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2)

少林英雄传 应天鱼 20513 字 1个月前

第十五回

剑飞千芒龙斗鹰博

柔情万种郎呆妾恼

必晓月细长双目微阖,几乎完全掩盖住眼珠的眼皮底下,寒光熠熠,直透人心凉,朝铁蛋一抬下巴。

「你跟我来。」

又瞥了李黑一眼。

「你等着。」

转身向左首树林行去。

他话中似有一股使人不得不遵的力量,铁蛋当即着了魔一般,乖乖跟在他屁股后面。

必晓月头也不回,走出数十丈,忽然悠悠的道:「那天被你跑了。」

语声很轻,语气也很平静,但铁蛋却猛个看见身周树木上的枯叶片片飘落下地,不由心头一紧,手掌直冒冷汗。

必晓月又道:「从来没有人能从我手中跑掉。那次算你运气。」

铁蛋心上虽打鼓不休,但听他如此托大,仍忍不住冒火,哼笑道:「我想跑就跑,谁又能把我怎麽样?」

必晓月的肩头稍微向上耸了耸,枯叶便急剧向下落了一阵,满林乌鸦喧天噪起,关晓月的语声却依旧平和:「杀人偿命。世间任何帐都可以赖,唯独这种帐不能赖。」

铁蛋大声道:「那个『摩云剑客』徐苍岩根本不是我杀的,我偿他个屁?不偿就不偿,半个屁也不偿!」

又觉如此言语未免太冲撞死鬼幽灵,有违佛祖大慈大悲的旨意,忙改口道:「我帮他念念经,做场法事也就是了。」

必晓月默然半晌,肩膀微微垂下。

「我也知道不是你杀的。」

铁蛋心弦才一松,几片枯叶却又落上他的头。

「但我既然找上了你,你还是得跟我走。」

铁蛋停下步子,气极大笑。

「你以为你是什麽东西?你以为你的剑快,就可以目中无人?」

必晓月也站定身形,与铁蛋相隔三丈远近。

此处已是密林中央,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无数根光秃枝桠,宛若无数柄剌穿天空的剑。

叶已不落,鸦已不噪,铁蛋耳中却彷佛听见一缕金铁振动的清音。

必晓月的双手仍垂在身侧,肩头剑柄不知怎地竟似在腾腾跳跃。

铁蛋抖了抖十指,尽量放松肌肉,一股强大无比的窒息之感兜头罩下,他眼中看到了两般景象,左眼是极乐净土,右眼是十八层地狱--只就没有人间。

一刹那,铁蛋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自己所熟悉仰慕的人脸、少林寺的屋宇、美味的食物、新鲜的山川河流空气树木,以及种种欢乐、喜悦、悲哀、痛苦。

这些东西交织错杂,只形成了一个意念,「没有人能够叫我死!」

每一滴血液都在呐喊澎湃,每一根筋肉部已贲张到极致,他的瞳孔如同豹子一般缩成了一条缝,将身周任何一丝细微举动都收入眼中。

「来吧。」

铁蛋轻轻告诉自己,胸中占满了磐石也似的信心。

必晓月彷佛感应到了什麽,肩膀又微微一耸,轻喟一声:「英雄出少年。」

紧贴在这声叹息底下,一抹几乎觉察不出的颤音,恍若初夏微风掠过荷花他面那般轻柔,千树枯叶却宛如千万只蝴蝶离树飞起。

铁蛋耳中轰然作响,眼前更立刻黑了起来。

天光已被斩碎。

处於全然的浑沌之中,铁蛋无所凭峙,根本不知剑锋指向何方,然而落叶飘飘,却救了他一命。

叶片随着剑风舞荡,铁蛋全靠皮肤的触觉,探悉了那一寸没有落叶的空间。

没有落叶,即是剑锋。

铁蛋钵孟翻出,准准填向那空隙。

天光复燃。

剑尖在钵盂底部打了一转,好像迸碎了一串念珠。

漫天落叶倏然跌贴地面。

铁蛋依旧看不见东西。

无数颗小太阳,放射出无数道焰芒,天地之间从未有过如此绚烂的一瞬。

铁蛋迎着强光,奋力瞪大眼睛。

即使是太阳也有黑点。

铁蛋果然找到了那比针尖还细的黑点。

钵盂迎上。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激光伞芒倏地拢聚成一道飞箭。

铁蛋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也第一次见到如此奇美绝伦的光线,好像彩虹的七色混揉一处,又好像上百条流星尾巴缀成了一座星桥。

