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小和尚,你看过这个没有?
花娘子,你想要干什麽嘛?
忽闻一阵马蹄声响发自来路方向,扭头只见两骑骏马拥着一辆华贵异常的马车,缓缓驰近,马上两名壮汉俱着黄衣,颜色式样都甚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那儿见过。
左首那名面色黧黑的汉子忽一眼瞟着在溪畔饮水的白马,立刻「咦」了一声,四面望望,纵马奔到铁蛋面前,喝问:「公主在那里?」
铁蛋呆了呆:「什麽煮?那有人在煮菜?」
那汉子十分暴躁,喝了声「死贼奴」,右臂一扬,手中马鞭已夹头劈脑的抽下,好在铁蛋眼快,只一跳早跳在旁边,止不住心上火苗乱窜,圆睁双眼,「卡察」一捏拳头就待开打,那汉子见他摆出这副凶相,似乎很是惊异,骂道:「你这个死奴才,还敢对我凶?」马鞭扬起,又欲朝铁蛋头上抽去,却听马车内一个娇腻如糖脂的声音道:「薛耸,你又打人哪?」
铁蛋顿感浑身上下起了千万粒鸡皮疙瘩,同时却又觉得舒泰无比,简直像被这蜜糖串成的话声整个浸透了一般,接着就见车帘一掀,露出一张年的三十、妖娆绝伦的脸儿,慵懒有若夏日流泉的目光朝铁蛋脸上扫了扫,娇笑道:「你为什麽要打这个小兄弟?」
名唤薛耸的黑面汉子立刻收下凶恶面相,毕恭毕敬的哈腰答道:「启禀娘娘,这个死奴才没上没下,不懂规矩,竟敢顶撞属下……」
铁蛋听他左一声「死奴才」,右一声「死奴才」,很觉剌耳,正想破口大骂,那美妇人却一点头道:「看样子,他大概是公主新买的小厮,以后多教教他就是了。」
薛耸赶紧口答「遵命」不绝,却闻一人朗笑道:「人说『醉花娘子』苏玉琪心肠最软,今日一见,果然不差!」
只见桑梦资快步由树林中走出,秦琬琬却一步一拖的跟在后面,脸上好似结了一层冰。
马上两名壮汉当即滚鞍下马,垂手肃立道旁,恭声道:「属下参见公主。」
铁蛋暗忖:「这『金龙堡』的规矩倒大得很,那像咱们寺里,弟子拜见长老也用不着这麽低声下气。姓薛的还说我是奴才呢,真不怕笑掉人家的大板牙!」
他若知道这两名汉子乃「金龙八将」之中的「张牙龙」薛耸和「舞爪龙」狄升,俱为江湖道上响叮当的人物,恐怕更要觉得不可思议。
那「醉花娘子」苏玉琪的眼波又在桑梦资脸上溜了一转,笑道:「小琬,这位是谁呀?」
秦琬琬面罩寒霜,两眼紧盯马车顶上的天空,没好气的叫了声「姨娘」之后,就不再多说半个字。
桑梦资忙一抱拳:「在下『神鹰堡』桑……」
苏玉琪甜甜腻腻的哦了一声:「原来是桑公子,久仰久仰!」眼角一飘,见他二人手中都抱着一大束花儿,又笑道:「桑公子好雅兴,香花美人,福气不浅!」
铁蛋见他俩原来真是去林中采花,心中怨气顿时消解了一大半,忙撇下「张牙龙」薛耸,跑到溪边将二马一驴都牵了过来。
却见那桑梦资笑容满面,又是打躬又是作揖的搞来搞去,嘴里嘟嘟囔囔、夹夹缠缠的道:「『独角金龙』秦大伯的福气也自不浅,竟能娶到伯母做他的第二十八位夫人……小侄久闻江湖传言,只是这个……咳咳……伯母若不嫌弃,且收下小侄这束花儿……」当真双手举花过顶,恭恭敬敬的送到苏玉琪眼前。
