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来换药的时候,你才感到了手臂的麻木,你已经半年没有打过点滴了,你的心脆弱,像女人一样害怕血,其实你早以为自己是女人了,只是在洗澡时,才隐隐地感到了某种致命的痛,世界是不和谐的、扭曲的,你常常用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的痛苦,来支解自己的慾望。
2
兰丝来了之后,又有几个人妖来看你了,病房里一下子挤满了人,脂粉味、香水味和酒精味混杂着,在空气中轻轻的弥漫。这个医院的病房不是很大,但条件还可以,其实,在勐拉像这样的医院很多,你被送进这家医院,只是因为这个医院接受人妖,并为人妖设置有专门的病房。
你在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到病会这样严重,只是在深夜你烧得开始说胡话了,你被送进医院时,东方的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你还记得那红色出租车,那医院冰凉的活动床,那针刺的疼,和你紧抓着的兰丝的手……
医生是一个白白净净的、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她说话和走路都很轻,她说,你这是病毒性的感冒,引起的上呼吸道感染,如果不及时治疗会转成肺炎的。你有一丝不安了,你迫不及待地粗着声音问,很严重吗,她仔细地看了你一眼,她这时才意识到你人妖的身份,她接着说,没有什麽严重的,只是要在这里住上几天了。
你病情好转的时候,心情也会跟着晴朗起来了,两天的治疗虽然很短暂,但在镜子里你已能看到自己脸上红润的血色了,你的头发有好几天没洗了,它们一溜一溜纠缠在一起,让你感到很难受,你感到自己从来就没有这样邋遢过,你不知道他来时看到你的这副模样没有,他会失望吗,他会感到我和舞台上判若两人吗。
夕阳照着你素白的裙摆,而你却走出了医院的后门,医院的后门就连着碧绿的山,你沿着小路向前走着,你适应了木制地板的高跟鞋,怎会适应这里的山石和泥土?你放慢了脚步,又几个傣族的姑娘,身着艳丽的服饰走了下来,她们头上颈上的银饰很亮很亮的,在夕阳下怎麽就刺伤了你?你其实很羡慕她们,你在羡慕的同时,又想起了你心中的那块挥之不去的隐痛。
你黯然伤神时,夜色又降临了,夜色很浓很浓,夜色无法稀释人间所有的无奈和伤悲。
3
蓝盾酒吧又出现在你的眼帘里了,那闪烁的霓虹灯是夜晚暧mei的另一只眼,你像一条发腥的鱼一样游了出来,你相信你游动的姿势很美妙,你已感受到了许多人的目光了。
你坐在出租车上时,就有一种想飞的愿望,风是从打开的车窗处,吹进来的,风湿热地灌进你的晚礼服内,让你有一种被抚摸的感觉,好久没有这样舒心了,你感到了对於一个人来说,健康的第一重要性。
霓虹闪烁,霓虹闪烁中你终於看到了他,他就站在夜总会的外面,绿色的射灯使他的头发和衣服看起来斑斑斓斓的。
你旗袍式的晚礼服是丝绸做的,它的垂度很好,它高高的开衩,让你修长的腿在走动时若隐若现,你刚已走上大理石台阶,他便一眼就看到了你,
你的病彻底好了吗,他很关切的问你,你羞怯地点着头,你的头上特意地别着一朵黄黄的花,你走进夜总会后才发现,还有另一个人也跟着你们,那个女人穿着吊带裙,一头的黑发像一团卷曲的缎子,他见你敌意看着她,微笑着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刘幼萍,刚从昆明来。
你的激情一下子灭了,像迎头泼来了一盆冷水,你的头几乎感到了一黑,但你马上就又平静了下来,你是通过类似舞台表演的一种经验来掩饰自己的,你其实很痛苦,痛苦得好像你早知一场灾难的发生,而又无法避免。
你开始喝一种很烈很烈的酒了,吧台里的小姐涂着很亮的唇膏,她的眼神很冷漠,让你想到了赤练蛇。
几个团里的人妖出现在舞池里时,你很有借口地就和他告别了,他黑暗的眼神是在挽留你吗?你有些醉了,你麻木的走进了舞池,你耸动着乳房,你招展着腰肢,你想和任何男人跳舞,但你最终还是在深夜2点,一个人清醒地回到了住处的。
你脱掉所有的衣服躺下时,忽然感到爱情很飘渺,飘渺得就像一段梦,一段可望而不可及的、无法访问现实的梦,你说它不曾发生过,它还让你蒙蒙胧胧的记着。
你是在黎明一起床,就开始洗澡的,你反覆的一遍一遍地洗着自己,你是在还原和修复自己吗?你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那苍白的脸,那坚挺的乳房,它们曾是那麽的熟悉,如今怎麽变得如此的陌生?它们是你作为女人的不可拆卸的道具吗?
