」
「……他怎麽样?我晚一点送雅茹去坐车,就上去台北找你们。」黄明玺很冷
静地说:「你先陪着他一下,我……」
「叫他不用来。」张至理终於打破沈默,用稍微嘶哑的声音,毫无困难地猜中
黄明玺在电话里可能说了什麽:「我不会有事的。」
「他说不用来,他不会有事。」我忠实地转述。
黄明玺在那边冲疑了一下。「真的吗?你确定?他每次都爱这样装酷,可是动
不动就又……」
我还握着话筒,就那样转过去看张至理一眼。「我想应该不会有问题。」
「你怎麽跟他说的?」黄明玺不在这里,没看到张至理的神情,也难怪他不能
放心。
「我只是说,要撞安全岛或路灯随便他,反正我也在车上,大不了就陪他嘛。」
我压低声音说,说着说着自己也诧笑起来。如此愚蠢的讲法居然奏效,实在不可思
议。真不知道是因为我有傻胆呢,还是对张至理实在太有信心。
黄明玺听着也笑了,低低的笑声回荡在耳际,温和而好听。他半晌才说:「还
是你才劝得了他。有你在他旁边,我应该没什麽好担心的。」
你也一样啊,只要有你在,我也就可以放心了。我们谁都不会放弃谁的。
虽然心里正默默的这样想,我还是板起脸。「你不要乱讲好不好,这样听起来
很暧昧耶。」
「你跟谁没暧昧过啊?」黄明玺居然在亏我。我被他讲得耳根子辣起来。
「照你这样说,那你跟张至理也很暧昧。」我忍不住反驳。「最暧昧的就是你
跟他啦!还讲我!」
「你再继续鬼扯,我真的会开车去撞安全岛,不信你试试看。」张至理终於听
不下去,冷冰冰的丢过来他的恐吓。
而笑声中这一路车行都平稳。前面还会不会遇到石块?在可遇见的未来是理所
当然的会呀,不过,我想,颠簸一下就会过去了。
这就是我们的结果,平衡的答案。
开学之后随着春暖花开,穿梭在人群之间,我已经习惯提醒自己抬头挺胸。对
於无力改变的一切,虽然做不到视若无睹,至少我可以努力把日子过得干净简单。
偶尔丧气的时候就叫自己要想到,至少还有两个人跟我一样在另一个校区甚至是另
一个城市里经历着种种快乐或磨链,欢喜或悲伤,而我们总是可以在彼此身上找到
相伴的信心与力量。
若说爱情需要考验与累积才能纯粹,那麽友情也是。也许我们不能够再天天相
见,烦恼忧愁或开心喜悦的种种也不再来自同样的理由或对象,每个人都有自己或
鸟语花香或高低不平的路要走。不过此刻的我已经清清楚楚知道,我们不会走丢。
只是认定彼此的存在,就足够让人重新鼓起勇气。他们都在努力,我怎麽能落后呢?
这样莫名的信心并不是凭空产生,我们付出过的代价,旁人也许无法想像。
好像是酝酿着什麽的季节。我可以感受自己在慢慢蜕变。脱下来的皮正待抖落,
我也许不会变成一只美丽的彩蝶,不过至少不会再是一只只能辛辛苦苦爬行的毛虫
了吧。每次跑完步,全身血液奔腾着皮肤都发烫的时候,我就有种脱去一层皮的错
觉。温暖而潮湿的天气里,绵绵的春雨带来不爽快的黏腻,我总是在傍晚下课之后,
督促自己去体育场跑个几圈,再回宿舍痛快洗个澡。佳佳学姊自从寒假以来就等於
是半个黑户了,她一个礼拜只有两三天会住在宿舍,少掉她,总觉得跑起操场来感
觉不太一样。常常跑着跑着就想念起学姊总是跑在我前面,那厚实而健美的背影,
虽然不漂亮但因为运动而容光焕发的脸,温和的眼神。
我曾经期许过自己到大三可以变得像学姊这样。有能力很自然而真挚的关心别
人,又不给人压力。如果说张至理他们是反面的教材,那学姊就是完全正面的。
当然还有一个完全正面的范例,那就是郑惠麟。傍晚的跑道上他常常会出现,
跑着跑着他还会说:「佳佳学姊现在都没空来练跑了,好可惜哦,不过,幸好还有
你!」
有时看他那样兴高采烈的会有点惆怅。这样天真无邪的他怎麽会了解女孩子曲
折婉转的肚肠与心思呢?学姊的微薄想望注定要落空。想想真是令人气馁。
不过无论如何这不成文的习惯还是建立了,我只要没有别的事情,都会去跑步。
