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2)

少林英雄传 应天鱼 16813 字 1个月前

第十九回

白莲盛开?好汉无名

少林凋残 英雄不再

半个时辰之后,铁蛋一干人随着邓佩越岭而上,沿途只见白衣教众散在各处较为平缓的坡地上垦植耕作,房舍殊少,多掘山壁筑窑洞而居,纯然一副农村景致,竟无半丝「白莲教」老巢的气象。

赫连锤笑道:「这个土匪窝儿好奇怪!」

话没说完,就被身边同伴敲了七、八下。

邓佩笑道:「本教是为了在现世构筑极乐世界作准备,一切贪慾、嗔恚、愚痴,决计无法存留於本山之中。」

铁蛋又想向他打听自己的身世,邓佩转转眼珠,支吾道:「马上就可见到彭教主,一问便知。」

又翻过两个山头,来到一处三面环山的山坳子里,虽不甚大,木造厅堂倒有三、五间,向西一峰险峻峭拔,高插入云,平添山谷几分雄阔壮伟。

邓佩领着众人走到一栋房舍前面,示意余人止步,只让铁蛋一个人进去。

铁蛋心头忐忑,尤其惧怕那恶名昭彰,传说中杀害了满门师兄弟的彭和尚,磨蹭了好一会,方才推门进去,只见满头须发,恍若狮子一般的彭莹玉正当门而坐,把铁蛋吓了一大跳,连退好几步。

彭莹玉微一皱眉。

「门关了。」

铁蛋不敢不遵,忙依言照办,一面暗暗提气於胸,以防不测。

彭莹玉又道:「衣服脱掉。」

铁蛋愣了愣,怪问:「这是干啥?」

彭莹玉盘大巴掌一拍身边木桌,不耐喝道:「叫你脱你就脱,尽问什麽?」

铁蛋暗付:「衣服本乃身外之物,没什麽大不了的,反正也活不了他,死不了我。」

当即一阵「唏哩哗啦」把浑身衣裳脱得精光。

彭莹玉笑道:「傻小子倒干脆,连裤子都脱了?好,转过去。」

铁蛋暗吃一惊,以为他要打自己的屁股,正自犹豫不决,彭莹玉却又焦躁起来,巨掌一伸,抓向他肩头。

铁蛋脱衣服可以,被人抓住可不行,「伏虎罗汉拳」应念施出,「砰」地击中彭和尚手心。

彭莹玉身形略阻,铁蛋却后退两步,靠上了身后门板。

彭莹玉嘿嘿笑道:「脾气满强,果然有点你祖父的味道。」

双掌一错,连续三招重重击出。

铁蛋奋起全力接了两招,只觉他手上劲道比姚广孝还要强霸,震得自己双臂酸麻,再也不敢硬接第三招,身子一矮一溜,朝旁边躲了开去。

彭莹玉不中即收,但掌力余劲仍撞在门板上面,「克啦」一响,木门四分五裂。

无喜、赫连锤、秦琬琬等人正聚在门外等候消息,被这阵木片大雨打得抱头鼠窜,待看清楚屋内铁蛋赤身裸体的怪模样时,又不禁笑得打跌。

铁蛋兀自不知羞窘,全不伸手遮拦,只把头皮搔得「汽抆」响。

秦琬琬玉脸通红,大啐一口,急急背转过身,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只听右侧内室中一个妇人尖叫道:「没有错!就是他!」

铁蛋一头雾水,才一转身,就见一个胖墩墩、年约五十左右的妇女掀开帘子,奔将出来,没头没脑一把搂住,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弄得他一身黏糊,口中不住嚷道:「鸥儿!鸥儿!」

