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宫宴
之后七八日,亲戚往来不绝,薛静姝只安静待在迎春院中,为太皇太后抄经祈福,并不出去会客,别人也不敢来勉强她。
每过两三日,她进宫探望一次,许是潘神医开的方子确实有效,又或是太皇太后心里舒畅了,身体眼看着一日日好起来,几天之后,已经能让人扶着去御花园里走一走了。
这日薛静姝进宫,太皇太后便拉了她的手,道:「趁我最近精神头好,宫里又冷清了这么久,正月十五的元宵宴,咱们大办一场吧。」
薛静姝自然点头称好。
太皇太后笑道:「别应得太早,我现在精力不如从前了,想办一场宫宴,你可得来帮我的忙才行。」
薛静姝便道:「能为皇祖母所用,静姝求之不得。」
太皇太后听了,更是高兴不已。
陪她聊了一上午,商量宫宴的琐事,等用过午膳,太皇太后睡下,薛静姝才准备出宫。
轿子刚抬出内宫,便被人拦下。
薛静姝撩起帘子,见是德公公,便问:「公公有事?」
德公公笑眯眯道:「陛下刚与臣工们议完政事,现下正在用午膳,特让奴婢来请娘娘移驾。」
薛静姝点点头,「劳烦公公带路。」
抬轿的内监们便又转了方向,往崇德殿抬去。
薛静姝到时,皇帝已经用完午膳,正府在案前,不知在看什么。
见她进来,皇帝直起身体,问:「在皇祖母处用过膳了?」
薛静姝道:「是,她老人家今日喝了一整碗粥,气色看着比前几日又好了些,潘神医的方子果然有效。」
皇帝点点头,「我听说皇祖母让你协助她办元宵宴?」
「是。」其实她知道,太皇太后说是让她帮忙,实则是在教她。
皇帝道:「若需要什么,皇祖母那儿寻不到的,只管让德禄去准备。」
薛静姝一一应下。
「你来看看这个。」皇帝道。
薛静姝冲疑一下,慢慢走到御案前。
皇帝又道:「到这边来。」
薛静姝只得走过去,停在他一步外。
皇帝指了指案上的几张卷轴,道:「这是礼部呈上来的图样,准备来日绣在喜被上,本该由皇祖母拿主意,只是怕她精神不济,便送到我这里来,你看喜欢哪一个?」
薛静姝怔怔盯着那几副图样,见都是极喜庆的龙凤呈祥,又思及皇帝的话,才知是什么意思——这些图样,竟是大婚当日喜被喜帕上的样式,而皇帝现在让她来选。
她忽然觉得有些脸热,扭头看了皇帝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显然是正经在等她拿主意的,她只得轻轻吸了一口气,定下心神来,仔细看了一遍,指了一张样式简洁的,道:「我觉得……这张不错。」
皇帝点点头,冲殿外道:「德禄。」
德公公忙小跑进来,见陛下和娘娘并肩站在御案后头,他只垂着头,装作不知。
皇帝将卷轴卷起来递给他,「去礼部传话,所有的喜被喜服都绣上这个图样。」
见德公公退下,薛静姝踌躇着道:「皇上,若无别的事,臣女也先告退。」
皇帝问:「上一次你送我的香,还有没有?」
「还剩了一盒。」薛静姝道。
「也一并送我吧,我这里有别的香,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只管拿去。」
薛静姝忍不住问:「您原先那盒呢?」
皇帝道:「已经快用完了。」
薛静姝心里一惊,她送给皇帝的熏香,若按正常用量,足能熏上两三个月,而眼下不过才二十来天,那一整盒就用完了?
