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18.
吴缺拥有从出生开始的记忆,他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已经死去的母亲。
女人眼中已无神采,余下惊恐彷佛被定在那张称不上漂亮的脸上,她的腹部被什麽生生剖开,血肉与内脏撒了一地,他眨了眨眼,发现下体连着一根肉带接往女人体内,宣告着他们本为一体。
於是那沾血的小手握住那脐带轻轻一扯,彻底断了两人的联系。
於是桃源村最偏远邻水的茅草房里,那个被誉为不详的寡妇不见了——村人们都说,是寡妇肚子里那个怀了三年多的魔物出生了,他们曾在河边看见那鬼一样的血瞳。
於是那小小的茅草房被划为禁地,人们开始编造怪力乱神故事,来警告孩子们远离那块诡异的地方,甚至没有人注意到吴缺出生起便有三岁的外表,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去。
依靠着生来的本能浑浑噩噩过了三年,直到在河水边捡到那个人。
母亲的屍骨被吴缺埋在地下,三年过去,早早便烂的只剩骨头;可这人伤的母亲还要重些,只是轻微的移动便能听见骨骼碎裂发出的细碎声响,他的身体跟屍体一样冷,却还是活着。
但是他有一张很漂亮的脸——虽然沾满血污,但却是吴缺见过最好看的人。
於是鬼使神差的,他将他带回那杂草丛生的屋子里,小心翼翼的照料起来。
三个月后,那人下床的第一件事,便是不知从哪儿取来一件衣裳,带着他到河边洗漱干净,替他系好腰带。
那衣服有些大了,过长的衣角拖在地上,行动时有些不方便。
他拧起细细的眉,有些苦恼的垂着头,本能想着要不要伸手将其撕掉……
直到他的下巴被那双微凉而脆弱的手指抬起,那人看着他猩红的眼睛,露出一个可以称得上温柔的笑。
那是吴缺从未见过的东西——是他被诅咒的人生里,第一抹光。
「从今天起,你就叫吴缺。」
……
他教他说话,认字,让他活得更像是一个人。
吴缺会说的第一个词是父亲,於是这个词连同那个人一起被烙在了灵魂最深的地方。
一年又一年,吴缺长大了。
他知道在不远处的村子里有一群讨厌他的人,他们看见他,会用肮脏的言语骂他,又或是臭掉的鸡蛋扔他……可吴缺不会觉得愤怒,他看着那些人,就彷佛看着脚下碌碌而过的蚂蚁,只要他想,便能一脚将其踩死。
他不知道这股自信从何而起,但彷佛又是他与生俱来的东西,抹不去,丢不掉。
他也曾茫然的问过父亲,为什麽我与他们不一样?父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告诉他,这是神与蝼蚁的区别。
父亲的身体很差,甚至要比那些蝼蚁更差一些,只要天气转冷,他便只能躺在那破旧的榻上动弹不得,夜里时时吐血,身上的骨骼更是脆弱得一触即碎。每到这个时候,吴缺便会觉得愤怒,甚至想要毁灭身边一切东西——於是父亲便会轻轻拉住他的手,告诉他要平心静气。
「你是天魔之体,不得太早沾血。」父亲说这话时脸色极白,他低低咳了几声,又道:「沾血后心魔渐生,会误了你。」
吴缺想问什麽是天魔之体,却又想起,自己其实在出生时,便亲手杀死了母亲。
他最终什麽也没说,红红的眼望着床上之人,像一只盯着猎物的幼兽。
再过了一年,他们从茅草屋搬到了村子里。
父亲用了些纸片买通了关系,他们在村中一处偏僻的屋子里住下,墙壁从茅草换成瓦房,床铺也更加柔软,还有明亮的灯火和后院的花草……吴缺对这些都没有兴趣,他只发现,父亲的身体在慢慢好转。
从每次出门回来都能断几根骨头,至少现在他还能出门走上几圈,拎上一壶酒坛回来。
父亲喜欢喝酒,可是吴缺不喜欢酒坊老板的女儿,她看着父亲的眼里带着慾望。
那种慾望让吴缺觉得被冒犯了——不知死活的蝼蚁踩上他的领地,觊觎只属於他的东西。
於是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地说,杀了她,那样他就只属於你一个人。
吴缺有些魔怔的想着,坐在对面的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酒坛递过来。
「尝尝。」
「……」
辛辣的液体抵在唇边,吴缺就着对方的动作尝了一口,只觉得有火入喉,一路烧到胃里。
他咳了两声,却见父亲笑了笑,问他:「好喝吗?」
吴缺点点头,父亲给他的东西,他从不曾拒绝。
於是父亲又道:「没想到这稻香村里也有难得的好酒,真想喝一辈子……」
他彷佛叹息般的说着,吴缺却从中听出了别的什麽,抿了抿唇,没有接话。
於是那酒坊的娘子还能在父亲买酒时对他暗送秋波,父亲没有回应,只是时常将买到的酒给他尝一口。
就算是浅尝即止,嘴唇却已被酒精点燃……
本能的,吴缺还想渴求更多。
慾望这种东西一旦产生,便再也停不下来。
吴缺开始渴望肢体接触——从简单的拥抱,到同枕而眠,到后来他甚至想抚摸父亲赤裸的身体……他不敢再继续下去了,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线横在他脚下,一旦迈过便是万劫不复。
可随着那人身体逐渐康复,时常出门不知道去了哪里,回来时往往已至黄昏,有时候带着酒气,有时候带着花粉气,乱七八糟的味道,盖去了他身上原本的药香。
吴缺开始焦躁,他甚至觉得还是那个病弱的父亲更好——他下不了床,穿衣吃饭都要他亲自伺候,他走不了路,三两步便要他弯腰去背……不像现在,脚下一点便能掠出数米,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让他再难触及。
心底的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比之前更来势汹汹,他叫他打断他的腿,让他不便行走,用链子锁起来,绑在床上,关在房间里,让他只看着自己,让他只有自己。
吴缺额心绽开一抹血光,仅仅维持了一瞬,又被强行压下。
这是错误的……是不对的……他对自己说。
「可是你不想吗?你不想拥有他吗?你不想让他只属於你吗?」
「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有些颤抖,「他是我父亲,他不会想看到我这麽做。」
「你与他并无血缘关系——你是个怪物,是野兽,」那个声音说,「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爪下的猎物就此逃脱吗?」
「……我是人。」吴缺说:「我有名字,我有亲人——」
「你不是人,人是群居动物,可你不想接近除他之外的任何活物。」对方嘲笑道:「你的世界里只有他,可他的世界里却不止你。」
「……」
「如果有一天,他离你而去,你还会被称之为人吗?」
「……够了!他不会离开我的!」
「凡事没有绝对——除非,主动权在我们手上。」
吴缺闭上眼,语气颤抖。
「你到底是舍?」他问。
那个声音低低笑了一声,萦绕耳畔。
「我是你的……心魔。」
吴缺沉默了一下。
「父亲不喜欢你。」
「我知道。」
「他忌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