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不是孤立宗室么项王就尊封项氏宗亲;秦不是推行郡县么项王就恢复分封;秦不是刻薄严苛么项王便仁厚宽宏,看到士卒生病都会流泪涕泣。
然后呢然后项王的尸体被分成了五份。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淮阴侯韩信的那句评价最为精准,最为深刻,项王的弊病在什么大秦的弊病在什么“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忍不能予“
你仁爱有什么用呢你宽厚有什么用呢你雄才大略又有什么用呢普天之下熙熙攘攘奔走往来的有识之士,难道是为了这点小恩小惠来依附于你的么人家要往上爬呀
堵塞了上升的渠道,那无论是英察如始皇帝,还是仁爱如项王,都会被士人们的愤怒淹没,碾碎在这微妙的历史关口。
归根到底,尽管开创了一统的不世之功业,但秦还依然是那个战国时的秦,项王也依然是那个战国时的贵家子;他们都是旧时代的残党,已经不能容于这个崭新的时代了。
在始皇帝推行郡县、摧折六国之后,华夏依旧是那个华夏,但人心却不再是西周八百年以来的那个人心了;
时代变了,陛下。
读到此处,扶苏的唇齿不由打战,几乎下意识望向了皇帝。
当然,法家也以为时殊而事异,天下必将变迁,因此古圣不可效法;但,但从没有哪个法家高贤敢于评价秦国是“旧时代的残党”仿佛天下变迁之余,秦国也必当随之消灭,荡然而无存了。
这样居高临下的打量与慨叹,原本是秦人在凭吊六国余迹时常见的口吻。然而今日被这天书缓缓道出,却真让人有不寒而栗的错觉。
扶苏扶苏当然想反驳。但他心中悸动不已,却隐约有着不可忽视的细小声音
是啊,如果六国都已经灭亡于天下的变迁,那么秦国,秦国又凭什么能幸免呢
他咬了咬牙齿,不敢再想,继续读了下去
历史进程总是难以猜测的,估计连伟大的始皇帝自己都未曾预料,他所开创的郡县制释放了怎么样磅礴而不可理喻的力量在移除了六国的王公、卿士、大臣、一层又一层的贵族之后,被压抑了许久的庶民黔首们终于仰起头来,于是目光直抵九宸,一眼望到了恢弘而广阔的咸阳宫,威严华贵的天子车驾。
那么,这些被六国游士、私家学问熏陶已久的庶民,在这样辉煌璀璨的盛大光辉下,所想到的又会是什么呢
历史用一句话做了概括“嗟夫,大丈夫当如是也”
辉煌与华光激起的是对功名与权力不可遏制的向往。往日庶民们被贵族与公卿一层又一层的压制,被分割在列国中动弹不得,而现在始皇帝为他们扫除了一切阻碍诸侯没有了,国界没有了,有才能的布衣之士来往于各郡县之间,热切的仰望着权力的华衣。
然后呢然后他们失望了。
大秦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项王也拒绝向庶民们分享权力。无论是嬴氏还是项氏,无论彼此间的敌视如何深刻,归根结底都是显要的华族出身,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至周文、商汤及夏禹,最终合流于最远古也是最为高贵的始祖,天神与凡人共同推尊的神明,伟大的轩辕黄帝。
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身上都流着神的血。
流着神血的人怎么愿意将力量分享给鄙陋的凡夫呢贵族怎么可以与庶民共事呢
西周以降,卿士贵族们把持了这片土地八百年,已经足够将这贵贱天隔的理念固化为牢不可破的惯例;即使战国往来纷争,各国求贤若渴,君主们提拔拣选的人才,也是百家的“游士”士人固然已经是贵族的最低一等,但毕竟还是贵人。至于庶民有哪个生而穷困的庶民,能有谒见君主的荣幸呢
这种惯例也同样因袭到了秦末。大秦与项王仍然按照战国的老规矩在办事,信任士人与公卿,亲近自己的亲族,尊崇高贵的后裔。一切都看似毫无问题,直到陈胜吴广在大泽乡喊出那句光耀于整个华夏历史的名言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公子扶苏读到此处,跪地静听的李斯突然一个哆嗦,自喉咙中发出了极为古怪的格格声。
