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沉景觉得她眉心的五色妖纹有几分眼熟,他方才在姬寒亦的生前记忆里似乎看到过她的模样。他闭上眼,守住自己魂魄,又将身上地缚灵的记忆翻出来扫了一遍。
终于叫他找到了这抹五色妖纹。
在姬寒亦的记忆里,他曾在三年前因一念不忍而放过一只五色鸟,这只鸟妖会在三年后,在他和玄丹山主大婚之夜上,也就是今夜,背叛玄丹山主,潜入洞房来试图搭救他。
很可惜,她的搭救没能成功,在背着姬寒亦逃离玄丹山的时候,二人被妖山侍卫重重包围。
新婚之夜便被人戴了绿帽的玄丹山主勃然大怒,她当着姬寒亦的面,将这只五色鸟妖投入火炉,做成了烤小鸟,逼着姬寒亦连骨带肉地吞下去。
虞意就是被这样一只没用的小鸟妖拉做了替身,竟然还陷在这里三年都出不去。
薛沉景语气不快地说道“看来她那一身的劲儿,全都用来对付我这个唯一的救赎了。”
系统心虚地沉默。
薛沉景安坐在洞房内,只等这只小鸟妖潜入洞房来搭救他时,再将她带出去就行。
只是他左等右等,虞意始终稳坐在妖殿末座的角落里。
她将桌上的一盘葵花籽嗑完,喝光了一壶花露,将碗碟里的蔬果点心全都吃空了,没有动桌上的肉食,终于抻了抻懒腰,眼睛环视一圈殿上醉得东倒西歪的妖精,猫着腰爬了起来。
薛沉景精神一振,看来她终于想起要来救我了。
没曾想,虞意猫着腰鬼鬼祟祟地在殿中转悠一圈,从旁的桌上每桌顺一盘果子点心,半刻钟后,带着满满的收获又坐回原位。
这新摆满的一桌子碗碟,足够她吃到后半晌去了,哪还有时间来搭救他这个受困于洞房的落魄仙君
薛沉景作为替身被拉入此间鬼域,虽保有自己意识,却仍受制于地缚灵的一举一动,重复它生前的经历和遭遇,无法随心所欲。
但看虞意的样子,她分明已经摆脱地缚灵的桎梏,得以自由行动。
小鸟妖不来救他,薛沉景便在洞房里有些坐不住,两条腕足绕到身后,黏液裹上捆绑住他的麻绳,魔息很快侵蚀掉麻绳上的法咒,腕足轻轻一扯,绳子便松动开来。
但是他虽解了绳,这具身躯还是一动不能动,双手背在身后,维持着被捆束的姿势。这只地缚灵深陷在过往里,根本意识不到他身上的绳索松脱了。
薛沉景尝试许久,都没能摆脱地缚灵的桎梏,只得将注意力又投向妖殿。
那边厢,大殿当中乌烟瘴气,群妖荒淫无度,不堪入目,各色妖气交织成一团。
酒饱饭足的玄丹山主终于想起洞房里还有一个亟待她宠幸的仙君,她长裙底下的双腿化作蛇尾,倏地卷向身旁正为她斟酒的一个侍女,将她高举上空又重重砸下。
那侍女连惨叫都能没发出一声,就被绞断全身骨头,摔死在当场,鲜血顺着地面裂纹缓缓扩散开来。
大殿之上骤然安静下来,虞意手中的葵花籽都被吓掉了,伸长脖子往大殿前方看去。
玄丹山主的蛇尾缩回裙下,邪魅的双眸瞧了一眼殿上瑟瑟发抖的侍女,朱唇微启,斥骂道“没用的东西,都什么时辰了,为什么不提醒我要是误了本君洞房的吉时,看我活剥了你们的皮。”
殿中侍女齐刷刷跪了一地,趴伏在地上求饶。
她们都是被掳来妖山的人族,要是伺候得不好,是真的会被剥皮剔骨,做成桌案上的菜肴,被这些妖魅分食。
如今姬氏仙族倾覆,天下乱成一片,蛰伏的妖魔鬼怪全都冒了出来,正道仙人们自顾不暇,没人顾得上这些可怜的凡人。
姬氏曾经带着人修杀了多少妖,如今妖族翻身,便要吃多少人,人妖之间仇深似海,不可调和。
地板上蜿蜒漫开的人血还冒着热乎气,血气引得四周妖魅蠢蠢欲动,玄丹山主扭动得柔弱无骨的蛇腰起身,笑意盈盈道“本君要入洞房了,诸位尽情享用便是。”
她说罢,勾手点了两个侍女搀扶她往后殿走。
玄丹山主既已经发了话,众妖狂欢,殿上尖叫声四起,一个侍女被一只猫妖追逐着,连滚带爬地扑到虞意身前,慌不择人地捉住她的裙摆求救。
猫妖一跃而起,六条长尾飞扬在空中,矫健的身子从头上罩下,将她们两人都按在身下,伸出带着倒勾的舌头,从侍女脖颈舔过,一直舔到五色鸟的脸上。
虞意只觉自己半张脸颊火辣辣地疼,怀里的侍女已经被吓瘫了,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滚烫的眼泪流了她一肩。