而山社的人来来去去,不管是有活动要练跑的,还是强国必先强身的,都常常在傍
晚的体育场上互相招呼,并肩努力。郑惠麟出现的频率也很高,我几乎天天都会看
到他。
当然还有家康学长。除了在系上偶尔避无可避的碰面之外,在体育场也会遇到。
不过他依然不是会主动多讲什麽的,顶多就是点点头打个招呼,然后就是沈默地各
跑各的。他那带着研判意味的眼神已经不再令我如坐针毡,至少我知道他就是那样
的人、那样的个性。有些人就是比较不善言词,不爱多讲,不像另外某些人,嘴巴
好像永远都不会酸一样,只要没人阻止就可以叽哩呱啦讲到听者动肝火。
「……那所以最后我还是决定做水果蛋糕。当然外面卖的会比较好吃这我知道
啦,而且我很喜欢巧克力蛋糕,可是又不是我过生日。水果蛋糕感觉上比较豪华小
瑜你说对不对?那你知不知道学姊比较喜欢吃什麽水果呢?如果是柳丁的话……」
「你到底在碎碎念什麽啊?」我扶着体育场旁边的栏杆,一面喘,一面很没好
气地骂:「从刚刚就念到现在,有没有重点啊你?」
「我……」郑惠麟又露出一脸冤枉的表情。「我一开始就讲了,佳佳学姊过生
日啊,她今年就毕业了,我想做点比较不一样的东西嘛!问你有没有什麽 idea 你
又不理我,我只好讲我的想法,你都没在听……」
被抓包的我当场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确实他刚刚一路叽哩呱啦的我都没认真在
听,谁叫他已经吵到让我切换成选择性失聪的模式:「哦,对不起,那你再讲一次
好了。」
郑惠麟就是这里了不起,他一听马上又高兴起来,叫他再讲一次就真的再讲一
次,完全不会记仇:「我是说啊,佳佳学姊一直都跟我们很好,我觉得在她毕业前
要给她一点特别的感谢,让她很高兴很高兴。所以我想叫我姐教我做个蛋糕。要难
度很高的那种……」
我知道你可以怎麽感谢她,她会非常非常高兴。不过想到这里我叹了口气。面
前讲得神采飞扬的他显然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头绪与想法,只能说人世间充满了无
奈。
「你……」我忍不住还是问:「喂,你闭嘴一下好不好,我问你……」
「嗯,什麽?」他马上停下来,很期盼的看着我:「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麽选
水果蛋糕?其实我不知道哪种最困难啦,只是觉得水果蛋糕里面有很多东西,应该
蛮豪华的……」
「我不是要问这个!」我一定开始目露凶光了,郑惠麟这才总算乖乖闭嘴,对
我扬扬下巴示意我快问。
他这样认真看着我,我就又开始犹豫了。我到底想不想问,敢不敢问呢?
「你觉得……佳佳学姊……」原来问这种事情有这麽困难,看来我是有点误会
系上那些八卦的同学、学长姐了。交情不够就不敢也不能多问当事人,那也只好跟
旁边的朋友讨论,只是这样就变成八卦,传到当事人耳中,常常令人难受。恶意的
刺探毕竟少见,大部分都是关心或好奇居多吧,也是要到这时候,我才能比较平心
静气地面对这种垃圾事情。
「佳佳学姊怎样?」郑惠麟当然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他只是有点疑惑地等着。
「你觉得她怎麽样?」想了半天,选字选了好久,一堆有的没的念头不断闪过,
我到最后只能想出这麽简单又无用的问题来,问出口之后,我简直想咬自己的舌头。
我可以再蠢一点没关系。
「很棒啊,学姊是很好很好的人喔。」郑惠麟好认真的那样说,还猛点头。「小
瑜你一定也知道的嘛对不对,我觉得认识的学姊里面就是她最棒了。体能好,又会
做菜,又很亲切,你知道上次她们出队的时候学姊当大厨,听说八天的行程下来每