不想旁边秦琬琬的脸色简直变得跟块生铁皮相似,重重哼了一声,将怀中鲜花全丢到地下,用脚踩了两踩,翻身跃上白马马背,如飞般向前驰去。
苏玉琪笑道:「这下可把你的好妹子惹恼了,还不快追过去陪礼?」终究没拿桑梦贡献上来的花束。
桑梦资尴尬的笑了笑,兀自想和她扯蛋,苏玉琪却已垂下车帘,娇唤道:「薛耸、狄升,上路吧。」
桑梦资无奈,怏怏爬上黑马马背,一步三回头的尾随秦琬琬而去。
铁蛋也忙跨上驴子,双腿一夹,「哈」地大喝一声,那驴却先往后退了几步,方才慢吞吞的朝前迈动,行过车边之时,「张牙龙」薛耸兀自气咻咻的瞪了他好几眼,似是在说:「死奴才,等着瞧!」
铁蛋心中有气,嘴巴一歪,对他做了个乌龟爬的手势,却见那苏玉琪又探出头来,对准自己丢了一个怪眼,咕哝道:「银样蜡枪头,那比得上这小子硬刀硬枪?」
铁蛋被她的眼神薰得差点晕厥过去,一团无名火焰从胸口一直延烧到腰际,端的是难受异常,忙收摄心神,催赶驴子向前狂奔,心中直犯嘀咕:「什麽硬刀硬枪?我身上那有什麽刀枪?」
埋头闯出数里,终於追上桑秦二人,远远就听得秦琬琬尖声大叫:「色鬼色鬼!见了那个骚狐狸,就连姓什麽都忘了,你去找她呀!你去找她呀!苞着我干什麽?」
又闻桑梦资陪笑道:「愚兄只是久仰『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大名,多看了她几眼而已,那有旁的意思?贤妹也大多心了……,秦琬琬伸手捣住耳朵,摇头大叫:「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你再去多看她几眼好了!看死你!最好叫那个骚狐狸吃掉你!」
桑梦资正色道:「女人的美,乃是世间极有价值的东西,你姨娘确实很美,愚兄怎能昧着良心不去看她?」
秦琬琬几乎就在马镫上跳起脚来:「她美?她美?不看她就算昧了良心,可见你的良心根本就是色鬼的良心!我可不要让色鬼看!我可不要让爱看骚狐狸的眼睛看!你以后再也不要看我!」
当真用双手蒙住脸庞,别过身去。
桑梦资皱眉道:「贤妹休要无理取闹,男人的眼睛生来就是要看女人的,你若不想让色鬼看,只好一辈子都不出门。」意犹未尽,又添补了句:「也免得因为男人看狐狸而吃醋。」
秦琬琬怫然大怒:「我吃醋?我吃酱油加麻油!我会为你吃醋?呸!美过头了吧?」
铁蛋缀在后面,虽听不懂他们究竟在吵些什麽,却觉他们所使用的言语新鲜至极,不由咧开大嘴傻笑出声。
秦琬琬猛一回头,瞧见他这副蠢相,愈发火冒千丈,起手一鞭,在桑梦资肩上抽了一记,疼得「摘星玉鹰」呜哇大嚷,正想翻脸理论,忽见前方岔路烟尘滚滚,八骑人马纵声呼啸着向大道驰来。
桑梦资眼睛立刻一亮,高叫:「秋燕云水柳花叶,人间翩翩七神鹰!」
马上骑士闻言齐勒马□,八匹骏马同时人立起来,迎着朝阳,闪出一团刺眼金光,只见当先七名骑士年纪皆在三十左右,眼深鼻挺,相貌不凡,衣帽鲜明华丽,七彩缤纷,都是最时兴的款式,乓刃鞍镫俱镶有黄金,使这仲秋原野一刹那间竟显得热闹非常。
这七人看清桑梦资之后,纷纷笑道:「原来是梦资老弟!」纵马上前,拍肩的拍肩,摸头的摸头,亲热得不得了。