猫妖幻化出一张人脸,双眼金色,眼角斜斜上挑,扫了一眼满地的瓜子壳,鄙夷道“淮黎,你是不是就只会吃这种东西”
小鸟妖从下往上,扬起眼眸看他,眼睛里很快蓄起了泪水,怯生生道“我们鸟儿都吃这些。”
“胡说,金钩也是鸟妖,他都吃了好几个人了。”猫妖化出人手,扣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往侍女脖子按,“吃了她。”
小鸟妖拼命摇头,“我不吃人,我、我只吃虫子。”
“你不吃她,我就吃了你”猫妖少年龇出一口獠牙,威胁道。
小鸟妖在他的恐吓下,哭得鼻涕眼泪齐齐往下淌,抽抽搭搭地求饶“离夙,你要是再欺负我,我就去找姥姥告状”
她这般模样映在猫妖透亮的金色眼瞳中,猫妖不由怔住。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泪颜,良久忽然回过神来,恼怒地一爪子薅散了她的发髻,抓了一支羽毛在手里,骂道“告状精,等老婆子死了,我一定会把你抓来吃了。”
他说着,俯下身,龇出牙往她脖子上啃。没有注意到身下鸟妖快速掐出的一个手诀。
地上的瓜子壳忽然无风而动,劈头盖脸地砸向猫妖,在他张牙舞爪地拍开袭面的瓜子壳时,身前一声巨响,如同压缩的空气猛然爆开,将他整个人都震飞出去,只留下一声尖利的猫叫。
虞意一把抓起旁边的侍女,飞奔出大殿。
直到远离热闹之地,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后,两人才停下脚步,侍女被拖拽一路,一停下就气喘吁吁地瘫软地上,有些恐惧地看向她。
虞意道“我只吃虫子的,不会吃你,你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听了此言,侍女看向她的眼神燃起了点点希望,但虞意没等她开口,便已瞬影离开了原地。她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她一个小小的鸟妖,保护不了任何人。
更何况,这些人早就已经死了。
虞意边走还边忍不住抽噎,眼睛像打开的水龙头,关都关不住,她老是遇上一些爱哭鬼。
“好啦好啦,别哭了。”虞意用袖子擦脸,拍心口安抚自己。
身体里另一个声音抽噎道“呜呜呜,吓死我了,人家差点就要被吃了。”
虞意噗嗤笑出来,一张脸上又有笑意又有哭态,别提多扭曲,她安抚小鸟妖“放心吧,离夙不会吃你的。”
“怎么可能,他的牙那么尖,我刚刚就差点被他吃掉了”淮黎心有余悸,回想起他的那一嘴尖牙,眼泪又止不住,“我早晚会被他吃掉的,呜呜呜呜。”
虞意只能任由她哭,她重新挽好松散的发髻,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这只小鸟妖,“离夙他喜欢你,所以不会吃你的。”
那只猫扑到她身上时,喉咙里的呼噜噜不要太响亮了。
小鸟妖打了一声哭嗝,被她这句话吓得彻底没了声息。
直到半晌之后,她才注意到虞意去往的方向不是仙君被困的院子,慌忙叫道“你不是要去救仙君吗你快点去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我不去。”虞意断然拒绝。
淮黎是这里的地缚灵,她陷在过往里,便只知道当下,并不知道自己去了不但救不出仙君,还会被人做成烤小鸟。
那只叫离夙的猫妖扑入火炉想要救她,被斩断了六尾,一起烧死在离火当中。
虞意落入此地时,看过她的生前记忆,知道她不能去。比起因为救那个仙君,再重蹈覆辙,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她剑符双修,虽然在符道上并没有什么天赋,可也读完了师父留下的符道书籍。
符阵不分家,她查探过玄丹山的地形,这个时候的玄丹山还没有形成后世的聚阴地,要将这么多鬼魂都困在此地,历经千年都不得超脱,必定有什么东西支撑着这一方鬼域的形成。
