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 / 2)

少林英雄传 应天鱼 13472 字 1个月前

第十三回

冲冠一怒为苍生

私心尽露大火拼

岳翎指了指鼻尖。

「就是我。」

不等他们惊讶的嘴巴阖上,又道:「『神鹰堡』本也有一个幕后大老板,那个人也是我;『金龙堡』可也一样。这三个堡都是我一手创建的,结果却联合起来追杀我,世事就是这麽可笑,你简直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家伙们兀自楞了老半天。

师父的本领远超过他们的想像,使得他们宛若面对一个怪物似的,久久说不出话。

铁蛋咽口唾沫,忽然一拍手道:「刚才他们说你有一木关於『第四个堡』的书,是不是你想再弄个『第四堡』与他们对抗?」

岳翎□口气儿,苦笑道:「那是我骗他们的鬼话。休说我今生已无精力再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勾当,更何况,也还未必搞得出比『三堡』更强的组织……」

铁蛋咯感失望。

「我还以为你真有这麽一本书呢……」

又一转眼珠。

「对了,韩不群也说你偷了他一本书,还有一把剑。」

岳翎笑道:「这本书倒是有的,不过那不是韩不群的东西,而是韩不群的老子、我的师父--『白莲』东宗第二代祖师爷韩林儿亲手交给我的镇派之宝。」

无哀、无恶可还不知他和「白莲教」也有关系,不由大惊小敝。

铁蛋得意洋洋的道:「师父从前叫做岳不党,是『白莲』东宗的副教主哩。」

无恶哼道:「什麽党不党,难听死了!」

岳翎有一刹那间,彷佛跌入了回忆里,但眼神一凝,又清醒过来,悠悠的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带大,他对我一直很信任,简直跟他的亲生儿子差不多。我十一岁那年,朱元璋那个王八蛋扫平了陈友谅、张士诚,便一心想要除掉旧主,自立为帝,於是他派廖永忠来滁州,名义上是接师父去应天府享福,其实却没安着好心。我师父已知在劫难逃,便把天书神剑都交给了我……」

无恶怪道:「韩不群是他的儿子,为什麽不交给他呢?」

岳翎笑了笑,还未说话,铁蛋已先抢道:「韩不群鼠头鼠脑的,心术不正。我要是他老子,也不会把东西交给他。」

无哀、无恶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岳翎又道:「结果不出师父所料,船到瓜步,就被廖永忠派人暗地里凿沉了,师父…… 师父是北地人,根本不会水……」

语声似乎有些哽咽,脸上反而笑了起来,虎目闪闪发光。

「朱元璋那个王八蛋!」

重重的说了一句,作为结尾。

「好哭鬼」竟听得泪汪汪,两手在面上乱抆,边道:「我师父的师父,武功一定很高……可惜了……哇……」

铁蛋立刻岔嘴道:「当然高!『白莲教经』上的功夫,吓!可不比咱们少林寺差多少。」

一句话听得岳翎也楞了半天。

「『白莲教经』上的功夫?你在说什麽?」

铁蛋指着他笑道:「你别装傻!我还晓得那本经是你跟韩不群改的,把『白莲教』的练功法门全改到了里面去。」

笔作正经的大咳一下。

「听着:『胜者为圣,败者为魔。人生在世,非圣即魔,若无斗心,永堕魔道』…

「岳翎不禁失笑。」

这句经文的确是我那时候写的,现在想起来真是幼稚得很。

「铁蛋老气横秋的道:「当然当然,师父若还执着魔佛之分,如今又怎会号作『魔佛』?」

岳翎不知他在「白莲」圆屋中的遭遇,终究不明白他颠三倒四的话语,奇怪的瞅了他一眼,道:「『白莲教』一向无武术可言,历代门人都只会一些普通的把式而已。但师父蹩脚,徒弟可不一定蹩脚。」