铁蛋没有举起钵盂,此刻,这只是个无用的动作。

他仰面躺倒在地,心中全无思虑,随任躯干的凹凸起伏,乱滚一气。

彷佛滚动了几百年之久,他依稀听见一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轻轻一句话中包藏了无尽的惊奇、赞赏,以及些许沮丧。

铁蛋又过了好久,才清楚瞧见身周物事。

丑陋的光秃枝桠,暗银色的云层,和一条缓缓爬上手臂的毛毛虫。

「我还活着!」

对他而言,仅只这个念头便已足够。

一挺腰,鲤鱼般腾头扑尾的跳起,拍了拍身上尘土,关晓月早已不见踪影。

铁蛋暗犯嘀咕,犹自怔怔,酒鬼也似跌跌撞撞的出了树林,帅芙蓉等三人可也没了影儿。

铁蛋心中一凛:「莫非被关晓月抓走了?」

虾蟆般四处乱跳了一圈,忽见一处地下砂土翻得蹊跷,走近前去一看,立刻手舞足蹈,雀跃万分。

地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几行字:「听左雷说,你这三个徒弟各具异禀,暂借一用,事后再完璧归还。」

正是师父岳翎的笔迹。

「师父已经在北京了!」

铁蛋乐了一回,又生气忖道:「刚才关晓月差点宰了我,他却连管都不管,这个师父不要也罢。」

又禁不住?疑:「帅芙蓉他们有什麽异禀?借去作啥用途?唉,师父,你真是愈来愈像个鬼了。」

满腹心思的一路走回城内,想要探探师父的行迹,便在路上来回遛达,只见城中老大一块地区的四周都派有军队把守,显然就是将来皇城所在,遥遥望去,巨石累叠,土堆四落,大约正在打埋地基。

向北角落上,一撮「金龙堡」人马正自驻足细观,「独角金龙」秦璜大挥着手,口沫横飞,不知在诉说些什麽,身旁仍作和尚打扮的建文太子则垂首默默,意兴索然。

铁蛋暗道:「这倒奇怪,『金龙堡』人马既也来到北京,小豆豆怎地不和她爹在一块儿,却跑丢和『神鹰堡』的人瞎揽和?难道她爹已把她许配给姓桑的不成?」

心头如同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又痛又麻,赶紧制止自己再往下想,匆匆走离日后的九重龙凤阙,欲待觅路回返「庆寿寺」,可撞着「神鹰堡」众游罢归来,一路泼金洒银,惹人侧目,「梳翎神鹰」柳翦风高头大马,剌剌当先,「美髯公」桑半亩则仍旧垂头丧气,咕嘟低唱:「有德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更寿延……」

桑梦资却似开朗了许多,眉开眼笑的和秦琬琬絮絮低语,几乎把头贴上了她的腮帮子。

铁蛋脖儿一缩,野狗也似挨着路边墙根魂行鬼步,鼻管直喷冷气,明知这番妄念大大不该,正经事儿又迫在眉睫,可怎麽也忍不住偷抛起眼珠,尽向秦琬琬脸上瞥去。

眼见那伙人转过街角,绝尘消失,兀自呆楞楞的回不过神,终於猛一咬牙,寻思:「今天非找着小豆豆说个明白不可。干脆叫我死了这条心,乖乖的当和尚去。」

转念又觉得这想头瘟神瘟气,忙一摇头,换过另一边脑筋:「叫她别用妖怪的法术来迷惑我啦,洒家不吃这一套。」

大步随着「神鹰堡」的马蹄烟尘,直直跟过了半座北京城,才见他们在一家颇为雅致的客栈之前下了马,乱烘烘的没入门内。

铁蛋滑动两只脚板,跑到那门首来回张望一阵,当不得客栈伙计的恶眉白眼朝自己乱打过来,憋着一肚子鸟气,转到附近一家小面馆里靠窗坐下,叫了碗阳春面,眼不离客栈大门,一边巴望天色快黑,另一边却又想不出到时候该讲些什麽话,急得满头冒汗。

饼不一会儿,面店伙计送上面来,深压在帽子底下的眼睛向他瞟了瞟,愈发低垂着头,匆匆走开。

铁蛋略微觉得宥点奇怪,回眼一望,只见面店内只有一个师傅、一个伙计,身量都颇高大,臂粗胸阔,唯独颈项似乎都有点毛病,一迳把头垂在胸前。

铁蛋满腹心事,无暇再去打量他俩,又直勾勾的瞪着客栈那方向。

但听又一个客人慢吞吞的踱进店来,拉开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道:「老板,来碗面。」

