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万字更新(2 / 2)

他百思不解,继续读了下去

当然,如果真要解释的话,连续几代皇帝与高句丽死磕,自然有极大的缘由。以u主的浅薄,当然不敢讨论这么深的话题,所能重复的,只有太宗皇帝的原话

“今若不取,必为后世子孙忧”

太宗皇帝说这句话时是贞观十九年,中国强盛,四夷宾服,高句丽畏唐如虎,侍奉朝贡从无差错,温顺得就像绵羊。正因如此,大臣们才对皇帝的言论迷惑不解在他们的眼中,高句丽只是“守户之贼”,最多只能侵扰边界,似乎远远谈不上“为后世子孙忧”,需要劳动至尊御驾亲征的地步。

文献中没有记载太宗皇帝的回复,毕竟大臣们的质疑也实在很难回答。纵览唐朝之前的一千年,高句丽也的确只是盘踞东北默默无闻的守户之贼,皇帝陛下的忧虑似乎近于妄言。再考虑到隋朝三征高句丽的教训,再与这弹丸小国浪费精力,真有好大喜功的嫌疑了。

但华夏的历史太长了,长到每一句说出口的预言都能听到它的回响。将时间再拓展一千年,我们便将看到太宗曾夙夜忧虑的恐惧那是华夏民族最为惨烈、痛苦、不可磨灭的教训

长孙无忌双手一抖,冷汗涔涔而下。皇帝的字迹飘逸而又华美,但“惨烈、痛苦”几个字却墨色淋漓,隐约能窥到至尊下笔时的沉重。

他低头擦

拭冷汗,俯身拜了下去

“这不是臣一人能参议的,请陛下召集诸位宰辅重臣,入宫议论。”

皇帝缓缓点头

“你去传诏吧。”

诏书急如星火,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在京的房、杜、魏、尉迟等心腹重臣便驰入宫中,径直入御花园参拜至尊。

在召集诸位宰相公卿之时,长孙无忌已经悄悄透露了一点皇帝征高句丽的心意,而后不出所料的激起了极大的反弹隋炀帝的三次亲征给士人们留下了近乎永恒的心理阴影,而今知晓皇帝欲重蹈亡国覆辙,那冲击惊骇真是无与伦比,几乎将几位老臣刺激得当场抽过去。

即使长孙无忌再三保证,并提出了皇帝“十五年修养生息”的方案,告知了“火药”的威力,也并未平复下宰相们的情绪。隋末大乱创巨痛深,对征伐高句丽的反感已经近乎于本能反应,即使以重臣们的理智与城府,委实也难以避免。

正因如此,当重臣们步入花园向至尊行礼时,面色便颇为不愉。房、杜二人面色沉肃,尉迟敬德则顾左右而不言;魏征魏大夫更一马当先,下拜之后便立刻开口直谏,复述前隋亡国的种种教训,话里话外皮里阳秋,字字句句指着皇帝阴阳。

但皇帝并没有什么反应,他挥手令上茶的宫人后退,随后便取出那份绢帛,递予魏征

“文字展示不便,烦请魏卿念一念吧。”

魏征自然领命,展开绢帛朗声诵读。在读到“武皇”时,他语气稍稍一顿,但神色并无变化;直到“惨痛教训”四字出口,旁听的宰相们才皱起了眉

惨痛教训什么惨痛教训

尽管如此,重臣们的表情依旧没有放松以他们的才智心力,当然不会被区区一句恐吓动摇,即使这恐吓出自言无不中的“天书”。

魏大夫自然能体察众人的心意,他继续读了下去

某种意义上说,高句丽的威胁与它的国力军力都没有关系,也与它是否恭顺没有关系。它的威胁并不在于它是谁,而仅仅在于它的位置换句话说,怀璧其罪而已。

如果展开东亚的地图,那么我们可以轻易看到高句丽的微妙方位。由高句丽所在的辽东往南,入山海关后是一望无垠的华北平原,中原文明最关键的农耕生产区之一,北方的咽喉;由辽东往西,则是辽阔无际的漠北草原,紧邻着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最关键的那条四百毫米等降水量分界线。

念到此处,魏大夫不觉停了停。他还没见过天幕降下的那副“舆图”,自然对这“等降水量分界线”一脸茫然。倒是房、杜二位相公彼此对视了一眼他们在分析舆图之时,的确见过那些横亘于州郡之上的“等降水量线”,隐隐似乎与降雨有关。但数十日来苦心思索,也不明白这些线条的用意。而今听到这“农耕”、“游牧”分界的说法,两人心中都是微微一动。