忽然哈哈大笑,一摸铁蛋脑袋。

「刚才在堡外那一掌的滋味如何?小家伙,凌厉得紧哪!」

铁蛋楞了一楞,总算恍然大悟。

「那个卖面子的就是你嘛!为什麽不早说清楚?」

岳翎笑道:「说清楚了,你还装得像吗?」

铁蛋不满的唧咕道:「哦,你只怕我装不像,就不怕我把命送了?」

岳翎道:「那倒不会,你是最适当的探路先锋……」

无恶点头道:「笨鸟先飞,自古皆然,甘蔗都是从不甜的一头开始吃起。」

铁蛋才想骂人,岳翎又道:「我事先把你的身世传扬开去,『三堡』纵然嚣张跋扈,也不敢轻易动你……」

铁蛋惊得跳起老高,想及「三堡」对自己恭谨的态度,愈发奇怪,急急问道:「我有什麽身世?」

岳翎笑而不答,无恶又抢道:「你爹是鸡蛋,你娘是鸭蛋……」

铁蛋顺手刷了他一个大巴掌,苦苦追问,岳翎耸耸肩膀,道:「其实我也只是乱猜的,你自己去问彭和尚好啦。」

话锋一转。

「你可晓得,为何你最近几个月来功力一进再进?」

铁蛋一直被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贱骨头神功」,弄得既感奇怪,又隐约有点恐惧,忙道:「我最近一被人打,功力就增强几分,有人说这是什麽『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又有人说这是咱们少林寺的『如来神功』,还有人说我是彭和尚的徒弟……」

岳翎笑道:「且先别管这许多名目。老实说,我并不清楚你身怀什麽功夫,我只知道你们这几个潜力虽厚,但自小在寺里依赖长老惯了,个个懒散成性,自然长进得慢。铁蛋这几个月只身在外闯荡,碰到问题非得自己解决不可,如今这一身功夫都是被逼出来的。人嘛,本来就是贱骨头,称之为『贱骨头神功』倒也恰当得很。」

铁蛋可乐了,想到自己刚才独斗当世三大高手时的骠悍劲儿,连自己都止不住心惊,抬鼻抬眼的瞅了瞅两个师兄,笑道:「当初叫你们溜出寺来,一个个都跟乌龟一样,现在可后悔了吧?」

无恶呸道:「后悔个大屁!咱们天天在寺里享福有什麽不好?青菜、豆腐、大萝卜……」

铁蛋笑得打跌,历历叙说「灵芝草」、「人参汤」的滋味,惹得他俩一个吐口水、一个掉眼泪。

铁蛋偏头想了想,又问:「为什麽江湖上有那麽多人尊敬你、崇拜你,却又有那麽多人恨你、怕你?」

岳翎淡淡一笑。

「人家为何抬举我,倒没什麽好提的,我也记不了这许多。但人生一世,如果竟没被半个人恨过,此人必为乡愿无疑。」

铁蛋望了望师父,犹豫着道:「那个『九尾狐狸』说你杀了她不满三岁的儿子……」

无哀、无恶立刻齐声喝阻:「师父怎麽可能干下这种事?人家乱讲,你也乱听?」

不料岳翎的眼神竟倏然黯淡下来,一握手道:「我的确杀过不满三岁的孩子,而且还不止一个!」

小家伙们又楞住了,瞪着对面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庞,彷佛瞪着个陌生人似的。

雪花轻轻飘落屋顶,发出几乎觉察不出的声响,室内一片寂静。

岳翎盯着一座架在角落里的屏风,眼神却似已穿过屏风,看见了十余年前的往事:「自从师父把天书神剑交给我之后,韩不群就一直对我很不谅解。那时我还懵懵懂懂的,跟铁蛋差不多,并未把这两件东西当成命根子,他若真个开口向我要,我绝无拒绝之理,但他这个人……唉,城府实在大深了点,疑心病又重,什麽事都不明着来,我又那会知道他的心思?后来我们纠合了一群东宗旧属,在山东另起炉灶,我一心只想有番大作为,重振『白莲教』的声威,他却不断的排挤我,想要那两件东西,偏又不肯明说,搞得我一头雾水,不知那里得罪了他。他的企图又不大,彷佛仅只安於有块地盘、充个龙头也就够了。我三十三岁那年,终於灰了心,更和他闹翻了脸,一气之下,便离开『白莲』总坛,满想自己闯出片天地,但另一方面,却又不停的怀疑,再弄出这麽一个江湖帮会或秘密教派,成天争地盘、闹意气,到底有何意义……」