只有找到那个东西,释放这满山的地缚灵,才能让他们不用再一遍又一遍地重历这些痛苦的过往。
淮黎不知道她的打算,只吵着要去救人,“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去救仙君的,你不是说你是修士吗,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你还是妖呢,人妖之间血海深仇,你怎么还要去救一个诛妖的修士”虞意反问。
淮黎沉默了一会儿,固执道“他不一样的,他只杀那些作恶的妖,没有造过杀孽的妖,他都放过了。”
“那白天的时候,他被众妖扒光衣服磋磨时,你怎么不跳出来,告诉大家他不一样淮黎,你也知道,他就是一个曾经诛妖无数的仙君,不管他杀的是好妖还是恶妖,他手中都沾了很多妖灵的血。比起他,方才大殿中的那些侍女不是更无辜吗”
淮黎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左右为难道“可是、可是,我救不了那么多人。”
虞意掩着唇,压低嗓音,“你知道你这样的想法要是被别的妖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吗你会被当成妖族的叛徒,不仅你会被做成烤小鸟,你的姥姥也会受你牵连。”
胆怯的鸟妖被她吓得再次没了声儿。这只鸟很不禁吓,她刚刚被拽入鬼域时,只是简单唬她两句,这只鸟就痛哭流涕地忏悔,说自己不是故意抓她当替身。
虞意与她共处三年,对她的心性实在太了解,轻轻叹息一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答应过你,会想办法救他的,但不是现在。”
过了好一会儿,淮黎才低低地“啾”一声,“好,我听你的。”
“乖。”哄好小鸟,虞意立即指使人干活,“变作鸟身,咱们飞到最高的地方去看看。”
淮黎不明就里,但还是听话地化作原形,巴掌大的小鸟抖开翅膀,身上五色的翎羽隐泛光辉,往玄丹山最高处飞去。
今夜是玄丹山上最热闹的时候,这些地缚灵想必都出来了。她改变了淮黎的行为轨迹,让她偏离了生前经历,此间鬼域必有波动,应该能够发现点什么。
至于那位仙君,就只能叫他自求多福了。
虞意从妖殿奔出来时,魔灵水母都扑到她的裙摆上,跟着一同跑了出来。
只是薛沉景的注意力却没法再放在她那边,因为玄丹山主已经被人簇拥着进了院子,一步一步往喜房里走来。
玄丹山主醉醺醺地被搀扶着,边走边逼出身上的酒气,步伐逐渐平稳起来,眼中的醉色也消失。
还没推开门,触手便已嗅到她身上蛇妖的腥气。论肉身修为,这条蛇妖要远高于他,薛沉景又受地缚灵限制,什么都做不了,也无法召唤出魔物。
随着侍女推开房门,玄丹山主踏入,透明的触手无声蠕动,分海一般退让出一条路来,只能吸附在墙壁屋顶,眼睁睁注视着她越走越近。
玄丹山主踏入内室的脚步忽然一顿,抬目往房梁上看去。房梁上攀爬的触手小心翼翼地缩回,隐入房梁遮挡之后。
蛇妖张开嘴,吐出鲜红的蛇信,分叉的信子在空气中来回扫过,如此数回之后,她似乎没能辨别出什么异常,才再次抬步往屋内走来。
薛沉景后脊被一根灵木支撑着,头上搭着盖头,端端地坐在床沿。松脱的麻绳被他重新绑了回去。
玄丹山主站定在他身前,一字一顿地喊道“姬寒亦。”
仅仅是这么一句呼喊,便激起了这只地缚灵剧烈的反应,若不是他现在修为尽失,灵骨俱碎,定是要挺身而起,拔剑诛杀了她。
姬寒亦反应越是激烈,玄丹山主便越是高兴。
她伸手抚摸盖头上垂下的穗子,故意刺激他道“你应该知道你今日嫁给的是谁吧是我玄丹哦,最是阴险狡诈冷血残忍的蛇族,是你们猎野榜上排名前三见之必诛的妖。”
姬氏每五年便会带着自家弟子出外“猎野”,诛杀惑乱世间的妖魔,以诛杀妖魔的数量和品阶评定分值,排定英才榜。
在姬氏仙族的统领下,其他修士纷纷效仿,每一回的“猎野”都是正道仙门的一项盛事。同时,也是妖灵鬼魅们每五年一次的大灾。
蛇妖在猎野榜上排名前三,成了所有正道修士争相猎杀的对象。