话入铁蛋耳中,只觉这声音彷佛在那里听过,不由看了那人一眼,却见他头戴毡帽,也是压得低低的,使人瞧不清他的长相。

那师傅端坐在煮面的大锅旁不动,哑着嗓子问:「要什麽面?」

那客人的嘴角彷佛微微撇了撇。

「我要一碗人肠面条,人血汤,人肝绍子,再配几碟人筋、人肚、人脚冻。」

铁蛋楞楞忖道:「那有这麽稀奇古怪的菜?真会寻人家开心。」

却闻那师傅哈哈一笑。

「有有有,马上就来!」

霍然起身,右臂一挥,盛着滚烫热汤的大锅立刻照准那客人面门飞去,锅还未至,热汤先已暴雨般兜头洒落。

那客人长笑不绝。

「这就是贵店的待客之道?」

双手不知怎地一按,身前方桌早跳上头顶,恰恰挡住那阵滚汤,左手五指再托着桌底一转,桌沿飞旋,「呛」地把大锅子切得扁烂。

那伙计闷声不吭,蓦然欺近那客人身侧,银芒双滚,卷向对方上中二路,却是一对「风火轮」。

铁蛋这才认出这伙计原来竟是「银甲神」周坤,那煮面师傅自是曾任少林俗家三十六门盟主的「金甲神」周干了。

他俩自从那日愤然辞掉正副盟主之位,反出「聚义庄」后,便似平空消失了一般,任人百般打听,也得不着半点消息,万万想不到他俩居然在北京城里开了一间小小面店,过着隐姓埋名的日子。

只见那客人离座跃起,竟尔贴上了屋顶,边喝道:「就算你们今日逃得出我手掌,将来也逃不过武当派那些道士的追杀,我看你们还是乖乖认命了吧!」

「金甲神」周干嘿然冷笑。

「你这死了主子的狗腿鹰爪,即使逮住了咱兄弟俩,却又向谁邀功去?」

翻手从灶底取出「日月双轮」,左右一展,屋内顿时光华万丈,犹若两团火球,「噗」地朝屋顶烧上。

周干既曾被少林俗家各门公推为盟主,手底功夫自非泛泛,较诸乃弟周坤高出了一大截,此番含愤出击,威势果然惊人,只一下焰芒吞吐,便将屋顶割开了一个大洞,逼得那客人存身不住,翻下地面,正好落在铁蛋身边。

铁蛋和周氏昆仲虽然没啥交情,但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目睹他俩重义轻名,豪气干云之态,心中早存敬重,暗付:「这可要帮他们一帮。何况那吃人面的家伙是个什麽『狗腿猪脚』,定非好东西。」

当即伸手抓住那人肩头,喝道:「别乱找人麻烦,滚远点!」

顺势一抛,把他从窗户中甩了出去。

那人全没料到竟会遭此突袭,幸亏身手不弱,又打一个筋斗,牢牢站住,头上毡帽棹在地下,露出一张青紫红肿,四分五裂的脸来。

铁蛋大惊失声:「是你?」

「嫉恶如仇」石擒峰也楞了楞,转而冷笑连连。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统统都是和彭和尚一路的。」

铁蛋因他曾救过自己一命,心中大感抱歉,嗫嚅道:「我……不晓得是你……」

石擒峰一张鬼脸撕扯得更加狰狞,嗔目喝道:「住嘴!早知你这小子恩将仇报,那天就把你一掌毙了!」

人随声进,袍底三尖两刃刀犹若地狱刀山崩颓裂碎,万千锋芒纵横流窜,将屋外雪气一古脑儿全倾贯到了屋中。

「金甲神」周干生怕铁蛋吃亏,日月双轮一升一坠,宛如两道射破浑沌的初世鸿光,直罩石擒峰侧面。

「嫉恶如仇」久闯江湖,深知周干的厉害,那敢大意,忙分出兵刀应付,却以为铁蛋易与,只用左掌击向他胸口--虽是中途变招,速度仍如电闪,掌锋早至铁蛋「幽门」大穴。

但听「啪啦」一声劈竹脆雷,铁蛋丝毫未动,石擒峰却整个飞了起来,周干双轮恰?锁上他的三尖两刀刀,一扯一夺,兵刀立刻脱手,身子犹然带着门板摔到对街,半晌爬不起身。

铁蛋本是因为情急才出掌硬封,不想自己功力近日增强大多,竟叫对方闹了个灰头土脸,忙抢上两步,伸手去扶。

石擒峰还当他故作姿态,气得鬼脸乱抖,猛地甩开他手掌,恶笑道:「很好!彭和尚的手下果然不凡,今日领教了。」

站起身来,掸了掸尘土,仍然搞不懂铁蛋为何变得这麽厉害,似想再说些什麽,终而厉哼一声,举步欲行。

周干双目放光,喝道:「家祖虽是彭教主的徒弟,但咱们两个不成材的东西,可入不了彭教主他老人家的法眼。你这狗腿有事尽避冲着咱弟兄两个来,别把他老人家的名号吊在嘴上念。他老人家今天若在这里,定叫你半根骨头都剩不下!」

