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程慢,我们没等她。”
“好,等到齐了。”盛君殊破罐子破摔地喝了口酒,“今年让师父好好看看,他这最满意一届内门弟子,都长成了什么德行。”
这一年,距离垚山崩损,老祖陨灭,整整千年。黎向巍过生日,师父……过祭日。
盛君殊怀疑黎家占的这片地有结界。
因为衡南明明在耀兰城玩得兴高采烈,得意忘形,一踏进这栋豪华别墅的门,就好像霜打的茄子,黏在他身边,做个寡言、自闭、没见过世面的女学生太太。
坐在黎家西式长条餐桌前,他侧过头看,衡南拿着杓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粥,左手把垂下来的蕾丝桌布扭成了个团。
“怎么了,不开心?”他附在耳边小声问。
“你工作的时候会开心吗?”衡南捏着杓反问。
盛君殊竟然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拉了拉外套坐直。
黎向巍正在侧头询问长子黎江生日宴事宜。
黎江问:“请柬一个礼拜前就发出去了,您看看菜单是否有需要添加的?”
餐厅外面就是花园,阳光从玻璃窗透出来,柔和地给餐桌上的三叉烛台镀了个边。黎向巍眯眼看着菜单,笑:“有点看不清。”
星港的气候很好,天高气爽,但黎家别墅是洛可可风格,繁复赘余的装饰古旧,连带屋里光线也莫名昏暗下来。
他把菜单递给旁边的年轻人:“姜瑞,你给我念念。”
这个人有些局促,衡南见过,是那天弯着腰和黎向巍说话、还被他拿笔敲了的秘书。姜瑞拿着菜单,脸色涨红,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把菜单递给了旁边的姜行:“爸……”
原来他是姜行的儿子。老秘书生了儿子,做个小秘书,都得黎向巍器重。
黎浚笑意盈盈的,表情里半是妒忌,半是嘲讽。
黎向巍大笑:“这孩子。”
姜行稳重地微笑,他的瞳仁颜色浅,笑起来总有种十分温存韵味:“黎总让你念,你就大胆地念,又不是让你选,你怕什么。”
“哦。清蒸桂鱼一份,澳洲三头鲍一位……”
“吃什么大鱼大肉,你爸血脂高,你还不知道。”衡南身旁,一个女声呵斥,“还有你,小浚,能不能向你哥学学,国中都毕不了业,看你以后怎么办?”
这道声音,和姜瑞念菜单的声音完全叠合在一起,同时进展,似乎谁也听不见谁。
衡南悚然放下筷子,回头看。
女声像雾消失了。
衡南右手边的确坐着一个女孩,不过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去,看上去才十六七岁,身上穿着高中的校服,正低着头安静地吃饭,完全不参与讨论。与其说是害羞,不若说是内向,刚才不可能是她说话。
这是黎向巍的小女儿,黎沅。
姜瑞念完,在黎向巍的口授下增添了几个菜,有些走神,眼神悄悄瞥过来,掠过了衡南,却是往衡南旁边看。
黎沅仍然坐在椅子上埋头吃饭。姜瑞有些失落地把眼移开。
不一会儿,黎沅放下碗:“爸爸,我吃好了。”
“吃好了就去玩吧。”黎向巍同黎沅说话温柔宠溺。但黎沅的性格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规矩地低着头,跳下椅子,打开阳台门去了花园,阳光给少女小腿袜上的皮肤涂抹一层光晕。
黎向巍上年纪后,虽喜好热闹,但也疲於应付大场面。这次生日宴定在翌日下午四点,地点就在这栋别墅。
他年轻时孤身一人来星港闯荡,家里人已不在,收到请柬的只有几个生意上的密友,还有金耀兰的两个妹妹。
衡南清楚,她和盛君殊也在受邀之列,是因为黎向巍需要他们“镇场子”,防止宴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
吃过饭后,盛君殊毫不废话地取下那口黑箱子,黎向巍心领神会,揽着他的后背在别墅里走动,参观各个房间。
“衡南,跟着师兄。”盛君殊叫她,衡南回过头。
刚才她看到小秘书姜瑞行色匆匆地走向花园,被打断后再看,被窗外的一大丛娇艳欲滴的蔷薇挡住视线。
这栋别墅很大,坐落於郊区,从前曾是一对英国夫妇的住房,三十年前被黎向巍夫妇接手。
要知道古代民居,大都方方正正,四平八稳,八卦之气分布於八方,不塌不缺;这栋别墅则是那个时段的西方的典型设计,格局是个L形,挖空用作室外花园,便於采光,但也致使户型“缺角”。
八方有缺,反映至相应卦象。
这栋别墅,缺西北,干为父、首、大肠,黎向巍肯定已经找人来看过,在缺掉的西北向摆了一只金锺,以化缺、增旺、镇邪。盛君殊扫那金锺一眼:“没什么问题啊。”
叫他来看,他也只会在同样的位置摆个金锺。
黎向巍的姿态很低:“三年前叫人来看的……之后肠炎果然好了许多,但是……最近又开始头痛了,夜里失眠,不知道到底……”
盛君殊理解黎向巍的心态,这就像看病一样,找不出疼痛根源,就算大夫说没大事,回去观察,人也会不放心地一遍一遍往医院跑。
“头痛,最近工作忙吗?”
“其实公司事务,我已经不大管了,去了也是做些重大的决策,费不着什么心力。”
“看过医生吗?”
“看过,除了血压不稳定,血脂高,没大问题。”黎向巍叹气,“不知道盛总知不知道那种难受法?觉得身上特别沉,好像有人拉着一样,胳膊和腿往地里陷。听人说,身上沉,就是离死不远了……”
“听谁说的?”盛君殊看他面色趋向恍惚,赶紧打断,“估计只是睡不够,让医生开点安定吃吃。”
黎向巍不再说话了。
沿着楼梯向上走,最顶上是个阁楼,门上挂了把锁。
阁楼的天花板是倾斜的坡顶面,矮的人在低处直不起腰。在贫穷年代,没钱的人会选择租住阁楼。
他停步,站在楼上喊他的小女儿:“黎沅,带哥哥姐姐上阁楼看。”
黎沅慌张地跑上楼,脸色有些发红。
衡南先进门。这处阁楼宽敞干净,风吹起白色纱帘,里面的家具都被白布覆盖,没什么人气。她看见了窗帘后镂花的窗户,窗前摆着棕色的梳妆台,妆台上已经空无一物。
这个花窗、妆台,衡南有印象,对应的是耀兰城中庭挂下的版画。画里金耀兰侧脸靠着床,正对镜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