“我们吃人怎么了你们不也吃蛇么凭什么你们就可以想吃什么便吃什么,而我们吃人就是罪大恶极啊,对了,仙君今日也吃了人肉呢,仙君也和我们一样罪大恶极了。”
姬寒亦的身子簌簌地抖起来,胃里一阵阵抽搐,这只地缚灵的情绪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薛沉景被它激烈的情绪冲得脑仁疼,再一次自我反省,当初在抓向鬼手时,他真的该多抓几只,好好选一选才对。
玄丹山主被他的反应取悦,吃吃地笑了一阵。
突然伸手隔着盖头掐住他的脖子,用力收紧,恨声道“我的父亲,母亲,哥哥,还有我那群还没能修炼至化形的弟妹,都死在你们手里。你们姬氏仙君高高在上,杀死我们就跟踩死一窝蝼蚁一样,是不是从来没想过,姬家有一天也会从云端跌下尘泥,成为任人践踏的一窝蝼蚁”
“被神祇眷顾的姬家,你们圣洁的老祖,修炼到最后竟然全都成了魔,比我们这些妖邪还不如,哈哈哈哈,真是可笑。”
薛沉景喉骨咯咯作响,在她的手劲下碎裂。
他听着耳边刺耳的尖笑,一边还要压制地缚灵失控的情绪,防备自己被卷入他的感情中,迷失自我。
薛沉景暴躁至极,嘴里溢出一口魔息,想要将满地的妖鬼全都吞吃干净了,管她什么虞意不虞意的。
玄丹山主浑身一凛,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倏地松开手,退后两步。她纤长的指甲勾动盖头上的丝绦,盖头轻轻一坠,从男人头上滑落。
飘落的红绸下露出一张白面红腮的脸孔,他原本素净高洁的脸庞被涂满了脂粉,挽着女人的发髻,乌发上插满珠翠,耳垂上挂着沉重的耳坠。
仙君不曾打过耳洞,这双宝石耳坠是被强行穿入他耳上,轻轻一碰就会重新撕裂伤口,渗出血珠。
他脸上的胭脂,满头的珠翠,全来自于他曾经庇护的子民。玄丹控制着他残败的身躯,杀一人,取那人身上一物,添置进他的嫁妆里。
人族注重礼数,他们做妖的,想要迎娶仙君,当然也得礼数周全才是。
玄丹山主欣赏着他含恨的神情,快意冲上头顶,让她忽略了方才一闪而逝的危机感。直到对方抬起头来。
姬寒亦原有一双清亮乌黑的眼瞳,只不过现在这双眼中只剩下灰败,眼白上爬着血红的细丝,正被毒虫一点点啃食着,早就看不见光明。
但在这双眼睛抬眸朝她看来时,玄丹山主还是心中一慌。方才踏进房门时,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起,来自于四面八方,好像有无数双的眼睛正凝视着她。
玄丹山主看到他浑身的狼藉,想起他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众妖玩弄时的场景,稍稍定下神来,尖叫道“你早就是个废人了,难不成还想要反抗吗”
她不喜欢他的眼睛,手中化出一柄尖刀,猛地朝他眼睛刺去。刀尖扎入他左眼的瞬间,她的手忽然停住了。
鲜血顺着薛沉景左眼滑下,在白惨惨的脸颊上冲出一条刺眼的血痕,他另一只眼睛不知何时,变作了雪白的竖瞳。
玄丹山主的目光被那只尖利的雪白瞳孔捕获,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扎进了她的脑海里。她僵立在床边,目光死死盯着那一只竖瞳。
雪白的瞳孔在她眼中越来越大,几乎将她彻底吞噬进去。恍惚间,她从那瞳孔里又看到一双双睁开的眼,不是人眼,是蛇瞳,盘缠的九头妖蛇低头看了这条胆大包天的小蛇一眼。
仅是一眼,血脉的威压如一座大山重重砸在玄丹肩膀上,在这样本能的畏惧下,她的膝盖一寸寸弯折,最终跪在了眼前之人的脚下。
刀尖终于从薛沉景左眼拔出,他左眼淌血,右眼淌泪,看着跪在地上的蛇妖,勾唇笑了下,喉骨咯咯扭动,硬是挤出一句嘶哑难听的话来。
“我当然有想过,因为,姬家的老祖,是受我诱惑入魔。”
系统心疼地嗷嗷叫“主人,你都疼哭了,就别硬要说话了。”
薛沉景“”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