如果仔细想来,这些降水量线倒似乎真与突厥活动的边界有所重合

这又有什么深意么

除此以外,辽东的地理环境也堪称优越,那里有世界上最大最肥沃的黑土地产区,自然资源极为丰裕,只要在棉花传入后解决取暖问题,这便是天赐的肥地

魏征又顿住了,他盯着“黑土地”三个字,而后缓缓抬起头来,眼神中第一次放出了灼灼的亮光。

他与房、杜、长孙几位宰相彼此对视,三人的眼中都是如出一辙的闪亮与热望那是华夏民族几千年以来对土地不可遏制的渴求,对耕作无法自拔的迷恋纵使身居宰辅高位,几位贤人也不能阻挡这深刻于文化基因的刻印。

地,耕地,肥沃的耕地,可以种好多好多粮食的肥地

大唐的,全都该是大

唐的

当然,在讨论肥地之前,需要先解决一个小问题。房玄龄开口了

“棉花是什么”

三人默不作声,一齐将目光投向了长孙相公众所周知,长孙相公的令尊长孙晟原本是隋朝使臣,各国珍奇无所不知,想必长孙相公克承父志,于这异物也颇有知晓。

但长孙相公一脸茫然,只是沉吟不语。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忽听侍立在侧的尉迟敬德低声开口

“臣听闻西域产白叠布,便是以棉树的花朵织成,想必这便是棉花”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不觉一齐转头,诧异盯着入园后一直缄默的尉迟敬德。尉迟敬德微微有些尴尬,只能低声开口

“臣对这些布帛绢绸也有点兴趣”

大臣们望着尉迟将军那粗壮得堪比房柱的手脚,皲裂粗糙如沙砾的肌肤,眼神愈发惊悚了。

魏征咳嗽一声,顶着这尴尬难言的气氛,继续念了下去

这样肥沃广袤的黑土地,赋予了辽东极大的农业潜力。但这种潜力与辽东半岛的方位配合,便无异于悬在中原头顶上的利剑。

简单来说,辽东与近在咫尺的漠北彼此呼应,便可能诞生出华夏文明最恐惧的怪物所谓农耕、游牧结合的政权,兼取农耕之稳定与游牧之灵动的军队,防守上无可言喻的噩梦。

单纯的游牧民族是不足畏惧的,草原是极为脆弱的生态系统,一场天灾便可以摧毁一个强盛帝国。昔日东西突厥称雄漠北,“北狄之盛,前所未有”,但只要一个冬天的暴雪,便足以摧毁突厥“控弦十万”的国力,以至于被李药师趁乱袭取,突厥可汗只能在长安以歌舞出道,为太上皇打ca。

单纯的农耕民族也是不足畏惧的,中原华夏文明是最大最顶尖的农耕文明,在种地技术上傲视群雄莫可比肩,完全可以靠国力优势生生磨死东亚的一切叛逆。固然费力了一点,其实不算大事。

可一旦农耕与游牧结合,其威力便难以想象了农耕为游牧稳定的后勤基地,规避天灾的打击;游牧则利用灵活的闪击反复袭取中原防线,制造永不弥合的伤口。优势与优势强强联合,劣势与劣势彼此补充,辽东与漠北一旦联合,立时便会是中原的心腹大患,难以料理的强劲敌手。

在数千年的历史中,这样的联合仅仅出现过寥寥数次,但无一不是天下惊骇、中原震动,甚至“中华危如累卵”、有分崩离析的风险。

没错,u主说的就是大宋。大概是赵家人运气特别好,数千年历史仅有的几次农耕游牧联合,如辽、金、蒙古等,都与大宋一头撞上了。看看大宋那丢人现眼的战绩,看看二圣北狩的风光往事,大概就知道这玩意儿的威力有多么可怕。

一旦关键的农耕区落入游牧民族之手,那么头顶利剑摇摇欲坠,中原王朝的结局便几乎可以断定了。所谓范仲淹韩琦王安石皓首穷经研究一百年的平辽策,汴梁京城堆积八十万禁军,都不如宋太宗在高梁河打一场胜仗。

换言之,如果放任高句丽不管,一旦与漠北联合为强悍的帝国,李二凤的子孙又会如何呢

“农耕与游牧结合”

房玄龄忽的轻声开口。

说实话,这一节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无论是所谓“农耕游牧”的新奇论调,还是那有关“大宋”的种种预言,其冲击与刺激都无与伦比,足以令几位宰相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能。

如此沉默片刻之后,杜如晦终于迟疑开口

“虽然天书言之凿凿,但,但过往似乎并无辽东与漠北联手,所谓农耕游牧结合的先,先例”

