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浮山主脉称之为天目,张天目以看天下,是整个丹阳郡山水之永脉,名列於天下洞天之中,山峰上有一处道观,观中唯独一人。
此时穿一身蓝白色道袍,躬身扫地。
并不远处那堪称惊天动地的大战交手,仿佛和他处於两个天地,哪怕是天山剑魁一剑斩断玉浮山,也没能够让这个道士神色有分毫的变化。
扫地的动作一丝不苟,此刻的动作仿佛就是上一刻的重复,而下一刻的动作同样,虽只是寻常洒扫,着实可见功夫,能称一句玄妙。
道士扫完了地,将手中扫帚放好,轻声道:
“你还是去了?”
他背后不知何时站着一名中年剑客,面容上隐有几分豪气,笑道:“是啊,去看了看。”
道士道:“那人求你,你便答应下他?难不成他给出的条件比起太上皇当年封你为剑圣更诱人?”
中间剑客叹息道:“没有,他非但没有给我剑圣的名号,也没有天下第一等的剑谱美酒,只是用了一句话,就让我从昆吾山连夜赶来,不敢也不愿意有一丝的怠慢。”
道士一双眉毛皱起,突然粗声道:“天底下能够让你有这种反应的只有两个人,这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中年剑客无所谓地笑道:
“是啊,他们是死了,可总有后人在。”
道士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眼睛怒视着前面的人,道:
“裴丹鼎,你杀了他?!”
裴丹鼎一双眼睛微眯,分毫不退,道:
“天下纷争,我所亲所爱所敬重之人尽数因王天策而死,怎么,他可杀我所亲,我便杀不得他所爱?”
“以离间之计,令我燕国上上下下彼此猜疑,君不君臣不臣,天血雨地涌泉,每每有人在宫阙之外哭号,出则不见人,朝堂社稷几乎分崩离析。”
“此国仇家恨,我不可杀他?”
“若非当年我被王天策诓骗去了边疆,区区百里连营,岂能拦得住我?!”
道士面容木然,道:
“但是你当年被诓骗走了。”
“所以你杀了他的儿子?”
裴丹鼎摇头,道:
“不曾。”
道士面上浮现诧异,裴丹鼎道:“我只是想要看看他的儿子是什么样子,本来是要打算杀他的,可是我看到那孩子年纪还很小,当年事情,却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王天策已经死了,咱们上一辈人的恩恩怨怨,打打杀杀,何必要牵连着下一代人,这一辈生死,便只在这一辈江湖罢。”
“我欺负他孩子,下去了又有何面目见他?”
道士沉默,轻声道:
“你就是因为这样,当年入宫才没有杀了太上皇?”
裴丹鼎看着远山云雾,呢喃道:
“不。”
“那一日我入宫,看到老秦皇在逗一个小姑娘,那小姑娘笑得像是哭了一样,却还是在笑。”
“所以我没有杀他。”
道士叹息一声,道:“老皇帝应该看出来了。”
裴丹鼎点头,道:“他胆量很大,希望我能够留下来教那个小姑娘剑术,允诺了天下失传的两门剑法。”
“可是你没有答应下来,当时没有后悔吗?”
裴丹鼎看着断掉的山崖,笑了下道:
“我是剑客,不是刽子手。”
“在孙女面前杀死爱她的爷爷,就算是报仇,我也不愿如此,一步踏出,回头无路,那样我和当年那些家伙,又有何不同?”
道士看着前面的剑圣,摇了摇头,吐出两字,道:
“迂腐。”
剑圣裴丹鼎不以为意,举了举手中的剑,微笑道:
“剑乃凶器,因血通灵。”
“唯尽力自持,方不至癫狂……”
宫玉将王安风放在地上,后者稍微踉跄一步,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子,鸿落羽从怀中取出了数枚丹药,直接塞到了王安风的嘴里,看他盘坐在地,将这些丹药的药性尽数都消化掉,心中稍松口气。
那两名出身於文府的护卫本来武功尚且还在太叔坚和老禄上面,可是此时见到大势已去,心中胆寒,隐有退意,却被太叔坚和老禄两人抓到破绽,一直被巨阙剑直接斩首,一者被老禄那把长刀穿心而过,死得不能再死。
太叔坚提着那一柄巨阙剑,环首四顾。
看到那断裂的山崖,看到因为剑气纵横交错而被割裂出来的道道狰狞痕迹,心绪翻腾,一时间几乎难以自抑。
王安风本身曾经经受过三千年血参强化气血,加上所服用的是吴长青亲自调配的丹药,一炷香的时间便将气息调匀,所受伤势得到遏制,虽然远远称不上是已经痊愈,却也已经停止了继续恶化。
他睁眼眼睛,看到宫玉按剑站在了自己身旁,为自己护法,而鸿落羽则是双臂抱起,靠坐在一颗断掉的树干上,察觉到王安风睁开眼睛,挑了下眉毛,笑道:
“醒过来了?看样子没啥大问题。”
“不错。”
王安风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朝着宫玉道:“多谢宫姑娘……抱歉,连累大家都陷入了危险,还好没有出什么问题,要不然我万死难辞。”
宫玉摇头,淡淡道:
“无事。”
尉冲杰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黑云,走到他旁边,欲言又止,最后看了一眼不再在意这边的宫玉,还是低声道:
“这两个死士,还有千山思,还有埋伏在了文家的一百名弓箭手,确实是文家的手笔,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凶狠疯狂到了这种程度,几乎不要命了一样。”
声音顿了顿,他眼神闪烁,轻声道:
“你说他们是不是猜到了你的身份?”