天晚餐都是三道菜……」
「郑惠麟你到底要不要跑步啊!你是来聊天还是来练跑的!」大牛学长已经跑
了三圈回来,看到我们还在讲话,远远的吼过来:「你再混我就不管你了!跑完我
要自己去吃饭!」
「等一下啦!」郑惠麟一扭头就毫不犹豫地也吼了回去:「谁跑步前不用热身
的啊!」
「热你的大头鬼,你站在那里聊天就算热身了吗?你要是这麽注意这种事情,
去年就不会扭到脚!」大牛学长手插着腰站在跑道边,骂完之后对我喊:「若瑜你
要不要再跑一下,你不要理他了,你下来跑他才会跟着来!」
大牛学长当然是无心的,不过听他这样大剌剌的喊得大家都听见,我还是觉得
有些尴尬。耳根子毫无办法的辣起来,丢下郑惠麟就往跑道走。
他还真的就跟过来,好像小狗一样,在我身边自顾自的叽哩咕噜:「小瑜你越
来越强了哦,刚刚不是跑完三圈了,才休息一下就可以继续跑。那你觉得我今天要
跑多少呢?大家都这麽厉害我一定也要好好加油……」
「谁理你啊!」我快步走到大牛学长旁边,把一切反反覆覆纠缠不清的情绪通
通丢在身后,扬起头,我放开脚步,重新跑了起来。
也许一圈圈的也只是回到原点的不断循环,不过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可以感受
到自己灼热的气息一进一出,心跳慢慢加速,汗水从全身的毛细孔中迸出。步伐起
落间,我正慢慢的慢慢的变得强壮。
佳佳学姊生日那天,晚上当然有庆生活动。不过我没有参加。我跟同学讨论报
告就弄到快十一点才回宿舍,洗过澡之后正要拿作业出来写,学姊突然出现了。
「若瑜,蛋糕我特别留一块给你,是小惠做的喔。」学姊笑着说。脸蛋有点红
红的,不知道是有喝酒还是怎样。「吃吃看!」
「学姊你……这麽早就回来了?」我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们会玩到更晚?」
「够久啦,吃了晚饭,吃了蛋糕,一直到刚刚才散。」学姊很殷勤的把叉子跟
盘子直送到我面前:「快吃吧!再不吃会硬掉了,我们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抢救到这
一小块,要不然一不小心就会被小惠吃掉了。」
我噗嗤一笑。完全可以想像他垂涎欲滴的样子。我一面笑一面叉起一小块放进
嘴里:「他自己做的蛋糕还热爱成这样?」
学姊有点无奈。「他就是爱吃甜的啊。」
结果蛋糕一放进嘴里我就马上投降了,真的做得很好吃,松软又不死甜,还有
水果的清香。我忍不住发出赞叹的声音:「好好吃哦,真的是他做的吗?不是他姊
姊代劳的?」
佳佳学姊抓抓头。「应该不是吧,他据说练习了很多次,惠麒骂了他好几天。」
「好香哦……」寝室里已经上床的,或是还没上床但一年四季都在节食的室友
纷纷发出微弱的抗议声:「若瑜,思佳,拜托不要折磨我们好不好……」
「我们去楼上好了。」佳佳学姊很不好意思的跟大家抱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穿双拖鞋就跟学姊爬上楼,顶楼风凉,我缩在学姊身边,继续把剩下的蛋糕
吃完。挨得很近的关系,可以闻到学姊身上有着淡淡酥饼香气,以及一点点酒香。
我深呼吸一口,突然想到郑惠麟好像小狗那样的神态,忍不住问学姊:「学姊,你
身上有蛋黄酥的香味哦,惠麟一定常常跟在你旁边闻对不对?」
没想到学姊脸就是一红,连耳根子都红起来,有点忸怩:「他怎麽可能会这样。」
「啊?不会吗?」我好惊讶。「他不是最喜欢……」
学姊转过来看着我,半晌,才又开口。夜色里,她的眼神很温柔:「若瑜,已
经一年了呢。」
「一年?」我有点摸不着头脑。话题怎麽突然从郑惠麟跳到这里?