彭莹玉面上绽开笑意,走到旁边,往他后腰一瞅,点头道:「嗯,脱裤痣。」

铁蛋后背围腰一转天生一排七颗大痣,川、鄂人称「脱裤痣」,意即生有此痣之人,裤带永远系不紧。

铁蛋却从不知这些常被师兄弟取笑的圆黑玩意儿,竟还藏有如许玄机。

那妇人哭道:「你还认得我吗?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呀……」

铁蛋被她抱得难过,大叫:「我吃什麽?我吃不消!」

努力挣脱,噘着嘴,唧唧咕咕的穿上衣服。

彭莹玉一把扯住他,按到一张椅子上,眼中露出慈祥神色,郑重言道:「你好好听着,你本姓徐,名字叫做瘦鸥……」

铁蛋忍不住「哧」地笑起来。

「哇,好瘦!」

门外众人尽皆捧腹。

彭莹玉恶狠狠的在他脑门上凿了一记,喝道:「别开玩笑!」

铁蛋叠声应「是」,依旧间歇发出咕咕之声。

那妇人渐渐止住啼哭,抹着眼睛道:「你小时候又干又瘦,不想长大了竟这麽胖……」

铁蛋笑道:「吃得好嘛。」

被彭莹玉恶眼一瞪,忙缩缩脖子。

彭莹玉这才道:「你祖父是徐寿辉……徐寿辉这个人你听说过吧?」

铁蛋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想:「那不是个大人物吗?」

开始有点笑不出来了。

彭莹玉在另一张椅上坐下,目注铁蛋,思绪却似已飘向远方,缓缓道:「当年鞑子荼毒中原,我第一个看不惯,率领徒弟周子旺起事於淮西,结果事泄被围,徒众数千尽遭屠戮,只有老夫一人突破重围,亡命四处传教……」

铁蛋岔道:「这我有听说。洪武爷爷当年也听过你传教,对不对?」

彭莹玉哼道:「岂止朱元璋而已,他手下那些后来封王拜将,大富大贵的,更不知有多少。」

顿了顿,续道:「覆灭蒙元绝非任何一个人的功劳,我自也不敢说我有多大功劳,但四处传布弥勒教义,数我最力,却是不争之事。」

脸上闪过一抹亮熠熠的骄做之色,刹那间眉腾目灿,须发皆动,看得铁蛋眼睛都直了,怪忖:「这个人狂傲起来,竟恁地好看!」

彭莹玉又道:「至正十一年,群雄并起,刘福通、布王三、芝麻李、孟海马,或大或小,各有斩获。那时我正在蕲黄一带,便与倪文俊、邹普胜共推你祖父即位於蕲水,建国『天完』。」

铁蛋虽已听过这种种事迹,仍不免惊心动魄,寻思道:「原来我祖父还当过皇帝呢,要命!」

彭莹玉叹口气道:「刚开始,咱们还颇有一番作为,岂料你祖父……咳咳,长相虽然十分庄严威武,性子却是……」

摇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倒跟你差不多。」

一抹面皮,又似乎有些疲倦。

「再加上小人弄权,愈发一塌糊涂。我眼看事不可为,便率领部属退入山中……」

铁蛋又忖:「他居然也有部属,不知打从那儿召募来的?」

口中自不便问。

彭莹玉道:「果然,你祖父皇帝只当了九年,就被陈友谅那狗贼所篡。我得讯之后,急急赶去救援,你祖父却已被弑於采石,只救得你爹一人。」

铁蛋听得无名火冒三丈高,就想追问陈友谅后来下场如何,是否仍在人世,但他毕竟和尚当久了,念头一转,想道:「数十年前的恩怨,还提它作啥?就算我现在能找到陈友谅,又如何?他已老得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我还把他杀了不成?」

顿时恶气全消,心平气和。

彭莹玉又道:「我把你爹带回山中抚养长大,成人后娶妻生子,二十五年前先生下你哥哥……」

铁蛋大吃一惊,脱口道:「我还有个哥哥?」

彭莹玉点点头道:「就是本宗现在的『人王』。」

不等他发问,迳自接道:「六年后又生下了你。那时蒙元已灭,朱元璋一统天下,照理说,大家同出『白莲』,他又受过我教诲,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但他一不承认自己曾是『白莲』一员,二又始终对我心存畏惧,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今他寝食难安。」

顿了顿,续道:「虽然他登基之后即一力泯灭诸般证据,但事实俱在,岂容他一手遮天?」

炳哈一笑,飞扬狂态又爆竹似的炸裂开来。

「尤其老夫的声望在川、鄂、湘、淮等地一直不衰,至正二十五年的蓝丑儿、洪武十二年的彭普贵、洪武十九年的彭玉琳,皆诈称老夫之名起事,百姓翕然从之,搅得朱元璋那厮一闻『彭和尚』三个字,立刻心惊胆战,乃派出大批锦衣卫四处缉捕我等。」

看了铁蛋一眼,又道:「那十余年间,咱们几乎在躲躲藏藏之中度过,你爹因你年纪太小,挈带避难多所不便,於是就把你送到少林寺。」

彭莹玉其实隐去一节未提。

当初因见铁蛋腰间天生一排「脱裤痣」,深恐此子长大放荡,才把他送去和尚庙严加管束,如今此话自不必再说。

铁蛋想了想,问道:「少林向不收容婴儿,又怎会收留我?」

他更不可思议的是,彭和尚这个少林「空法」大师,当年偷盗经书,杀害同门,乃是少林的大叛徒,经由他送去的小?,少林又怎肯接纳?