铁蛋不禁心忖:「师父的想头比我复杂多了,我才不会这麽夹夹缠缠的,多累呀!」

另外两个却彷佛看见师父孤剑单骑,浪迹天涯,一派燕趟游侠模样,不禁大为向往。

又听岳翎续道:「我就这样一路想,一路走,不觉竟走到了山西境内。那年朝廷正大张旗鼓,军出塞外,追逐蒙古人,兵祸、天灾,再加上征粮征饷,简直弄得山西全境民不聊生,饿殍遍野,一日之间在路边看见几十具屍体,竟变成了最平常不过的事。」

「我身上虽带了些银子,却买不到东西吃,散给那些□民,自也毫无用处。我走到辽州,就再也走不下去,半点可吃的东西都没了,只能眼睁睁的望着兵老爷把一车一车的干粮运往前线,去对付那些已对咱们构不成威胁的鞑子。我在辽州城内随便找了个地方歇脚,决定翌日就打回头。那晚信步走到城外,只见路旁有座破庙,里面传出一些非常非常细微的呻吟。我觉得奇怪,走过去一看,整个头皮顿时发起麻来……」

岳翎茫然扫视了三个徒弟一眼,又盯回到屏风之上,但铁蛋却在他那双全然空洞的眸子里,寻着了一丝狞恶怖栗,不由机伶伶的打了个寒战。

只闻岳翎又道:「那座小庙里居然塞满了小?子,大概全都在十岁以下,一个个又冷又饿,只剩下一口气儿,有的已经不会动了,有些甚至已经腐烂了,还有些缺手缺脚的,我察看了一下他们的伤口,竟是被刀砍的。我问其中一个比较大的孩子,到底是谁干的,他说是他们的父母干的。他们的父母故意把他们弄成残废,再叫他们去向过路客讨饭,这样讨得比较多些,但到后来,根本什麽东西都讨不到了,就把他们丢在这里,随任他们慢慢死去。那个孩子还说:『我们还算好的呢,有些都已经被吃掉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满高兴似的……」

三个小家伙愈听愈觉得胃里不舒服。铁蛋念及自己成天想吃想喝,刚才还在拚命吹嘘「人参」、「灵芝」的美味,不由大感惭愧。岳翎顿了顿,续道:「我坐在那个庙前,坐了很久,生平第一次发觉自己其实是个完全没有用的废物。从前我镇日以武功骄人,打败了几个地痞无赖,就止不住沾沾自喜,以为天下就数我最厉害,然而现在我却只能像个白痴一样的坐在这里,想不出一丝丝儿的计较来帮助他们。这些孩子,明天,后天,顶多大后天,就将在饥寒交迫中受尽煎熬,慢慢死去。他们好不容易来到人间,难道就是为了吃上这许多苦头?」

岳翎彷佛想要问谁,但屋内任谁也答不出来,只有从天而降,冰冷冷的雪花「悉悉嗦嗦」的回答他。

岳翎的瞳孔逐渐放大,语音透出冰一般的寒意:「我终於走进庙里,挑了一个顶顶虚弱的孩子,把他抱到庙后。那孩子睁开眼来看我,眼珠子根本都已经浊掉了。他也不问我想干什麽,就那麽一直看着我。我把他放在庙后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然后把身子一跳,跳到一棵大树顶上。那孩子的眼晴亮起来啦,虽然没有力气笑,但仍看得出来他高兴得要命。我又跳下地面,问他:『这样好不好玩?』他一个劲儿的点头。我又说:『你想不想学?学会了之后,你就可以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再也用不着吃苦了。』那孩子又点头,问我说:『那我可不可以回家?』我说当然可以,叫他把眼睛闭起来,用心想那个最想去的地方,然后我伸出手在他脑门上一按,那孩子就死了。」

