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膳,皇帝还得回去处理政务,太皇太后便把德禄留下,好好地交代了一番,好不容易将人放走,接下来就轮到薛静姝了。
她被太皇太后勒令安分坐在椅子上,任由巧嬷嬷及两位宫人在她头上脸上摆布,满心无奈。
好不容易装扮完,她只觉得脑袋上似乎顶了千斤重,差点连路都走不稳,需得两位宫人扶着,才顺顺当当到了太皇太后跟前。
巧嬷嬷给她梳的是高耸的飞天髻,因到底还未大婚,在脑后留了些发丝未挽起,发髻上簪了支硕大的珍珠嵌红宝石的凤钗,凤口衔了一颗水滴状的剔透红宝石,垂坠下来正悬在她眉间,宝石盈光闪动间,越发衬得冰肌玉骨,雪肤红唇,动人心魄。
太皇太后看得直点头,连连道:「就该这样、就该这样!」
巧嬷嬷也一个劲地咋舌赞叹,「老奴从前只觉得娘娘清雅些有清雅的美,却不想如今装扮起来,更让人挪不开眼。我看比起那些素色,还是这鲜艳喜庆的红色更适合您。」
「可不是,」太皇太后道:「等你入了宫,这宫里除了你还要谁用得了正红色?你再不用,就把那大好的颜色荒废了。」
「正是如此,那些宫妃们还用却还还用上呢。」
薛静姝被她二人连番规劝,几乎也快觉得自己不用这些艳丽的颜色就是罪过了,她拗不过太皇太后,只得点头应下,「便如皇祖母所言。」
「哎,这就对了,」太皇太后心满意足,「你可得说到做到,我在这儿看着呢。」
薛静姝无奈苦笑。
这里她是打扮完了,另一头德公公正苦着脸直揪眉毛。
有道是『上头一句话,底下跑短腿。『他如今倒不用跑腿,却愁得要断肠。
太皇太后只一再交代他要好好给陛下装扮,可她老人家似乎忘了,陛下的常服朝服来来去去就只那两三样,连颜色都跳不出明黄、正红、黑白几色,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这要他如何扮出花儿来?况且那正主儿还十分不上心不配合呢。
他看了眼仍老神在在批着折子的皇帝,愁眉苦脸道:「皇上,时辰快到了。」
皇帝撇了眼天色,稳坐不动,「尚早。」
德公公忙去漏锺前细看,道:「不早了,申时就要过了,您还未更衣呢。」
皇帝理也不理他。
德公公挠挠脑门,急得直冒汗,「长乐宫已经差人来问了。」
皇帝终於放下折子看他一眼,带着几分不满。
德公公心里苦,却也只得顶着压力道:「太皇太后一早交代好,您若不照办,一会儿她老人家又该不高兴了。」
搬出这座令牌,才真正起了作用,皇帝皱眉站起来往内殿走去,德公公赶紧让几个机灵的宫人进去更衣。
大概是记着太皇太后的话,怕当真惹她不快,皇帝最终穿了一身平常不大爱穿的皂色镶红边常服,头上戴个繁复的九龙戏珠墨玉冠,一言不发站在那儿,当真丰神俊朗,威严不凡。
德公公抆抆额头,老泪盈眶,总算不负太皇太后所托,没让她老人家丢脸。
皇帝又去长乐宫请太皇太后同行,见了同样盛装打扮的薛静姝,两人都有几分不自在。
太皇太后只掩着嘴笑。
此时时辰已经不早,太皇太后一行人到达宴上,众人都已经聚齐了。
薛静姝扶着太皇太后步入殿内,皇帝走在另一边,两旁齐刷刷跪满了人,乌压压全是黑沉沉的发顶。
第一次领受众人跪拜,虽他们跪的不是她,薛静姝仍察觉几分异样。
她忍不住微微扭头去看太皇太后与皇帝,却只见两人神色如常,行动自若。
她又去看太皇太后身旁随侍的宫人,她们只低着头,亦步亦趋跟在左右,她想了想,便也垂下眼睑,收敛了神情。
上手摆了两张案桌,太皇太后的位置在正中,她让薛静姝陪在她身边,皇帝则坐在左手边。
几人坐定,司礼的太监方才喊起。
众人齐声道谢,起身归座。
下方的席位整整齐齐排成两排,男的居左,女的在右。
眼下左边这排,不外乎皂紫青白几色,而右边一排,却花红柳绿奼紫嫣红,好不热闹。