桑梦资回脸笑道:「贤妹,这七位就是敝堡的『中条七鹰』。穿紫衣的叫『翘遥鹰』秋无痕,穿黑衣的叫『蹁跹鹰』燕衔翠,白衣者名唤『步虚鹰』云含烟,蓝衣者名唤『凌波鹰』水连天,青衣的是『梳翎鹰』柳翦风,着彩衣的是『舞月鹰』花团簇,着红衣的是『戏虹鹰』叶春残。」
铁蛋光看他们一身花里叭哒的衣服,早已眼昏,再听这一大串花里叭哒的名字,连头都跟着昏起来,却见桑梦资一把将「舞月鹰」花团簇头上的帽子抓下,反覆观看,笑道:「哟!这样子倒新,那里买的?多少钱?」
「步虚鹰」云含烟却伸手抢过桑梦资挂在鞍鞘上的包袱,探掌就往里面乱摸,边道:「又买了什麽好东西回来?」
秦琬琬见这七个家伙没上没下,尊卑不分,竟公然对堡主之子动手动脚,心中大不以为然,那知「神鹰堡」的规矩就是如此,休说「中条七鹰」,连任何一个堡众都可以和堡主勾肩搭臂,直呼堡主「美髯公」桑半亩之名而无所忌讳。
但闻「蹁跹鹰」燕衔翠轻笑道:「好东西怎会放在包袱里?当然要恭恭敬敬的摆在马背上喽!」
其余六鹰瞟了秦琬琬一眼,一齐放声大笑。
秦琬琬听他们居然敢出言轻薄自己,直气得眼睛喷火,冷冷道:「贵堡这七大高手的味儿,和咱们的『金龙八将』可是大大不同。」
「中条七鹰」脸色齐地一变,「梳栩鹰」柳翦风把头一扬,冷笑道:「『金龙八将』只不过是八个奴才而已,岂可和咱们相提并论?」
秦琬琬再也忍耐不住,圆瞪杏眼,喝道:「大胆贼奴!你当你是在跟谁讲话?」
柳翦风丝毫不惧,冷笑道:「你们『金龙堡』的那一套少在咱们面前耍!『金龙堡』秦家只会养奴才,咱们『神鹰堡』每一个可都是堂堂正正的人!」
桑梦资连连颔首:「柳兄此言极是,『金龙堡』乃至天下帮会都应多向咱们看齐。」
铁蛋刚受了「张牙龙」薛耸一顿恶气,只觉得这番话极为入耳,但猛个想起桑梦资昨晚却也是满口满嘴的「主子」、「奴仆」,不由得心想:「说是一套,做是一套,这人的毛病可也不小。」
偶然转目一望,双眼立刻突了出来。
秦琬琬正恼得个要命,就将要开口骂人,蓦闻一声暴喝:「番僧休走!」一条蛋也似的人影直朝「中条七鹰」身后那人扑落。
秦琬琬一直没有注意此人,这时方才举眼看去,只见他蛇目鹰鼻,皮肤黝黑,显非中土人氏,口里叽哩咕噜的不知嚷了些什麽,匆匆滚鞍下马,举掌一挡,立被铁蛋震退七、八步,功力无疑差上了一大截。
桑梦资皱眉道:「什麽番僧……」
一语未毕,就见「阿旦」头上的小帽掉落下来,露出一片光秃秃的脑壳儿,他不禁大敲一下前额,咋唬道:「怪不得一直看他眼熟,原来把招牌藏起来了!」转向秦琬琬冷笑道:「还怪我爱看别的女人?我可没把野女人装扮成小厮,带在身边!」
秦琬琬百口莫辩,索性双手叉腰,尖声道:「我就是要把他带在身边,你怎麽样?你怎麽样?我就是喜欢他!」
桑梦资气了个瞠目结舌,一迳重复着道:「你居然喜欢穷和尚?你居然喜欢穷和尚?」嘀咕了十几声,扭头只见铁蛋拳风脚雨,打得那天竺番僧毫无还手之力,当即翻腕找出双枪,把手一挥。「这秃驴是岳翎的徒弟,先把他抓住再说!」
「中条七鹰」纷纷鼓掌,嚷道:「拿下这个『金龙堡』公主豢养的花和尚!」
八条彩影,齐扑铁蛋而来。
铁蛋飞起一拳,将那番僧打得在地上滚了好几转,猛旋身躯,戟指「神鹰堡」八大高手,喝道:「原来是你们在暗中搞鬼,想要霸占咱们少林寺!」
桑梦资一听这罪名何等严重,忙道:「休得胡说!谁要霸占少林寺?这番僧是干什麽的?」