无哀只觉胃底冲上一股东西,连忙憋着喉管咽下,眼泪却止不住扑簌簌直流。

岳翎的语声愈发平静:「我把那些孩子一个个的抱到小庙后面,一个个的杀了。我什麽都不想,只不停的拍着他们的脑门,好像在拍战鼓一样。杀了一个,就往树丛里一塞,再去找另外一个,最后只留下了四个比较有希望救得活的,想把他们带到有东西吃的地方去。但那时天已亮了,附近的村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拿着锄头、木棍赶来,把小庙团团围住,骂我是凶手,要我偿命。他们疯子一样的逼过来,乱打一通,我不愿跟他们动手,只好一溜烟的走了,四个孩子也没来得及带……」

铁蛋咬牙叫道:「你怎麽不把这些大人也杀了?他们自己把孩子丢在那里不管,反还要怪你?」

岳翎根本没听见他的话,续道:「我放开脚,一直跑,那时我真庆幸自己练有一身武功,可以又快又远的跑掉。我跑了三天三夜,直跑到许州才停下。我找了家妓院,喝得大醉,又叫来了六个婊子,每一个都他奶奶的压了十几次。后来我想吐,就推开一扇窗子往下吐,那时已经夜深了,但大街上仍然灯火辉煌,一大堆人在那里笑嘻嘻的走来走去,买东西、吃东西、跟婊子调情。我想:『好哇,我又回到人的世界里来了!我再也不要到那种鬼地方去了!』我躺下来睡觉,可怎麽也睡不着,我又爬起来推开窗子往下看那些人,那些跟蚂蚁一样满街爬动的人。」

「我想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人是不是必须跟蚂蚁一样过活?一旦有变乱降在身上,就只好闷声不吭的死掉?我又想那姓朱的在搞什麽?不必要的仗不停打,老百姓饿死了却连管都不管。那个安安稳稳坐在皇帝卖座上的猪,如果能够多有点魄力、多有点干劲,总可以多救活一些人吧?我忽然想通了,这不只是那姓朱的有问题,而是整个的典章制度都有问题。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再也不想组织什麽江湖帮会,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寻出一个最适合人类生活的方式,能够让每一个人都活得好好的。」

岳翎的眼光慢慢收了回来,慈祥的看着三个徒弟。铁蛋忽然觉得师父已不再是以前所熟悉的那个师父,而是某一个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无法企及的东西。师父的躯壳在他眼中慢慢胀大,胀大到整个房间似乎都容纳不下。

岳翎又道:「因为我出身『白莲教』,一趟山西回来以后,江湖上的声誉也坏透了,而且我既不喜欢在大堆人面前罗哩叭嗦的说些蠢话,更不爱做一大堆蠢仪式;所以我只得找人坐在台前,自己隐身幕后。我先创立『神鹰堡』,不出一年就发现缺点仍多,於是我又建立『飞镰堡』,不料改掉了这些缺点,却又引出了另外的缺点,使得我只好再创设『金龙堡』。结果就是你们现在所看见的情形,三个堡联手追杀我,生怕我再弄出第四个堡来把他们消灭掉。最可笑的还不在这里,最可笑的是--我最后弄出来的『金龙堡』居然跟朱家班一模一样!我走了一转,却又走回到原地踏步。后来我才发现人类的历史根本是一个循环,任凭你再神通广大,也逃不出这个圈圈。终极的□结不在别处,其实就在人类自己的身上,人有佛性,也有魔性,不能同时包容这两者的典章制度必归失败。人间如有一魔,天下不得太平,人间如有一佛,天下同样不得太平。」