你心理失衡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人去散步,在曼谷的时候,你是沿着湄南河,而在勐拉,你还会沿着那条你和他曾经走过的小河吗?
那河水里曾有你的影子,你的笑靥,和他的严肃和灵感,如今你一个人的凄冷,会让阳光感到疲倦吗?
4
你又平心静气开始对得生活了,或者说是一种麻木,一种游离在空气中的好无介质的麻木。剧院的前台看起来很豪华,其实后台很简陋,几块木板围起来的更衣室和化妆间,很潦草地显露着做工的粗糙,还有乱七八糟的电线和照明的设备,它们看上去总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你在更衣室挤满人得时候,从来就不背那些后台的工作人员,就开始换衣服了,他们早就习惯了,或许你比他们习惯得更早,你道德里的尺度不是早就被畸变的生活所颠覆了吗?
盛装后演出前的空档是无聊的,一些人妖在嗑瓜子,在闲谈,一些在沉默中静静地等待着,还有一些正被团里的艺术指导训斥着,你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样的经历不是在每个人妖身上都发生过吗?你仍然能记得第一次登台时的慌乱,那旋转的灯,那强劲的音乐,那舞台下黑乎乎的一切,你其实早有心理准备,但你还是怯场了,你恨过自己,但慢慢习惯后你发现,舞台其实是个很好的地方,舞台几乎是你所有的梦。
你不再想他了,你真的能把他彻底地清除出去吗,像清除你身体里的病菌?一切缘起缘灭,真的是一个轮回,像佛祖说的那样,空的,世间的一切都是空的。
演出虽然只有两小时,但你却感到了冗长,感到了一种身心交瘁的累,是因为你在默默地放弃吗,那内心最柔软的回忆?那生命难以承受的割舍?
他打来电话时,你并没有接,那铃声很刺耳,刺耳得就像一台救火车在血液中跑,薇拉把电话接住后,还是转给了你,你沉默着握着话筒,那声音很远又很近,他说他要回国了,照片会在半月后寄过来,还有你的报酬。
你没有流泪,你木木的放下了电话,你甚至连句再见就没说,就把电话挂断了,你很想去送送他,但你想到了他的女友,他女友在那晚看你的眼神,你最终还是躺了下来,睡眠会安慰一切的,尽管那种白絮状的东西会是难以捉摸的、不可把握的。
第三章
1
已经是夜里12点了,我仍然没有吃一点东西,不是因为我不饿,而是因为我在暗室里,我一进暗室就忘记了一切,就像一个战士进入了阵地,我不是个工作狂,但我喜欢一口气把一件事情做完,做完了就可以把它彻底地放下,不再去管不再去问。我发现人的衰老,多半是因为考虑的事情太多,我之所以看上去这麽年轻,可能是与我这种生活理念有很大关系的。
我等待已久的那些照片终於显影了,虽然发红的灯光很微弱,虽然它们还泡在水盆里,软的支不起架,但我已经看到了照片上的羽毛,和那张美丽的脸了,那张脸是多麽的熟悉而又陌生,那张脸,它近在飕尺却远隔千里。
我的勐拉之行,其实是对西双版纳意犹未尽的狗尾续貂,我喜欢南方的这片神秘的土地,特别是那些原始深林,那些身着筒裙裸露腰肢的傣族少女,当我第一次看到杨丽萍用柔美的肢体,惟妙惟肖的表演孔雀舞时,我就暗自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去云南,云南在我大学最后的两年里,总闪烁着一种形而上艳遇的感觉。
我表面的身份是郑州某报社的摄影记者,其实,我早已像一个逃逸的电子一样,游离在体制之外了,我喜欢一种冒险的猎奇的生活,我憎恨所有的平庸,就像我憎恨所有僵化的制度一样,我们报社的主编是一个只凭一篇20年前的政治抒情诗歌,而稳坐报社第一把交椅15年的老活动家,我讨厌他严肃的面孔,就像讨厌一版的新闻二版的绯闻和三版的广告一样。我开始开影楼的时候,并没有对他表示我要辞职,我是用每年对报社两万块钱的赞助,来购买我绝对的自由和一些不未别人所知的特权的。
