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厅堂中几人反应最剧烈的还非钱凤,而是旁边的冯荣。
他两眼中满是惊愕,嘴唇都合拢不住,难以置信的看了看钱凤,又望向对面的老人。
如今的赵国中,他家虽然略具薄产,但是说实话,处境较之那些人身都不得自主的役户们也好不了多少,乃是真正的底层,随时都有倾覆破家之祸。因而对於每一份可能为用的助力,都是极为敏感,都要奋力争取。
他是心知自己能够站在这厅堂中,经历了怎样的曲折,付出了几近难以承受的代价。然而却没有想到,自己还是小觑了这位自家极力笼络的钱先生,很明显眼前的老者与钱先生乃是旧识。
而这样的局面,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心中除了惊愕之外,还有一份惊惧,似乎这位钱先生的来历,远远超乎他家能够承受的极限。勉强去笼络,就像是童子怀抱重金行於闹市,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招致难以承受的祸患。
认出了老者的身份后,钱凤表情倒无多少变化,面相上本就做不出太丰富的表情,加之自来心机深重,能够极好的控制表情。所以虽然神情没有太多变化,但其实心内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主动承担北上的任务,钱凤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变数意外的准备。然而与眼前这位老者的会面,仍是猝不及防,实在超乎他的预料。
面对那老者越来越慑人的目光,钱凤脑海中诸多念头纷至遝来,沉默许久才终有有了决断,先是对冯荣露齿一笑稍作安慰,继而才又迎上老者那更显炽热的目光,拱手深施一礼而后说道:“凤本卑流,穷途往北,不意竟能得见刘公,故识重逢,言难抒意。”
“哈、哈哈,钱世仪,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听到钱凤的回答,老者反应顿时变得剧烈起来,脸庞上每一丝皱纹、每一根须发都在剧烈颤抖起来,他挥舞着两臂,姿态仿佛一个顽童一般,跃动的两腿竟无一分老态,只是两眼死死盯住面前的钱凤。
然而那眼眸中,却无丁点故识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浓得化不开,恍如实质一般的怨恨。那模样近乎癫狂,令观者无不心惊胆战。正当其面的钱凤,则只是垂首默立,疤痕交错的脸庞分外平淡,只在嘴角噙着一丝似有似无的讥诮。
“钱先生……”
冯荣见状,心内已是骇然,然而刚一开口,对面那老者便蓦地咆哮一声,颤抖的手指戟指钱凤,语调亦是颤抖:“来人!给我缚紧这奸贼,千万不要让他们走脱!”
门厅外瞬间涌入十数豪奴,听到老者的吼叫,当即便奋身跃起,将两人扑倒在地。冯荣还在下意识的挣扎,然而他本就不是什么勇力之人,挣扎再多不过迎来几计老拳踢打。至於钱凤,则仿佛任命一般,由人扑倒缚起,并无丝毫挣扎。
待到两人俱被反剪双臂紧紧缚起,肩背俱被重压,两膝跪地,头颅都不能抬起。
这时候,老者情绪才稍稍恢复冷静,踱步行至深跪於地的钱凤身前,抬手抓住他髻发将头颅揪起,直望钱凤那疤痕交错的脸庞,神情又是诸多变幻,眼角已经略有泪痕闪现,语调亦是沧桑无比:“苍天不曾弃我,不意有生之年还能得偿所愿!”
“钱世仪,钱世仪……我做梦都想,你知不知?我做梦都想持住你这奸贼,执刀寸剐,生啖你的血肉!天意怜我,终於让你这奸贼落在了我手中!”
钱凤听到这话,嘴角讥诮更浓,略有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得闻刘公此言,
凤实幸甚。然则细查旧怨,刘公此叹仍是大谬。若真天意有怜,刘公最愿见者,只怕还非凤罢?”
老者听到这话,脸上又是不由自主的涌现出怨毒羞愤,抬起手来一掌抽在钱凤脸上,继而顿足叹息道:“是,你说得对。你钱世仪,不过南乡一貉贼,僭冠带之禽兽,老夫即便有恨,也不必深记你这助纣为虐的奸徒!”
“可惜,可惜老夫终究稍欠时运,未能代天惩贼,不能手刃凌主之奸贼,此生大恨!不过,王贼虽死,你这貉贼却终有一日落在我手中,也能略作慰怀。哈哈……”
看着老者情绪复又变得激动起来,钱凤心内也是不由得一叹,他虽然不乏智计,但终究还是要屈於命数。如此巧合之事都让自己遇上,所谓命途乖张都不足表达。
当下之世,百里之外即为远乡,乡音难觅。而钱凤所在襄国距离江东又何止百里,祖辈未履此地,所以他万万也没想到刚刚来到襄国,便能见到故识。而且一见,便是生死之仇!
