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臧城州府内,张骏深坐阁堂中,神态多有疲惫倦色,不复以往的健朗。左右侍者屏息而立,一个个静默的仿佛雕塑一般,整个阁堂中除了州主的喘息声外几乎没有别的声响,气氛显得分外压抑。
过去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对张骏而言也是难熬得很,内外焦灼,让人不敢松懈。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他的少年时期,那时他们张家虽然已经在凉州确立起了统治,但局面仍然未称平稳,一方面陇上恶斗不断,令人不能安心,另一方面内部也是忧患连连,骚乱频生。
特别是在其父张寔为部众弑杀之后,整个凉州可谓人心惶惶,继任的其叔父张茂不独出入被甲,甚至几番叮嘱张骏夜中不可深眠,随时准备奔逃於外,叔侄二人甚至不敢长久的共处一地,就是担心会一起遇害。
这种情况,直到张骏继位之后已经大为好转,特别是两赵互攻,关中的汉赵刘氏专注於争霸关东之后,没有了外部的强大威胁,河西局面得以快速平定。同时在张氏几代人的努力下,境域中的土着豪强也得以被压制下来。
尤其汉赵於关东接连溃败,张骏甚至已经有余力窥望陇上乃至於关中,其家西陲霸主的身份也越发得以彰显。每每思及这些,张骏都是不乏自豪,他虽然继承父祖基业,但也绝不是一个碌碌无为之人,凉州这一份基业在他手中得以越发壮大,可谓无愧於先后。
可是,这一次王师入陇,却让张骏意识到此前的稳定和强盛终究还是不乏虚态。且不说陇上豪强们借势於王师,态度鲜明表现出对於他们张氏的疏远和抵触,州府内部也是暗潮涌动。姑臧城内本身已经是物议沸腾,西面的敦煌等几郡甚至都暗有甲众集结,兵祸似是一触即发。
这种内忧外患的局面,对於年富力强的张骏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也让他更加认识到凉州所以安定,并不独取决於他自己如何的努力,更在於天下大势的变化。凉州看似得於偏安,可一旦东方崛起强大政权瞩目於此,便难免动荡。
所以尽管心内还有诸多不甘,在中州行台开具出一个尚可接受的条件后,张骏便匆匆答应了下来。凉州池水太浅,几乎已经承受不住这种板荡内耗了。
“殿下……”
自金城返回姑臧的张耽趋行入殿,轻声揖拜道。
张骏思绪转回,语调略有几分干涩:“已经解决了?”
“从圭遗体已经运回姑臧,正要择地……”
张耽正待详细复命,张骏已经摆摆手:“这些都不必细奏,着其家人从简料理罢。”
讲到这里,张骏嘴角又泛起一丝讥诮:“蠢儿死前,大概在痛骂我凉薄狠心罢?”
张耽听到这话后,脸上泛起一丝尴尬,沉默片刻后才说道:“从圭此殃,纯是自取,岂可怨尤殿下……”
“罢了,既然已经归化,不可再复僭称,治中直以时位相称即可。另府下佾礼、豹尾等一应逾制之设,近日也都检点废除,勿遗人话柄,讽我僭越。”
张骏讲到这里,神情更显灰懒,抬头长叹一声:“蠢物庸才急彰,我也错识良人,道他果能用命建事,方寸之器授以千钧,大事无断,见笑内外。若非生长庭门之内的劣物,我真恨不得脔割其身!”
张瓘虽然身死,但张骏言及此人,语调仍是恨意十足。不独是因为其人无能,累他难谋陇上,更在於其人哪怕身死,对张骏而言都是一桩羞於启齿的耻辱。
虽然中州的行台在交涉过程中,根本没有提到张瓘,但张瓘暗示屠各贼众袭击王师的行为实在太恶劣。
这件事如果不解决,他们即便谈论的再怎么融洽,在陇上都不可能达成冰释前嫌的结果,换言之彼此提防猜忌,军事冲突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凉州的土豪大户们也不安分,提出另一个方案说是将张瓘撤回州内或安置在酒泉、敦煌等地,而像枹罕这样需要与王师直接接触的要塞,则另选贤能持重者镇守,以此来消弭王师的戒心,让关系得以缓和。
这一提议看似中肯切实,而且对张瓘其人还不乏回护,但实际用心却是险恶。一方面要将张瓘安排在他们的大本营所在,一方面又要逼迫张骏改换河南镇将,所谓贤能持重者何人,不言而喻。
这是打定主意要摧毁张骏在东面的布置,将手插入其中还不止,甚至连张瓘的性命也不打算放过。这是久屈之下必有伸张,趁着州府与中州行台抗衡对峙之际做出反扑。
这样的局面,张骏自然不可能答应,他宁可亲手干掉张瓘,也不愿在河南的经营。枹罕这个河南重镇,他绝不可能交到那些凉州大户们手中。
一旦枹罕落於人手,都不是说丧失掉日后进望陇上的要塞基地。假使来日行台势力仍然持续壮大,没有了枹罕这个河南要冲之地,他家甚至就连想做窦融都没了资格!说不定就会被凉州土着豪强把持此境,迎取王师入境,让他家更加没了存在的价值。
损失掉一个张瓘,虽然让张骏负上凉薄之名,但最起码枹罕还在手中,另择心腹驻守。作为行台封授的凉州最高官长,必要时他甚至可以稍借行台王师的力量,用以压制凉州境域内骚动的豪强,这也是张骏付出这么多代价换来的一点实际收获。
只是对於接下来将枹罕交付何人镇守经营,张骏也实在还没有想清楚。老实说他们凉州不乏人才,其中优异者较之中州人物都不遑多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