摇了摇头,道:「看样子,这只不过是痴人说梦。」

铁蛋终於明白师父遁入空门,并非为了逃避三堡的追杀,而是真正灰了心。

他不由一拍巴掌,嚷嚷:「咱们就弄个第四堡结他们看看!」

岳翎哈哈一笑。

「什麽第四堡,『大汉堡』?」

伸个懒腰,直腿站起,苦笑道:「这十八年和尚当得真舒服,若非那些王八蛋逼着我不放,我还真不想出来哩。」

铁蛋见他要走,发急道:「可别再一个人溜啦。」

岳翎笑道:「我要干的事还很多,真正可怕的对手直到现在还没露面……」

三小不由一楞。

「除了三堡堡主,还有什麽人更可怕?」

岳翎道:「那三个家伙从前是我手中的棋子,现在却又成了人家手下的傀儡。」

边说边拉开暗室秘门。

「你们先守在这儿观看事态的发展,一个月后北京城里见。」

又朝无恶一抬下巴。

「别忘了那些字据。」

举步行将出去。

铁蛋急叫:「我那个徒弟左雷呢?」

岳翎应道:「你放心,我留着他还有用处。」

最后一个字出口,似已在数丈开外。

铁蛋皱眉道:「世上还有什麽人能令师父如此忌惮?」

无哀把脸一挤,活像个遭了风灾的大苦瓜。

「外面的人都好可怕,咱们还是回寺里去算了……」

回想起刚才被众人围殴的情景,愈发泪眼滂沱。

忽听一人在土屋门外恭声道:「夫人,少爷有请。」

无恶忙整了整衣裳,启开一只搁放在隐秘之处的大箱子,取出一叠纸头,揣入怀中,低骂声:「成天尽吧这种讨厌勾当,真不晓得活着有什麽意思?」

吐口口水,一步一歪的扭出秘室,阖上暗门,这才拉开外间土屋的木门,跟随那堡徒而去。

铁蛋一扯无哀。

「咱们也去看看。」

两人蹑手蹑脚的出了秘室,站在土屋窗口向外偷窥,只见一群群「飞镰堡」徒正由各方涌向大厅,原本平板呆滞的脸上,竟都挂着兴奋异常的样相。

「斗垮那几个王八崽子!」

激亢的语声汇成一股巨浪,直朝大厅滚滚卷去。

铁蛋、无哀等到人群快过完了,才偷偷溜出土屋,逮住两个缀在最后的堡徒,揉烂泥一般的把他们弄瘫在地,匆匆换穿上衣帽,低头追上前面人众,走入大厅。

但见厅内一片灰海,密密麻麻的不知有多少人头浮动,马功高高突起在上,奋拳戟臂,口沫横飞,说得甚是愤慨:「咱们『飞镰堡』纵横江湖十余年,何曾受过今日这般奇耻大辱?大家眼睛雪亮,必定知晓问题出在何处,不用我再多说!」

成千上万只嘴巴立刻乱糟糟的轰响起来:「都是马必施那个笨蛋!把咱们的脸都丢光了。叫他滚下堡主之位,换个有办法的当当!」

铁蛋从人缝之间望去,只见马必施和「飞镰四雄」正垂头丧气的站在「公正平等」的匾额之下,恍若几只待宰的羔羊。

一干中年堡众虽仍团团把堡主围在中间,但一个个眼神闪烁,显然已有些举棋不定。

铁蛋暗道:「当初马必施追杀师父之时,有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今天?」

一方面暗感震栗,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兴味盎然,不知这些人争来咬去究竟是为了什麽。