彭莹玉却似没听见他问话,干咳一下,道:「你爹和你娘七、八年前俱染重病身亡。」

指了指刚才拥抱铁蛋的妇人。

「这是你奶娘,你幼时吃过她一、两年的奶,还不快补行大礼?」

那妇人便又抽泣起来。

铁蛋根本不懂什麽是「奶娘」,但只听得一个「娘」字,不得不走去磕了几个头,见她又要来抱,赶紧跳开。

彭莹玉道:「先吃饭,等下再去见你哥哥。」

当即命人在屋内摆桌置椅,整治饭菜。

赫连锤等人抽空围拢,尽拍铁蛋马屁。

黑小子道:「皇太孙,下官这厢有礼了。」

「石头」无惧道:「老七,咱们从小就是一对儿,硬碰硬,碰出了不少交情,对不对?」

无恶也道:「你这讨厌鬼的命倒不坏,现在看起来也不那麽讨厌了。」

铁蛋不理他们,眼睛直盯着秦琬琬的胸脯,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皱眉悄声问道:「你们的奶可以吃吗?」

气得秦琬琬刷了他老大一记。

铁蛋嚷嚷:「你不喂我吃奶,还要打我?」

屋内顿时一场大乱。

正哄闹不休,忽闻一人在门口道:「彭爷爷。」

铁蛋正被秦琬琬揪住耳朵,面向屋壁,只觉整座屋子突然沉静下来。

铁蛋再看身边同伴,神情却一个比一个怪异,忙甩脱秦琬琬手掌,回头一望,也楞住了。

来人面容瘦削,眼神冷峻,正是当初名列「武当四剑」的「摩云剑客」徐苍岩。

彭莹玉嗯了一声,道:「来见见你弟弟。」

徐苍岩乍见铁蛋,自也惊奇万分,却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趋前执住铁蛋双手,歉然道:「我不晓得你就是我弟弟,真是大水冲翻了龙王庙。」

彭莹玉一旁冷冷道:「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铁蛋兀自迷糊了好一阵,直到三碗饭下肚,脑中才逐渐清明过来,暗暗寻思:「哥哥既为西宗『人王』,又去武当卧底,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接掌武当,将那批剑术高强的武当道士,统统纳入『白莲教』之中。但后来若虚真人却向朝廷靠拢,有意和『白莲教』作对,『快剑』关晓月在派中又甚得人望,下任掌门非他莫属,哥哥眼见计画不成,便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施出那记怪招,一来可使武当多结怨仇,无暇再找『白莲教』的麻烦;二来,自己更可不着痕迹的在武当派内除名,以便专心本宗教务……只怪我那天糊里糊涂的跑去参加那次大会,险些做了个黑锅鬼。」

口中笑道:「你这条计策倒真让人猜想不着。」

徐苍岩面有得色,滔滔言道:「其实我本可随便弄死一个师兄弟,让武当与天下门派结仇,但后来想一想,反正我待在武当也没什麽意思,不如叫自己轰轰烈烈的死掉算了。可笑那张邋遢,自诩医术天下无双,却还是看不出我假死……」

彭莹玉本埋头吃饭,听到这里,终於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你真当邋遢老儿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过问武当之事罢了。总而言之,小计策、小聪明,连猴子都会耍,没有大谋略、大胆识,永远也成不了大气候。」