「翘遥鹰」秋无痕一耸肩膀:「桑半亩可怜他们无依无靠,叫我们来接他。我们只知他是天竺国师昙摩罗迦,其余一概不知。」
铁蛋连声冷笑道:「还不认帐?看你们这些花里叭哒的家伙就不像是好东西!」那管三七二十一,提起钵盂大的拳头,蛮牛般撞入八人中间,乱踢乱打。
秦琬琬心知他决非「神鹰堡」八大高手之敌,不禁急喊:「小呆瓜,你找死啊?还不快跑?」
铁蛋好不容易才撞见这群阴谋霸占师门的家伙,岂肯轻易放过,双拳双脚如同泼水一般朝对方阵中打去,眼角却还不忘紧紧盯住那坐在地上忍痛调息的昙摩罗迦。
「中条七鹰」齐声笑道:「好个夯货!」刷地四下散开,将铁蛋围在中间。
秦琬琬急道:「你再不跑,我不带你去啦!」
铁蛋虽呆,却也懂得权衡轻重,暗暗寻思:「我一个人打他们八个,确实打不过,目前最要紧的还是把那番僧逮住再说!」心念电转,欺身向东虚晃几招,忽一个大返身,从「步虚鹰」云含烟和「戏虹鹰」叶春残中间穿过,探掌直抓昙摩罗迦。
那番僧刚顺过气儿,忙纵身跃起,头下脚上,倒劈铁蛋顶门。
铁蛋单手一格,右掌一记「大擒拿手」,迅快绝伦的扣住对方左腕,运动往回一扯,昙摩罗迦身在空中,无可使力,眼看就要被铁蛋拉下地面,生生擒住。
却见「梳翔鹰」柳翦风长身而起,抓住昙摩罗迦双足使劲一提,竟把铁蛋也带上了空中。
铁蛋暗自冷笑:「要把这番僧当成牛皮筋,却也使得,最好把他一扯两半!」猛一沉气,落将下来,脚底紧紧抓住地面不放。
昙摩罗迦被这两股力道上下一扯,身体简直像要活活裂开一般,痛得他哇哇乱叫,只得用唯一没被人抓住的右手去打铁蛋,却吃铁蛋左臂一架,反打在自己的嘴巴上,把牙齿都敲掉了两颗。
但见云含烟、叶春残也双双飞起,一人抓住柳翦风一只脚,往上猛提,铁蛋便又再度被带上空中。
铁蛋打起架来,反应可快得很,擒住番僧的右手硬是不放松,挺腰扭身,双足倒飞而起,踢向云含烟小肮,心中边想:「看你们能在空中支持多久?」
丙然,对拆了没两招,上升之势便已用尽,五人互相牵扯着向下落,「蹁跹鹰」燕衔翠、「舞月鹰」花团簇却又同时飞起,各出双掌朝云、叶二人空着的手掌上一拍,又把人球拍起老高。
「翘遥鹰」秋无痕、「凌波鹰」水连天打声啃,紧接着窜上,托住燕、花二人脚底。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始终将人球托在半空中。
桑梦资得意洋洋的用双枪指来指去,笑道:「贤妹,瞧咱们的『飞鹰大阵』如何?」
秦琬琬呸了一口,飞马上前,手中马鞭一起,卷住铁蛋右腿,再猛然催马前行,一股大力顿时扯得铁蛋握手不住,整个身体掉落下来,恰正落在秦琬琬背后,「龙仙子」一夹马腹,飞矢般沿着大道疾驰而去,依稀听得「醉花娘子」苏玉琪的声音在后面笑道:「嘻嘻,原来是个小?尚!」
秦琬琬扭头一看,只见「醉花娘子」的马车也已驶近刚刚拚斗之处,桑梦资正涎着嘴脸挨靠过去,她不禁心头狂怒,愈发策马飞奔。
铁蛋本就没坐稳,再被马背一颠,险些翻跌下地,忙抱住秦琬琬腰肢,怨道:「你真多事!那番僧已经被我抓在手里了……」
秦琬琬正没好气,怒道:「你这人有勇无谋,幸亏『中条七鹰』只想戏弄你一番,否则命都没了,还怪我呐?」
