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你说你让她走了是什麽意思?你的头脑坏了吗?」杰登抓住高大的挪威人睡衣的领子,把他从床上揪了起来,压在墙上。
杰登花了十五个小时,才在温暖的缇贝卡公寓找到史文。十五个小时以来,在寒冷的街道上地毯式的寻找,把爱兰的结婚照给每一个他碰见的人看---醉汉、白人、黑人、同情的脸、冷漠的脸、害怕的脸、带着敌意的脸。
爱兰已经失踪将近二十四个小时了。
杰登花了最初的三个小时在打电话上,叫醒了每一个曾经要他赞助他们年度善舞会的警察局长和管区首长。他不在乎他是否听见他们的妻子在一旁咕哝着抗议的话,或是他们自己在发现是从第五大道的百万富豪打来寻找新婚妻子时,立刻不高明的把咒骂压成喃喃低语。他所关心的只有他们立刻开始打电话,派出他们躺在温暖舒适床上的手下出动去寻找爱兰。
从清晨三点到五点,杰登都在运用他优於常人的组织技巧。他打电话给大部分的员工,答应付给他们三倍的薪水,要他们在星期日加班帮他影印了十万分有爱兰照片的传单。每一张传单从影印机中滑出来时,他都会撇开头,上面写着讽刺的字句:悬赏让蓝爱兰安全归来者---奖金一百万。
但是即使当他被保证有一半的员工正在街上散发传单,而另一半则守在蓝氏大楼的电话旁,即使他知道有一整队全纽约最佳的队伍正在地毯式地搜寻每一条街道,即使他得知医院里没有任何一个符合爱兰特征的病人,那还是不够。因此在天亮以后,寒冷的北风已经准备要将雨水变成雪花时,杰登竖起了他大衣的衣领,七年来第一次在没有安全人员的陪伴下,走出了蓝氏大楼。
十五个小时后,他在一间卧室里将他的贴身保镖揪了起来。「你刚放走了她?你没跟她一起去?去保护她?你怎麽会做出这麽愚蠢的事?」
史文在老板的手中全身软绵绵的,太过於惊讶与茫然了,连句辨白的话几乎都说不出来。「她不让我跟,她说她已经害我丢了工作,她怕你要是发现我们两个在一起的话,会把我关到牢里去。」他惭愧地低着头。「我不想失去我的绿卡。」
杰登放开他,忍住没骂出声来。「要不是我这麽浑蛋,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酸苦地笑笑。「但这一招我最在行了,你知道的,我已经花了一辈子在练习它。」
他在小小的房间里踱着步,每走一步就更惊慌。当杰登掏出枪来时,史文立刻高举双手,显然以为自己完蛋了。
但杰登只是检查了一下枪里是否装有子弹,然后再把它插回牛仔裤的皮带上。「你赶快到下东城去,我要往北。她也许躲在公园里。」
「先生?」当杰登朝门口走去时,史文小小声的喊道。「我被炒鱿鱼了吗?」
「没错,你被炒鱿鱼了!」杰登吼道。「现在赶快行动!」史文还在搔着头,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杰登猛一转身。「还有一件事。」
「什麽?」
杰登的微笑几乎是温柔的。「下一次你搬家时,可不可以麻烦你把人事资料上的住址更新一下?」
在史文喃喃说着「是,先生」时,杰登已经走出门去了。
爱兰在日落后从凋萎的绣球花丛底下爬出来时,发现她的头发都已经冻僵了,绵绵的细雨已经变成了雪。虽然成片的雪花要比雨丝来得好一点,但冷风刮在她的身上就像把刀一样。她揉了揉眼睛,睡了一整天令她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她本想在前一天晚上睡几个小时的,但每次她找到一个舒适的长凳睡下,就会有一个穿制服的人用棍子戳着她的背,要她离开。
从大楼逃出来在街上游荡,好像已经过了一个世纪那麽久,爱兰终於找到这个公园作为避难所。她本来还担心自己破烂的衣服和纠结的头发会引起他人的疑心,但在这个地方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失落的灵魂漫无目的的在小径上游走,有些人步履蹒跚,喃喃自语;有些人则推着手推车,里面就是他们在这世上全部的家当了。一个裹着一条破烂不堪的毯子的老人用一种令人十分不忍的眼光看着她,她蹲下来,把史文给她的一叠绿色钞票塞进他冻僵了的手里。
她所害怕的是那些从黑暗中用掠夺的眼神看着她的人。他们跟着她,直到另一个警察出现,他们才慌慌张张地寻找躲藏的地方,掠夺者变成了被猎物。就是这些人逼得爱兰不得不躲到绣球花丛底下,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藏在落叶下让疲惫的身体休憩一下。
她从躲藏的地点出来,伸了个懒腰,全身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哒哒的马蹄声跑错时代似的在这个忙乱的世纪响起,令她的心跳加速。