我的影楼规模不算很大,只有上下两层,但生意却很好,由於地处闹市,所以我整天都感到吵,而我的暗室就设在楼梯间里,在白天顾客多的时候,我能听到高跟鞋不停地敲打楼梯的声音,而在夜晚,尤其是在10点之后,失去交通管制的车辆,就会像飞机大炮一样在窗外轰鸣着,我的工作常常会持续到后半夜,而在勐拉所拍摄的照片,就是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后半夜洗出来的。
郑州的夜色和勐拉的完全不一样,郑州是干燥的,喧闹的,多汁的,而勐拉较之比起来更宜於说它是梦境,那种潮湿,那种缥缈,那种虚无的乌托邦气质……
我疲惫地躺在简易的折叠床上,几个蚊子在寂静中钻开了声音,它们在我耳边自由地飞着,我想入睡,思维之网却还在延展着辐射着……
我恍惚中又回到了勐拉的剧院里,那圆形的舞台,那扭动的腰肢,那亮闪闪的水晶乳罩和五彩斑斓的羽毛,那些慾望的形状在意识中弥漫弥漫着,就又消失了。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入睡的,我甚至连鞋子就没脱,刘幼萍把我唤醒时,已是第二天早晨了,阳光明媚,阳光从落地的玻璃窗射过来,金灿灿的,一片一片的,像展开的丝帛。
在所有的店员中,我最欣赏的就是刘幼萍,她不但麻利,而且很有心计,在处理各种比较枣手的事情时,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能理会我的意图,并不动声色地弥补着一些漏洞,我们之间的默契丁丁早就知道,丁丁是我的女友,丁丁曾半开玩笑地告诫我,她可是我的表妹,你最好不要对她有什麽想法。
2
月亮冰凉冰凉的,自从丁丁说她怀孕后,我一直有一种罪恶感,那种罪恶感让我一点也不想碰她,她说,你从云南回来后,怎麽像变了个人一样。
她很主动,她的抚摸仍然没有减缓,我的慾望里没有一点火,我甚至知道我的枪膛也根本没有放子弹。
她等待了好久后,她有些急了,她说,余勉,你到底怎麽了。
我到底怎麽了?月光下丁丁的肌肤很白,白得是那麽的具体,几乎让我丧失了所有的想像,我是在被动中达到高潮的,我忽然觉得像动物一样无味,用肉体兑现的情慾是苍白的,赤裸的,缺乏幻觉的。
丁丁很快入睡了,而我模模糊糊又想起了那个缅甸人妖惊艳得美,那水晶乳罩里的白嫩,那旗袍开衩里的修长,那朦胧烟雾中盛开的金莲花的肢体……
情慾是一种什麽东西,真的是一种激素对肉体的作用吗?
我为她抆泪时,她并没有反抗,她的皮肤像花朵一样柔软,她的表情让人生怜,我是情不自禁的,我为她抆完后,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这样做。
蚊帐里又进蚊子了,也许是一只,或更多,我打开了台灯,丁丁没有醒,丁丁穿着紫色的鱼尾裙,像一条鱼一样正游在她的梦乡里,她只有两根带子的后背,被灯光涂了一层发黄的色泽后,看上去很性感,那几个或一个蚊子还在蚊帐里飞着,我忽然忘记了开灯的理由。
我开始做梦了,我抚摸着丁丁光洁后背,和那两根细细的带子开始做梦了,我梦见太阳变成了一朵硕大的向日葵,并渐渐地羽化成了一张脸,一个人,一些高高的塔尖,我又看到了那些叶子宽宽的树木,八角楼和碧绿的稻田了。
一条蛇缠绕着我,冰凉而又光滑,我恐惧着,我在挣扎中几乎窒息了,渐渐的那条蛇变成了一件镂空花纹的真丝内衣……
她的肉体就颤抖在迷离的夜色中,她半裸的酥胸,她的呼吸,她的舌尖……那无法抗衡的潮湿,和她黑缎子一样垂下的发丝……
我醒来后发现我窄小的内裤湿湿的粘拈的一片,我遗精了,丁丁早就起床了,丁丁见我醒来后,把一个崭新的内裤往我脸上一摔,十分厌恶地说,赶快把它换掉。
3
夜色快醉了,夜色妖娆,像刘幼萍短旗袍里的上半身,你在舞池里隔着一层薄薄的丝绸抚摸着她,她没有任何抵抗,她顺从地把你搂得更紧,她贴着你的面颊说,我比那个缅甸人妖漂亮吗。
你们的美是不同的,你很想这样说,但你最终还是说你比她漂亮多了,她只是女人的盗版。
那天为什麽说我是你的女朋友,她的香水很浓,她继续在香水中求解着一个疑问。
音乐很缓,小号将续将断,一种缠绵,像血液中的氧气一样,在滋润着每一个细胞。她变换着舞步,轻巧得像燕子一样,在你的臂腕下旋转着。
你想摆脱,你想抵抗,你内心脆弱,意志不坚,我是你的挡箭牌,对吗?
