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破破烂烂北京风情画
热热闹闹白莲小聚会
三人无计可施,互相责备咒骂了一顿,那店家已小心翼翼的来请凶老太婆开饭。
何翠大剌剌的道:「有鱼翅没有?」
那店家眉头一松,似是大为宽心,连连笑道:「没有没有,根本没有鱼,当然没有鱼剌啦。」
何翠瞪了他一眼,叠声道:「小心你的狗头!小心你的狗头!」
几人来到前边权充饭堂的土屋内,只见胡乱摆了几张桌椅,另外一桌上早坐了一对壮年男女,俱生得浓眉大目,皮肤粗糙,显是久做稼穑的农夫农妇,身上虽然穿着粗布衣裳,样式也甚土气,颜色却用上了鲜艳异常的明黄。
何翠皱皱眉道:「作怪!作怪!」
原来明黄乃是帝王专用之色,普通老百姓连沾都不能沾,不想这两个乡巴佬居然堂而皇之的穿了满身,真有点不知死活。
铁蛋三人却不觉得奇怪,只一迳拍桌打椅,嚷着要吃的。
棒桌那肥胖大脚婆娘马上把眉一挤,恶声道:「那几个死老百姓好不晓事,还怕没得吃的吗?一点礼数都不懂。」
又摇摇头道:「如果管教不了这些死老百姓,天下是休想太平了。」
不住长吁短叹,满脸忧国忧民之色。
那方脸、方耳、方眼、方嘴、方肩、方头,全身无一处不方,脑袋又大得出奇的壮年汉子笑道:「娘娘此言差矣,朱家不给老百姓饭吃,自然教化不了老百姓,『有奶就是娘』实是治国平天下的根本道理。」
何翠听他俩一搭一唱,说得煞有介事,不禁好笑,啐了一口道:「根本是一些白痴!」
那汉子立刻一拍桌面,憬然道:「这可对了,归根结柢一句话,天下老百姓没一个不想白吃,吃了奶还不叫娘,之所以治理天下难哪!真难!毖人日思夜梦,但直到如今还想不出一条能令百姓甘心叫娘之策。」
也蹙起眉头,挂上了一脸忧愤的神情。
何翠想起「飞镰堡」今日发生之事,以及自己的遭遇,心中不由一凛,忖道:「别看这乡巴佬,说的话还真有点道理。」
那汉子却也赞许的频频望向何翠,十分佩服她的精辟之论。
少顷,饭菜迭上,无非是些白菜炒青菜之类,见不着半块肉。
铁蛋等人在寺中本吃惯了,张大嘴只顾往嘴里送,何翠却吃一筷子骂一句店家,恨不得把他身上的肉拿来下饭。
无恶哼道:「你这人就是不知足,有条命在就算不错啦,还想怎麽样?」
何翠狠狠呸了一口。
「我可不会什麽『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一套,你们出家阉鸡那些死气沉沉的论调也休拿来对我说。人活着若没办法风风光光的,还不如死了好些,这口气尤其难消……」
棒桌那肥胖婆娘又一皱眉,道:「陛下,这老太婆一脸凶恶之相,恐怕就是那种吃了奶而不叫娘的刁民。」
何翠闻言肝火乱窜,尖喝道:「我叫你娘个大屁!你们这两个乡巴佬,满口胡说些什麽『娘娘』、『陛下』,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啥德性,想做皇帝想疯了?」
那汉子摇头晃脑的笑道:「老太太想必不曾治过史。刘邦本是无赖,赵匡胤本是私枭,朱元璋可连地痞都算不上,咱这乡巴佬难道不比他们高出一级?」
肥胖婆娘也冷笑连声。
「哀家可懒得跟你这有眼无珠的死老百姓计较。」
何翠突起双目,还未答言,却听那汉子没好气的道:「我还没死,你怎麽就称起哀家来了?你想垂帘听政也用不着这麽急,皇太子都还没影儿咧。」
那婆娘一瞪拳头大的牛眼。
「你能自称寡人,咱怎麽不能自称哀家?你说你寡,我当然要哀啦。」
何翠叽叽大笑。
「你再不知好歹,他可真要变成孤家寡人了。」
胖婆娘脸上横肉坟坟堆起,蹭开椅子,只一站立,乖乖,好大一团肉,一步一阵乱颤的走到何翠面前,血盆大口一掀一掀,黄金板牙闪闪发亮。
「若不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纪的份上,我就……」
何翠冷笑道:「你就怎麽样?」
一指突出,点向胖婆娘腰间「五枢」穴。
胖婆娘惊咦道:「还是个不赖的角色嘛?」
粗如粪桶的腰肢居然比蛇还灵活,朝左一扭,早闪过对方突袭,西瓜大屁股却不免把桌子撞了个四脚朝天。
铁蛋正伸筷子夹菜哩,菜可全撂到地上去了,不禁气得大叫:「扫把!扫把!」
那店家忙道:「有有有!」
抓起墙角扫把,却那有胆子挨过来扫地?