显然对徐苍岩没能在武当混出名堂,感到很不满意。

徐苍岩被这番重话训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不言语,草草用过饭菜,便告退出屋。

铁蛋突然之间多了个哥哥,自然兴奋得很,也跟着他走出屋子。

徐苍岩拍拍他肩膀,道:「上我那儿坐坐去。」

徐苍岩居住之处,也在这山腹里头。

门一推开,只见屋内氤氲缭绕,白蒙蒙的几乎看不见东西,一股奇异香味若有若无的飘浮在空气当中,闻着竟令人有点醺醺然。

徐苍岩掩上门,领着铁蛋往里走,却见一人盘腿坐在一只小铜炉之前,炉下火青,炉内烟红,映着他原本清瞿岸然的面容,竟透出几丝诡异,正是「一阳子」吴性谈。

铁蛋早知他俩有关连,并不觉意外。

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若非吴性谈先把铁蛋身怀「七毒门吸功大法」的印象,植入众人脑海,铁蛋后来当然也就背不上那个黑锅。

吴性谈双眼一翻,却似翻起了两个没有眼球的大洞,朝铁蛋立身之处滚了两滚,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嘴里含含糊糊的道:「刚才下了一场大雪……呜吁吁……雪都落到了我的炉子里,你看,有雪火才旺,房子快烧着了,烧哇烧哇……」

铁蛋以为他竟疯了,傻在当地。

徐苍岩却笑道:「房子烧了,再换一间。」

走到炉边坐下,取出一支空心竹管,一端伸入炉内,另一端却放入自己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彷佛十分享受,眯着眼睛回了半天味,将竹管递给铁蛋,道:「尝一口试试。」

铁蛋接过,也大吸了一口,顿时七窍都冒出烟来,呛得个半死,忙推还回去,只觉天旋地转,身体飘飘,半晌说不出话。

徐苍岩叽叽而笑,又吸了几口,忽道:「弟弟,『人王』给你当,将来教主也给你当……那个老不死的再活不了多久了……老不死的成天只会逼我,我简直被他弄得烦死了!烦!烦!烦!他个奶奶的……」

挥舞双手乱砍乱劈,满屋白烟立如峰巅冷云一般翻涌流窜,徐苍岩两眼贲张,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但过不一会儿,左右双手却互相揪打起来,一招一式,往复进退,「劈劈啪啪」的甚是热闹。

铁蛋吓一跳,不知他为何如此模样,脑中兀自昏昏沉沉,大着舌头道:「我不想当什麽教主,一点都不好玩。」

徐苍岩倏地停住交战双手,看了看铁蛋,嘴角似乎泛起一丝笑意,却很快的别过头去,叹口气道:「唉,不当也好。你不晓得我有多烦,讨厌死了!谁叫我是徐家长孙?」

吴性谈一翻白眼,忽道:「烦,当然烦,想当年我在『七毒门』还不是一样?『七毒门』那些王八蛋,那个王八蛋门主……武当派怎麽还不杀光他们?」

伸手扯住徐苍岩衣领。

「武当道士干什麽吃的?『七毒门』和少林寺联手杀死了你,武当怎麽不替你报仇?嗯?」

忽又指着他笑道:「可见你在武当毫无份量,多个你、少个你,根本无关紧要。你哟,不管你走到那里都成不了大器……」

徐苍岩反手一巴掌,打得他面颊肿起五道红印。

不料吴性谈毫不动怒,反而顺势倒进他怀中,扒住他胸前衣服,轻轻的道:「我也一样,我们两个都是人渣……哈哈,都是人渣……」

徐苍岩抱住他身体,纵情大笑。

「人渣就人渣,管他那麽多?不管啦!」

深吸一口炉内红烟,又将竹管放进吴性谈嘴里。

吴性谈嘻嘻笑着猛吸了好几下,眯眯着眼,把铁蛋看了老半天,笑道:「嘿嘿,是你……你还没死?你是他弟弟嘛?你怎麽还没死?你……」

铁蛋见他神智不清,暗忖:「跟他讲什麽都是白讲。」

胡乱应了几句,脑袋实在晕得难过,便告辞出来,走到门口,回头一望,见他二人在蒙蒙白烟之中抱成一团,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吸着竹管,心里又想:「他们两个的交情倒真不错,朋友交到这种地步可真少见。」