石擒峰耸耸肩膀,冷笑不绝。

「天道易过,法理难还,不管我姓石的今天是何职位,天涯海角也非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抓光不可!」

傲然挺直腰干,一拐一拐的走远了。

周氏兄弟忙上前和铁蛋见礼,口道:「小师父仗义相助,感激不尽。」

铁蛋心忖:「帮了他俩是『义』,打了曾经救过我命的人,又是『负义』,这个『义』字可真难全!」

望着石擒峰颓然消逝在街角的背影,唯有苦笑而已,转又问道:「他跟你们结了什麽仇?」

周干讶道:「小师父原来还不知他的来历?彭教主难道没跟你提起过?」

铁蛋一搔头皮。

「唉哟,又来了!为什麽大家都以为我跟彭和尚有关系?」

周氏兄弟互望一眼,相对干咳几声,作出一副谅解他「天机不可泄漏」之态。

周干笑道:「这个姓石的,说来真是个大大的死心眼。他本是朱元璋手下『锦衣卫』的头目,专门负责探查缉捕『白莲教』徒,死在他手中的『白莲』弟兄着实不少。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罢废锦衣卫之后,这家伙却仍不停止他的缉拿工作,四处和『白莲教』作对。如今朱棣上台,虽又恢复了锦衣卫的设置,但再怎麽样也没他的分儿,真不知他所为何来。」

铁蛋心想:「怪不得他要来北京。现在满城都是『白莲教』徒,可有得他抓了。」

周干叹口气,又道:「那日在大会上,舍弟鲁莽出言,我就算准了必有今日之事。尤其可恨那些武当道士,一昧想替朝延作鹰作犬,受了胡滢的指使,到处追杀我俩……」

周坤一拍桌子,吼道:「那些狗屁道士,怕他们怎地?当初我就不赞成躲到这里来当缩头乌龟,一刀一枪拚光了那群杂毛老道,也落得个痛快。」

铁蛋又忖:「关晓月难道也是为了他们来的?这家伙看似闲云野鹤,不想名利之心竟也如此之重。」

直劲懊悔刚才没好好揍他一顿,但想起他的快剑,哆嗦可打得更厉害。

但见周干面色黯然,重重□道:「想我周氏一脉,忠义传家,当年反抗鞑子,闹得家破人亡,但好歹总留下了千秋美名,如今我兄弟俩抗拒王法已是大大不该,怎能……」

周坤气极笑道:「大哥,我看你的脑筋从头到尾就没扯清楚过。祖父反抗鞑子皇帝,跟咱们反抗这个皇帝,有何不同?祖父流芳百世,咱们为何却会遗臭万年?」

周干一睁双目,凛然道:「朱家虽苛,终是正统……」

周坤立刻截下话头:「朝廷不仁,咱们就可以不忠!依我之见,早该反上荆山,就算做一个彭教主马前的小卒,也比这样窝窝囊囊的过日子好得多。」

周干连连摆手。

「莫再提起!莫再提起!」

兄弟俩争论了大半日,铁蛋在旁只是听不懂半句,木楞睁睁的搅混到天黑,正想起身告辞,周干却朝他一拱手道:「小师父请便,咱兄弟在这里已存身不住,必得连夜离开,咱俩死不足惜,但在下还有一妻一子,总要保住周氐一脉香烟,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言毕,匆匆到店后去了。

