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贺苗这么说,康恂心弦不免一颤,继而便又忙不迭说道:“我区区一介走贾,若无贺翁亲昵照顾,衣食都将匮乏,又怎敢奢望能入行台大将军耳目。是了,贺翁这么说,应该也是有嘉言教我吧?”
讲到这里,他望向贺苗的眼神便有几分羡慕。
说实话,他从淮南都督府时期便行商於中州与关陇之间,可以说是是眼见着沈大将军并其文武一步步成为中原霸主。他性格中本就有险搏的成分,未尝没有放弃商途加入沈大将军的麾下,谋求一番男儿功业的念头。
但也不得不说,由於积久的原因,无论淮南都督府还是目下的行台,对於谋进的胡人都是警惕有加。
尽管康恂祖上内迁关中年久,早已经与诸夏生民无甚区别,但身上多多少少还留有一定的胡人血统,这也成为他的一点顾忌,没敢放下所有奋身投入。可是这一点冲疑之后,行台发展更是迅猛,他更没有了加入其中的契机。
贺苗则不同,其人看似有些贪鄙,但却是目下的行台中寥寥可数能够身居高位的胡人之一,而且负责掌管的还是对军事有着极大意义的马政,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位高权重。老实说如果不是其人有着贪财的小毛病,凭康恂的身份,是不可能与之建立起深厚私谊的。
贺苗旧名贺赖苗,言之行台旧人绝不为过。他加入大将军麾下时间甚早,早在大将军还困於淮南、决定晋祚命运乃至天下大势所归的那场淮南大战前,贺赖苗便投入大将军的麾下,并其故旧刘迪为王师投献数千匹战马。
而这些战马之后也成为王师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为王师击败羯胡大军乃至於收复整个豫州,都有着巨大的意义。
贺赖苗也因此功得到沈大将军的嘉奖重用,积功封侯,整个人的人生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特别随着沈大将军权威越来越甚,王师军势越来越强,其人也是一路的水涨船高。
之后贺赖苗便厌弃自己胡风浓厚的姓氏,索性直接以“贺”为姓。虽然这也只是掩耳盗铃,想要让人彻底忽视他胡人的出身,大概还要换一个头。但他乐意如此,也没人会在这种小事上向他挑衅。
贺苗微眯着眼,摆摆手又返回康恂马场中的居舍,待到室中仆役俱都退出,他才望着康恂笑道:“老康你这人,倒还有几分恭良眼色,换了旁一个发问,我才懒得给他指点什么坦途财路。”
康恂闻言后又忙不迭拱手施礼、连连道谢,用十足恭谨的态度给足了贺苗面子。
这自然让贺苗笑逐颜开,他如今名爵、权位都不缺乏,本也不必折节与马场中这些商贾结交,所以还要如此,主要还是为了满足被人恭敬仰视的这种乐趣。
他笑着摆摆手打断康恂的话语,然后才又说道:“行台之强盛,远不是你们这些贾人观望就能尽知。大将军才器伟壮,就连我这个久从麾下的老仆所见都不过百中一二。譬如目下这河东之境,往年不过废墟一片,任谁到此都要愁困烦躁,厌见所有。可区区几年之后,又成什么模样?”
康恂虽然急切於听教后事,对贺苗一通长篇大论倍感不耐烦,但也还是耐着性子连连附和。
“行台规营地方,河东如何成果,已经无需再提。但天下之大,王法通达的津要所在,又何止河东一处啊!”
听到贺苗总算是言及实际,康恂也不免精神一振,端坐倾听,却又听贺苗笑道:“你们这些商贾也是幸运,能与大将军并生此世,大将军人世圣才,大凡耳目及处,你们只要跟随在后,也都不愁大收巨货。
”这个道理,康恂怎么会不懂,否则便也不会急切於向贺苗打听。
自觉卖足了关子,贺苗才又说道:“茶货外销,这也是大将军一直力主的事务。往年天中华赏供销,不过小小试水而已,如今探路也算有了收获,之后力推大举也就在这几年之内……”
这种含糊的讯息,自然不是康恂所需要的,类似氛围的变化,他其实也早有感受,否则也根本不会动念於此。他想要听的,还是行台对此究竟有什么实质性的举动在酝酿。
“老康你想直入汉中,这眼光也算精准。茶货主出南土,江表都是大将军故旧华族,你想去分一杓利也是做梦。我记得你乡籍华山,南出秦岭,便可直抵汉中……”
康恂自然点头,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便利,他才动了这个念头,茶叶产於南面,江表所产自然是目下市上主流,但他也察觉到蜀中同样盛产,只要能在汉中立足扎根,不愁拿不到蜀货,而且蜀中贫寒,货价也是低廉到了极点。
但他所以犹豫不决,主要还是因为目下的汉中、巴蜀还在成汉控制之中,虽然他在汉中的关系也传信说是在荆州王师频攻之下,成汉局势已经危急,国中又多不平稳。王师收复巴蜀,只是时间问题。
而时间问题,就是商机所在。康恂一介商贾,就算有些能量,又哪里能够得知王师军略施用的内情。过早进入,先机是占据了,但是危险也大啊,说不定成汉垂死挣扎,将他们这些外来者视作奸细,到时候命都难保,更不要说商机了。
“我的义弟刘二郎,老康你可知?”