「对啊,去年我生日的时候,也是你在这里陪着我。已经一年过去了喔。」学
姊笑笑说着,语气那麽平和温缓,就跟平常的她一样:「时间过得好快,我都要毕
业了,你也已经大二快升大三了。」
我点头。「对啊,真的,好快喔。」
学姊微笑的弧度加大:「若瑜,你有没有比去年那时候快乐呢?」
「有。」我用力的点点头。「学姊,那你呢?」
学姊转头看着黑夜的天空,依然是暧昧的灰蓝,只看见一两颗星。她伸个懒腰,
好舒服那样:「我也不知道。我觉得要毕业了感觉有点慌,可是又有点期待。若瑜,
时间真的会越过越快,你自己到了大四就会明白。所以要好好把握时间,能玩就多
玩,想读书就多读,每天都要过得很有精神喔。」
「学姊,你每次都这样跟我说,可是,你自己呢?」我忍不住拉拉学姊的衣袖:
「你去年生日许的愿,有没有成真?」
「今年山社的大家,出队都算顺利……」学姊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我不是问这个!」我马上直指重点:「我是问第三个愿望哦!」
看着非常认真盯住她的我,学姊又笑了,眼睛眯成细线。「若瑜,你又不知道
我第三个愿望许什麽,为什麽会这样问呢?」
我还是很坚持。「不管,学姊,你说嘛,有没有实现?」
学姊点点头。「我想是有。我去年许愿希望大家都能找到心目中欣赏的好对象,
大家也都找到了。而今年许的就是希望大家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罗。」
「学姊你不能讲出来啦!」
「对呴,讲出来就不灵了!」学姊被我一讲也大惊失色,随即我们笑成一团:
「我好像月下老人对不对,我许的愿会影响到天下所有人的姻缘哦!」
笑完我又有点不服气:「可是学姊,你还是没讲到你自己啊!哪有人许愿这麽
天下为公的?而且我又还没找到意中人,要去跟谁终成眷属!」
学姊微笑,用那种善解人意的眼光看着我。
「你会的。你会找到的。」学姊后来只是这样说,她又摸摸我的头。「我只希
望你发现自己找到的那一天,可以不要害怕,不要退缩,要有信心,好好的让他知
道。」
「学姊,你也是啊。」我毫无理由的觉得鼻子里酸酸的。「你都只会想到别人,
你自己呢?你有没有好好让他知道?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对不对?」
「我还不够喜欢自己。我觉得他值得更好的女孩子跟他在一起。」佳佳学姊很
平静地说着。「而且我们认识这麽久了,能有什麽火花早就发生了,不会等到现在。」
「可是……这样不会很可惜吗?」我很不甘愿的顿足:「这样好可惜喔!」
「如果明知道没有希望,为什麽要冒险呢?现在的状况就很好,还会持续下去,
我如果冒险了,说不定连这样都没有了。」学姊看我懊恼得要死的样子,忍不住又
一直笑:「若瑜,你觉得好可惜对不对?那你就要牢牢记住,以后不要像我这样喔。」
「可是学姊……」
「我已经很感谢了,我喜欢过的人是很不错的男孩子,他没有伤过我的心。我
们共有的回忆都是很快乐的。」佳佳学姊在讲述的时候,有一种很特殊的温柔,让
我会想起故人的温柔。学姊伸手按住我的手背:「我跟你约好,下一个让我喜欢的
男生,我一定会从头就开始努力。你也是一样,不要留下遗憾喔,好不好?」
我用力的点点头。「好。我们就这样约定。不过学姊,我刚刚还没讲完。」
「嗯,什麽?」
「虽然学姊一直叫我不要像你,可是……」我扬起头,用最清朗最真诚的声音,
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清楚楚说:「可是,学姊,我还是希望,我以后可以变成像你
一样喔。」
学姊的眼眶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抽着鼻子,很努力的克制自己,用力抿紧嘴角。
「还有,学姊,如果我有姊姊,我希望就是像你这样。」我又追加一句,硬是
把学姊的眼泪给逼了出来。
后来一直到学姊毕业离校,我都不再有机会跟她这样促膝长谈了。学姊搬走时,
我才刚从期末考的煎熬中解脱。交完最后一篇报告那天下午,我就像是皮球泄了气
一样,奄奄一息地躺在热到快要可以蒸蛋的寝室里动也不动。
午后的宿舍里静悄悄的,考完试,交完报告,准备可以回家过暑假了。我在这
里补了个眠醒来后,刚清醒的脑子里又开始哗啦啦地涌出来好多念头,之前因为考
试报告而暂时搁置的一大堆事情重新排序,开始喧譁。
我该打电话给张至理问他何时回家我有无便车可搭。黄明玺也好久没连络了大
家考试都忙吧。暑假他老大不知有何计画……啊好累,我晚一点再来想吧,反正他
们又不会跑掉。
不只这样。还有别的。旧的新的,都还有静静悬在空中尚未了断解决的事情。