铁蛋胡乱安慰了周坤几句,出得店门,只见夜色早落,一颗嘻皮笑脸的盘大月亮,蹦跳在万户屋脊之上。

铁蛋心中一阵紧张,提了提裤腰带,顺着客栈墙根绕到后面,越墙而入。

四面一望,正不知要上那儿去找,可远远听得一个声音含含糊糊的直唱过来:「真乃是能骑高价马,会着及时衣……」

铁蛋忙隐身暗处,等不多时,竟见桑梦资摇摇摆摆的走向后院,口中兀自哼哼不已,一个破喉咙唱得荒腔走板,比他老子桑半亩打喷嚏还要难听。

铁蛋暗笑:「既当不成堡主,何必还要学唱戏?」

悄悄跟在他身后。

只见他步子一歪一斜,大约喝了不少酒,舌头大得直和牙齿打架,呜鸣噜噜的只管乱唱:「高唐梦,苦难成,那里也爱卿爱卿却怎生无些灵圣。偏不许楚襄王枕上雨云情……」

踉跄走至一间客房门前,轻叩几下,呢声道:「琬琬……琬琬贤妹,睡也不曾?」

铁蛋嫉妒得牙痒痒。

「莫非又约好了去采花?」

屋内半晌不闻声息,桑梦资便又举手乱敲,好不容易才听见秦琬琬闷闷的道:「桑大哥,什麽事?」

桑梦资干笑几声。

「愚兄睡不着,想和贤妹说几句话儿。」

秦琬琬道:「时候不早了,桑大哥还是回房歇着去吧。」

桑梦资涎笑道:「贤妹此言差矣,如此良宵美夜,岂可轻易放过,你我二人正该花前月下,互诉衷曲……」

秦琬琬立刻沉声喝道:「桑大哥,休在这儿胡言乱语,教别人听在耳内,将会作何想法?」

铁蛋暗哼:「倒好像晓得我在这里偷听一样。反正就要叫你们搞不成什麽花呀月的。」

那桑梦资犹不识相,黏搭搭的道:「唉呀,贤妹女中豪杰,何必在意世俗礼数?又管那些凡夫俗子作何想法?像你二十八姨娘……」

秦琬琬冷笑连声,一串弹丸也似从门缝里□□锵锵的迸出来,显然动上了心火。

「原来你一直把我和苏玉琪当作是同样的人?」

桑梦资脑中满灌酒气,早已不知天南地北,居然一挑大拇指。

「当然啦!江湖上谁不知『金龙双娇』出类拔萃,傲视娘侪……」

但见屋门一开,伸出一个大巴掌,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的刷了一记,打得「摘星鹰」满天找星,待回过神来,房门早「砰」地关上了。

铁蛋不由大乐,连忙顺着墙脚暗影偷偷挨近,直劲希望他俩大吵一顿。

桑梦资捂着面庞,叫冤不迭:「我又怎麽啦?好好的怎麽又动手打人?你……脾性未免有点不太合理!」

铁蛋暗笑:「这小子可也□过厉害。」

心中颇感安慰。

只听秦琬琬淡淡的道:「我就是这麽不合理,桑大哥你也莫要生气,回房好好的睡上一觉,也就什麽事都没啦。」

桑梦资前后摇摆一回,酒意又直翻上来,眯着眼儿,哄小?子似的柔声道:「想你我情投意合,不如趁着今晚……嘿嘿……」

秦琬琬的语声陡然变得冷峻无匹:「桑大哥,我一直敬你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才对你刚才的话不甚介意,小妹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因为今晚多喝了几杯酒,而坏了你一世名节。」

桑梦资□了一口大气,险把胃中的东西都□出来。

「什麽正人君子,愚兄这一生最不作兴搞这一套。爱怎麽样就怎麽样,人生岂不快乐得多?」

愈说愈上劲儿,手脚跟着乱指乱舞:「贤妹呀,我劝你别再死心眼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然愚兄算不上什麽花,不过,嘿嘿……我说贤妹呀,你看今儿晚上的月亮多麽的圆,本堡有一位专研生产之道的大夫,据他说,月圆之夜怀上的娃娃,将来一定最聪明、最漂亮……」

话还没说完,又见房门一开,一只拳头老大不客气的打在他胸口中央,直教他滚出三、四丈远,不等他起身,房门又恶狠狠的摔上了。

桑梦资哼哼唉唉的站直身子,好死不死,恰正一眼瞥见铁蛋躲在暗处偷笑,不禁暴跳如雷,嘶吼道:「你这贱货!」

十指如钩,狠命朝铁蛋脸上剜来。

铁蛋原本就比他强上一些,近日功力又大为增进,自将他这奋力一击视同儿戏,右掌随便一封,就杷他远远甩开,可正撞在秦琬琬的房间门板上,连人带门一齐滚入房内。

秦琬琬并没看见屋外情形,只当他出口骂自己「贱货」,又破门而入,想要霸王硬上弓,那还忍耐得住,飞起一脚,踢得桑梦资肚皮打鼓一般响,反手掣出宝剑,往他脖子上一勒,咬牙道:「你想来硬的?本姑娘就陪你硬一硬!」