只见两个婆娘不但打得凶,而且嚷得厉害,尖叫声直有逼人尿□裤裆之威。
那汉子愈看愈气,连连击打桌面。
「堂堂『后明』皇后,举止却跟泼妇一般,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何翠恍然大悟。
「原来是『白莲』北宗那群疯子的头儿!」
「白莲」北宗本以「金光一道」高福兴为首,但自从他被朝廷擒杀之后,「四大天王」--何妙顺、陈二舍、仇占儿、金刚奴便推「千斤担」田九成为帝,僭号「后明」,出没无常,焚州掠县,骚扰陇西汉上。
朝廷屡次发兵往讨,反为所败,连耿炳文、郭英等开国名将都拿他们没辙儿。
胖婆娘傲然道:「不错,哀家正是『后明』皇后--『母夜叉』金大脚,快快跪地求饶,还可兔你一死,否则等咱『后明』一统天下,把你家九族统统杀个精光!」
何翠凄厉大笑。
「那可最好不过。我家那些老杀才、小杀才统统都让你杀,杀个百来千把遍也没关系!」
狂性反更大发,头撞嘴咬一齐都用上了。
「千面罗刹」年轻时的武功根基还颇紮实,但中年以后养尊处优,手脚便也变得跟黄金宝石一般僵硬,「母夜叉」金大脚的本领并不怎麽样,但此刻却逼得她气喘如牛,满屋打转。
铁蛋在旁见那金大脚大手大脚、大开大阖,完全是硬碰硬的路数,心中忽然一动:「她也姓金,别是『四天王』金刚奴的姐妹吧?」
但闻「千斤担」田九成喝声:「别打啦!」
身躯不动,右掌一挥,竟将一对罗刹夜叉各自震退三、四步。
铁蛋暗忖:「这家伙倒还满有两下子,不过比起北宗『四大天王』可差得远,不知为何该他当皇帝?」
只见金大脚跳脚不迭。
「你胳膊是怎麽弯的?」
田九成一颗大头摇来晃去,慢吞吞的道:「既然当上了皇后,就该母仪天下,或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内,或鸩杀夫皇,或威逼少帝,给天下妇女一个好榜样,怎可动手动脚,把女人都教得跟男人一般?」
金大脚楞了楞。
「你说的这些都太难了嘛!」
田九成□道:「不难要你这皇后干啥?」
何翠乘机调息了一阵,兀自不服输,嚷嚷:「连我都打不过,还想什麽母仪天下?笑死人了,哇哈哈呜!」
金大脚眼冒火星,怒道:「先宰了这个老太婆,再做妇女榜样不冲!」
双掌一错,又待进身。
忽闻门外车轮轧轧,骏马嘶鸣,一辆黑漆镶金的华贵马车竟在野店门口停下,前后簇拥着八名侍卫,鞍镫鲜明,一色锦衣,面容肃穆得如同阎王座前的小表。
只见车门一开,走下一个人来,既非威严气派的朝中大员,亦非列土封疆的王侯大将,却是一名三角眼、扁圆脸、阔嘴塌鼻、剌须满颏,有若一头病老虎的缁衣和尚。
无恶悄声道:「咱们这本家好大派头,总不会是从西天来的吧?」
何翠转目一望,脸庞立刻变成了一个调色盘,七颜八彩交替变换不停,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强自噎下,眼睛里竟透出一种少女般水晶透明的光芒。
「千斤担」田九成和「母夜叉」金大脚也霍然色变,咽着唾沫干笑道:「姚少师,幸会幸会!」
那老虎和尚满屋溜了一眼,谁也不理,迳自走到铁蛋等三人面前,笑道:「恒河数粒砂,有缘来相见,三位请了。」
三小忙起身见礼,口呼「老师父」不绝。
老虎和尚又道:「三位来自何方?」
无恶抢道:「我们是五台山『清凉寺』的。」
老虎和尚「哦哦」点头。
「慧通师兄可好?」
三小於各方住持自然甚是熟悉,齐答:「托佛祖的福,长老好得很。」
老虎和尚哈哈一笑。
「就是没托佛祖的福,所以才这麽长命,回去代我转告他一声:好死啦。」
三小暗自发噱,忙应「是」,只觉这和尚平易近人,心底直泛好感。
老虎和尚这才转向田九成,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怎麽办?」