太阳懒懒地透窗而来,我的汗就像不要钱一样不停冒出来。
要流汗就流个够,干脆去跑操场吧。可惜学姊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要跑也只能
一个人去,不过在体育场上十有八九会遇到郑惠麟,他老大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简
直像是住在体育场上的一样,天天见面都成了习惯,见怪不怪了。
学姊开始工作以后,还会不会有时间去跑步呢?她要去哪里跑?看来我该找机
会去探望她关心一下顺便吃点蛋黄酥才对。偷偷带郑惠麟去好了,他看到满坑满谷
的蛋黄酥可能会高兴到疯掉……
嗯,依然不只这样。还有别的。还有我始终都还没有勇气去面对解决的……
继续冥想思索,把挂心的事、挂念的人一个个拿出来细细整理的时候,有人叩
叩叩地敲了几下门,我赶快爬起来。
「陈若瑜吗?这是给你的。」门边讲话的那个女孩子我不认识。只觉得她瘦瘦
的好像有点眼熟。看我没反应,女孩又说:「是郑惠麟叫我顺便拿上来……」
她不说还好,一说我马上想到:「啊!你是那个百分之三十三!」
对方似笑非笑:「他到底要跟多少人宣传我的体脂肪才甘愿啊?」
「他要你送花给我?」远远的我只看到她手上拿着花束模样的东西,很疑惑地
问,一面从床上爬下来。
「这是我们系上研讨会剩下来的,他强迫我教他做花束,练习好几次才作成这
样。」文俐,对,她叫文俐,正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废物利用到这种程度也算
了不起了。郑惠麟他那个人你也知道,虽然做出来的不是什麽好东西,不过也是他
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
「巧克力耶!」我很不可置信。「他怎麽可能把巧克力送别人,自己不吃……」
「所以我说你要好好珍惜这份心意啊。」文俐说着,不知道为什麽还翻白眼。
不过后来她马上自己解开谜底:「你确实很了解他。心意你请慎重珍惜吧,至於这
实在不怎麽样的花束,已经有点……」
我接过来一看,果然不出我们所料,花虽然包得有模有样,不过已经缺了好几
颗,东漏一颗西漏一颗的,以致形状有点不太美观。显然有人已经一面做一面抽过
工本费了。
「他人呢?」我低头看着一把金碧辉煌的巧克力,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我们刚考完试,他说要去社办一下,就要回家睡觉了。」文俐耸耸肩:「大
家都熬了好几夜……」
「为什麽突然送我这个?」
「不知道,你自己问他吧!」话虽这样讲,文俐却笑嘻嘻的:「我只是被他抓
公差而已,你也知道,他跟你熟了以后就是这样子!」
没错,我想到那个耶诞节前,我也是这样被他抓公差,送了一晚上玫瑰花……
等等,那个时候我跟他一点都不熟啊!
算起来,我的第一朵玫瑰也就是他送的,现在又是巧克力,虽然根本都不是那
麽一回事。
又或者……也许一直都是,只是我从来都无心无力去深入思考一点点?
无论如何,我只知道我现在很想看到他,跟他说说话。
这样的想法随即化成尖锐的动力,让我坐不住。抱着一束可能会融化变成巧克
力浆的金莎,我顶着大太阳就往活动中心跑。一路上手机都没接通,社办看了,知
武馆也去晃了一下,都没看到人。已经开始放假了,校园人数锐减,开始有点空荡
荡的,午后的阳光白花花的晒得我眼睛都睁不太开,从活动中心后门出来,正在想
要不要过去体育场看看的时候,刚从工综过来的他老兄就好像奇蹟一样的在我面前
出现。
「小瑜你怎麽在这里啊?文俐把花给你了?你有吃吗?我以为你要回家过暑假
了,就催她快点帮我拿去,不然谁知道什麽时候会再看到你……」
他一看到我就很高兴的跑过来,又是老毛病没改的哗啦个没完,笑意朗朗简直
要泼洒到我身上,真的从没看过谁在期末考之后还能这样精神奕奕的。奇葩。
「为什麽送我这个?」我举起手中的花束,毫不犹豫地打断他。
「祝你暑假快乐啊!再来好久不会见面了嘛,而且反正系办剩很多……」
这样的答案很像他会讲的话,不过今天我不知道哪条筋不对版,还是被太阳晒
得昏了,决定要问个清楚:「你暑假不会看到的人很多,每个人都送吗?」
「当然不是啊!」郑惠麟又是一脸委屈得要死的样子:「只有送你嘛!」
「为什麽?」我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盯住他琥珀色的眼睛,很认
真地问。
不管原因是什麽,我想,该弄清楚一些事情了。
「因为……那个……啊,我是说……」他开始支吾,想了很久,嗫嚅了半天,
才好像突然被雷打到一样突然喊起来。「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对了,就是这样!」
