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营盘中,两种际遇。
石宣的败卒们,一个个戎袍散乱、阵型则更是杂乱,垂头丧气又不乏惊惧的返回碻磝大营,吃了败仗的那种颓丧气息根本就无从掩饰。
反观另一侧,清一色的高头大马、黑骑神骏,甚至就连鞍具都精美整齐。至於马上的骑士们,则更是一个个趾高气昂,身上整齐的甲胄,兜鍪处还连接着面甲,脸庞虽然被覆盖住、看不清楚具体的神情如何,但从面甲下闪烁而出的目光,便透出一股不可一世的锋芒。
骑士们数量并不多,堪堪近千众,但如此队列整齐、装备豪奢,自给人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与杂行在他们队伍两侧的那些刚刚在巨楼岭溃逃下来的败卒们更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那些骑士们也毫不掩饰对那些败卒的蔑视,若有败卒脚步踉跄不慎撞进他们的队伍中,便有骑士直接扬起马槊将其人高高挑飞。败卒身在半空,口中便发出凄厉的惨叫,待到落地后,身上那恐怖的伤口更汩汩冒出血水,哀号声渐渐微弱下来,一条人命就此消逝。
但那些骑士们对此却完全不以为意,甚至不乏人口中发出哄然大笑。
他们自然有这种傲慢的资格,且不说先前若非他们出战击溃杀退那些晋人的追兵,否则这些败卒们还不知要横死於何处。
单单他们乃是天王石虎倾尽国力、不惜成本重金打造出的绝对精锐,在他们的铁蹄槊锋之下,敌人自是不堪一击的土鸡瓦狗。而就连周遭这些友部军队们,在他们眼中又何尝不是命如草芥!
悍卒每从杀戮出,对於倾尽自己心血而打造出的这支精锐龙骧军,石虎除了不舍得轻易动用之外,也担心长久闲置会令精兵锐气钝敛,所以每每也都用杀戮磨砺锋芒。
偶或带领这支军队外出定乱,在先头部队摧垮敌人反击之后,便将这支部队派上场,进行屠城。或者为了降低这支军队开拔行军的耗损成本,直接将各方罪卒集结於襄国城下,只是为了要让这支军队尽情杀戮!
杀百不为勇,屠千可称雄。大凡能够选入这支龙骧精锐中的羯卒,哪一个手底下没有数百近千的人命债,而在如此种种养军之下,杀人在这些龙骧军悍卒看来,是比吃饭饮水还要稀松平常的事情,更加从来不知心慈手软为何。
碻磝大营的望台上,刚刚南下抵临此境的石韬扶剑叉腰站在那里,俯瞰着辕门处的这一幕画面,脸上洋溢着神采飞扬的笑容,待侧首看到另一侧石宣那阴沉得可怕的脸庞,这笑容不免更加欢畅。
“阿兄旧年抵河应对南面之敌优劣如何,我是不清楚。不过今次接引我龙骧劲旅南来,实在可称是不可多得的妙招。历观南人用事,近年来颇合气数,远非寻常伍卒能胜。一时之侥幸,也实在不可久恃,终究还是要靠强军勇出,才可与晋军在此河南地搏杀争胜啊!”
石韬语气中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志得意满,过往他因为年幼、历事尚浅,手中并没有多少可用的力量,以至於发生冲突后,被石宣凶厉姿态逼迫得连封国都呆不住,不得不深居襄国之内、不敢轻出。
所谓祸福相依,大概石宣也想不到,他石韬竟能因此得於主上的爱怜而付予雄军为助,总算有了和这些兄弟们分庭抗礼的底气。更让石韬欢欣不已的,便是南来这第一仗,自己手下的龙骧军便以大胜姿态而威势尽显,特别是在石宣所部大败亏输的情况下扭转战局。
这对石韬而言,简直就是双重的喜悦,平生未有之欢畅!人世大乐,就在於往年看不起你、甚至於欺凌羞辱你的人,如今在你面前颜面大失且还无能为力。
石宣听到这里,脸色更阴冷几分,甚至由於胸腹憋气的缘故,就连身上束甲的皮索都被涨得发出窸窣颤声。
石韬的冷嘲热讽,实在让他不能淡定,他也完全没有心思再留在远处去看石韬那小人得志的猖獗嘴脸,愤然步下望台,喝令那些溃卒兵长们速速来见。
“张坦何在?我不因狗贼出身疏远,半数部伍予之,狗贼却以此报我!不杀此獠,不能泄恨!”
