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终究还是我险胜半着。世仪过执於方寸,反倒失了全局的衡量。”
眼看着美婢将棋枰上棋子黑白分拣,程遐手捧浓香酪浆浅啜一口,状似极为愉悦。眼下的他,时服於身,散髻垂发,相貌略显清臒,神态却是淡然,已经没有了石堪刚刚归国时那种颓丧与病态。
“明公弈力高深,凤是自愧不如,方寸尚且不能争得,又怎敢妄窥全局啊。”
钱凤闻言后便笑语一声,因有纱巾覆面,倒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程遐一局得胜,兴致正浓,待到棋枰收捡完毕,正待邀请钱凤再来一局,突然门生入内汇报又有苑内中使入府请问体中何如。程遐闻言后,脸上之淡然微笑顿时荡然无存,冷哼一声后便说道:“告诉中使就言我仍是病体沉重,深养室中,不敢衰容见客,更不敢秽病之身面见主上。”
门生领命而去,不过程遐的好心情也不复存,摆手驱退左右侍者,望着钱凤不乏忿忿道:“老奴待我如卑器,事急则礼问,事缓则闲弃。此前他是自负谋深而独专,如今弄巧成拙,又想要集群智众力以补前错。哼,如此反覆无常,已是全无人主品格!”
讲到这里的时候,程遐已是不乏幸灾乐祸,可见对赵主石勒积怨之深,甚至在钱凤这个远未可称亲信的门客面前都不加掩饰。
他当然有幸灾乐祸的理由,此前石堪归国,不独只是让他权柄大失,际遇更是有了云泥之判,因此沦为国中笑柄,简直就是被赵主玩弄於指掌之内。
可是前段时间,南征大军在淮上颖口大败亏输的消息传回国中,顿时在襄国都中响起哗声一片。在攻灭汉赵之后,羯国在中原已是一家独大,四夷虽然仍有不驯迹象,但也不过疥癣小患。
今次大举用事於南,对手不过是内乱不已、苟存江表的残晋余孽,本为必胜之战乃是国中共识。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几十万大军南向,非但没有旗开得胜,反而是大败辱国。这对国中人心所造成的冲击和动荡之大,实在难以想象。
而赵主石勒在得到信报之后,原本风寒病体,病情更加重起来,甚至直接气急昏厥。此事外间自无所知,但程遐也是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此事之后,心情自是畅快。此一败与他而言,可谓是双喜临门,一方面重创了宿敌石虎的声望,另一方面则乐见石勒气急败坏。
如今国中围绕颖口军败可谓众说纷纭,热闹非凡。程遐当然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虽然与石虎积怨深重,但对於石虎的军事之能也是有着足够的重视,并不认为此败完全是石虎轻敌所致,更多大概还要归咎於石勒自以为深谋高智但却弄巧成拙的调度,急急将石堪调离外镇前线,令得前线军心动荡。
本来胜败都为兵家常事,羯国在兴起过程中本来也不是常胜不败,如今国势正是昌盛,一次败绩虽然有些让人无法接受,但也并非不能承受。但是由於近来国内大动作频频,国内已是人心浮动,不乏忐忑自危之念,因而这一场兵败究竟能给时局带来多大的影响,便也实在不好猜度。
石勒病情稍有平缓之后,即刻便召集内外文武群臣议事,甚至将邺城禁卫都抽调数万归於襄国以稳定局势。对於程遐的冷漠态度自然也又有变化,频频遣使来问,想要召他入苑议事。
但是如今的程遐,已经彻底认清楚石勒对他态度究竟如何,再无以往那种热切逢迎。而且对於局面将要如何演变,他自己其实也没有足够的认识和猜测,更担心对答之间会忍不住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态度引得石勒迁怒,因而索性仍以病养为理由,避不入见。
当然这也并不意味着程遐对於时局就完全没有了进望之心,只是在还没有完全窥望清楚形势的情况下,谨慎以待,不敢轻易有所举动。
这几日程遐频频邀请钱凤过府,除了钱凤确有智谋每每有言都能予他启发之外,也是想要打听更多的南面人物风情,尤其对於将石虎击败的南国驸马沈维周更是充满了好奇。
当然程遐也不可能独信於钱凤一人,大凡南乡流落於襄国的士人,近来他都派人暗访询问,对於江东之人物并局势也不再如以往那么陌生。而且对於钱凤与吴兴沈氏的关系也都多有听闻,不过这倒不至於令他对钱凤生出什么芥蒂之心。
虽然钱凤与吴兴沈氏不乏旧谊,甚至乃是同乡世好,但是如今这个世道,父子都能反目,兄弟多有离心乃至互陷,所谓的深谊旧情又能有多少分量?包括程遐自己,都是饱尝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之苦,对於人情难免怀有更多失望。
而且那个吴兴沈氏从一介吴乡夷户武宗在南乡渐有发迹,如今已经将有势族气象,不乏弄奸投机之举。这样的人家为求显进本就不择手段,又怎么会顾念人情而包庇旧亲。
不需细忖,程遐便能想象到钱凤堪称悲凉的身世。原本与沈氏旧好共投於琅琊王氏权门,结果沈氏背信弃主,只求自安,因而免於清洗牵连,反而以此求荣。而钱凤则就没有了这种好运气,背负叛逆之名。沈氏爱惜羽毛,担心会受旧劣牵连,不独不会包庇钱凤,反而有可能还要赶尽杀绝以划清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