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巨瀑后头竟然有路,而且还不窄。穿过前头小段,里头干燥阴凉,顔明抽出火折子,吹燃,接着微光直接穿过山腹,从另一边而去。
再走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三面陡峰一面临水,环抱的一处光润宝地。瀑布的巨大轰鸣已听不见,眼前清溪潺潺,花木错落有致,近处亭台楼阁点缀,远处云雾缭绕,如同仙境。
此地也无院门,顔明三步幷作两步穿过最前头那片郁葱花木,眼前是一木亭。
棕红色香木亭,顶部是一横横的镂空,和熙的暖阳穿过横木顶盖,洒在同是香木制的地板上。亭子不小,约三丈见方,一边是顔明所立之处,而另一边则有低矮围栏,栏下是蜿蜒而过的清溪,汇入四丈开外的澄清湖泊中。
清溪前,栏杆后,亭内站着一颀长男子,一袭雪白宽袍广袖,乌黑亮泽的长发幷未束起,仅用一根银色素缎束在脑后。
背影挺拔飘然,不沾凡尘仿若谪仙,和记忆里幷没什么两样,只骤眼一看,却似多了一丝隐隐的孤寂。
顔明恍惚一瞬,回神,那白衣人幷未回头,不过他眼尖,见厅内方几上已新沏了二盏清茶,他撇撇嘴,直接一屁股坐下,执起玉杯一仰而尽。
玉杯丁点大,口干舌燥完全不解渴,他直接提起旁边的小壶仰首灌。可惜这玉壶也就半个巴掌大,一口就喝干净了。砸吧砸吧嘴,他没好气:「就不能整个大的壶沏茶么?这么一点点够谁喝?」
那白衣人终於动了,一回头,剑眉长目,鼻高唇红,肤色白晰有光泽,极俊美一名男子。
正是卫诩。
卫诩今日才知,顔明当年坠江后未曾殒命,不过他神色也未见太多变化,淡淡道:「若是渴了,湖水有的是。」
顔明撇撇嘴:「湖水也没啥不好的。」
他喝过,他也喝过,大家都喝过不少。
这湖水清冽甘甜,味道还很不错的,顔明也等不及沏茶,直接跨过栏杆,捧水大喝,喝饱又洗了一把头脸。
卫诩也不理,缓步行至亭中心木几旁,撩袍坐下,端起玉杯,浅啜了一口。
这一个喝水洗脸,一个垂眸喝茶。
几乎生离死别,多年过去后再见,这二人谁也没有热泪盈眶,甚至不见半丝激动,言行态度如旧时一般无二。
仿佛这么多年过去,只是错觉。
但这终究是真的,顔明洗干净脸上汗渍,抹了一把,这才折返,坐下揉了揉腰腿,累死他了,不会武艺果然吃亏。
他一边揉着,一边扫了眼卫诩。后者出山一趟,耗了足足长达数年的时间报复安王,这点顔明早打听清楚了,当年他咋舌,现在依然是。
卫诩这性情,也不知道这些年发生过什么,但可以断定,那必是触动灵魂的血仇了。
嘶,莫不是寻到了离散多年的亲人?然后发现……
到底是幼年成长的伙伴,且是唯一的,顔明难免有几分惦记,不过他更清楚,不用问,问对方也不会说。
瞥一眼卫诩清冷依旧的眉眼,他撇撇嘴,算了,自己也管不了,反正这人只有折腾别人的,别人绝对折腾不了他。
顔明遂将那几分惦记丢开手,问:「藏书阁还在东边吧?你挪没挪里头的东西?」
没错,他这趟过来探看小伙伴的只是顺带的,主要目的是藏书室。
儿子一天天大的,若要学些武艺的话该提上日程了。顔明本人不爱习武,但他不是不知道强筋骨的好处的。要说将儿子送到张雍他们家学吧,不是不行,只是武将学艺方向更偏向沙场杀敌,而且看家本领啥的也不大好教,学的也不好意思。
顔明早就想起这藏书阁了。
藏书阁内应有尽有,包括医毒孤本武学典籍,极珍贵的也不少,那义父和再上辈的收藏都囊括其中,随便一本,都是外人梦寐以求的宝物。
既有珍品,何必去蹭人家的,顔明早早就计划要回来一趟了,这回刚好随御驾出行。
红泥小炉上的泉水微微沸腾,卫诩提起注入玉壶中,叶脉舒展,茶香四溢,他垂眸盯着玉壶,淡淡「嗯」了一声。
行,没动过就行,那机关顔明熟稔得很,也不用人领,站起信步往东而去。
临出木亭前,他终究还是停了停,回头道:「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他轻叹,举步下了石阶。
清风拂过,亭中仅余卫诩,他眼睫微微一颤,手一顿,
砂瓶里的泉水却依旧汩汩注入玉壶,拳头大小的玉壶已满溢,微微碧色的茶汤顺着壶身淌下,沿着香木矮几一边倾泻,「滴滴答答」滴落一地。
茶汤沾湿了卫诩的衣袖,他却不觉,死寂片刻,他倏地扔下砂瓶,脚尖一点,身影已消失在清溪木亭之间。
……
连连纵跃,卫诩离开那处花木环绕的亭台楼阁,他上了北边陡崖,最终停在一处向阳的平坦之地。
此事乃奇峰山腰,常人绝无可能攀登的险要之地,却有一块背山面水、花木环绕的静谧平地。芳草萋萋,野花点点,还有近几年人爲种植的十数种名品花卉。
争妍斗艶,花香扑鼻,从此处俯瞰,还能眺见方才那一边湖光亭台。
一丛丛妍丽花木簇拥中,有五个幷排的坟墓,中间两个石碑大些,边缘三个略小。
很熟悉的碑文,很熟悉的字迹,俱是卫诩亲手一笔一划雕琢。
「阿娘,阿姐,我来了。」
山风猎猎,雪白衣袖翻飞,卫诩驻足凝视片刻,缓缓上前,轻轻拂过石碑。
那碑后的土坟时时有人清理,十分整洁,只小草生命力顽强,一个错眼,又见几处冒出绿芽来。
卫诩目光专注,俯下身体,一一将那才冒头的野草拔了去。
伫立久久,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粼粼的湖水夕阳下有些刺目,边上就是他和顔明对坐过的木亭。
能时时看见他,他想,这地方她们会喜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