田九成脸色数变,大头一摆,哼道:「姚广孝,别以为我怕你,你只是个陪皇长孙读书的,我可是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老子,谁大?」
这老虎和尚竟是当年密劝朱棣起兵「靖难」,事成功居第一,官拜资善大夫太子少师的姚广孝。
只见姚广孝眯了眯三角眼,笑道:「你土皇帝当得也够久了,其实说穿了,皇帝有什麽好当呢?闷煞人也,不如换换滋味,到天牢坐坐去,包准你毕生难忘。」
田九成冷嘿一声。
「试过方知。」
虎地一推桌子,似要长身而起,却忽然矮了下去。
铁蛋忙定睛一看,原来这「千斤担」奇矮无比,坐着反而比站着还高,只见他短手短脚,一颗脑袋几乎占掉了身体的一半,真令人怀疑他的五脏六腑是否全生在头颅里面。
金大脚忙赶过来站在夫君身旁,腰际恰与田九成头顶齐高,活像是他的奶娘一般。
姚广孝又眯了眯眼,笑道:「只要中间对得准,管它两头齐不齐……」
金大脚气得又忘了皇后身份,提起□大拳头,劈面打来。
姚广孝动都不动,众人只觉眼前似乎闪过了什麽东西,金大脚已没骨肉块也似的软倒在地。
姚广孝砸了咂嘴唇,笑吟吟的道:「大而无当,除了屠夫,谁都不会欢迎这种货色。」
伸出右手小指,勾住金大脚裤腰,轻轻提起,搁到一边。
铁蛋在旁看得暗自心惊:「这老小子比起师父也不遑多让,恐怕犹在『南剑北刀』、『三堡堡主』之上。」
心中忽然一动:「莫非师父所说的厉害角色就是此人?」
却见姚广孝转向田九成一抬下巴。
「你这短小精悍的大概难缠点。」
田九成早被他这一手惊呆了,强笑道:「那当然……咳咳……最起码,你用一根指头是解决不了我的……」
眼珠子直劲转,不晓得是在等救兵还是在寻找逃生之路。
姚广孝笑道:「这样好了,老衲眼中向无男女之别,我若同样能用一根指头把你挑起,你就乖乖跟我走,否则,便当我今天没碰着你们两个,随你们上那儿去。」
田九成不禁喜动颜色,忙不迭点头答应。
无恶失笑道:「你老婆那麽重,都禁不起他一挑,你又能有几斤哪?」
田九成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小?子,别讲话!」
姚广孝悠悠道:「这倒不可一概可论。每个人都有佛性,但悟性却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肉有骨,但重量却不一样……」
田九成忙道:「一样一样,这办法公平得紧,咱们有约在先,可不准反海。」
马步一蹲,宛若地面冒出了个小土堆,喝道:「来吧。」
他号称「千斤担」,自然以下盘功夫扎实闻名,寻常三十条大汉联手都推他不动,此刻更连心脏都稳如磐石,一边暗自庆幸死里逃生,一边暗骂姚广孝笨得像猪。
姚广孝淡淡一笑。
「准备好了?再蹲稳点。」
右手小指轻轻佻向对方腰际。
田九成蹲得愈矮,比桌面还低了好大一截,左掌一翻,切向姚广孝手腕。
「母夜叉」金大脚身子虽为无法动弹,耳目却仍清明,咋唬道:「咦,怪了,你怎麽可以不守诺言?」
田九成哈哈大笑。
「他可有说不准我还手?」
边将双掌舞得风雨不透。
金大脚连连皱眉。
「没道理,没道理,将来你父仪天下,只怕天下人都非变成无赖不可。」
却见姚广孝小指去势不歇不变,竟然轻轻松松的穿透重重掌影,勾住田九成裤腰,嘴里笑道:「看你是不是真有千斤份量?」
小指微微一挑,毫不费力的把他整个人挑了起来。何翠拍手尖叫:「好功夫!?本领!」
简直兴奋得像个小女孩儿。
田九成大惊之余,扭腰用力一挣,不料姚广孝一只小指竟如同一根铁柱相似,怎麽撼也撼不动,当下把心一横,上身猛伏,笆斗大脑袋「砰」地撞在姚广孝小肮之上,只听一声「噗」,姚广孝竟放了个又大又长的臭屁,皱皱眉道:「好大个屁引子。」
伸手在他脑门顶上一摸,田九成便和他老婆并排躺下了。