我也松了一口气,说不上来心底是真的如释重负,还是有什麽其他的奇怪情绪
正偷偷冒出来。「呼,还好,这样就好。」
我这麽一说郑惠麟又愣了一下,他有点疑惑:「为什麽这样是『还好』?」
「巧克力……花……」被他这样一问,换我开始支吾,冲疑了半天,顾左右而
言他了半天,面前的郑惠麟还是略仰着脸很不解地看着台阶上的我。又是小狗般的
眼神,让我最没办法的那种。我跺脚,心一横就豁出去了:「巧克力啊,花啊,都
不能乱送,你知不知道?这有时候涵意太多,会很麻烦的。我想我们该要讲清楚嘛,
如果像你刚说的,单纯代表好朋友的话,那我就会很开心的收下吃掉罗。」
他听完只是不讲话,眨着眼睛,好像在思考什麽重要的问题。
「所以,你希望收到的是,只代表友情的花束?」半晌,他才慢慢地反问,眼
神闪烁。「如果不是的话,你就不要?」
「对。」
「为什麽?」他还是那样盯着我问。
「因为我觉得,友情比爱情更持久哦。」我这辈子还没有这麽老实过:「好朋
友可以互相陪伴一辈子,可是情人的风险太大了。你姊姊不是也说过吗?」
他一脸迷惑。「我姊怎麽会跟你说这些?」
「她是对佳佳学姊讲过,我听学姊转述的。」
没想到这样的解释一点都没有帮助,郑惠麟更迷惘了。「我姊干嘛跟佳佳学姊
讲这个?学姊有这样的困扰吗?」
有这样的推论不能说他反应慢,可是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装死到底。我开始打太
极拳:「我不知道啊,我跟你姊姊又不认识,你去问她们嘛!」
「小瑜,也许你讲得没错。既然我姊也讲过那就更没错了,她讲的话我不能质
疑的,不然会被她打死。」他端正而神采飞扬的脸上此刻又绽露出一抹笑意:「可
是这样很可惜啊,会错过很多很棒的人喔。」
「比如说咧?」我双手插腰,没好气地反问。
已经十拿九稳他会讲出王家康三个字了,没想到我还是料错。他只是笑嘻嘻的
厚着脸皮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的接下去:「像我啊。我就不错。我怕你不知道,所
以强调一下。」
我被他讲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一面觉得胸口有股暖暖的热流涌起。一直往上爬,
爬到耳根开始辣辣痒痒的,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小瑜,我喜欢你哦。」他就那样很认真地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说完自己觉
得不好意思,又开始抓耳挠腮起来。然后就是一直傻笑。
「我知道。」我好像刚跑完步一样全身血液循环加快,好不容易才把声音找回
来,尽量很冷静地回答。
「你……你知道?」听我这样一说,他马上像被雷打到一样整个人僵直在原地
无法动弹,只是瞪着我看。
「我不是笨蛋啊,多少也有点感觉嘛。」我也瞪着他。
「那你……不喜欢我?」他想了半天,终於想出个问题可以问。奇怪怎麽什麽
事情到了他手上,就变得那麽简单直接呢,都不会比一加一等於多少难上太多。我
叹了一口气。
「不尽然……」我说。
「那所以,你也喜欢我?一点点?」他的眼睛马上叮的一下亮起来,好像看到
什麽糕饼甜点一样,可惜我有一桶冷水要对着他泼下去。
我摇摇头。「我也不能这样说。」
看着他的脸色从忐忑不安到尴尬到神采飞扬再变成好像电源被拔掉一样的迅速
转变过程,我都觉得自己真是残忍又可恶到极点。他的神色一寸一寸的变苦,最后,
两道神气的浓眉又垮成了八字,他闷闷地问:「为什麽?因为我神经太粗对不对,
因为我讲话都不经过大脑对不对,因为我没气质对不对……」
我被他的自诉罪状给说得笑出来。他很哀怨的看我一眼,我伸手拍拍他因为站
在台阶底所以我可以轻易构到的头顶。「不是这样的啦,你是很好的人哦。我不是
不喜欢你啊,只是,我……」
「只是你怎样?」他很紧张的盯着我,等着。
「佳佳学姊……」我真的差一点点就讲出来了,佳佳学姊一直也喜欢你啊,我
怎麽可能……可是,可是……「好吧,我也喜欢佳佳学姊。」
考虑了很久,我还是决定不要多说。话在口中绕了半晌,都到舌尖了,又吞了
回去。佳佳学姊隐讳而温柔的心意,如果要说,也应该是让她自己说出来,或是让
面前这个外星人自己去发现。我没有权力多说什麽。我能做的,只是这样。
郑惠麟愣愣的看着我很久,都没有讲话。然后,他好像要一吐胸中块垒一样舒
出口大气,面色依然凝重地也拍拍我的肩。「小瑜,没关系,我了解的。」
「你真的了解?」换我有点诧异起来。这位仁兄什麽时候变得这麽聪明,一点
就通了?