铁蛋想想也对,又乐起来,笑道:「看不出你还满够意思,我师父一定也会喜欢你。」
秦琬琬出了好一回神,不知在想些什麽,忽然噗哧一笑。「你喜欢我啊?」
铁蛋猛吃这麽一问,竟觉比拔尖高手递出的一招还难招架,脑浆立刻糊作一团,支支吾吾的道:「好像……不过……这有什麽好问的?」一摸耳朵,热得烫手,忙顾左右而言他:「『神鹰堡』居然敢动咱们的脑筋,惹火了,全寺一千三百人统统出动,怕不把他们连人带房子全部踩平?」
秦琬琬冷笑道:「别以为你们少林寺有什麽了不起,别人怕你们,咱们三堡……有些人可不怕!」她正在生桑梦资的气,故而说到「咱们三堡」,立觉□扭,赶紧改口,又皱了皱鼻子,续道:「不过,他们『神鹰堡』实在不怎麽样,专搞一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什麽『飞鹰大阵』,看起来好看,那有什麽用处?」
铁蛋抱着头干笑几声,把屁股在马鞍上稳了稳,身体也因此更加贴上秦琬琬后背。
秦琬琬被他老实不客气的箍住腰间,几要喘不过气,心忖:「被和尚这样抱,可像什麽话?」
然而她既怕桑梦资从后追来夹缠不清,又不好撇下铁蛋不管,只得提议:「我们换个位子。」
两人也不下马,就在马背上屈腿拗身的调换过来。坐定之后,秦琬琬才发觉更不对劲儿,原来铁蛋久未洗澡,身上又臊又臭,薰得她鼻子着实难受,而她又不肯把马□交给铁蛋,只得伸长手臂,绕过铁蛋的身体来抓马□,却正把铁蛋圈在怀中,恰似圈了个大冬瓜,两眼直直瞅定铁蛋那颗光脑壳,心中不禁又忖:「这样抱和尚,又像什麽话?」
铁蛋可觉得舒服至极,他本就比秦琬琬矮一截,这下简直如同奶娃儿窝在亲娘怀里,有得靠有得躺,索性整个偎在她胸前,满意的打了个大呵欠,笑道:「这样走个三、五天都不会觉得累。」
秦琬琬吃他一身臭气逼住嘴巴,不敢开口说话,只有气在心里。
铁蛋从小到大都是和一些硬来硬往的粗鲁货色混在一处,从未和任何人有过这麽亲近的举动,此刻心底不禁泛起一股异样滋味,泡得他周身发软,暗道:「原来长老说的都不对,这些妖怪一点都不穷凶极恶,反而迷人得紧哩。」益发把头紧靠在秦琬琬胸前。
「龙仙子」又何尝与男人有过任何稍嫌逾矩的接触?她一方面分明知道这样非常不对劲儿,另一方面却又告诉自己:「我跟这浑小子只是好玩而已,就把他当成我弟弟好啦,谁叫爹一直生不出弟弟?」这麽一想,立觉坦然,竟伸手把铁蛋的脑袋扶了扶正,真个宛若慈母长姐一般。
铁蛋惬意极了,心忖:「她若也跟那苏玉琪一样温和,可有多好哇?」嘴上便道:「你那个什麽……姨娘,也是要去『三堡联盟』对不对?」
秦琬琬一听他问这个,刚刚升起来的一点温柔情愫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硬梆梆的道:「你管她去不去?奇怪!」
铁蛋笑道:「我只是觉得她长得挺漂亮……」
秦琬琬不由眼冒金星,恶声道:「她有什麽漂亮?」
铁蛋听她口气不佳,忙道:「她其实也并不比你漂亮,只不过味道不同……」话还没说完,就觉四、五只火辣辣的大锅贴盖到后脑上,不禁抱头大叫:「你又打我怎地?」
秦琬琬猛推他一把,尖嚷道:「你下去!」
铁蛋也火了,怒道:「我干嘛下去?偏不下去!」