原本席间还算热闹,皇帝与太皇太后一来,立刻就安静得落针可闻了。
太皇太后眯眼望了一圈,点了几位长公主与亲王的名头,问过几句家常,又与几位眼熟的诰命夫人说了几句话,气氛才慢慢活络起来。
年轻男女们有的大着胆子偷偷抬头望向上手,薛静姝坐在一旁,就察觉好几道视线落在她身上,她只当不知。
薛静婉的位置还算靠前,她忍了许久,终於忍不住飞快地抬头来瞥了一眼,看清上手的人,她微微瞪大眼,轻呼一声。
四姑娘薛静媛皱眉看她,不满道:「你以为这是在家里,由得你大呼小叫?」
薛静婉并不理她,只愣愣道:「三姐姐这样打扮太美了,皇上也很年轻,比大哥哥还俊哩,他们两人可真般配。」
薛静媛对她的话嗤之以鼻,「也就你们眼皮子浅,天天把一个姨娘生的挂在嘴边,奉为圭臬,说出来也不怕让人笑话。」
薛静婉这才转头来看她,拧着细眉道:「你说话可真难听,整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也没见你比别人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跟我们一样坐在底下,乌泱泱一片过来,一晃神就找不到了。」
「你——」薛静媛气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薛静婉不过随意说了一句话堵她,却不想正堵在薛静媛的痛处上。
想当年她姐姐是太子妃时,她的位置就在主位之下两三桌远,当时多少大家闺秀羡慕她,明里暗里奉承她?
自从大姐失势,她的地位跟着一落千丈,曾经体会过那种风光,如今却泯然於众,她如何甘心?
也有别的人看清薛静姝的容貌,惊艳过后便是了然,此前还有人疑惑,为何这突然出现的薛家三姑娘能得帝宠,眼下都明白了。
他们只是不曾想到,薛家既然有这样一位容貌出众的姑娘,怎么此前一直不让她出现在人前?说是身子不好需静养,可眼下看来,只是比常人柔弱几分,何须要到离家休养的地步?
只怕其中又有不少曲曲折折吧。
年轻男子们壮着胆子去看薛静姝,姑娘们则含羞带臊给皇帝送秋波。
自然,也有年龄到了,并不想攀高枝的,则借着帕子衣袖掩饰,暗暗打量对座的人。
正当各人心思各异,右手边靠前的位子上,一名娇俏少女起身离席,正当堂上行了一礼,俏生生道:「茗儿有一曲想献给太皇太后与陛下,愿太皇太后安康长寿,福运无疆。」
太皇太后仔细看了看她,笑道:「原来是茗儿,好好,你有心了。」
皇帝微微点头。
巧嬷嬷见薛静姝似乎不识得她,便小声解释道:「这是永宁郡主府上的二姑娘,闺名安茗。」
薛静姝点了点头,轻声谢过。
肖安茗却没立刻开唱,而是看向左边,冲首座那名男子娇声道:「表哥,你给我伴萧。」
薛静姝又跟着看向左侧,为首的是一名俊美男子,眉眼间与皇帝有几分相似。
巧嬷嬷又道:「这是安亲王。」
安庆王是先帝第八子,皇帝胞弟,而永宁郡主乃是先帝堂妹,那肖安茗叫安亲王一声表哥并未有错,且听说郡主有意与安亲王结亲,若此事成了,此两家便亲上加亲,难怪肖安茗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表现亲昵。
安亲王似习惯了对表妹的纵容,只是无奈一笑,让随从拿来玉萧,起身步到堂上,「孙儿献丑了。」
太皇太后笑呵呵道:「快开始吧,别让大家久等了。」
一曲过后,自然是满堂赞誉。
有了肖安茗开的头,之后陆陆续续有别的世家公子大家小姐上前献才,薛静媛也弹了一曲古琴。
堂上气氛正好,外头廊下宫灯一盏盏亮起,既是元宵灯会,自然要猜灯谜,太皇太后正准备命人将第一副灯谜送进来,肖安茗又站起身,歪头睁着一双大眼睛道:「早就听闻薛家三姑娘的美名,不知道可否也让我们大家开开眼界呢?」