他用力点点头。好认真的说:「嗯,我真的了解。其实没关系,现在这样的人
越来越多了。我一定会默默支持你的。」
这个话接得莫名其妙。就我对他的认识,不用几秒钟就可以判断出,他一定是
会错意了。「等一下,你要支持我什麽?」
「你不是喜欢佳佳学姊吗?」他很沈痛但带着破釜沈舟的决心似的对我说:「这
也不是你能控制的,社会或亲友也许会批判你,不过小瑜你放心,就算你不喜欢我
也没关系。我一定会支持你到底的。我是你的好朋友。反正,我也怀疑过我姐跟佳
佳学姊……」
至此我已经已经完全被他打败,外星人的思考回路真的跟我不一样。信焉。
「不是这样啦!」我没好气地骂:「乱讲!厚,被你气死了!」
「那……是因为别人吗?」郑惠麟正经认真的抚着下巴思考:「是不是……那
个留长头发的帅哥?你们以前是同学对不对?他真的很帅。还是那个开跑车的?那
台车真的很不错。」
我深呼吸一口,闭起眼睛,往事种种都像幻灯片一样迅速在脑海闪过,一张张
从稚气到成长的脸庞,一次次争执,一幕幕流泪或赌气的场景……从功课,到父母,
到爱情,到生活……我们之间的默契与牵扯,骄傲或不骄傲的部份,这一切的一切,
难道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尽、让外人能轻易了解的?
「我都没跟你讲过对吧?长头发的那个,叫黄明玺。他跟我,是青梅竹马。我
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睁开眼,发现自己带着笑,毫无困难地这样开始:「后来到
国二,另外一个,就是戴眼镜开BMW的那个,张至理,转学到我们班上……」
此刻侃侃述说的我是多麽骄傲,面对过去现在与未来,为着自己也为着两个好
朋友骄傲。我们走过的路并不比人平顺,也不比人坎坷。最重要的是,我们一直都
在努力,努力诚实地面对自己,也面对彼此。在低潮时,在风光时,都不忘记真实
的自己。虽然会跌倒,虽然会受伤……
啊,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喔,居然有一天,我可以用这样平和甚至带
点骄傲的口吻述说这个事实。
「……虽然我们曾经大吵过很多次架,也留下过不可抹灭的伤痕,也许永远无
法弥补,不可能回复到完美无瑕的状态,可是,他们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知
道自己到底讲了多少,有没有讲到重点,只是颠颠倒倒的,想把这份安静而深沈的
骄傲,分享给在我面前一脸认真的郑惠麟知道。
这是我的一部份。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希望面前的他知道。
「小瑜,人不是一个杯子喔。」郑惠麟听着听着,突然接口:「有些事情,不
用刻意记得太多,过去就过去啦,这样会比较简单。」
「什麽杯子?」我又被他这种无厘头反应搞得有点不服气起来,觉得他没有弄
懂。「过去的一切都会留下记录啊,凡走过必留下痕迹你没听过吗?就算是你,像
你这麽……不寻常的人,也是会有伤痕吧?像……国手学姊?难道你已经忘记她了?」
郑惠麟笑开了,一口白白的牙好招摇:「当然没有啊,我还是很喜欢国手学姊。」
「那……」
「我的意思是,人的心不是玻璃或瓷的或玉的杯子,打破了就碎满地,永远无
法复原。人的心就是人的心,是有机体喔。给点时间,好好治疗,它是有再生能力,
是会复原的啦。所以不用怕受伤,受了伤也不用耿耿於怀。」他抓抓头:「差不多
就是这个意思,我讲不太清楚。」
「不,讲得很棒。」我屏着气听完,忍不住脱口而出。
静了几秒钟,郑惠麟自己也突然哗的一声啧啧称奇起来:「我刚刚说我讲不清
楚是客气而已!哇!我居然讲得出这麽高深的理论,真了不起!」
眩目的阳光在我们之间跳跃,我略眯起眼睛,看着他端正而爽朗的五官,琥珀
色的亮亮眼睛,印象中一直这样的,毫无心机的笑意,开朗的眉目,令人好羡慕。
我叹口气。
要说不喜欢他,摆明说谎。可是叫我说喜欢他,我也绝对办不到呀。