桑梦资锋刃架颈,酒意自然减退了大半,但牛脾气却紧接着涌上心头,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他一直躲在这儿,怪不得你不给我好脸色看。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麽,你一直都在喜欢那个小?尚,对不对?人家愈骂你、愈损你,你就愈喜欢人家,我愈是敬重你、爱护你,你就愈讨厌我,犯贱!我看你才练过『贱骨头神功』,而且火候比那个鬼和尚还要高出好几百倍!像模像样的人你不要,偏要去喜欢那种人鬼两不是的臭东西,犯贱!贱!贱!贱……」

秦琬琬气得三魂六魄都着起火来,伸脚在他脊梁上狠狠踩了一下,尖叫道:「我就是喜欢他,怎麽样?我就是犯贱,就是要喜欢他那种奇形怪状的笨东西!你以为你英俊潇洒?我看见你这种小白脸就恶心,恶心得想吐!哦哦哦哦,吐死我了!」

正骂个不休,忽一转眼,却见铁蛋勾着脖子,畏畏缩缩的站在门边,两颗大鬼眼珠骨碌骨碌直劲乱滚,她不禁又羞又恼,狠狠一跺脚,跺得桑梦资的脊椎骨发出竹板片儿一样的声音,收回宝剑,狠命一头穿窗而出。

铁蛋被他一叠声的「喜欢」弄昏了脑袋,兀自迷糊了大半日,一迳在心底狂喊:「真的假的?我的观世音菩萨!」

好不容易收回心神,「哇」地大叫一声,手舞足蹈,一个后背空心大筋斗,翻上屋顶,紧紧蹑住秦琬琬逐渐在夜色中消逝的背影,拔足狂追而去,不消两三个起落,便已将距离缩至三丈左右,正想出声叫唤,却忽然胆怯起来,七思八想,只不知如何向她开口说话。

秦琬琬竟似不晓得身后缀着有人,一口气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城,方才缓下步子。

铁蛋心中又一阵紧张,也忙放慢脚步,边搔头皮,边暗暗诅咒自己的胆量。

走没几步,却见秦琬琬突然转过身子,双手叉腰,冷笑道:「你跟着我干嘛?」

铁蛋猛吃一惊,嗫嚅道:「我以为……没有没有……我只是……咳……」

秦琬琬狠狠瞅着他,脸上彷佛有许多种色彩的云片在那儿飘来浮去,眼神一忽儿似水,一忽儿似火,一忽儿又似有氤氲笼罩,语声可像风过的柚子皮一般干涩:「你刚刚在门口听见了什麽?」

铁蛋立刻血胀面庞。

「没有没有,我什麽也没听见……」

只当这番答覆颇为得体,不料秦琬琬竟猛虎也似扑杀过来,粉拳绣腿只顾往铁蛋身上招呼,边尖叫连连:「你这个讨厌东西!讨厌东西!」

铁蛋虽不怕打、但见她愈打愈起劲,毫无罢手之意,也不禁火冒,一探右臂揪住她头发,一拉拉了个转儿,膝盖一拱,正拱在她屁股上,扑地跌了个七荤八素。

秦琬琬似乎想要伸手拔剑,手还没摸上剑柄,却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你就会欺负我!从第一次碰见你,你就一直欺负我!你还把你肚子里的脏东西吐了我一身,我永远都记得这个!我每天晚上眼睛一闭,就会看见你那副张嘴呕吐的丑怪嘴脸,我连做梦都会梦到它!不管什麽时候,我都会觉得身上黏搭搭的,我永远也洗不干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我简直恨不得把我全身的皮肤都给扒掉!」

铁蛋万没想到她竟把这回事儿看得这麽严重,心中大感歉疚,连忙蹲在她身边,搓着手,结结巴巴的道:「这……唉,这没有什麽嘛,那会洗不掉嘛?那天你也吐了我一身,我根本不用洗就干净了嘛……你看我现在身上那有脏东西?」

秦琬琬一听,可哭得更厉害了。

「原来你根本没放在心上,你根本不当回事!你连想都没想!」

猛个翻坐起身,又用脚去蹬铁蛋的肚子。

「你不用洗就干净了!我脏!我脏!你还嫌我脏?」

铁蛋心想:「这些妖怪真难伺候。」

口中笑道:「脏倒是不脏,只是闻起来有点馊馊的。」

秦琬琬尖叫道:「你还说?」

爬起身来,掩面疾走。

铁蛋忙又跟在后面,陪笑道:「你再打我好啦,哪哪哪,给你多打几下。」

秦琬琬跌足道:「打你有什麽用?你又不怕打。」

铁蛋笑道:「难怪你气消不掉,大概就是因为你打不动我。」

把秦琬琬恼得眼泪都流不出来,埋头东西乱走。

铁蛋却偏紧跟不放,可又不说话,只将一张臭头皮搔得沙沙响。

秦琬琬怒道:「你还跟着我干嘛?」

铁蛋下定决心似的,莽莽一扬头。

「反正我再不会让你跑了!」

话一出口,顿觉心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却又忍不住偷眼望望天空,生怕立刻就有一个闷雷劈上自己的头顶。

