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报纸从爱兰僵硬的手指中滑落,此时,从天花板垂落到地板上的帘子分开了,整片的玻璃墙露出一大片耀眼的星河。
她的主人在星光的照耀下,和在黑暗中一样的神秘。他伸手朝那眩人的景色一指。「好啦,来自法国的魏小姐,欢迎到纽约来。」
如果他说的是:「欢迎到天堂来。」爱兰还不会那麽惊讶。她的喉头发紧,无法说话。过去十年来,她都生活在一个丑陋的世界里。被它无可抗拒的魅力所吸引,她溜下了床,拉拉裙摆遮住脚踝,以避开蓝杰登直视的目光。她走过他身旁,饥渴的指尖按在冰凉的玻璃上。
这时,她才发现那些光芒并不全是星光,而是高耸入云的塔窗里亮着的成千上万的灯光。「也没有这麽多蜡烛呀!」
他们从无法想像的高度上盯着这片奇景。爱兰犯了个错误,她低头向下看,只见到同样多的亮光成行地沿着下面宽广的大道爬行。一阵晕眩朝她袭来,她这才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离家已经有多远了。她的耳中开始嗡嗡作响。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害怕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昏倒的羞辱,她在窗户上摸索着把手,疯狂地想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
她晃了一下,在膝盖弯下去前,他的手已经扶住她的肩膀,他的温度甚至穿透了她厚厚的衣服。
「窗户是密闭的,」他轻声说道。「不能打开。」
即使爱兰接受他无言的邀请,靠在他身上,她还是忍不住想道,是什麽样的人会时髦地用玻璃做墙,却又愚蠢地将所有可以穿过它们进来的可爱事物---秋天凉爽的微风,画眉鸟的欢愉歌唱,夏日城忍冬花的香气---全关在外面。一股怜悯软化了她的提防心。
她和一个陌生人奇异的亲密接触只加深了对这个地方的疏离感。一股强烈的孤独感席卷了她,明白到所有她认识的人都已经隔了好几个世纪了---莫斯,杰蒂,甚至是李奈特。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会想念葛洛斯特,但即便是村子里引不起兴致的荒凉景色,似乎也值得再看一眼。
她别无选择,她郑重地提醒自己。在她找出她的咒语把她带到这个地方的错误前,她只能抛开恐惧,做她一辈子都在做的事---假装自己属於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她抬起头来,发现她的主人并未被这片美景所震慑,而是她忧心的反应,他们的目光在玻璃窗上相遇,一下子,他冷冷的灰色眸子里所透露出来的寂寞,制造出一种他似乎比她更困惑的幻觉。在她把它想成光影作祟前,他的目光向下移到了她的避邪物。
「你戴着的那个是什麽?」他问道,把她转过来面对他。「用来躲避吸血鬼的吗?」
「没什麽。」她低声说道,把它塞进上衣里。「只是不值钱的小饰物。」
太冲了,她看出把避邪物塞进衣服里只是对蓝先生引起了更大的挑战。她僵直身子,等着他像李奈特一样,将贪婪地手探进她的胸口。但他温暖的手指只是抓住她的领子,将链子挑了出来。
他拿起翡翠检视着。「一块很棒的东西,是古董吗?」
「可以这麽说。」
「镶嵌的手法很少见,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并没有骗倒爱兰。「我并不是偷来的,先生,如果你问的是这个的话。」她垂下眼睛,害怕他水晶般的目光会看穿埋藏已久的欺骗的种子。「它是我母亲送的。」
翡翠发出耀眼的光芒。「啊,有不凡品味的女人。」
「除了对男人之外。」爱兰上下打量着蓝杰登瘦高的身材,看着他剪裁无可挑剔的长裤,硬挺的背心,以及在喉头没扣上扣子而露出来的金色毛发,在心中暗自感谢自己没有受到相同的诅咒。
避邪物在他催眠似的眼前转动着,彷佛它本来就属於那儿的令爱兰生出一股恐惧。要是他在心里默念他不想再看到她呢?她是不是又会沉回葛洛斯特那个又冷又黑的池塘里,或是根本就完全不再存在?