「你真的很了不起。」其实我想说的是,他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对我有过
多麽大的影响。不过此刻我只是拣最简单的跟他说:「不过,现在的我……这样说
好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先解决,否则,我……」
「不管你是要去解决帅哥还是跑车还是学姊,都加油喔,小瑜。」他还是一派
开心的模样,我这种类似软性拒绝的说法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反正,你就把我讲
的话放在心里就好,要是有想到就拿出来考虑一下,没想到就算了,没关系。不用
太为难。你想好了再跟我讲。」
「嗯。可是,我不知道要多久……」
「没关系,慢慢来。」他拍拍我的肩。「我姊说,这种事要顺其自然啊!勉强
没幸福嘛,我绝对不会催你的!」
隔天我带着一束剩没几颗的金莎花自己坐车回家。车上我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甜甜的巧克力浓香顿时在嘴里化成幸福的感觉,缓缓包围住我。
我下了决心。
下车之后,我走在熟悉的路上,又剥了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好像这样就能借
到一点郑惠麟的直率与勇气一样。才分别没有多久,我突然又非常想念他,想跟他
讲话鬼扯了。
不过现在有正事要做,先把他摆在一边吧。我穿过一间间骑楼下的店面,往热
闹的车站前商店区走。一直走到那家便利商店门口,才停住。
深深呼吸一口,我抬头提步,便利商店门叮当响起。然后是熟悉的那个清甜嗓
音招呼:「欢迎光临!」
从这里,我才能开始完全痊癒。
那天晚上大概因为一整天的情绪震荡,让我累得要命,眼睛酸涩,所以很早就
上床了。
毫无意外地做了梦。
梦里有高中时代的自己,穿着制服,趴在美术教室的窗口。夕阳依然斜斜地洒
在窗台上。周吉美在我旁边,微风轻轻扬起她的细发。我们身后,有小兰、信芳她
们嬉笑打闹的声音,老师无奈的询问着「到底画了多少?」
而楼底下花台边走过的是帅气的黄明玺跟照样面无表情的张至理,身边都有个
女孩。我努力想看清楚是谁,却是一团模糊。转头对周吉美说:「吉美,你看,他
们的女朋友……」
然后放在床头的手机居然就响了!毫无疑问地再度获颁最不识时务奖!!
被惊醒之后,思绪却一直还停留在梦里。迷迷糊糊接过,电话那头是兴高采烈
的郑惠麟:「小瑜,你想好没?」
我再不清醒也被他吵得一把火熊熊燃起:「现在什麽时间你打电话问我这个!」
「刚过午夜十二点,又是崭新的一天嘛,我想赶快问问看……」
「你不是说要顺其自然、叫我想好再跟你讲吗?」
「可是我怕你想好了,又不好意思打给我嘛。」他沈默几秒钟,突然又高兴起
来:「那我就明天再问罗!小瑜晚安!要赶快想喔!」
「你……」还来不及骂,他就一溜烟地收线了。
气得我忍不住诅咒几句,恨得牙痒痒的直想马上打回去破口大骂。不过才一转
身又被睡意重新淹没。模糊之中我只是想着,毫无意外的他这种电话我以后还有得
接,这笔帐留着慢慢算,反正有的是时间。现在先睡再说了!我累死了!
还会不会回到刚走出来的梦境中?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不管有没有梦,是好梦或恶梦,明天都会是崭新的一天。
「真的很庆幸自己曾经有你相伴。
共渡的那段时光,不论快乐悲伤,
我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忘记。」
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爱护鼓励。
没有各位,我绝对走不到这里。
千言万语,只能化作最简单俗气的两个字,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