当骑着马的巡逻员疾驰而过时,她几乎来不及跳开。
她瞪着他的背影,心想也许他和那个把他心爱的『贝夏巴』介绍给她的警官是同一个人。
他用力拉住缰绳,让自己的坐骑猛一转身。他戴着黑色手套的一只手指指着她,叫道:「嘿,你!站住!」
在头盔底下的他只是另一个陌生人,和夜里骚扰她的那些人没什麽两样。由於身体已经冻僵了,爱兰转身逃走,寻求高丛树木的掩护。她缩着身子,走上最近的一条小径,极需要灯光和人群的慰借。
没多久她就走上一条繁忙的街道,路上行人匆匆,不断地撞到她,彷佛她是隐形人一样。每一个人的领子都竖了起来,以抵挡刺骨的风雪。他们和公园里的那些人不一样,他们显然都有又干又温暖的地方可去。
他们的粗鲁和冷漠吓到了爱兰。当她在杰登的怀中走在街上上,他彷佛为她覆盖了一层看不见的保护罩,强迫其他人保持礼貌的距离,否则后果就要自行负责。
但是那层神奇的保护罩已经没有了,她心酸地提醒自己。很快地,她就可以习惯这种改变,愈快愈好。
一阵烤肉的香味直冲爱兰的鼻子,使得她的鼻孔抽动,忍不住流起口水来。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饿了。
她循着香味的来源,看到一个男人从一辆银色车子的窗户探出头来,大叫着,「热狗!这里有最新鲜的热狗!」
她看着肥大的香肠热腾腾地冒着烟,空空的肚子发出了叫声,第一次明白为什麽穷人会觉得狗是美味的食物。也许把『路西佛』留在顶楼的套房里是一件好事。
爱兰得踮起脚尖,才看得见车子里的样子。「对不起,先生,我可以要一根---」她忍不住机伶伶地抖了一下。「香肠吗?」
他把香肠夹在切开的面包里时,上面的油滴了下来。「一共是三块五毛。」
爱兰茫然地盯着他。
他探出了窗户,用嘲弄的眼神打量着她破破烂烂的衣服,和那双她曾穿去『布明贷』百货公司的女仆的鞋子。「该死的小乞丐!」他斥道。「我已经受够你们了。我缴了那麽多税来养你们,而你们竟还敢来要东西吃。你们从政府那儿骗来的救济金也许比我诚诚实实花劳力赚来的钱还多呢!」
爱兰退离车子,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冒犯了这个人,但他的脸已经开始涨红。
「滚开!」他吼道,「滚开这里!自己去找个工作!」他用力关上门,爬进前座,急速把车开走,冒出的蓝色烟雾几乎要令爱兰窒息。
「真是太好了!」她叫道,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要是他这麽小器的话,他就不应该到处发热狗给人。」
她转身走上另一个方向的人行道,每走一步,愤怒就更加深一点。她的饥饿只是令她的情绪更糟。突然间,她使自己平静下来,有了一个令人振奋的发现。
不断地自怜自艾只会令自己更加的寒冷,但对整个世界感到愤愤不平却鼓舞了她。她的脸发热,指尖也暖和起来。她在深雪里大步前进,踩碎了卖热狗的小贩、李奈特、雷伟特、她不知名的父亲,以及自古以来那些负心的男人。她恨他们,尤其是她的丈夫。她是如此的恨他,以致差一点就失去了脚步的节奏而跌倒。
她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升高怒意的另一项好处。只要她继续用力踏步前进,嘴里不停的低咒着,她的脸看起来就面露凶光,其他人都会让路给她,甚至有些人还走到对面街道以避开她。他们的懦弱给了她一丝残忍的满足感。
她就这样走了几条街,一直沉溺在自己的思绪,而没有注意到街上愈来愈多的人、零星的枪声、警车的声音,以及街上大部分的路灯都已经被打破或是破坏了,但是她无法忽视不断侵入她耳朵里的重低音乐。她停了下来,皱着眉头。至少她以为那是音乐。它并没有旋律,只是不断地敲击着,是如此的沉重,令她的脚底都震动起来。
音乐似乎是从一家灯光幽暗的店前传来的,那家店有着黑黝黝的窗子,还有一个写着『wd』的霓虹招牌。吸引爱兰走进去的不是那种撩人的节奏,也不是因为它是一个温暖的暂时避难所,而是不会错过的烤猪排香味。既不是猫,也不是狗,而是猪排。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一头嘴里衔着一颗苹果,烤得油滋滋的猪,她推开了门。
爱兰并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麽样子,她站在飞舞的雪花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尊石膏塑的巫毒教王后。
一只紧张的手指按下了在一个黑色长方形盒子上的按钮,音乐停了,烟雾了然的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回过头来看着她。