秦琬琬又捶了他好几拳,铁蛋只是不动,怒极之余,自己翻身下马,立在地下直跺脚,几乎要哭出声来。
铁蛋立觉过意不去,赶忙跳下地面,叠声陪不是,好不容易逗得秦琬琬气消,却再也不肯上马,白了铁蛋一眼,嗔道:「马都被你弄得臭死啦,回去一定要从头到尾好好的洗一洗!」撒开脚步迳自前行。
铁蛋抠抠脑袋,考虑了半天,终究舍不得放弃骑马玩儿的机会,一任她在地下走,自己大剌剌的跃上马背,乐得一个人逍遥。
秦琬琬垂头走了几步,忽然抬起脸来,眼中竟似闪过一丝迷惑之色。「那骚狐狸到底有什麽味道?」
铁蛋想了想,答不上来,一耸肩膀。「反正跟你不一样就是了。」
秦琬琬撇着嘴角,冷笑连连,却不再暴怒,也不再动手打人了。
铁蛋笑道:「你们堡里的规矩倒真大,一层一层的,好像宝塔一样。」
秦琬琬漫应道:「我爹一向把人分成好几等……」
铁蛋哼道:「六祖有云『见性是功,平等是德』,一切法、一切众生,本无差别,差别只在悟性之利钝而已。你爹这样把人分来分去,其实可笑,将来他自己在轮回里受苦,他的奴才说不定全都变成菩萨了哩。」
秦琬琬忙摀住耳朵:「少罗唆!少罗唆!你们佛家的那一套我最受不了啦!」忽又抬头警告道:「等下到了『三堡联盟』,你可要装得像一点哦!反正人家叫你『奴才』,你就答『是』就对了。」
铁蛋无奈,叹口气道:「是!奴才!」
两人一个骑马、一个步行,沿途招来不少路人的怪异眼光,都道:「这和尚派头好大,居然有办法弄到这麽一个标致的女马僮!」
傍晚时分,来到「邓州」城外,秦琬琬领头直奔一座大庄院。铁蛋举目张望,只见这庄院构造得异常古怪,竟分不出那里是前、那里是后,东、西、南方各有一个大门,各有一个院落,好似由三座宅子拼凑而成一般。
秦琬琬轻车熟路,奔至南面门前,马上闪出十几名身着黄衣的「金龙堡」众,必恭必敬的把她迎了进去。
铁蛋定睛细看,发现这些堡众虽都穿着金黄色的衣裳,其实颜色有深有浅,式样也有很大的差别,显是为了区分等级。铁蛋忆起秦琬琬的话,心中立觉一阵□扭。秦琬琬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可□了,手比脚划,连连发号施令,支得那十几个家伙团团乱转,牵马、卸鞍、提包袱,又跑来一名堡徒,冲着铁蛋喝道:「跟我走!」将铁蛋领往右侧偏院。
铁蛋一问之下,才知东面院落乃「飞镰堡」派驻「三堡联盟」的堡众居住之地,西面院落则是「神鹰堡」的势力范围。三堡之间平常并不来往,只有在议事的时候,才会一齐来到位於三个宅子中间的大厅。
铁蛋又问:「除了追杀岳翎之外,你们平常还干些什麽事?」
那堡众楞了楞,道:「咱们就只有这一件事而已,那还有别的事?」
铁蛋点点头,闭嘴不言,来到仆役聚居之处,立被一名执事模样的家伙分派去井边打水洗碗。
铁蛋逆来顺受,捧着几百只碗蹲在井边洗了半日,两条骑马骑得逡痛无比的短腿,愈发逡不可耐。
洗完走回一看,晚饭却早开完了,只剩一条长嘴狗在地下捡骨头□。铁蛋心下不忿,寻着那执事,劈脸就间:「我的饭呢?开饭也不叫我!」