她从他手中抢回避邪物,知道自己这麽做很愚蠢。蓝杰登只是一个凡人,她才是女巫。避邪物只是她施力量的一个管道,并非来源。
蓝杰登显然不是那种习惯被人从他手中抢走东西的男人,他的脸僵成不带任何表情的面具。「告诉我,魏小姐,你是如何完成你那廉价的小把戏的?那根扫帚是用遥控控制的吗?数位控制?电动的?用瓦斯?你知道,现在我们在讲话时,他们还在我的实验室里拆解那玩意儿剩下来的部分。」
爱兰被他一连串的问话搞得头昏脑胀的,只能结结巴巴地否认。「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他把她压在玻璃窗上,全身上下发出危险的气息。她开始感激窗子是不能打开的。「你到底是谁?批评的艺术家?企业间谍?小报的狗仔队?还是雷伟特派你来的?」他的表情更阴沉了。她的膝盖又开始发抖,但这次他一点也没有想要去扶她的意思。「这种荒谬的把戏一定很合他戏剧化的效果。」
一个礼貌的咳嗽声在蓝杰登身后响起。「如果这是正式讯问的话,小姐是不是该有律师在场?」
蓝杰登猛然转身。「该死的,麦克!你难道都不敲门的吗?」
爱兰才刚松了一口气,看到站在他身后的那个男人时又生出了新的恐惧。她伸手遮住嘴巴,但已来不及掩住一声尖叫。
他们全都以为她疯了似的看着她。
她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那个闯入者,他黑色的头发梳拢到头后,绑成一束小马尾。「他他是个印第安人!」
那两个人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别紧张,」蓝杰登说道,扬起一边眉毛。「他已经完全开化了。打从『华尔街日报』指控我在八九年内做内幕交易后,他就没有再剥过任何人的头皮了。」
那个野蛮人轻轻摊开晒成古铜色的手,彷佛怕太大的动作会再度吓到她。「幸会,小姐,我是柯麦克---杰登的法律和公关顾问,不折不扣的美国印第安人。」
爱兰还是有些犹豫,想起李奈特说过,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崇拜魔鬼,不过那个高贵的牧师也指控她和撒旦来往,还想要淹死她。
她拉开裙摆行了个屈膝礼,才把手伸进麦克的手中。他没有如她所预期的将它举到唇边,而是用一种奇怪的方式上下摆动着。和蓝杰登阴骘的目光比起来,这个野蛮人闪亮的棕色眼睛看起来是温暖得多了。
「麦克念的是法律和公关关系。」杰登说道。「和我正好是个对比。」
他的鲁莽令爱兰倒抽了一口冷气。「就算他不如聪明,那也不是他的错,没必要这样侮辱他。」
杰登盯着她好一会儿,然后嘴角上扬,露出温和的微笑,更有效地表达了他的讽刺。「我们似乎有一些沟通上的障碍,魏小姐说她是从法国来的。」
那个印第安人哼了一声,「那些三角头的东西也是。」
「你是在暗示她是个外星人?」
「不是,但『碎嘴子杂志』是。而『全球讯问报』坚持说她是猫王的私生女,他们全都要求要独家采访。」
那两个人逼近爱兰,令她觉得自己像是她外婆故事书里的小矮人。他们继续讨论着她,彷佛她根本不在房间里一般,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确定她没有意外地把自己变不见了。
她竖起耳朵,听麦克说道:「她的头真的撞得很严重,也许她真的不记得自己掉在广场上。她可能得了暂时性的失忆症。」
「暂时而且是选择性的。你看太多的肥皂剧了,麦克。她也许有另一个坏心的双胞胎。」
「是啊,你还有一个好心的不知在什麽地方呢!」那印第安人向后退,抗议的语气令爱兰想为她鼓掌。
杰登一转身。
「你要上哪儿去?」麦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