她有些担忧,想了想,轻声道:「皇上,那香虽无毒性,可用得太多,只怕与身体也是无益的。」
皇帝却坦言道:「无事,不燃它,夜里睡不安稳。」
薛静姝眉心微微蹙起,「臣女斗胆,却想劝陛下一句,您的不寐之症,若不能从根源上拔除,只靠这些外力,怕是治标不治本。先前太皇太后说宫里的太医没有法子,眼下潘神医正在京内,不如请他为您瞧一瞧?」
皇帝没说话。
薛静姝心里冲疑,不知自己的话是不是越矩,惹了他不高兴。
好在皇帝很快又道:「我知道,皇祖母前两日也让潘神医给我看过,但他说药石只能治标,若想根治,还得看我自己。」
听他这么说,薛静姝便清楚了,想来皇帝难眠之症,并不是身体上的原因,而是因为别的事,只不知到底是为了什么。
但她并没有发问,只道:「既如此,那臣女回去后便让人将香送来。」
皇帝点点头,「让你辛苦。」
他让一个小内监把他从前熏的香端来,足有十来样,让薛静姝挑选。
薛静姝本没打算要他的,不过等那些香端上来,奇异的味道漫在鼻尖,却有些心动了,於是一一挑起一点嗅过,倒真选了一样心仪的。
回去后她将香熏起来,一股清幽的芬芳弥漫开来,初时浓郁,而后逐渐清淡,但却一直幽香不散。
柳儿深嗅了几口,直叹道:「好香!好像春天来了,百花绽放。」
薛静姝笑道:「你的鼻子倒是灵,这香就叫百花宴。」
柳儿眼珠子一转,喜滋滋道:「许多花做的叫百花宴,那小姐,咱们做的香就叫百草香吧!」
薛静姝想了想,赞同道:「也算贴切,柳儿,那香给了皇上,咱们自己又没了,还得再做一些。」
柳儿点点头,放下手中的香盒,「皇上用得那么快,咱们得多做一点才行,我这就去买那些用料。」
她走后没多久,薛静婉鼓着脸登登登跑进来,气咻咻地一言不发。
薛静姝看她一眼,和声道:「这是怎么了?又跟小茶壶一样气鼓鼓的,是谁惹了我们五姑娘?」
薛静婉转头看着她,撇了撇嘴,眼眶微红,「三姐姐,娘想把我嫁给表哥,可是我不喜欢他。」
薛静姝坐直了身子,「你听谁说的?」
「娘亲口说的,她和奶娘说话,我听见了。我不喜欢表哥,也不喜欢蓁表姐,他们只会偷偷嘲笑我没规矩,外祖家的人都好讨厌!」
秦氏娘家乃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状元,后来陆续也出了几名进士,是文官氏族,家风严谨。
只是近几年来,似乎没什么出挑的子弟,倒有秦氏亲兄长所出的女儿秦蓁蓁,年方十五,传闻相貌出众,才情高雅,与她们薛府的四小姐、永宁郡主府上的二姑娘,及另一位沈家小姐齐名,外人赞为雍京四姝。
薛静姝对秦蓁蓁没什么的印象,这几日家里客人来,她也随舅母来了,听说还到迎春院来寻她,只是不巧她去了宫里,没遇上。
见薛静婉一脸委屈,她安慰道:「娘只是私下说说,并未提到台面上来,说明此事仍未定下,你先别着急。」
薛静婉眼巴巴地看着她,「真的吗?可是娘和奶娘说的时候很正经,说担心把我嫁给别人会受欺负,想撮合我跟表哥,可是她不知道,从小到大,就表哥最会欺负我了,还叫我丑姑娘,说我是没规矩的野丫头。」
薛静姝听得皱眉,暗里有些恼,枉舅舅家自诩家风清正,却教出这么一个不懂尊重人的儿子来。
她知道大约是这表弟乃舅舅独生嫡子,自小被娇纵的,但她妹妹也是被娇宠长大,怎就不像他那样没教养?
她道:「从前他嘲笑你的话,你和娘说了吗?」
「没有,」薛静婉摇摇头,「蓁表姐说不过是小孩子开玩笑,没必要大张旗鼓地学给长辈听,反而要惹大人不高兴。」
薛静姝简直要给那对自说自话的姐弟气笑了,她戳戳薛静婉的脑袋,恨她不争,「你呀,平时在家里也跟个小霸王一样,在外头被别人欺负,怎么就忍下了?你只管去和娘哭诉,把舅舅家那两个是怎么欺负你的一五一十哭给她听,看娘是心疼你,还是信他们两个的胡话。」
薛静婉委委屈屈地摸摸脑门,「三姐姐,真的有用么?」
「有没有用,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薛静婉想了想,闷闷道:「那我一会儿去和娘说。」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道:「三姐姐,你说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小时候多好,什么事都不用想,现在大了,就得嫁人、生小孩、伺候公婆,累死累活的,那些男人还要一个个往家里纳妾。」
薛静姝抿了口茶,道:「所以我们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够了,何必想太多无用的?嫁人这事无可避免,你今年十五了,多少人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娘。」