那执事惊诧莫名的瞪起眼睛,嚷嚷:「你好大的赡子!竟敢对我这样讲话?你这个杀千刀的死奴才,今天非要叫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不可!」抓起一根木棍,兜头就打。铁蛋一心牢记秦琬琬的嘱咐,不愿再开争端,忙一溜烟跑出偏院,叉八着两条逡腿,沿着回廊瞎走了一圈,只不见半个堡众,心下颇感奇怪,既不知秦琬琬住在那儿,欲上西面院落找「神鹰堡」算帐,可又嫌太早,信脚走至前院,日间在路上遇见的华丽马车竟停在院中,想那「醉花娘子」苏玉琪也已来到此地。
铁蛋暗忖:「『金龙堡』跑来这许多人,不晓得要干什麽?」
三步两步走近车边,倾耳细听了听,但闻一股幽香直沁入鼻,心脏立刻青蛙也似的「噗通」一跳,就想伸手去掀车帘。
却听一个粗哑浊重的声音喝道:「偷看什麽?」
铁蛋大吃一惊,忙抽身后退,冷不防车内猝然伸出一只手,正点在他胸前「幽门」穴上,不由手脚齐软,往后便倒。
但见车帘一起,「张牙龙」薛耸、「舞爪龙」狄升双双走下车来,脸上俱挂着厌憎鄙夷的表情,却又同时恭恭敬敬的朝铁蛋行了一礼,齐声道:「得罪了,希望你以后大人不记小人过。」
一人抓住铁蛋半边身子,凌空提起,却似作贼一般,鬼鬼祟祟的穿房越屋,走入一道石门,拾级而下,只见两旁数间石室,竟是地牢一类的所在。
铁蛋急道:「你们想干什麽?」
薛耸、狄升依旧恭谨万分的应道:「小师父暂且委屈一下,过几天便见分晓。」鼻中却嗤呀嗤的尽喷冷气。
推开左首第二间石室铁门,走了进去,狄升点亮油灯,室内倒也干净宽敞,一张大床靠墙而放,壁上钉着几个大铁环,各拖着一条手腕粗细的铁链。
薛耸躬腰道:「得罪了。」拉起四条铁链,分别铐住铁蛋双手双足,解了他胸前穴道,两人又齐行一礼,咕噜咕噜低骂着退出室外,「砰」地关上铁门。
铁蛋奋力一挣,手脚筋骨立被自己的力气反震得生疼,壁上铁环却丝毫不见动摇。他暗暗叫苦,兀自不死心,狒狒般乱跳乱扯,弄得铁链「哗喇喇」震耳价响。那铁链颇长,方圆一丈之内并不妨碍行动,但任凭铁蛋怎样使力,铁链铁环却牢固依旧,彷佛打从盘古开天就被铸定在那儿似的。
铁蛋终於颓然坐倒,一股莫名的恐惧猛然袭上心头,使他的心脏缩成了一团,暗暗寻思:「他们已经晓得我是岳翎的徒弟?……但他们是怎麽晓得的呢?小豆豆应该不会讲才对……是了!一定是那桑梦资在路上告诉『张牙舞爪』的……小豆豆在那里?她若知道,一定会来救我……」但转念想起薛耸、狄升二人古里怪气的模样,纵然不屑,却不像有什麽恶意,心上便安定了些,「总不会是小豆豆开我玩笑吧?」
左思量右思量,想得脑浆都干了,仍想不出个道理,蓦闻对面石室中一个声音低吟道:「风尘一夕忽南侵,天命潜移四海心,凤逐丹山红日远,龙归沧海碧云深。紫微有象星还拱,玉漏无声水自沉,遥想禁城今夜月,六官犹望翠华临……唉,六官犹望翠华临……」
铁蛋除了佛经之外,从未阅读过别的书籍,但总也知道这人是在吟诗,只不知他吟些什麽鬼,不由心想:「好大兴致哩,换了我,连尿都撒不出来,从何□起?」
跳上大床,踮起脚尖,从开在铁门上的小窗之中望过去,又吃一惊,原来对方竟也是个和尚,年纪的在三十左右,生得龙颜隆准,颇有点威严气象,只是体格瘦弱,面带菜色,彷佛近来吃了不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