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与公主们的苦难尚未结束, 李二陛下不仅晓喻六宫,大大削减每日御膳的规格,还特意挑选了几位身段灵活、善于舞蹈的女官, 令她们掌握某种姿势极为怪异的“体操”;等演练熟悉之后, 满宫的皇子公主们都要跟着这些女官“跳操”,日日不许懈怠。
这自然也是帛书的妙法。博士论文中论述精微, 除详细列举了唐代皇室罹患风疾的起因与影响之外,还尽力搜罗隋唐以来治疗风疾的医术, 并一一研判。以帛书的观点, 草药金丹等秘方多半是虚妄, 反倒是药王孙思邈以五禽戏预防风疾的思路甚为合理。论文中以此为引,介绍了数种可以预防相关疾病的体操。
李世民自然对这天赐的“体操”视若珍宝,甚至亲自下敕,要宫中掌事的女官督促皇子宫女们习练。但李丽质李承乾看完示范之后, 却纷纷面露难色唐人酷爱舞蹈, 区区几个体操动作自然不再话下。但这体操的姿势极为古怪,有着大量摆腰高抬腿的莫名动作, 跳起来实在颇为羞耻。
眼见爱子爱女不太情愿,李二陛下赶紧出面哄劝, 说这体操是上天所赐, 跳了活动筋骨延年益寿, 有说不出的好处。
虽然阿耶说得天花乱坠,李丽质却依旧将信将疑“既然这体操如此之好, 那阿耶跳不跳呢”
李世民李世民的脸抽了抽。
他自然不会忘记这帛书中对自己患风疾的种种描述,除有意节制饮食之外, 也打算悄悄跳一跳这能预防病患的体操。但重点是得“悄悄”的难道堂堂一个皇帝, 还能公然做出摆腰高抬腿的怪异动作吗
这要让大臣知道, 要让太上皇知道,甚至让远在河南洛阳的废太子知道,那可如何得了
现在被女儿刺中要害,李二陛下被噎得作声不得,只能尴尬的左右环顾。还是长孙皇后贴心,赶紧出来打个圆场
“五娘,大郎,阿娘带着你们在宫中跳,不叫外人知道,好不好“
李丽质与李承乾的注意力果然被移开了“阿娘也要跳么”
长孙皇后含笑点头,却又与丈夫对视了一眼这份由天而降的帛书涉及皇后早逝、皇帝重病及立储争斗等种种秘事,实在不能令臣子们知晓;正因如此,李二陛下思虑再三,才将绢帛交由发妻妥善保管,暗自交代了天书的底细。
长孙皇后气度沉稳、胸有丘壑,即使接到这惊天动地的消息,举止神情也一如往常,恬恬然若无其事。但父母舐犊情深,夫妇俩彼此默契,是决计不会允许长子与长女在身体康健的大事上出一点空子的。
换而言之,李大郎与李五娘想依仗母亲来逃脱父皇的养生大计,那是绝无半点可能了。
但天真的皇子皇女们显然还未意识到自己的险恶处境。他们仰头看着母亲柔美的面容,登时如释重负,牵着手欢欢喜喜离开了宫殿。
贞观元年的三月十六日,干旱了数十日的关中终于迎来了一场透心的春雨,缓解了开年以来的愈演愈烈的旱情。数月以来,皇帝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于灾情不敢稍有懈怠;而今辛劳终见成效,至尊自然圣心大悦,数日间连连颁旨嘉奖有功的大小官吏,赏赐有加。
眼见皇帝终于能从繁杂的赈灾事务中抽身,蛰伏已久的长孙无忌知道时候已到,于是借机上表,请求与皇帝私下会面。三月二十日,长孙无忌持圣上手令入太极宫偏门,于御花园与皇帝见面。
或许是救灾事宜进展顺利,皇帝气色极佳,见到大舅哥后还额外调笑了几句,而后才开口议论正事。
“朕登基已有数月,现今大局稳固,朝中的人也该动一动了。”皇帝似乎随意开口“房、杜两位宰相开列好名单了么”
长孙无忌俯首“都已经列好,只是有一件大事还需陛下亲自裁夺”
“什么”
“萧瑀萧相公的事情“
皇帝陛下噎了一噎,嘴角不觉微微抽搐。萧瑀萧相公当日与魏征激情一赌,而今期限已经近在眼前,再也没有回环的余地了。
当然,说实话李二凤也觉得憋屈。魏征所预测的“星象”,本就是张公谨从玄武门那一日抄录的星图中摘取出的精要,预备的就是一鸣惊人,痛击保守于谶纬祥瑞的大臣。孰料萧相公竟然一马当先,果断来送了这个人头
你老就不会闭好嘴么
如若赌约揭晓,以萧相公谝狭易怒的性格,必然不能在朝中容身。玄武门时萧相公还曾出言为自己说话,李二凤也实在不想羞辱故人,但思来想去无可奈何,只能叹了一口气
“再议吧。”