姚广孝扭头喝道:「拿下!」
八名侍卫一涌而上,将这双帝后伺候得服服贴贴。
姚广孝又向铁蛋等人打个招呼,迳往店后行去。
田九成躺在地下兀自大嚷「救驾」,早被四名侍卫七手八脚的丢入马车之中,另外四名却去抬金大脚。
那婆娘急道:「莫要碰我!哀家乃金枝玉叶,怎能沾你们这些王八羔子的脏手?」
何翠乐得叽叽直笑。
「这下可有得你哀喽,慢慢在天牢里哀吧。」
众侍卫将「后明」帝后关好在马车厢内,留下四人看守,其余的则到后头照料少师去了。
何翠和三小再也无心吃饭,回返房间,吹熄灯火,各自就寝。
三小拖了床褥子铺在地下,冷倒是不冷,铁蛋却怎麽也睡不着。
日间一连串血腥刺激,此刻在黑暗之中益发明晰凸显出来,他的脑海里充满了痉挛扭曲的人脸,耳中回荡着疯狂砍杀的嘶叫、鼻孔依然可以闻着熊熊大火与浓烟的气味。
「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麽?」
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文的事物,竟引发了这麽一场大屠杀,而且每个人都做得很理所当然似的。
他忽然感到一阵迷惘,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暗於心底喟叹一声:「这些事情一了,还是回去永远呆在寺里不要出来了吧。」
但闻窗外飕风飕飕,雪打瓦檐,透出无限的凄凉,屋内却只有何翠狗哨骨头一般的磨牙之声,时疾时徐,奏得热闹,和着隔壁猪圈里忽高忽低的猪鼾,恍若一阕「叨叨令」。
无恶大翻个身,没好气的喃喃:「死老太婆?死猪?怎麽会让我碰上这对绝配?」
一骨碌爬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铁蛋正感奇怪,已见他抱着头七、八十斤重的小肥猪回转入房,往何翠身旁一摆,骂道:「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那猪咕噜了几声,显然很不满意这个新伙伴,扑□着耳朵就想朝床下跳,不料何翠猛个一翻,竟将它狠狠抱入怀中,边死命摇?,边嘟囔着道:「姚郎……姚郎……」
铁蛋不禁暗自好笑。
「明明是在摇猪,却偏说什麽摇狼?老太婆花样真多。」
那猪火大了,长鼻嘴儿向何翠胁下一拱,硬把她掀到一边,翘着短尾巴扬长而去。
无恶钻回铁蛋身边躺下,好笑不已,但闻何翠又摇了几下狼,忽然极其满足的「唔」了一声,醒转过来,在黑暗中坐了好一会儿,又是叹气,又是呓语,不时还抽抽鼻子。
无恶悄声道:「摇吧,可摇出毛病来了。」
却听何翠推开被子,穿好衣服,摸摸抠抠走出房外。
铁蛋怪道:「七黑八黑的,却上那儿去?」
无恶疑惑着道:「别是又去找那只猪吧?」
两人偷偷爬起,挨着门缝往外一看,只见何翠竟笔直走向姚广孝所住的那间房。
四名侍卫整夜不睡,硬挺挺的把守在门口,见这老太婆既不像鬼也不像人,当然不肯放她进去。
几人低声争论了一番,却闻姚广孝的声音在屋内道:「放她进来。」
何翠胜利的推开侍卫,一摇三晃走到门边,可又显得有些忸怩,匆匆低头整了整衣裙,才小媳妇似的没入门中。
铁蛋诧道:「他们两个好像早就认识了嘛?」
无恶大哼一声。
「看来那姓姚的也是个讨厌鬼。」
两人本想偷溜过去听听他俩到底在说些什麽,却又忌惮姚广孝武功高强,耳目必定聪敏异常,只得强自忍下。
远远只听那屋中传出阵阵低语,偶尔掺杂着姚广孝毫不留情的责骂:「混蛋!笨蛋!只会坏事,什麽都不会!笨死了!」
饼了好久,才见何翠垂头丧气的出来,活像一名刚被夫子申斥过的学生,嘟着嘴,不停绞扭着手指头,回房往炕上一躺,抽噎个不住。
铁蛋、无恶心中虽然纳闷,却因她不再磨牙,很快的就睡着了。