不禁有点羡慕。

跨出屋门,清风一吹,头脑立刻舒爽了许多,只见无恶刚吃饱饭,在门外草地上□来□ 去的消化。

铁蛋上前一把抱住,笑道:「我们也是好朋友,对不对?」

无恶唬了一跳,蛤蟆般往旁直躲,骂道:「别以为你是那个短命烂皇帝的孙子,就可以不三不四、不上不下的。搞毛了我,打扁你!」

气咻咻的转身走开。

铁蛋搔头不已,又见「无影棒」邓佩笑嘻嘻的走来,一指那座面东背西的孤耸绝峰,道:「彭教主在峰顶上的山洞等你。」

铁蛋心道:「老家伙又作怪,把我叫去山上作啥?」

向众位同伴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从西面攀登而上。

山峰陡直峭拔,草木不生,颇似一柄由地底剌出的阔背大剑,山壁上每隔数尺便可看到一两处楔入石中的铁环或绳索,大约总是以利教众偶然上下。

铁蛋此时内力雄厚,自不需借助这些东西,背着双手,三脚两脚便已走至中腰,俯眼向下,房舍屋宇小得不像是真的,谷内人众更一个不见。

心上不由浮起一片苍茫虚无之感。

再往上爬,竟逐渐走入云雾之中,铁蛋心情也随着流云起伏变化,连自己都说不上究竟是什麽。

身世之谜虽已解开,铁蛋却觉不着多少欣喜,反而隐隐约约的感到一种恐惧,恰如此刻行走於绝崖峭壁之上,脚下正有个大洞,有个漩涡,专等着自己往下掉。

铁蛋从不怕高,但现在竟极端难以忍受这种高耸险□,他再不敢向下看,一只短腿好像哪吒的风火轮也似飞滚起来,眨眼便已登上将近峰顶的一处平台。

临上峰前,邓佩曾告诉他路径,当下游目一扫,果见不远处有个两人多高的山洞。

铁蛋心忖:「老狮子也跟达摩祖师一样在洞内面壁参禅呢?」

相传达摩当年在少林面壁九年,以至於把自己的影子都印入了对面的石壁之中。

这块「影石」如今珍藏於「藏经阁」,轻易不得一见,铁蛋尚未正式受戒,当然无缘亲睹,想起彭莹玉满头是毛的影子若也嵌在石头里,不由暗暗好笑:「人家还以为是妖怪哩。」

满脑胡思乱想,人已走入山洞,顿觉四周漆黑黝暗,森森寒意直沁骨髓。

铁蛋略定了定神,待得瞳孔逐渐放大,才见一粒针尖似的白点悬在眼前,伸手去抓,却只是个空。

铁蛋迷糊半日,方才发现那白点原是山洞那端的出口,只因距离实在太远,竟令人搞不清楚是什麽东西。

铁蛋惊忖:「这个山洞好长,别是用人力开出来的吧?」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风刺体,□意浸人,不时东踩一个坑,西踏一滩水,恍若走在通注地狱的黄泉路上一般。

铁蛋心头发毛,愈走愈快,忽觉两恻壁间黑忽忽的立着一个一个一尺来高的东西,吓得他差点惊叫出声,驻足看时,只见两长列这种玩意儿,沿着洞壁一直向前伸展开去,正不知有多少。

铁蛋寻思:「还好都只是小表,没有大的。」

壮起胆子,走到右边一瞅,原来竟是一个一个的神主。

铁蛋就着微弱光线凝神看去,但见当面一个神主上写「左军队长苏复汉之位」。

铁蛋心想:「是了,这些大概都是彭和尚手下当年战死沙场的部属。」

再看旁边一个,却不禁一楞。

「先锋正将空玄之位」八个字,好像锥子一样戳入他眼睛,忙伸手揉了揉。

「空玄」乃少林历代门人中有数的几个高手之一,铁蛋从小就常听寺中长辈提起他的名字,此刻心中不由怪忖:「这个『空玄』莫非就是那个『空玄』?『空』字辈的师曾祖当年被彭莹玉杀得精光,又怎会在白莲军中当什麽先锋?」

依序看去,只看得七、八十个,「空」字辈的和尚竟就占了二、三十,有的是统领,有的是指挥,显然昔年在军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铁蛋愈看,心头愈是震惊,也愈加迷糊,蓦闻彭莹玉在身后冷冷道:「傻小子,搞懂了没有?」