宴上顿时寂静,无数眼睛遮遮掩掩地在薛静姝与肖安茗之间来回,另有些敏锐的人,则去偷看看皇帝神色。
薛静姝望了她一眼,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转头看向太皇太后,正准备开口,太皇太后却笑道:「姝儿近日照料我本就辛苦,我可舍不得再让她又唱又跳的,你的要求,我得狠心驳回了。」
肖安茗眨眨眼,撅了撅嘴道:「好吧,我就知道老祖宗偏心,人都未进宫呢,已经当成心头宝了,只怕再过些日子,我们这些没人疼的小草小苗更要被您忘啦。」
一句俏皮话让气氛又活络起来,众人都跟着大流掩嘴一笑。
太皇太后让人把第一个灯谜送到皇帝跟前,笑盈盈道:「皇上,你给大家做个模范吧。」
德公公忙上前朗声将灯谜念出,「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太皇太后一听就乐了,「这个简单!姝儿,咱们前几日还说起了是不是?」
薛静姝含笑点头。
皇帝提笔写下两字,德公公看一眼,又大声念出:「陛下的谜底是,炮竹!」
太皇太后道:「快去看看是不是,若猜错了,皇帝这脸可就丢大咯。」
有个小内监匆匆往外跑,很快又提了盏八角琉璃宫灯小跑进来,「回太皇太后、皇上,谜底正是炮竹。」
於是殿内又响起许多赞美之声。
德公公上前接过小内监手中的宫灯,回身请皇帝示下。
皇帝道:「送与皇后。」
这话众人听得清楚明白,一时间忘了规矩,纷纷抬头看来。
薛静姝起身谢了恩。
太皇太后满意点点头,又对殿下一众道:「外头宫灯既然已经挂上,大家不必拘束,随性随心即可。我乏了,不跟你们年轻人一起掺和了。」
薛静姝与皇帝也和她一起离去。
殿内众人看着仪仗远去,多少人恨不能起身同行。
出殿行了不远,太皇太后便道:「他们送我回去就行,今晚月色正好,皇上也陪姝儿走走。」
皇帝与薛静姝应下,待太皇太后离开,皇帝问道:「德禄,摘星楼可曾打扫干净?」
德公公忙道:「扫了,早上方让人扫过。」
皇帝颔首,低头问薛静姝:「摘星楼最适合观月,你随我一起去看看吧。」
薛静姝轻轻点头。
两个宫人在前头掌灯,又有几人在身后小心跟随,一路上未遇见旁人,不多时到了一座高耸的小楼面前。
薛静姝仰头看去,靛青色的天幕下,小楼似一杆长枪,刺入天宇。
楼门打开,里头并没有什么摆设,屋子正中间就是楼梯,木质阶梯旋转着上升,一直转入高处。
德公公提着宫灯,照在脚下小心引路。
踏入二楼,薛静姝才发现原来四周的凌空的,只有栏杆遮挡。
从此处往外看,尚不能看清宫内殿堂全貌,只有远处欢声笑语不时传入耳中。
再上一层,已经能感觉到些许高处的清寒,视野比方才又广阔了些。
薛静姝微微有些喘息。
皇帝问她:「走得动吗?」
薛静姝点点头,「还能再爬一层。」
越往上楼梯越窄,已经容不下两人并行,皇帝拿过德公公手上宫灯,亲自在前头引路。
爬上第四层,薛静姝觉得双腿有些发酸了。
不过身体上的不适,与高处的风景比起来,几乎不值一提。
她站在栏杆前往外看,整座都城都在她的脚下。
元宵佳节,宫内宫外灯火辉煌、火树银花。
深色如洗的夜空中,一轮白玉盘似的明月当空高挂。
天上与人间,此时竟是一样的团圆,一样的美满。
薛静姝几乎看得入了迷,不自觉呢喃:「真美……」
夜色渐深,夜风也更加清冽,薛静姝被吹得打了个喷嚏。
此时两人身上都未着披风,皇帝便道:「上头凉,下去吧。」
薛静姝依依不舍,不过她也不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只得慢慢往回走。
下楼比上楼还艰难些,此处楼梯又窄,光线不明,薛静姝虽竭力小心脚下,却仍不甚一脚踏空,身子便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