长孙无忌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寥寥数句中甩锅的气味,于是果断转移话题
“陛下,臣二月以来独居于城外别院,再三思索天音,渐有所得。”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包黑色的粉末,双手奉上御前。
李世民接过粉末,嗅到一股淡淡的硫磺气息
“这是”
“这应当便是天音中所述的火药。”长孙无忌叉手道“臣仔细揣摩天幕,斟酌数十日之久,终于试出了木炭、硫磺与硝石的配方。
听着这些莫名其妙的配料,李二陛下微微有些诧异“听起来也不像是能入口的东西,这又有何用”
他忽的闭上了嘴,记起了内卫报给自己的消息数日以前,长孙相公在城外的庄园突然骤发巨响,而后是火光冲天,尘沙弥漫;众人惊恐,莫知缘由。原本以为是大舅哥家地基不牢塌了房,但现在看来
“陛下。”长孙无忌低声道“臣在家中已经试过了,仅仅三斤的火药,便将臣在庄园修筑的木屋炸得粉碎,连屋顶都被掀飞。”
李二凤的脸色微微一变大唐皇室以老子为祖,对这炼丹服饵的技术也颇为熟稔。李世民年轻时与诸方士游历,便曾亲眼见过炼丹失败、丹炉炸裂的盛状。但就是炸再多炉子,与这“火药”的威力相比较,也实在太无足挂齿了。
但要点还不在此处。长孙无忌又密奏了更为紧要的实验
“除此以外,臣还在庄园的围墙外埋入了三十余斤的火药,点燃之后同样势若雷霆,波及极广,将围墙震塌了七八丈长。”
皇帝终于悚然变色“是你家的外墙”
“正是。”
皇帝再也站立不住,不觉负手在后,反复在园中踱步长孙无忌家的庄园可不是休闲游玩的寻常别墅,那里原本是京兆韦氏精心修筑的百年坞堡,数月之前才被长孙无忌重金买下
南北朝以来中原祸乱频仍,留守北方的大族为保平安,在庄园外广建深池厚墙,打造得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京兆韦氏在长安经营百年之久,坞堡几经修缮,围墙之坚固高阔,几乎可以与寻常的城墙媲美,绝难攻破皇帝自问,即使自己率精兵带齐攻城的器械,打下这庄园怕也要数日的功夫。
但在长孙无忌手中,居然只耗费了区区三十余斤的“火药”
皇帝陛下思绪万千,一时却不能决断。他犹豫片刻,再次发问
“属实么”
长孙无忌叉手“臣又在围墙的东北、西北各处试过五六次,效果大差不差。”
说到此处,长孙相公不觉心虚,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妹夫火药动静惊天动地,将郊外的百姓惊得四散奔逃、狂呼不已,险些闹出民变的谣言;要不是今日及时汇报,怕不得吃上魏征魏大夫的一记弹劾。
李二陛下是无暇顾及
这些小事了。他满脑子萦绕的都是长孙无忌所叙述的那些报告既然历次实验彼此印证,那么火药的威力可想而知;必然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利器,甚至能彻底改变作战的思路,重新书写兵法的要旨
李二毕竟是李二,天策上将仅仅沉吟片刻,便已经想到了这火药的长处与种种弊端如果一定要填埋、点燃才能发挥绝大威力,那么火药的应用便必然有所局限;鉴于搬运与布置实在麻烦,想要应对突厥那来去如风的骑兵是极为艰难的,但未尝不可以换一个思路
“这么说来。”李二陛下缓缓道“这火药多半只能用于攻城。深墙高池,才是它绝佳的战场。”
长孙无忌恭敬俯首“陛下是指”
“高句丽。”皇帝淡淡道。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随即悚然陛下素有大志,在秦王时就谋划过攻取高丽,重得汉唐辽东故土,所谓“九瀛大定,唯此一隅”,岂能令金瓯有缺,辜负大一统的盛意但如此的雄心壮志,登基以后却缄默不言,再未对一人提起,仿佛只是旧日戏言。
自然,长孙无忌深谙陛下的心意,知道这不过是无奈的权宜之计隋炀帝三征辽东破国亡家,天下黎庶创巨痛深,听到“高句丽”三个字都要胆寒。如若陛下真冒大不韪而提征高丽之事,恐怕朝中谏章如飞,魏征等真是要一头碰死在御座之前了
皇帝自然不是操切冒进之人,但而今旧事重提,又是何意今日的话只要半句泄漏,天下立刻就要惊涛骇浪