铁蛋回过头,楞楞望着他半隐在黑暗中的狮子脸庞,竟也像那些木刻神主一般冰冷僵硬。

彭莹玉忽然一晃火折,闪起一道剑光也似的芒焰,点燃了左手抓着的一满把香,递给铁蛋。

「这里全是你的师曾祖,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中的前辈。一一拜过。」

铁蛋虽仍迷惑不已,却也不忙多问,接过香把,依次而拜,每拜完一个,便在神主前插上三支香。

彭莹玉跟在他身边,缓绥道:「五十多年来,江湖中人提起『空法』,莫不咬牙切齿,你大概也一直以为我是个欺师灭祖的大恶人吧?」

铁蛋依旧一个一个的拜过去,边点点头道:「你不辩解,人家当然都以为就是这样。当初这谣言又是怎麽传出去的呢?」

彭莹玉沉声道:「正是我自己传出去的。」

铁蛋又一呆,说不出话。

彭莹玉道:「我十三岁出家,拜在少林门下,长老赐名『空法』,二十岁艺成出山,一心想要复我大汉天下,因怕事发牵连少林全寺,乃用本名彭莹玉行走四方,结交豪杰,传布教义。首次率领周子旺起事不成,潜返寺中,长老『天净』大师对我言道:『时机尚未成熟,仓卒起兵徒增伤亡,待天下风起云涌之时,本寺当倾全力助你。』……」

铁蛋暗道:「这彭和尚已不像个出家人,那知少林第二十三代的住持『天净』大师却更不像个出家人。」

心中一动,又忖:「难道五十多年前的和尚竟和咱们现在的和尚不一样?」

不禁望着那一块块神主发起怔来。

但听彭莹玉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山洞内袅绕回荡:「於是我再度出寺,到处传教,十三年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诱导数以万计的大汉子孙起而反抗鞑子的统治。至正十一年,『天净』长老眼见水已满盆,乃派遣全体五百多名『空』字辈的师兄弟,以及俗家三十六门的精英,在蕲黄与我会合。为免连累门户,大家全都隐去姓名,我又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说是『空法』偷盗『如来神功谱』,少林『空』字辈门人出外搜寻,结果一一被『空法』暗算致死。『天净』长老也一直作此说法,即对当时年纪尚小的『灵』字辈诸位师侄,都不透露实情。」

铁蛋终於恍然大悟,畏惧之心尽去,望着彭莹玉在黑暗中兀自闪出光泽的面容,油然兴起满腔亲切与崇敬,心道:「我背过几个月的黑锅,那滋味可真难受。不想他竟心甘情愿的背了五十多年的大黑锅,若无大勇气、大魄力,那里办得到?」

不由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彭莹玉面前,磕头如捣蒜,口呼「师曾祖」不绝,不知怎地,眼中竟落下几滴泪水。

彭莹玉哈哈笑着踢了他一脚。

「起来,快把香上完。」

铁蛋忙又爬起,对着那些神主一个一个的拜过去,神态更虔敬了许多。

彭莹玉又道:「俗家三十六门派出的八百多名好手,也都依样画葫芦,对外宣称某某人已死,连后代子孙也一并瞒住。」

铁蛋点头道:「难怪邓佩、吕孤帆一直以为祖父已死,那天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还道是见了鬼哩。」

心底却不禁暗暗咒骂邓、吕二人:「他们那日追踪祖父而去,得知实情,便也投身『白莲教』下,后来在北京遇到我,却连屁也不放一个,真不够意思!」

转转念头,又想:「这也怪不得他们,我的『脱裤痣』未露,谁知道我是谁哩?」

彭莹玉话语中逐渐透出一股激扬亢奋,宛如金铁交鸣的铿锵之声:「咱们这一千三百多人,个个本领高强,又都正值壮年,一上战阵简直如同一群豺娘,杀得元兵丢盔弃甲,四散败逃,那消几个月,便南入湘淮,北踞荆襄,此为我『天完国』最盛时期。」

黑暗中,只见他双眼彪焕,流灿不已,彷佛昔年纵横沙场,肉搏拚敌的景象又涌现在他眼前。

但那光芒只燃得一瞬,便逐渐暗淡下去,叹口气,默然半晌,再开口时,竟掩不住无限悲怆:「然而经过几场恶战,一千三百多名兄弟已战死了五、六百个,朝中又小人弄权,上下不和,军粮不继,你祖父更志得意满,无心进取,弄得咱们士气大落。后来我率部退入山中,又和元军、明军以及陈友谅的汉军鏖战过无数次,又死了不少弟兄。」