「我知道,」薛静婉点点头,又撅着嘴道:「我知道得嫁人,可我就是不想嫁给表哥。」
薛静姝心里一动,道:「太皇太后近来身体好转,打算在宫内办一场元宵灯宴,不如你到时候随我一起去?」
这宫宴原本是皇家招待臣子及其家眷,后来有不少年轻男女在宴上看对了眼,促成许多姻缘,因此慢慢地就成了青年才俊、大家闺秀相互试探观望的场合,而皇家也乐於促成,每年都要大办一场。
本来今年太皇太后身体不适,皇帝又未大婚,众人都以为元宵宴办不成了,不少人暗里失望,没想到过了年,太皇太后的身体看着好起来,这宫宴又紧锣密鼓地开始准备。
薛静婉听了,先是一喜,很快又冲疑道:「我能去吗?往年咱们府里,只有四姐去的。」
「怎么去不得?你又不比她差,以往是你年纪没到,今年宫里来的帖子肯定会提到你,就安心等着吧。」
薛静婉便又欢喜起来,「太好了!三姐姐,谢谢你。」
薛静姝嗔道:「不必谢我,只要你别在我面前抽抽搭搭哭鼻子就好了。」
薛静婉红了脸,端起茶杯掩饰尴尬,她忽然吸吸鼻子,奇道:「三姐姐,你这里熏了什么香?味道真好。」
「这叫百花宴,今天从宫里拿来的。」
薛静婉追问:「是皇上给你的,还是太皇太后给你的?」
薛静姝看了看她,道:「是皇上给的,这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薛静婉道:「皇上以后和你是夫妻,太皇太后是长辈,怎么能一样?」
薛静姝失笑,「尽说些歪理。」
薛静婉摆摆手,一本正经道:「人家和你说真的呢。三姐姐,我看皇上经常送你东西,他对你这么好,以后肯定不会欺负你。」
薛静姝摇摇头,「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薛静婉正要说什么,突然又想起来,其实若要论男人纳妾多少,皇帝才是最多的那个,满宫的妃嫔,都是他的小妾,等以后他有了别人,还会像现在这样好好对三姐姐吗?
她不敢确定,也不敢多想,想想三姐姐的以后,想想自己不定的将来,不由又红了眼眶。
薛静姝又是不解又是无奈:「你今日难不成是冰雪做的,怎么一到我这里就化了?」
薛静婉眨眨眼,泪珠子往下滚,「三姐姐,要是以后皇上有了很多妃子,你怎么办呀?」
薛静姝一愣,轻轻揽过她,道:「傻丫头,这不是注定的事么?还能怎么办,无非自己看开一些,别太执着了,以前的日子怎么过,以后的日子当然还怎么过。」
薛静婉抽抽搭搭道:「说看开就能看开了吗?要是看不开怎么办?」
薛静姝静了一会儿,轻声道:「再看不开,也要管住自己,别做傻事。」
薛静婉似懂非懂,抽泣着点点头。
转眼到了正月十五,一大早薛静姝就进了宫,和太皇太后及巧嬷嬷一起指挥宫人布置宴客的宫殿,中午皇帝忙完政事,来与她们一同用膳。
太皇太后面色红润,喜气洋洋地拉着薛静姝,如数家珍地与她讲往年宴上促成的一桩桩好姻缘。
薛静姝没想到她的父母,也是在元宵宴上看中彼此,薛家才让人去提的亲。
说起来,他们二人的感情确实不错,听闻刚成亲时,两人一个弹琴一个作画,一个论诗一个添香,眼里根本容不下别的人,一时成为美谈。
不过再浓烈的感情,慢慢也有转淡的时候,秦氏进门三年才生了她,又三年生下薛婉,再过三四年,薛家就张罗着给她爹纳妾了。才子佳人的故事,自此终结。
太皇太后说了一会儿,又看看薛静姝,摇头道:「不行不行,姝儿你这打扮太素净,今天那么多花儿一般年纪的姑娘,你可不能给人比了下去,阿巧,一会儿你替姝儿装扮装扮。」
巧嬷嬷笑着应下。
薛静姝无奈道:「皇祖母,我就算了吧,今天正经角儿是那些年轻的公子姑娘们呢。」
「诶,」太皇太后不赞同道:「这是什么话,他们年轻,你就不年轻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该打扮的时候,你可别比我这老太婆还老气,皇帝你说是不是?」
皇帝正色道:「皇祖母所言极是。」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却不知触动了什么,更加不满了,嘟嘟囔囔道:「就会说所言极是所言极是,你这木头嘴巴,就不能说两句好听的?你看那些公子哥儿们,哪一个不是巧言能说,哄得姑娘开开心心的,你怎么学不会?」
皇帝与薛静姝无端遭殃,二人对视一眼,不免有几分同病相怜的戚然。
太皇太后仍在数落:「你们两个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瞧你们的样子,哪有点年轻人的朝气?一会儿阿巧给姝儿装扮,德禄,你好好给皇帝打扮打扮,也别让他落下别人太多,给我丢脸。」
德公公生怕殃及池鱼,忙不迭应下。
皇帝和薛静姝二人只如鹌鹑一般乖乖听训,不敢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