秦琬琬见他这模样,不禁又羞又气,咬了咬下唇,冷冷道:「别忘了你是个出家人,胆敢不守戒律,叫你永世不得起生。」

铁蛋也咬了咬嘴唇,猛然一挺胸脯。

「我才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永远住在地狱里面,也是快活得很!」

秦琬琬满脸飞红,又一跺脚,愈发向前乱跑。

铁蛋也觉自己莽撞,暗忖:「我凭什麽把人家也拖下地狱?真是混蛋!而且她跟我在一起干嘛?我又没有半点好处。如果换了我是她,我才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咧,成天惹人厌!」

连头也懒得搔了,闷闷拖着脚板,几乎都快走不动路。

秦琬琬不知怎地,竟也放慢了步伐,还不时偷扭过头来向后看,忽然轻咳一声。

「少林寺收不收尼姑?」

铁蛋漫漫应道:「当然不收……」

蓦地一惊。

「你问这个干什麽?」

秦琬琬摇摇头,叹了口气。

「活着没意思,还是出家算了。」

两人恰走到一堆巨石之前,没了路径,只得同时停住脚步。

月光懒懒洒下,好像一束射不伤人的箭,但四处积雪仍然不甘示弱,柔柔的向天空挥舞着光鞭,而在这中间,是一朵人世寻不着的雪莲。

铁蛋望着秦琬琬微微侧着的脸庞,几被那分绝世的美震惊得喘不过气。

棒了好久好久,方才逐渐唤回魂魄,脱口道:「天下那有你这麽漂亮的尼姑?你如果真出了家,那才好笑哩,所有的佛像看到你,恐怕都会跑下莲花宝座乱叫一通。」

秦琬琬不想给他好脸色看,却再也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又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骂道:「贫嘴!就有你这种没正没经的死和尚!」

两边面颊抹得通红,映着月光雪辉,益显娇艳夺目。

铁蛋笑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出家真闷得死人!我从前还不觉得,这半年多在外面闯荡惯了,可真不想回去。」

秦琬琬面色陡黯,眼中竟升起一层水雾,幽幽叹口气道:「你还不晓得人心的险恶,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想溜出寺来。」

铁蛋老气横秋的道:「人嘛,任谁都有不对的地方。像弥勒佛那样,睁只眼闭只眼,肚子多装一点,天下还有啥事过不去?何况那姓桑的,我看他并无恶意,只是有点惹人讨厌……」

忽然发觉小豆豆若为此事烦恼若斯,心底必定十分喜欢桑梦资,当下酸味直冲,肚皮发胀,双目圆睁,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此事轻易「过去」。

秦琬琬却一摇头。

「那会是为了那个姓桑的?」

秀眉微蹙,颇有点嫌他呆笨的样子。

铁蛋立觉一股说不出的舒畅轻松,笑问:「那是为了什麽?」

秦琬琬又叹口气,半晌不语,眼中忽然掉下泪来,赶紧别过身去,坐在一块大石上,取出手绢不停拭泪。

铁蛋不料事体竟然如此严重,连忙闭上嘴巴,不敢多间。

秦琬琬狠狠抽泣了一顿,楞楞望着远处暗影里巨大无朋,有若一只残缺怪兽的皇官工程,怏悒的道:「近年来,爹是愈来愈失心疯了,除了皇帝宝座之外,啥也不想、啥也不顾……」

铁蛋诧道:「他不是想推建文太子为帝吗?」

秦琬琬摇摇头,益加凄怆。

「我起先也以为他只想利用我来笼络建文太子,自己当个国舅也就心满意足。后来才发觉他的算盘还要更深一层:起事之初,挟太子号召天下,事成之后,握兵权篡位自立。」

一咬牙,愤然道:「他这不是把我的一生全赔了进去?他把我当成什麽东西?现在一迳逼我嫁给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人,将来又要我当寡妇……」