李斯当然也应该发声。法家最重君臣四民之序,将国君推崇到无与伦比的地位;这样胆大放肆,公然质问“宁有种乎”的狂言,简直是直触法家逆鳞要害,锥心刺骨,决计不可容忍。
莫说李斯,便是商君、韩非在此,也应当勃然暴怒,呵斥这无耻逾越君臣严限的乱民莠民国之大蠹,请求国君立刻降下严刑,腰斩、弃市、至少也得是诛灭三族。
但李斯终究没有敢发怒尽管他的心绪激荡不宁,尽管怒火几乎冲破胸口,但那句“宁有种乎”的狂妄呼喊在耳边回绕,却莫名的令他不寒而栗,作声不得。
那似乎,似乎是比商君,比韩非,比,比大秦都更强大,更不可战胜的力量。
李斯缓缓低下了头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话应当与始皇帝并天下、一文字的诏书并称,视为那个时代最强而有力的呼告。它们的回声悠久而又浑厚,毫无疑义的宣告了一个崭新世界的诞生。
不错,尽管大秦的统一只有区区的一十五年,但时代变了,时代已经永远的变了这个世界已经再也不属于卿士贵族、累代诸侯;也再不属于嬴氏与项氏,一切高贵的姓氏。它属于瓮牖绳枢之徒陈胜;属于文法小吏萧何;属于布衣而贫贱的韩信;属于浪荡无业的刘邦,属于樊哙,属于周勃,属于一切有才华而不得志的庶人黔首,属于过去八百年被忽视、被压迫、被弃如敝屣的那群人。
或者我们可以换句话说,属于秦末的小镇做题家们。
所以历史真的是太有意思了。如果抹去秦末汉初十数年间的血腥、阴谋与尘埃,我们看到的将是一条持之以恒、百折不挠的主线自战国数百年以来,被广泛私学传统所培育出的庶民人才,被知识扩散所惠及的小镇做题家们,终于抓住了这次八百年一现的机遇,仰面望天,向高高在上、世卿世禄的贵族们发出了自己被禁锢那么久的喊叫
公平,公平,还特么是公平
秦末汉初十数年间厮杀征战,城头大王旗变换不休,这是秦与六国之间的征战,这是汉王与楚王之间的征战;但归根到底,是小镇做题家们与战国太子爷之间的征战。
大秦拒绝分享权力,他们便焚毁大秦的宗庙;项王拒绝分享权力,他们便斩下项王的头颅。十数年内两厥名王,一次又一次的摧折看似天下强悍无匹的强军猛将;在百折不屈的奋战与谋划之后,是巨大的愤怒,巨大的激情,也是压抑数百年,不平而刻骨的呐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当然,当然,历史也以同样的激情,同样的声量,回复了同样的呐喊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没有,没有
他们斩下了秦宗室的头颅,斩下了项王的头颅,而后才惊喜的发现,原来这些高高在上,歆享着神明余荫的高贵华族,他们的血,也是热的啊。
这当然是暴戾、凶狠而又残酷的。但你能指望什么呢你能指望被摧折、压制、堵塞如此之久的庶人们,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做题家们,当他们终于能快意恩仇,肆意挥洒自己的才华与力量时,还能那么文质彬彬,从容不迫么
我们还是不要那么苛刻了吧。
历史不会重复,但那幽玄而古老的歌谣中,永远压着相同的韵脚。庶民的做题家们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战国与秦末的故事在漫长的岁月中,他们被压抑,被鄙夷,被摧折,被践踏为贫民;而后他们忍无可忍,终于振衣而起,拔剑直指公卿,索要自己应得的东西。
然后然后他们会惊异的发现,自己的力量原来那么大,那么大,大到可以左右历史,重塑社稷;大到可以摧折万军、抵定乾坤,纵使始皇帝与项王亦不能抵御。
原来,从来不是谁赢,他们帮谁;而是他们帮谁,谁就会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