待到败卒中的将领兵长们战战兢兢被引到石宣面前时,石宣已是忍不住怒意勃发,上前一步直接抓住其中一名将领发髻,将之头脸死死按在尘埃中,口中更是发出阴冷到了骨子里的低吼声。
“张、张将军率部殿后,我、我等实在……实在不知……”
这些羯将们久从石宣麾下,又哪里不知这位殿下性情暴虐更甚虎狼,此刻如此愤怒,已经是不杀人不足以泄愤了。
不过此前在巨楼岭战场,他们怯於晋军勇猛凶悍、兼之援军顷刻即达,被军众裹挟一路向后溃逃,之后又被追杀的不及旋踵回望,也实在没有心情和机会去打听张坦踪迹,只能如此战战兢兢的回答。
“殿后?狗贼怕是军败辱国,不敢来归见我罢?”
石宣闻言后便冷笑一声,继而便转头吩咐嫡系游骑速速出营寻找张坦下落,明言生死勿论,他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就算张坦生着返回碻磝大营,他也一定要亲自脔割虐杀此贼!
至於眼前这些败归的将领们,石宣想也不想,当即便下令将这些人等俱都卸甲剥衣,俱在营前斩首示众!
那些兵长们听到这话后,一个个更是惊恐至极,面如死灰,叩头如捣蒜一般哀号乞饶,但石宣此刻盛怒之下,又怎么会有丝毫心软。
石韬施施然从后方缓步行来,指着那些败将们笑语道:“兵术有言,用勇不如用辱。这些兵长军败辱威,诚是死不足惜,但目下身处敌国,正需将士用命。阿兄你又何必一味的严令苛刑,暂留他们一条性命,让他们有机会在之后战场上舍命杀敌……”
听到石韬这么说,那些兵长们脸上又流露出几分希冀之色,纷纷求告渤海公继续为他们说情,这自然令石宣更加羞恼,转身顿足戟指石韬厉吼道:“竖子收声!”
他此刻已经被羞愤冲昏了头脑,转身从身后亲兵腰际抽出佩刀,而后跨前一步,挥刀猛劈,几个呼吸之间,那几个还在连连乞饶的兵长们俱都伏屍於血泊之中。
石宣余怒未消,更连番挥刀劈砍戕害这些屍体,亲自将头颅割下提在手中,满身血气沸腾,继而转身回望石韬,眸中凶厉之色丝毫不作掩饰。
骤见如此血腥一幕,石韬也是忍不住心中发寒,他向后小退数步,一直退回了自己的亲兵拱从之内才心绪略定,再望向杀意冲天的石宣,心情便又恢复几分淡然,故作无奈的叹息一声,而后笑了笑。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对面石宣已经语调沙哑如同铁砂:“我父子典军征伐,刑威必求勇猛!军法如山,绝无纵容!今次南面用事,我为主上钦命前锋都督,各路军伍,俱在节下。无论何人,只要败军辱国、或是违令不遵,概杀不饶!”
石韬虽然高居太尉,但毕竟少历战阵,一时间也为石宣凶焰气势所遏,原本喉中冷嘲热讽之语竟然不敢再继续说出口。
一直等到浑身血迹斑斑的石宣阔步行开,他才反应过来,继而脸上便流露出几分羞恼,看看那些低头忙碌收捡碎屍的兵卒,他又望向石宣的背影,冷笑道:“老马齿长,力不胜御,性子倒是越发倔硬了。这种马力,若是在我麾下,自是剥皮拆骨,留之何用!”
说话间,他也不在此处停留,返回自己营帐后,便将此前率部外出接应溃军的部将传召来,详细询问此战过程种种,尤其是对与他们交战的王师战斗力如何,问询良多,以为之后行军用攻如何提供标尺。
至於石宣此前所言他是前锋都督、各军都要受其节督之类,石韬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如果说之前还因为早前被石宣逼离封国而对这个兄长心存一些阴影、忌惮,那么今天发生的一切,便让他对石宣彻底的不再忌惮,更觉得石宣之所以能够夺下碻磝,纯是运气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