勉强吐出最后几句,杜相公却也说不下去了,只能老实闭嘴,作声不得。

为什么没有结合的先例天书中不是说得明明白白,中原王朝千年以来的爱好,就是吃饭喝水打高句丽么

要是没拦住游牧农耕的结合该怎么办那唐之后的所谓大宋“二圣北狩”的例子,不就是现成的示范

但,但区区一块耕地,威力真有如斯之大,竟至于能令中原亡国么

人的见识毕竟被他的经历所限制,杜如晦竭尽智力想了半日,委实也想不出坐拥中原上下,八十万禁军的显赫王朝,是怎么被区区辽东与漠北的联手打到皇帝“北狩”的。

到底是怎么打出这个战果的

休说八十万禁军,就是汴梁堆了八十万头猪,漠北的蛮夷也未必抓得完吧

可怜杜相公瞠目结舌,思索片刻后只能当自己见识太少,于是茫然望向熟稔军务的尉迟敬德,但触目所见却是尉迟将军更加迷惑的脸,彼此面面相觑,一头雾水显然,尉迟将军见惯了天策上将与李药师这个等级的名将,在想象力上比杜相公更为匮乏

魏征面无表情,继续诵读

当然,最大的危险还不在于此。游牧与农耕的结合固然强悍,但中原的国力未必不能支撑。大宋亡国固然与太宗的驴车漂移关系密切,但罪魁祸首还是二圣的窒息操作,真正是能疗愈低血压的良药。

真正的,不可预知的威胁,在于高句丽那致命的方位自高句丽往下,除一座山海关以外,燕云大地直至黄河都再无险可守,真正是策马驰骋的一片平原;而这平原又恰恰是华夏的龙兴之地、至关重要的农耕产区,一旦铁骑横扫而下,则天下不可问矣。

由朝鲜至辽东,由辽东至华北,由华北至江淮,这是中原王朝最危险、最关键,最脆弱的要害。

啊,有的观众觉得有点熟悉了,对不对大家的确也应该熟悉因为这条路线概而论之,便是“欲征服中国者,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满蒙者,必先征服朝鲜”。

现在,你该明白,这是一条多么凶险、可怕、不能退让寸步的路线了吧

现在,你该明白,什么叫“必为后世子孙忧”了吧“

有时候历史总表现得那么残酷。贞观一千五百年之后,华夏文明终于见证了太宗的预言,只不过是以数千万人的鲜血为代价,惨痛凄楚,铭心刻骨,再也不敢有丝毫的忘怀。

魏征不自觉的停了停,即使以他的城府,依旧被这“数千万人的鲜血”震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默然片刻之后,魏征念诵了下去

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历代中原王朝对辽东本能的警惕;那是深入骨髓的戒惧,不可稍有忘却的威胁。那是足以令华夏文明亡国灭种的要害,一切有识之士都栗栗危惧。即使这个文明最优秀、最出色的孩子,那个真正挽狂澜于既倒的人杰,在祭祀先祖轩辕黄帝之时,所锥心刺骨,念念不忘的,也是“琉台不守,三韩为墟”

不错,“三韩为墟”无论占据辽东的政权叫做什么名字,无论它是高句丽、新罗还是朝鲜,中原王朝都必须果断出击,将它牢牢掌握在手心之中。辽东与东北是巨龙咽喉上致命的逆鳞,一旦刺入便将穿透心脏;因此这小小的鳞片必须被严密防卫,触之必杀人。

某种意义上说,这可以视为历代占据正统的朝廷为子孙后代所负的责任,为历史所负的责任。它必须一代一代的监视这小小的辽东之地,必须一次又一次的出兵,清理一切可能有的危险。而一旦防卫松懈一旦防卫松懈,接踵而来的便是不可预料的祸患。灭亡文明的祸患。

不要忘记了,上一次失去辽东、失去朝鲜之后,中华文明曾经一度被逼迫到“最危险的时刻”,以至于被迫用它最英勇的孩子的血肉,铸成最后一道长城。

这样的惨痛,是永远不可以再有了。

当然,一千五百年前的太宗未必能洞察往后的进展。他那念念不忘的忧惧与焦虑,多半只是出自于一个天才战略家本能的直觉而已。皇帝对着大臣强调“必为后世子孙忧”,恐怕自己也未必知道是在忧虑什么,以至于在大臣的询问前沉默不能应对,只得顾左右而言他。

看得太远的人常常不会被理解,这是所有天才战略家的悲哀。

但无论怎么样,太宗皇帝还是决定恪尽他的职守。贞观十九年,太宗皇帝率李道宗、长孙无忌等诸将军征伐高句丽,并亲自出面慰劳士卒、安抚百姓。

此时太宗皇帝已经四十七岁,距离人生的终点不足四年;而多年以来旧病未愈、风疾缠绵,更是极大摧残了皇帝的健康。隆冬时率军入东北苦寒之地,对衰老的病躯而言无异于酷刑折磨。

此时皇帝的功业已经到达顶点,而人生也近乎完满无缺。但在此风烛残年之际,他依旧率领军队,走上了此生最后一次远征。

死去元知万事空,到了人生末梢的时候,李二陛下恐怕也没有什么功业美名的欲念了。支撑他苦苦在辽东挣扎的,大概只有一点灼灼燃烧的信念。

总归,总归要为后代子孙尽到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