李二陛下自然看出了大舅哥的惶恐,于是轻轻摇头
“不必这么张皇失措。朕非浮躁轻薄的亡国之君,怎么会不知道现在的国力只是稍作提醒,要让诸卿时时以高句丽为念,不得忘战苟安而已。”
他停一停,又轻描淡写道“休养生息十五年,总该够了。”
长孙无忌轻轻咳嗽一声,心中的忧惧终于稍稍放下,但焦虑与惶恐依旧萦绕脑间。他无视了皇帝给高句丽下的这道死缓通知书,下拜求问
“臣愚钝浅薄,不敢妄议陛下的主张。但不知陛下决意如此坚定,又是因何而来呢”
莫不成是哪个幸进的佞臣勾起了皇帝的战意
虽然长孙相公的措辞极为委婉,但不赞同的意思依旧极为明显。无他,思虑到朝廷中对隋亡旧事那本能的恐惧情绪,做宰相的实在不能不劝阻。
最亲近的大臣犹自如此,更不用提他人了。皇帝沉吟片刻,终于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递予长孙相公
“与外人无关,朕也并非一时起意,只不过天幕垂示,有所感悟而已。”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随后双手接过绢帛,恭敬展开,抬头赫然是御笔亲书的标题
伐高句丽论
不错,这数十日以来,皇帝与长孙皇后反复钻研那本风疾天书,在其中窥探到了更多的天道隐秘。而其中最为注目的,却是天书寥寥不在意的几笔
太宗、高宗朝的征高丽之战皆有阻碍,部分困难便在于皇帝本人不时发作的风疾,极大的干扰了决策能力,拖延了战争进程,对整个唐朝的政治经济局势有重大的影响。
这应当只是细数“风疾”的恶果,但皇帝却敏锐把握住了关键什么叫“拖延战争进程”对“政治经济局势”的巨大影响
高句丽之战到底有什么重大的影响
皇帝反复品读思虑,隐隐约约像把握住了什么,却始终琢磨不透李二陛下对高句丽素来关注,但这种热望却出自于天才战略家不可言说的本能;他在模糊中似乎体察到了辽东之地的某种关键与隐患,但这种忧虑却实在太过朦胧含混,实在难以向他人倾吐。也正如此,李二陛下才在朝中保持缄
默,纵容大臣们对征伐辽东的恐惧。
虽然他每次凝视舆图时,目光都会被那块狭长的半岛吸引,其萦心挂怀之处,甚至在东西突厥以上。某种隐约的本能一直在向皇帝示警,但思来想去,却始终无力说服朝中的汹汹议论。
而今望着这“重大影响”几个字,皇帝沉寂已久的神经终于被激活了他敏锐的意识到,这必然是揭开高句丽困局,揭开自己心中疑惑的关键时机。于是刹那之间热血上头,某种战略的直觉再次发挥功效,皇帝果断消耗来之不易的偏差值,又发出了一条所谓的直播提问
唐朝皇帝为何要征伐高句丽
这一次返回的消息远没有风疾论那样的系统,更像是零零散散,兴之所至的闲谈;皇帝苦心孤诣,删去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寒暄与恭维,才有了这份伐高句丽论。
长孙相公屏息凝神,仔细这份珍贵的天书
问唐朝皇帝为何要征伐高句丽
答谢谢大佬的直播提问但实在不敢在大佬面前班门弄斧啦,只能冒昧说几句自己粗浅的见解。
总的来说,唐朝皇帝征伐高句丽是一个很正常的历史进程,自北魏以来,北齐、北周、隋,但凡据有华北平原的中原王朝,几乎都对高句丽用过兵,所谓吃饭睡觉打高句丽,北人三大乐事也。只不过分裂时多以自卫震慑为主,而一旦中原完成大一统之后,便立刻会对高句丽大举用兵,绝不容彼稍有喘息。
当然,广大帝是在高句丽翻了大车,但这不代表唐朝就要因此裹足不前。毕竟中原王朝人人都打高句丽,唯一一个不打的未免显得异类,到九泉下也要被大家排挤孤立。
事实也正是如此。自太宗高宗自武皇玄宗,几代人都和高句丽磕上了,老子打了儿子打,老公打了媳妇打,奶奶打了孙子打,不仅要犁庭扫穴,更要斩草除根,绝不容许高句丽地区出现一丁点的威胁。
默读到此处,长孙无忌不由微微一呆。大概是被天音调笑得有些麻木不仁,什么“吃饭睡觉打高句丽”的三大乐事他倒不甚在乎虽然“不打高句丽会被排挤”的妙论仍旧让人绷不住,唯一好奇的却是那个“武皇”。
武皇谁是武皇武是谥号吗
老公打了媳妇打谁是“媳妇”莫不成是太后摄政,坚持对高句丽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