「入明以后,朱元璋那龟儿子仍不放过咱们,搅得咱们有家不敢回,有寺不敢归,成天在荒山野地里窜来窜去。四十多年下来,众家弟兄一个一个的阵亡、衰老、病死,如今只剩下我和邓老、吕老尚在苟延残喘……」

喉中似乎堵上了一样东西,摇头不语。

此时铁蛋已将洞内神主全数拜完,只见万点香头排成两列,顺着洞壁蜿蜒伸展,山风灌入,摇曳生辉,恍若两条遍体红鳞,绥缓游动的灵蛇。

香烟结成一张轻柔的网,好像人的心思一样细密的将每件物事都包里起来。

铁蛋望着香火,望着神位,念及这些少林前辈,不知为了什麽,竟不惜将鲜血头颅抛洒在中原黄土之上,心头不由一阵莫名激动。

彭莹玉忽然双眉一扬,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伸手揽住铁蛋肩头,笑道:「孩子,咱们少林寺造就了这许多热血男儿,总算不愧千年古刹之名。」

铁蛋体内血液澎湃,大声道:「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彭莹玉放怀大笑,把他脑袋摸了两摸,拖着他往山洞末端走去,边震声大喝:「少林好汉一千三,少林英雄死不光!」

无尽?音层叠碰撞,万点香头簌簌摇?,宛若这洞内的上千幽灵都在齐声应和一般。

铁蛋行走其间,思潮翻涌不已,忍不住道:「师曾祖,出家人这样,好像有点奇怪?」

彭莹玉愤怒的看了他一眼,厉声道:「出家并非出世,出家正为入世。破除一己一家之私,而为天下苍生求福,才是我辈出家本旨。」

铁蛋暗忖:「姚广孝那天也这麽说过,莫非这真是佛祖本意?为何如今寺中长老却像一根一根的枯木头?」

边想边已走出洞外,只见这山峰向东一面也是一块平台,恰正对着鄂南膏腴沃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长江、汉水蒸腾出蒙蒙雾霭,朝东流向更广袤锦绣的山河大地。

彭莹玉伸手指了指。

「这是块肥肉,任何得到这块肥肉的人,都想永远保住它,不惜使出各种手段。你所谓的『出家人』,就是这些手段扭曲捏这出来的一种看似僧侣的秃头阉鸡!」

铁蛋不禁有点想笑,偏头却见彭莹玉双眼喷火,狠狠盯着脚底大地,忙强自咽下。

只见彭莹玉在绝崖边上踱来踱去,面对万里山河,不断挥舞双手,好像在跟什麽人叫阵似的口沫乱溅。

「朱元璋自己也做过和尚,他对咱们和尚的力量明白得很。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想入中原征伐王世充,还先得跟咱们少林主教打声招呼,请咱们帮忙;千年下来,十个老百姓之中倒有八个听咱们的话。朱元璋怕我们和尚怕得要死,既得天下,就想尽办法要将所有的释迦子弟都变成阉鸡。」

愈说愈愤慨,几乎就在绝崖边上跳起脚来。

「可笑如今那些和尚,竟然一个个心甘情愿的去当阉鸡,动不动隐遁山林,以修来世,修他娘的来世!隐他娘的皮!」

半空云里忽然摔下一个霹雳,群山怒号,天色陡暗,豆大雨点随着山风斜射而至,彭莹玉却毫无所觉,依旧拍着胸脯大吼:「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些阉鸡在现世全无作为,还妄想成什麽佛?现世若不须咱们奋竦改造,咱们还留在这世上干什麽?」

电光下,暴雨中,彭莹玉双手乱舞,大叫大跳,满头须发被狂风吹得倒竖如剌□,宽大白袍猎猎作响,整个人彷佛就要飞上天空。

吼声和雷声撞出火花,撕裂着浑沌暴乱的苍穹,向下掷往昏沉灰蒙,不见半样明确物事的莽莽大地。

铁蛋躲在洞内,望着他乱嚷乱蹦,心忖:「多少有点疯了吧?受了这麽多年的冤屈,也难怪他。」

彭莹玉又骂一回,忽然转身盯着铁蛋,喝道:「你跟乌龟一样躲着干什麽?你怕雨不成?出来,给我站出来!」

铁蛋只得硬着头皮走入雨中,猛个想起一事,问道:「师曾祖,那你也没偷『如来神功谱』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