贺苗又问了一句,康恂闻言后便连忙点头,明白贺苗所言乃是王师战将刘迪。刘迪其人旧年曾为胜武军一军主,之后外用,距离一方督护镇将也只有一步之遥,乃是王师目下少壮战将的代表人物。
康恂所以知晓其名,倒不是说他对王师内部战将们了如指掌,还是因为贺苗在马市中对刘迪其人其事的卖力宣扬,以至於如今的河东马市中,没有听说过刘迪名号的马商几乎没有。
“二郎是大将军帐下虎狼,早前跟随毛宝毛君侯南下襄阳。我与二郎至亲兄弟,也是看老康你与我也算有着几年的交情,你若真有志向,我倒可以给你搭一条路,先出武关往襄阳立住足。只要你肯於捐施,助战王师,来年还愁不能追随王师先入汉中?”
贺苗讲到这里,又一脸郑重道:“至於王师何时用武,你不要打听,我也不知。这件事,你若是愿意,稍后使人告我,我自帮你出面,也不可向外宣说。”
康恂闻言后连忙点头,表示绝不外泄。贺苗肯做如此表态,他已经分外欢喜了。特别是讲到让他先在襄阳立足,这更直中他的心怀念想。
襄阳的地理环境,并不逊於河东,若真比起来,河东所覆盖影响主要还是在黄河一线,而襄阳却是南北地冲,四通八达。在眼见到河东区区几年时间内便发展如此迅猛,其实早有许多有实力兼有想法的商贾放眼於襄阳。
只是目下行台还没有明显的开放政令扶植,所以这些商贾们也都暂时引而不发。但可以想见,只要行台放出稍微明显的讯号,各方商贾绝对会恶狼一般扑向襄阳。
贺苗给他点出这一条路,不独让他在茶叶贸易上先行一步,更让他有机会先一步立足於襄阳,也实在让他感念这几年的狼狈为奸、小意恭维没有白费。於贺苗而言,或许只是随口的一句指点,但对康恂来说,或许就是能够经营毕生乃至世代传承的一份家业起点!
受此重惠,康恂自然也不能亏待贺苗,在将其人送出马场的时候,便让家人套起数架大车,车上满载物货。
然而贺苗眼见这一幕,脸色却陡然一变,指着康恂怒斥道:“老康你这是要杀我啊!赶紧给我收回去,不可再作此举!”
贺苗虽然贪财,但也绝不会因贪财而忘命,明白什么样的钱不该收。之所以有这样一点觉悟,还是因为一番曲折。
河东创建,贺苗被从洛阳外用到此处监管马市,骤然放出,大权在握,难免有些乐而忘形。特别那些马商们一个个满载重货直往他官邸送来,更让他迷了眼,自是来者不拒。
可是好日子没有享受多久,没过多长的时间,山遐那个催命鬼手下的卞章便率领鹰爪部下来到河东,直接将他在官署中擒拿收押,随船送回行台。
之后在廷尉监中那一个多月的时间,贺苗真是毕生难忘,特别看到一同在监室中的案犯种种愁苦懊悔姿态,有的更是被提走之后便消失於人间,更让贺苗寝食难安,不知自己哪一天就要被这些鹰爪撕碎。
最后,还是在大将军出面特批之下,贺苗才被放出,赃款尽退不说,还背负了巨额的罚款。原本应该是剥除名爵的处罚,但这简直比杀了贺苗还要让他不能接受,他也耍起了混性,每天缀在大将军出入仪驾之后嚎哭不断,最后烦得大将军怜其旧功,保留爵禄试守马监。
自此之后,贺苗虽然也贪财,但也知道什么样的贪念不可动。特别是他作为行台老人,微时追随这一点资历便足够他一生受用不尽,若因贪财而耗尽这些资历情分,那才是最蠢的事情。
他可以勾结马场主收割买马的肥羊,只要不做欺行霸市,这种小事行台也不会过问。当然他也明白,不排除一些马商循此曲折进贿,但他是钱照收,事不办。
久而久之,人也知他是一个只进不出、拿钱不办事的狠角色,也就渐绝了心思。而还肯跟他保持往来如康恂之辈,便被他视作是真正敬重他的人。所以康恂求到他来探问前程,他也不介意帮上一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