又听马功更激亢的叫道:「虽说此人是我亲生父亲,但为了『飞镰堡』的声誉和前途,我实在无法隐忍不言,总要想个计较出来才是。」

上万堡众又哄然附和:「好个『铁面无私』,这才是咱们『飞镰堡』的第一条好汉!老的滚蛋,小的上台!」

铁蛋、无哀正被吵得头昏,忽见左首人丛纷纷侧身让路,一队年轻堡徒抱着无数金银器皿、皮袍绸缎走到马功站立的桌子前面。

马功眼神一凝,惊讶万分。

「这些都是从『四雄』房里搜出来的?」

那队堡徒齐声应「是」,边将手中物事举得老高,好让每一个人都能看见,边道:「好东西还多着呢,都藏在床底下、地窖里,等下大家自己前去看看,包管你们一辈子都没见过。」

当下群情哗然。

「咱们一年到头苦哈哈的,只有一件单衣,这几个王八崽子却把好东西藏起来自己用?」

争相围挤上前,若非忌惮「四雄」身手,早已拳脚相加。

原本环绕四周的中年堡众也面露不豫之色,渐渐往旁散开,杂进了年轻堡徒之中。

「伏风太保」令狐超面容痉挛了一阵,忽然大声道:「咱们当年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多比你们享受一些,又有什麽不应该?」

大伙儿不由暴怒如狂,指着厅上匾额嚷嚷:「本堡的堡训是什麽?你们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日非给大家一个交代不可!」

「困火太保」尉冲绝再也按捺不住,厉声吼道:「当年咱们拚命沙场、血战天下群雄、冒死创立本堡之时,你们这些东西却都在那里?如今有什麽资格在咱们面前大呼小叫?」

只见他神情怖厉,威猛难当,竟稍稍遏住了众人奋激之情。

马功嗔目喝道:「你们恃功而骄,倚老卖老,须知本堡创立之宗旨,最容不得你们这种人!」

「覆海太保」东方厉冷笑道:「那倒要请间马少爷,本堡可容得下目无尊长,谋逆篡位的野心狼子?」

马功仰天长笑不绝。

「本堡非任何人之私产,乃为大家所共有。有谁想要阴谋出卖本堡,我第一个就把他揪出来!」

马必施浑身抖个不住,指着他喝道:「你倒是说说看,谁要出卖本堡?」

马功才一张嘴,已听一个尖得异乎寻常的声音叫道:「就是你!」

众人转目望见发话者竟是「千面罗刹」何翠,愈发起哄不已。

无恶本不会伪装何翠的声音,便只得吊高嗓门乱嚷一气,却好「飞镰堡」上上下下都知这婆娘平日就有点疯疯癫癫,早已见怪不怪,就算她发出猪哼鸟啼,也不会觉得意外,何况众人正值情绪激动之际,竟没半个人能听出来。

无恶抢上两步,将怀中那叠纸头取出,一古脑儿全塞进了马功手里,边又叽叽喳喳的乱嚷:「大家平时辛辛苦苦栽种出来的谷物粮食,全被这几个老杀才偷偷贱价卖给『神鹰堡』啦,这些字据就是铁证,难怪大家终年不得温饱!」

