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步步生前尘(3)
窗外,已经能看到岸边的码头。
沈策没招呼任何宾客,绕到船舱的另一边,面对着船尾。看着那些翻白的,追赶游艇的海浪,在想昨夜。
昨夜的昭昭,坐在楼梯上,两手还很保命地抱着栏杆。他看得直笑,蹲下身问她,坐这里危不危险?不答,是醉得深了,抱起来倒不沉。
他把她带到影音室的沙发上,想去找毯子。
这一低头,卧在臂弯里的她微转了脸,正对他。热息就在正前方,落到他的人中和唇上。
像被牵引着,他只想和她亲近。
这种无解的感情,始於五年前的那个雨中相遇。
和她的相遇有诸多巧合,多到令人匪夷所思,令人不得不相信命运的存在。
台州祭祖本不该由是他去,是因爲自幼照顾他的老僧病重,他才赶回来,顺便去了台州。
而那天,他本打算祭祖后立刻离开,车都已经开出了沈宅,却接到母亲的电话,无论如何都要吃到内地的花糕。寻常这种事都有司机或助手做,但那次去台州,爲了表示对沈公的尊重,他没带任何人随行,司机也都是台州沈家的人,不好支使,问了地址,独自走过去。
那个花糕店,店主是个老婆婆,人不习惯在店前。
只得去门店后,小院子里买,买好往出走,没留神撞上树上挂着一个篮筐,破了鼻梁,又被老婆婆好说歹说拉回去,消毒上药。药还找不到,热心地不让他走,他只好耐心等着。
这一耽搁,足足耗费了二十分钟。
没来由的受伤,没来由的等待,没来由的对一个陌生老婆婆有了耐心,坐在院子里的竹编凳子上等着。
像所有的事情,都爲留住他。
那天,外头极静。
他以爲,如此雨天,小巷路面积水又多,怎么都不会有客人。
直到,他要离开,将将掀开布帘子,忽听得一声问:「你好,我想买花糕。」
清脆的少女声,像在脑海里炸开了一道光。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甚至,他走出去的脚步都是冲疑的,带着一丝揣测,这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堂屋里灶台的火,照亮了小半的屋子,外头,背对着天光的女孩子约莫十三四岁,目光越过前堂投过来。他心头一窒,视綫陡然模糊,盯着她的身影轮廓,仓皇地走前两步,方才借着室外光看清她。
陌生的面孔。
她一张鹅蛋脸上,杏眸清亮,穿着个斗篷式的风衣,爲了避寒。及肩黑发被雨淋得微湿,人站在柜台外的台阶边沿,背后是屋檐下的雨綫。他从没见过这样长相的女孩子,像羊脂白玉做出来的。
后来他鬼使神差,改签返程的机票,是因爲看到她脖子上挂着的小玉坠儿,那是台州沈家小辈们收到的礼物,一人一个。
回到沈宅,略描述衣着,被她的哥哥们辨出是那对「双胞胎」。
其后和沈公喝茶,有意无意,话往双胞胎身上说,终得一见。当晚亦是,皆是有意而爲。一见再见是爲何?他也说不出。
他自幼多磨难,经历多,心思自然也多。凡做事都要谋定而后动,要一个目的,一个结果,或至少要能看到益处。
唯独在那天有了例外。
……
电影的主人公还在念着对白。他心生躁意,换爲静音。
这两天恶补了不少法语片子,想捡起年少所学,怕过於生疏。昭昭是在法语区长大,两人要能用这个交流,会亲近不少。偏今晚是个爱情片,是德军攻占巴黎后,一个德国军官和法国少女无法宣之於口的、家国相悖立场下的暗涌情潮。
难於启齿的感情。电影里是,这里也是。
她的呼吸很轻,酒意不重,更浓的是解酒药淡淡的药香。
「昭昭。」
她微皱眉,睫毛慢慢动了下,像费了好大的力气,也睁不开眼,带着睡腔「嗯」了声。他低头想再叫她,她恰巧偏转脸,睫毛微颤,眼皮也动着,明显醒了。
「醒没醒?」他问。
她又努力,缓缓将眼皮撑开,这一次终於睁眼了,可还是不情愿地「嗯」了声,似是嫌他烦,一直干扰自己睡觉。
「装的,还是真醉?」他观察她。
吐字的气息,笼着她,她不堪这招引,这回眼睛彻底睁开了。沈策看到她乌黑黑的眼瞳里都是自己。她又皱眉,慢慢地说:「今天你不在,我去了花房,天台的。文竹种的好,水仙也好,开得真好……你女朋友来看过吗?」
「没女朋友。」他低声说。
他相信她不是装的了。
醒着的昭昭,说话不会如此直白。
她一歪头,看了眼没有声音,在自动播放的影像:「爱情片。」
醉了的人,思维是跳脱的,话也是。
昭昭的瞳孔有电影的画面:「有点闷,」她轻声说着,嗓音里带着怨怼的音调,「总不说话,喜欢也不说……闷得心口疼。」
「真想替他们说。」她声渐轻。
昭昭睫毛微微压下,真想睡了。
沈策半抱着她,看着睡在自己影子里的她。
「说什么?」他诱导问。
记忆像滑走的流沙,她全然忘了前一句是在聊电影,困惑着,抿抿唇,又放松了。他甚至能看到她唇边抿出来的小痕迹是如何形成,又是舒展开来。
沈策在猜她还会跳到哪里。
「打电话,我故意没接,」她语气低落,「你看出来了。」
看出这种事幷不难。
「还会打吗。」
房间黑下来,是电影在换场。
光一霎,暗一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