说着说着,又抱头抽泣起来。

铁蛋打个寒噤,寻思道:「这还不是跟『飞镰堡』一样吗?看来世上这种怪人还真多,为了什麽喔!」

又忖:「小豆豆当然不肯受她爹的摆布,难怪她跟『神鹰堡』的人走在一块儿,大概已经反出家门了,不料又碰到桑梦资这个混蛋,真是倒楣至极。」

眼见秦琬琬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平日的霸气简直荡然无存,不禁泛起一股怜惜之意,挨在她身旁坐下,细声细气的道:「其实你爹也不一定……唉,你怎麽知道呢?人心是包在骨肉里面的嘛……」

秦琬琬心情本已恶劣万分,再听他这麽噜哩叭苏,更加恼火,怒道:「你少在这儿废话!反正……」

又不由悲从中来,掩面痛哭。

「反正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假的!虚伪!做作!谁和谁会有什麽关系?没有!根本什麽都没有!天底下有谁真心对我好过?没有!一个都没有!」

铁蛋止不住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大声道:「怎麽没有?我就是一个!」

话出如风,可又觉得自己鲁莽,忐忑的缩了缩脖子,不料秦琬琬肩膀高高一耸,哭声竟然逐渐微弱下去,忽一抬头,举手就在他秃脑袋上刷了一记。

「你对我好什麽?只会欺负我!」

眼中虽仍泛着泪光,一抹绵羊般的娇羞却从如水瞳翦中直透而出。

铁蛋何曾见过她这等模样,不由看得痴了,楞楞道:「我以后若再欺负你,我就……我就……天雷打死我!」

秦琬琬破涕一笑,直勾勾的望着他,嘴角微微上翘,好似一艘樱桃做成的小舟,蓦地又大哭一声,一头栽进铁蛋怀里,死命抠揉着他的胸腔。

「我真想嫁给你这种又笨又呆又怪样子的蠢家伙!你知不知道,只有你才能叫我安心,真的安心……」

铁蛋胸中的激动,无论以前或以后,都永远不会超过这一刹那,但这宛若星光般的一瞬,却已穿越了浩渺时空,一直照入那透明的国度,亮彻了永恒。

铁蛋手臂犹如一道铁箍,将秦琬琬本已极为窍细的腰肢勒得更细,嘴唇尤其痒得厉害,那管什麽如来观音,狠狠在秦琬琬的面颊上栽了一记,栽完了才悚然心惊,脑中一片茫然。

「槽了,这可犯了色戒!」

十九年深印心头的长老训诲,猛个冲上耳边,震得他浑身发麻,眼前景像一片片龟裂崩塌,似乎就要变成纯然的黑暗,但他却手臂一紧,愈将秦琬琬拥近心口,愉悦的品嚐着那丝未世的甜蜜。

「小豆豆没了家,我也没了家,这可好,一齐下地狱去!谁要什麽极乐净士,滚……滚他奶奶的个蛋!」

秦琬琬更如同发疯了一样,把他胸前僧袍又撕又扯,弄得像片咸鱼干。

「你坏!你那天为什麽要吐我一身?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把我弄成这样,除了你,我……」

铁蛋好生过意不去,嗫嚅道:「我以后一定帮你洗干净,我一定天天帮你洗,把你洗得又白又嫩,一点脏东西部没有……」

秦琬琬噗哧一笑,挣离铁蛋怀抱,又「啪」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谁要你帮我洗?不要脸!」

铁蛋见她似嗅还怒,若娇若羞,这回可不敢贸然上前,只好直劲舔舌头。

秦琬琬又凝望了他一会儿,眼中光焰猝然熄灭,缓缓站起身子,目注远方,淡淡道:「唉,跟你扯什麽?终究还是要回去当和尚的……」

铁蛋心头大震,也立刻跌回现实世界,更被她忽冷忽热的态度弄得摸不着头脑,久久无法撑直膝盖。

秦琬琬胡乱走了几步,四下一望,摸了摸腰间,又犹豫的停下来。

「你……在那儿歇脚?」

原来刚才匆匆离开客栈,连半个子儿都没带。

铁蛋强笑道:「我住『庆寿寺』,那里都是和尚……」

秦琬琬一挥手。

「先带我看看去,能瞒则瞒,总不能整晚都待在雪地里。」

拔腿就走,竟不再看铁蛋一眼。

铁蛋心中一阵凄苦,「终究要回去当和尚」这句话,一直在他身边绕个不停。

「到底是谁把我送去当和尚的?真会乱送!」

又忖:「下地狱我倒不怕,只是寺里长老养了我十九年,岂能说不干就不干?」

左思右想,解不开这个难题,只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立刻剖成两片。

两人低着头,默然无语的穿城而过,将到「庆寿寺」门口,铁蛋才勉强低声道:「从侧门溜进去好了,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