灯光很暗,爱兰眨了几乎一分钟的眼睛,才看出那些混杂着不可置信和敌意看着她的脸都是一种和她不同的褐色。
当杰登手中拿着枪,冲进一家哈林区的酒吧那摇摇欲坠的门时,他压根儿也没想到自己的妻子会坐在一个年轻黑人身旁,在一架老式的直立式钢琴上用一只手指弹奏着黑人灵魂的音乐,另一只手则拿着看起来像是一大片烤肋排吃剩的骨头。
他们的目光相遇,短暂而炽热。她弹错肋一个音,但没理他,彷佛他没有冒着生命危险闯入哈林区,要把她从天知道有多可怕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当那个瘦长的男人从琴凳上站起来时,杰登唯一能做的是忍住不叫出声来。他身上过大的卡其外套是那种纽约街头最可怕的帮派所穿的颜色,有两个同伴跟着他站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其他人则在烟雾后头看着他们,眼中带着谨慎。
他们的头头精明的目光看了看杰登,叹了一口气转着眼珠子,彷佛某个瞪大了眼睛、穿着高级皮鞋和大衣,手上拿着自动武器的有钱白人闯进他的势力范围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怕有子弹随时会穿过他的身体,杰登的枪口一直瞄准那个男孩的胸口。
「嘿,老兄,冷静一点。」那个年轻人用安抚的口吻说道。「我们可不想在这里惹麻烦。」
「我也不想惹麻烦,我只要我太太。」
那个孩子回头困惑地瞄了一眼。「他是你的骈头?」
「不。」爱兰愠色道,将其中一个肋骨舔干净。「他是我的丈夫。」
杰登发现她时的宽心现在被一阵不悦所取代。虽然她全身又湿又脏,但她看起来睡得很好,也吃得很饱。这是他过去三十六小时以来,最担心的两件事。一阵烤肉的香味直冲他的鼻子,他的肚子立刻抗议起来。他努力握牢他的枪,用另一只手抹了一下脸,他饿得几乎可以吞下一整只猪,生的猪。
「爱兰,」他嘎声道,「我现在就带你回家。」
新上场的葛拉德站到两人之间。「别烦这位小姐,老兄,要是她不愿意的话,她哪儿也不必去。」他担心地瞥了一眼他的心上人。「他不是警察吧,亲爱的?」
杰登屏住气息,知道要是爱兰误会了这句问话而回答是的话,她就会成为一个非常有钱的寡妇了。一个敢只身独闯哈林区的警察是个已经是死人的警察。
她吃掉最后一口肋排,向后抛掉。「不,他是个没有良心的浑蛋。」
杰登对这一点无话可说。当她的英雄从夹克底下掏出一把乌兹枪,对准杰登的头时,他明白了为什麽这个充满自信的年轻人在他的老古董枪下看起来一点都不惊慌的原因了。「你要我杀了他吗?」
爱兰舔着指缝间滴下来的汁液,看起来似乎真心在考虑这个提议。她的脸最后一沉。「我想还是不要吧!」
葛拉德耸耸肩,把乌兹枪塞回夹克里。杰登也乘机放下自己的武器。「拜托,爱兰,和我回去。」
她从凳子里站了起来,黑色的眸子里充满了混乱的感情---渴望、厌恶、谨慎。「你要带我到哪儿去?牢里?」
这次所有的武器都一起举了起来,屋子里的每一个年轻人手中都拿着一把乌兹枪或九厘米自动步枪。
葛拉德看起来特别不高兴。「我还以为你说他不是个警察。」
爱兰用可怕的冷静把他的乌兹枪挥开。「他不是警察,他不是要不你们关进牢里去,是要把我关进去。」
杰登无视於她强调的语气,朝他的妻子伸出手。「我只想带你回家。」
爱兰不情愿地上前一步,然后又走了一步。在她还来得及改变心意以前,杰登快速脱下外套,裹住她的肩头,它们全都湿透了。
「你好好照顾她。」年轻的葛拉德警告他。「她是个小…………」他用一种全世界共通的手势敲敲额头,表示她的头脑有问题。然后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比可能只有的十七岁更年轻。「再多一会儿,我就可以教她弹『小丑的眼泪』了。」
对这个孩子的感激不只是他没有轰掉他的头,杰登伸手到后头的口袋里,才发现他把皮夹留在大楼里没有带出来了。他看了一眼那孩子破烂的军靴。「你穿几号?」
他没有戒心地冲口而出:「十号。」
杰登弯腰脱下脚上的便鞋,丢过房间,「这双鞋花了我五百块。如果你穿不下的话,可以拿去卖钱。要是你需要一份工作的话,到第五大道的蓝氏大楼来找蓝先生,我可以聘用你这样的人来做警卫。」
杰登手挽着爱兰,领着她走向门口。她抬起热切的脸看着他。「你知道这些迷人的黑人都是自由之身吗?那不是很不寻常吗?」
杰登退缩了一下,加快脚步,但那些帮派分子只是哄堂大笑,显然对她的误解感到有趣的成分大过受到冒犯的感觉。
他们一走出门,杰登立刻抓住她的手,拔腿就跑。
他们几乎跑过了一打的街口,潮湿的雪在杰登的袜子底下嘎吱作响,好不容易才碰到一辆吉普赛记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