翌日起床,何翠老母鸡一般催促三小动身,竟以领导人自居起来,也不管别人反不反感。
三小不识路,没法儿,只好俯首听命。
几人出了野店店门,只见侍卫簇拥着姚广孝的马车,浩浩荡荡的走在前面,车内不时传出田九成大呼「救驾」之声。
何翠忽然低声道:「总算你们走运,巴结上了我,也就等於巴结上了姚少师,以后可有你们好日子过啦。」
三小不知她胡说些什麽,只觉刺耳得很,便都翻起眼睛瞪她。
何翠兀自得意洋洋,续道:「也许你们还不晓得,姚少师跟我是旧识,几十年的交情了。昨晚我对他提起你们救了我的命,他当然也很感动,直说『如今浊世,难得有这麽古道热肠的好人,果然不愧咱佛家一脉』,一定要我把你们带到北京城去,好好报答你们一番。」
斜着眼睛看看他们是不是正在感激涕零,却只见着三副吃饱了的骆驼似的嘴脸。
她不禁老大没趣,生气道:「姚少师乃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第一红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只要能跟他沾上点边,包你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铁蛋忍不住唉道:「谁要什麽荣华富贵?都是假的。」
何翠冷笑道:「你们和尚可是另一种迂腐做作,有时候真比穷酸秀才还讨厌……」
无恶听她竟把自己的口头禅偷去用,不由甚为愤慨,连声大叫:「你才讨厌,讨厌讨厌!」
何翠不理他,又道:「大家摸摸良心,谁不喜欢荣华富贵?你们那一套只好拿去骗鬼去,休在我面前唠叨。」
看了铁蛋一眼,笑道:「还不晓得你怎麽称呼?」
铁蛋自昨晚便对这婆娘怀上了戒心,更生怕姚广孝和师父岳翎有什麽关连,便不敢说出近来已甚响亮的「铁蛋」名号,却道:「我叫无慾。」
何翠立刻呸了一口。
「无慾?说得倒挺简单。你师父怎麽给你取了这麽个臭屁法名?何不干脆叫做木头算了?」
忽又瞟了瞟他,笑道:「光看你这样子,就晓得你满心都是慾望。你一定很爱吃,对不对?」
铁蛋一听「吃」字,忙不迭大点其头。
何翠又道:「也很爱喝吧?」
铁蛋却之不恭,又点了点头。
何翠咧开嘴巴。
「可有中意的姑娘?」
铁蛋一张黑脸顿时涨得通红,半天讲不出话。
何翠尖笑道:「是那家姑娘?我替你说去。我这种年纪的老太婆,最喜欢做媒啦。」
叽叽呱呱的直劲说,没一句不落在铁蛋的心眼里,趁两位师兄掩耳走到前头的当儿,一扯何翠袖子,嗫嚅着道:「她们……到底是……咳咳,怎麽个想法?」
何翠可挤眉弄眼起来。
「不晓得她喜不喜欢你,对不对?你嘛,相貌虽不怎麽样,身量也古怪得紧,不过看着倒还算顺眼。你放心,天底下的小泵娘都喜欢圆滚滚、胖嘟嘟的东西,像小肥猪呀小肥狗什麽的,所以也都一定会喜欢你。」
铁蛋傻笑了一回,眉头却又一蹙,忧心仲仲的道:「可是……唉……喜欢她的人很多,而且,又有钱又有势,长得也比我好看一点……」
何翠笑道:「世间最最势利眼的生物就是女人,最糊涂、最不懂势利眼的生物就是小泵娘。为什麽人说『女大十八变』?并不是说她们相貌变得快,而是说她们的心变得快,一年比一年势利,到了我这麽老的时候,可就变成势利鬼啦。」
铁蛋愈听愈开心,简直想把她抱在怀中大跳特跳。
无哀、无恶见他突然对那老太婆亲热万分,都摸不着头脑。
无恶抽冷子把铁蛋抓到一边,警告道:「我从小就知道你这个狗子贪心不足,抢吃的、抢喝的,跟强盗一样。你若把持不住,倒向那王八蛋少师那一边,看师父和咱们师兄弟怎麽对付你。」
铁蛋失笑道:「你讲这话可像极了土匪头子,咱俩真不愧是一窝的。」
一路朝北,气候愈冷,风雪愈大,风中还夹带着无数砂粒,弄得几人眼睛部红肿得跟猴卵相似,好不容易随着马车行至北京,只见这城城墙乃是用夯土筑就,上覆芦苇草褥,寒伧得不得了,城内城外正乱作一团,牛车骡队自四方涌来,砖木瓦石堆得到处都是,成千上万的夫役穿梭其中,来往扛抬,监工的则站在一边大吆小?,彷佛力气出得比谁都多。