马必施面色惨灰,喝了声:「你这贱人!」

手掌一举,欲待朝他击去,终究有所顾虑,掌至中途便硬生生的收了回来,无恶却发出一声尖叫,双手捂胸,倒在地下乱翻乱滚。

铁蛋、无哀忙紧紧咬住下唇,以免笑出声来。

厅内堡众见马必施如此霸道,汹涌的心绪更加达到佛点,一面向前冲撞,一面大声呼喝:「老混蛋,还给大伙儿一个公道!」

马必施脸色变了又变,撕裂什麽东西似的炸笑一声。

「好!?个『飞镰堡』!?个『公正平等』!怨不得谁,只怨老夫作茧自缚!」

眼芒灼烧,从上万堡众面上劈过,竟使得一大半人不由自主的垂下头去。

铁蛋心头却也不禁一跳,居然觉得他这一刹那间的眼神,像极了师父岳翎。

一名年轻堡徒三步两步抢到尉冲绝身边,伸手一扯,「嘶」地将尉冲绝胸前衣服扯破,露出里面的狐皮小袄。

「大家看!这就是用咱们的劳力向『神鹰堡』换来的贵重物事!」

尉冲绝性格暴烈,早被怒火冲昏了脑袋,那管三七二十一,猛然一掌拍上那年轻堡众的顶门,五指戳破头骨,深深剜入脑浆之中。

那人闷嚎一声,却不就死,身躯兀自挺立,两眼骨碌碌的打转。

余人见状,纷纷掣出兵刃,一干中年堡徒更全部返转身子,杂入了人丛之中,只剩马必施和「飞镰四雄」孤零零的困在人体堆就的山海中央。

尉冲绝发出一阵凄厉至极的怪吼,手掌一扭,将那人头颅裂碎成五、六块,一面将沾着脑浆的左手五指伸入嘴中吸吮,一面取下飞镰弯刀,「哗喇喇」的一抖。

「还有没有人想让我尝尝滋味?」

「伏风大保」令狐超、「覆海太保」东方厉、「骑电」独孤霸同时放声大笑。

「老马!当初若算到有这麽一天,咱哥儿们不如一齐出家当和尚!」

马必施精眸闪动,双眉一展,一股豪迈之气直涌上脸。

「咱哥儿们几个虽比不上桃园三结义,但好歹总落了个同日死,痛快!」

嘬唇忽哨一声,五人立刻背靠着背,联结成一个紧密坚固的刀球。

马功嘿然冷笑。

「还想作困兽之斗?未免大小觎了大伙儿的力量。」

无恶更尖声大叫:「杀掉他们!把他们的三魂六魄都剁成碎块!」

原本心中还明白自己如此叫嚷,全为了煽动众人情绪,但叫到后来,竟尔血脉贲张,口吐白沫,彷佛那五人真是自己的死仇一般。

上万堡众被这一连串骚动搅得心神全失,一个个如同疯子一般,赤红双目,没命冲杀而上。

「飞镰四雄」眼见这黑压压人浪的威势,不禁都变了脸色,马必施震声喝道:「这盘散沙若没了我们,还算得了什麽?今日且让他们回忆一下咱们当年的手段!」

五柄弯刀同时飞出,恍若云层中斩下五道闪电,立刻激起了无数条血柱。

「这五人并肩作战十余年之久,自然默契十足,配合纯熟,其中两人尽量放长铁链,卷杀意图冲进内围的敌人,另外三人则手持刀柄,将左近堡徒当成空心菜一般的连根砍除。然而人浪一波连着一波,根本不管同伴在刀风之下成排偃倒,照旧拚命向前,刹那间就把马必施等五人联成的圈圈逼小了许多。铁蛋、无哀也杂在人堆中乱搞,他俩这辈子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虽明知与自己无关,仍止不住手脚发软,心忖:「纵教天下十大高手联合起来,恐怕也非被碾成碎片不可!」

但见马必施和「飞镰四雄」的五柄弯刀愈显凌厉,每闪动一下,就有三、四其躯壳血肉支离的仆倒在地,但怎当上万名曾受他们亲自调教过的堡徒蚁聚而至,也不得不节节后退。

马功高高立在桌上,见他们投东,手便指东,见他们朝西,手又指西,招呼外围堡众截堵他们的去路,始终不让他们有接近厅门的机会。

令狐超镰刀飞荡,好似平地刮起一阵龙卷风,身躯随刀势而起,硬把屋顶撞开一个大洞,却闻厅外四周齐地响起一阵暴雨也似的弓弦急弹之声,紧接着万缕破空金风,恍若众鬼同笑,马必施才一皱眉,己听令狐超闷哼一声,直直落下地面,左右肩头各插了一支羽箭。

马功冷笑道:「不要命的,只管往外冲!」

令狐超嘴角微撇,双臂一振,深深紮在肉中的羽箭竟然弹跳起来,剌入两名正想由后偷袭的堡徒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