她的声音很温柔,却像剑麻的叶子一样很有型,你几乎感到自己被戳穿了,看透了,她是一束看不见的伦琴射线,你感到了无处可逃。
那个夜晚,她的确是你的挡箭牌,她的存在给你界定一个性别的准绳,你在两天前就开始讨厌自己了,为什麽会有罪恶的快感?那个人妖难道是一朵有毒的罂粟吗?你们之间其实没有什麽,除了亲吻,除了有限的触摸,除了一种虚无的渴望,你太喜欢美了,而真正的美是一种伤害,就像落入尘世中的上帝。
你和刘幼萍跳舞时,你看到那个人妖在不停地喝酒,你第一次把刘幼萍搂得那麽紧,刘幼萍在你怀里有轻微的挣扎,但你却把她抱得更紧了,你几乎能感到她浑圆的乳房,在她衣服中的颤抖。
那个人妖终於消失了,在茫茫的夜色中,她可能是一个人走的,她没有和你告别,你心情黯淡地松开了刘幼萍,你说我们回酒店吧,那一切就像一场戏终於演完了,你知道那仅有的观众,你像演给你自己。
勐拉的夜色是难以让人入眠的,你半躺在床上开始抽菸了,那烟雾一屡一屡地上升,扩散,再上升,再扩散……
接近午夜的舞池里,人变得越来越少了,你的头胀胀的,酒精开始作用了。
余勉,你是不是真的喝多了,感到不舒服了吧。
我送你回家吧。
回哪里去?回家,你表姐还能给我开门吗?
你的声音不知道怎麽大了起来,舞池里已经有人勾头看你了,你是被她拖着走出舞池的,你下楼时一个趔趄差一点倒下,她小心地竭尽全力地扶着你回到了影楼。
简易的折叠床很快在你身下响了起来,是她为你铺得床脱的鞋子,她关掉灯走的时候,你忽然叫着她的名字说,要喝水。
她一夜都没有走,她卷曲在沙发上,直到你睡熟,直到你第二天醒来后发现她。
她的头发很乱,她白皙的脸几乎被长发掩住了一半,你的眼睛湿湿的,你低下了头,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她被你弄醒了,她直直的安静地看着你,她轻轻地说,我们不能这样的,不能的,余勉。
你的泪很热,滴在她脸上,一种无奈是似曾相识的,你解她旗袍扣子的手,终於停了下来,你看到了外面的阳光,你听到了洒水车路过门口时那种单调的警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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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很少来影楼,那天下午丁丁来影楼时,新来的那个店员还以为她是个顾客。丁丁很耐心地听着她介绍刚刚推出的各种新服务,丁丁后来对我说,余勉,你到底想不想结婚,孩子可已经两个多月了。
婚纱照我拍过无数次,等我真正地坐在摄影棚里时,我却感到很拿捏,很不舒服,特别是那些造作的姿态,那煽情的笑容。
丁丁的妆化的很浓,脸上厚厚的一层,走起路来只掉粉,而我的脸上说不来是什麽样的一种表情。
由於阵雨的骚扰,外景拍的很艰难,丁丁不停地要求着我那个留着长头发的助手,这样那样地拍,几乎把我原来的安排搞得一团糟。
我一句话没说,没好气地配合着,我渴望阵雨再来一场,我渴望这折折腾腾的一天快点结束。
我终於结婚了,在今年国庆节,刘幼萍是伴娘,那天雨下得很大,刘幼萍为丁丁打着伞,当我单独站在门口迎接客人时,刘幼萍忽然说,姐夫,祝贺你,你一定要好好地待我表姐。
整个婚礼的仪式像表演,我看着丁丁那大红的旗袍,那光滑的高高挽起的假发,忽然就想到了你,勐拉的今天也像郑州一样下雨吗?
我在婚礼上不停地走神,不停地想起你,我寄去的照片你收到没有?你会认为那一张最美?其实我把最美的几张都留下了,其中一张是你站在椰子树下笑的那一瞬,还有一张我已把它挂在橱窗里了,那光彩夺目的玉颈,那旗袍被风偶尔弯起的下摆,那高高的开衩儿里的修长的腿,你是我想像中的天鹅,我几乎在现实里找不到一湾接纳你的水。
你今天怎麽老走神?送走所有的客人后,丁丁一遍脱旗袍一边问我。
我疲惫地说,我累了,一切像表演,感觉像程序。
我们并没有做爱,虽然这是洞房,我们的新婚之夜早在大二的时候就被提前预支了。丁丁很快入睡了,丁丁说结婚真是麻烦人,怪不得中国人都不愿离婚。
我又开始做梦了,做梦难道是我逃离现实的唯一途径吗?生活的出口到底在哪里?真的就是佛学中的空,空空如也的空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