铁蛋笑道:「建大城哩,却建在这种昏天砂地的鬼地方,可惜了。」
何翠低声道:「莫乱嚷嚷,这儿是永乐爷爷的发迹之地,听说将来可能会把皇城迁过来呢。」
又咂巴着嘴唇道:「难怪姚少师要来,这样一个大工程,有多少油水可揩呀?」
撑起眼睛直瞅那些巨木巨石,好像面对一大堆黄金宝贝一般。
马车走走停停,姚广孝不时探出脑袋,似乎在查看工程进度,眼光却不断的飘向各处隐僻角落,嘴角微微挂着冷笑。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城郊「庆寿寺」。
当初姚广孝出入「燕王府」密谋大事之时,便住持於「庆寿寺」,如今虽然权倾天下,但每到北京,却仍旧住在老地方。
铁蛋举眼只见这寺的规模并不大,寺中人口也不多,连人工道人算上总共不过十个左右,一股宁静幽雅之气轻轻笼罩着墙外古柏、寺后雪岭,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韵味。
姚广孝来至此地,老虎脸形也变得如同狸花猫了,先把铁蛋三人唤入一间静室,大大称赞了一顿,最后才道:「你们就住在这儿吧,慧通师兄那儿我自会派人捎个信去。」
三人满心忐忑的出来,却不见何翠踪影,也没见着田九成和金大脚,想必已被姚广孝个个安置妥当。
随着一名小沙弥踅至僧舍休息,铁蛋心忖:「臭老虎派人去五台山一问,可就穿帮了。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找着师父再说。」
只稍坐了一会儿,胡乱和寺中僧人打了几个屁,便借口遛达,拉着无哀、无恶出了寺门,重又走入城内。
沿街但见处处茶棚,本是专供夫役歇脚的处所,但久而久之,反被城内的一些闲人占据,镇日价磕牙斗舌,似模似样的争论将来皇城的大小、位置、形状、颜色,而每当工头在棚外探头探脑,这些人就一齐卷着舌头转向他吼道:「找谁呀您哪?还会有偷懒儿的吗?都快被你们整死啦!」
铁蛋三个走没几步,就见前头聚着一大堆人,正自喧闹不休。
一名白衣汉子站在一处茶棚顶上,耍把戏似的单手将两个金黄色的大西瓜轮番掷上天空,但闻风声呼呼,两个西瓜显然极重,但到了那人手里,可变成了两枚鸡蛋,甩掷之间毫不费力,甚至愈丢愈高,直有擂破天庭之势,惹得棚下众人撕破了嗓子喝采。
铁蛋只觉那西瓜非常眼熟,挨过去待要瞧觑仔细,却听人群中一个粗大嗓门气急败坏的嚷道:「你有种就给我下来!你他奶奶的熊,算什麽英雄好汉?」
铁蛋不由噗嗤一笑,原来此人竟是「小?熊」赫连锤,也穿着一身白衣,愈显得脸膛跟乌鸦一般黑。
那白衣汉子笑道:「你这人恁地小气,借我玩玩也值得这麽大惊小敝?」
嘴里说话,手上可没闲着,两柄八十八斤重的金瓜锤仍然不停的起起落落,映着日光,煞是好看。
铁蛋举眼只见这人四十左右,修眉凤目,颇为英俊,脸上挂着一股闲散懒意,但当眼珠转动的时候,却每每流泄出极其浓冽的强悍霸气。
又听一人打着酒嗝道:「你这人太爱卖弄啦!苞孔雀一样,却不知孔雀的尾毛如果脱光,可比鸡还难看哩。」
人随声起,一朵云似的飘上棚顶,右拳拳势流转,如同一个圆圈套向白衣汉子腰际,左手却去夺那两柄锤头,正是「李白怕」李黑。
白衣汉子剑眉微皱,讶声道:「太极……」
彷佛顾虑人多口杂,「拳」字便没出口,左掌诡异绝伦的逆向一封,李黑顿觉一股更大的缠力卷上手臂,赶紧「肘底看拳」,屈左肘,撤右手,身形疾转,右顺左逆,「高探马」迳取对方胸口。
那汉子嘿然冷笑。
「你还不够火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