眼前这老者名为刘隗,乃是江东元帝中兴旧臣之一。而钱凤早年从於王敦王大将军,王大将军第一次作乱,便是以讨伐刘隗作为起兵的名义,陈其十罪。
那一场内乱,结果便是王大将军大获全胜,元帝赖之瓜分王氏事权的两人,刘隗穷奔向北,刁协则逃往途中伏诛。所以,彼此之间可谓血海深仇。
刘隗北投,江东虽然偶有传言其人受用於虏庭,但是具体情况如何,却无人能知。所以钱凤在此与刘隗重逢,不得不感慨自己真是倒霉到了极点,乃至於怀疑自己真是天厌之奸徒,要为造化玩弄!
最了解你的人,永远都是敌人。钱凤与刘隗已经十多年没有见过,而在这过程中,他的相貌、处境包括心境气质都有了极大的改变,早前在建康都中都不再刻意隐瞒行踪,所见旧人不少但却无人识破,却没想到被刘隗一眼看破!
但其实说起来,王大将军与刘隗互为构陷时,钱凤在王敦麾下都还未得完全重用,也仅仅只是见过刘隗寥寥数面。而且那时候刘隗执政之尊,也未必就会关注到自己这个不起眼的属员。
但就是这寥寥数面,刘隗居然就能将自己铭记於心,而且久别初见就能一眼认出。可以想见,刘隗对於当年之事是怀有怎样深厚的怨恨之心!
所以眼下,钱凤真的是只能苦笑以对。
咒骂之后,刘隗再望向钱凤,眸中已是满满的幸灾乐祸,他眼望着钱凤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疤,口中已是啧啧有声:“早年之钱世仪,虽只吴乡卑流,但仪态也是不乏可观。如今怎么变成如此?望之似鬼,已无人形,莫非自感其罪,也觉无面目立足人世?无面目去见祖宗?”
“凤之所伤,皮囊而已。刘公所失却是筋骨,拜伏虏庭,事奴为君。若言自戕,凤仍逊於刘公。俱为万劫之残余,何苦再厉言互伤啊!”
“你这貉贼禽兽之徒,也配与我共论!”
刘隗听到这话,已是目眦尽裂,抬起脚来踹中钱凤胸膛,然而终究年老力衰,这一踹只是让钱凤身躯微微摇摆,并未跌倒。
过片刻,他才又怒视着钱凤,冷笑道:“老夫何人,毋须你这貉奴臧否,无论奔南逐北,世道俱有所重。至於你钱世仪,你是怎么沦落到今日境地?你北逃至此,想来也是江东无处立足,想要奴事於北罢?”
“王贼虽受天谴,自取死途!可你那同乡沈充呢?我虽身在远国,也知江东世风仍悖,沈氏奸徒未受所害,仍然显於江东。他怎么不庇你立足之地?你二人俱是奴态侫事王贼,怎么他也不再援你,让你这亡户之犬游荡於外?”
人生之大乐,莫过於自身无忧,却见到恨之欲死的仇寇堕落於尘埃中,朝不保夕。所以刘隗此刻心情可谓畅快,极尽奚落之能。他本是彭城望宗出身,南北俱有人望,本不至於如此浅薄,但实在心中怨恨太多,若不如此,难消心头累积如顽石一般的怨恨。
钱凤听到这里,却是沉默下来,思忖该要怎样应对。他是惯於弄险作奸之人,心头常存大恶,正因如此,哪怕面对怎样困境,都有一种决不放弃的狠戾。眼前这状况,对寻常人来说已是绝境,然而他却仍存一份求生的欲望。
当然,钱凤也知道,如今他之生死只在刘隗一念之间,然而彼此之间的仇怨,绝非苦苦哀求就能化解。视线扫过一眼瘫卧在地,早已受激不住而昏厥的冯荣,心绪才偶有一动。
“今日之恶境,俱为前日之罪偿。前事如何,刘公因何至厄,不必细论。早年凤受用於大将军,进言献计,唯恐不用,今日再言无辜,乃是悖理乖论。事已至此,凤不过庭下一微尘,刘公或杀或剐,俱取於一念,亦不敢有怨。”
讲到这里,钱凤已是深深俯首,怅然一叹道:“血肉性命俱陈於此,若因此一命能稍缓刘公积怨,亦是远乡绝众之徒卑微幸事。江东积怨,了於虏庭,更是此悖逆之世一桩常态。”
说完后,钱凤便将双眼一闭,不再说话,一副静待死期的模样。
“貉贼自是该死,但若想速死,却是奢望!老夫此身之恨,今日终於有机会倾於你这恶贼之身,怎么会让你简单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