王安风道:
“或者就是要你的性命呢?”
尉冲杰咧了下嘴,道:“别开玩笑了,我哪里值得这么大本钱?若是我家老爷子在,或者能够值得这些人这么疯,可我家老爷子怎么说也是上柱国,他们还不敢这么乱来。”
“咱们先趁着现在安全,赶快转移地方,找个安全些的小城呆一段时间,要不然若是他们还有后手追兵,便不好了。”
“之后我会给我家老爷子写一封信,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事情,然后让我家老爷子出手对付这文家!”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王安风搀扶起来,王安风低声笑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吧?江南道十三郡中一等一的大世家,放到天下也是一个大世家。”
“就算是尉冲老爷子,想要动这样的势力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何况於鞭长莫及。”
尉冲杰抿了抿唇,没有否认,突然恶狠狠地道:
“那也要让他狠狠地出一次血!”
王安风失笑,道:
“拭目以待。”
众人虽然几乎人人带伤,所幸没有一人重伤,太叔坚半跪在地上,抬手抚摸着地面上的剑痕,感受到这剑痕之上清晰无比的刺痛,几乎就要忍不住泪流满面。
王安风此时已经恢复得差不多,尉冲杰松开他,走到了老禄身边,抬手重重拍在家将的肩膀上,大笑道:
“干得不差啊,老禄!”
“回去以后我和老爷子好好说道说道,你这样一个大高手,肯定还得要继续加钱才行对不对,然后再讨两个漂亮姑娘当老婆,说,老禄,你又没有什么看上的姑娘,少爷我回去以后点齐人马去给你抢回来!”
老禄额角微微抽搐,面无表情。
吕白萍冷笑,握着长剑的右手隐隐有些发痒。
宫玉双目微合,抬手并指点出,一指清寒,孤寒耸立,已经有了三分天山剑意的雏形,而且极为纯正。
虽然才从厮杀中活下来,众人却都很默契得并没有去谈论隐藏在这件事情背后的事情和隐情,鸿落羽双臂抱起,靠坐在了树干上,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王安风微笑看着这些朋友,然后轻轻俯身下去,将方才交手时候,甩出去到了地面上的木剑和剑带重新背在了身上,看向鸿落羽,轻声道:
“三师父,大家就交给你了。”
周围数人霎时间一静,鸿落羽眯了眯眼睛,看向王安风,缓声道:“你想要去做什么?安风。”
王安风微笑一如往常,道:
“我必须要去取一件东西。”
宫玉皱了皱眉,道:“我陪你去。”
王安风摆手道:“不用了,宫玉姑娘,这个东西我自己就可以去取,之后,我会追上你们的,我的轻功也不算是差的。”
宫玉和尉冲杰还打算说什么,鸿落羽却已经抬了抬手,看向王安风,缓声道:“你过来。”
“几位还请退开,给我和安风两人说话的时间。”
他的音色没有发生变化,但是气度却霎时间翻天覆地一般,尉冲杰只觉得呼吸微微有些困难,几乎生不起反驳的念头,抬眸看到此时的鸿落羽负手而立,竟生出些微恐惧。
这几乎是换了一个人。
等到宫玉几人退开到一旁,此时便只剩下了王安风和鸿落羽两人,鸿落羽一双眼睛淡淡看着他,王安风微微行礼,平静道:
“赢先生……”
强行将鸿落羽的意识拽出机关的青衫文士淡淡道: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可你也要知道,你走出这一步的话,便再也回不了头了,不该你背负的东西你要背负着,这些死劫,我本可以为你化去,但若是你自己要去的话。”
“谁也帮不了你,往后的危险只会越来越多。”
“即便如此,你也要去吗?”
王安风抬眸看着占据了机关人的青衫文士,轻声道:
“如果我不去,还有谁能去呢?”
“先生,宫玉和尉冲他们就要您多费心了。”
赢先生看着他,敛目道:
“骑着马去,顺便恢复内力。”
“这马是鸿落羽这几日给你准备的。”
王安风面色微微一白,突然听到了一声高亢如同龙吟般的马嘶之音,下意识扭头去看.
自山之外,一匹青骢马仿佛流光一般疾驰而来,鬃毛抖动,其下竟然是鳞甲,双瞳并非是黑色,而是一双如同龙蛇般的金色竖瞳,整匹马身躯上洋溢着蛮荒猛兽般的气息。
分明就是得之於薛琴霜,却在药师谷中遗失的那匹龙马。
这匹马径直奔到了王安风的身边,低下头来,极为亲昵得拿着马头蹭着王安风的手掌,王安风瞪大了眼睛,看向文士,道:“这,这是……”
青衫文士淡淡道:
“去罢。”
王安风抱拳,轻声道:
“是。”
腾身而起,跨坐在马背上,便要离开的时候,听到了赢先生冷淡的声音,道:
“你不后悔?”
王安风摇了摇头,轻拍马背,这匹上等的异马迈开四蹄,纵风急驰,仿佛一道利箭一般,朝着宛陵城的方向激射而出。
在文士旁边,虚幻的道人出现,轻声道:
“你不拦住他?”
文士罕见沉默了下,淡淡道:
“他是他,不是我的棋子。”
“人心难测,这一点,我早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