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枕在他肩头,思忖道“我听闻邵子期性情癫狂,常无故撕毁自己的新作,还咒骂那些称赞他工笔的朋友他一向如此吗”
宏煜皱眉,合上折扇在她脑壳敲了一记“他又不是疯子,你们怎么传成这样”
细细道来,那邵杨原系世家子弟,受父母宠爱,骄奢淫逸,唯一正经的喜好便是作画,且颇具灵气。后来家道中落,双亲离世,他身边只剩一个婢女不离不弃,仍将他当做少爷服侍,此人便是雅雅。
那几年邵杨生活拮据,当惯了公子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靠雅雅于市井卖酒挣钱,维持生计。她又爱惜他的才华,宁肯少吃一顿也要支持他作画。邵杨性子乖戾,阴晴不定,高兴时对雅雅爱若珍宝,承诺将来娶她为妻,不高兴了,拿她当下人出气。
也不知雅雅有多喜欢他,才能如此长年容忍,死心塌地。
二十五岁那年邵杨凭一幅夏蝉图声名鹊起,连长公主也赞其花木鸟兽神采奕然,栩栩如生,工笔不似宫中画师那般保守刻板。
声誉既来,邵杨一时炙手可热,达官贵人趋之若鹜,其画作千金难求。
有了钱,他当即买回邵家府邸,带雅雅搬回府中居住。
养尊处优才是他习惯的生活,饭来开口,箸来伸手,娇奴美婢环绕左右,吃酒赌博,无乐不为。
雅雅因此常与他争执,三番五次劝他把时间放在正经事上,莫要荒废天赋。邵杨不厌其烦,索性住到妓院去,等着雅雅过来哄他回家。反正从前每次吵架都是她低头来着。
可那次不知为何,过了十天半月仍没有动静,他起初觉得自在无比,日子久了却莫名烦躁,心慌意乱。
于是自个儿垂头丧气回府,想把雅雅抓来质问,谁知人却不见了踪影。
邵杨方寸大乱。
先去报官,说她无故失踪,一定被强盗掳走,或被奸人害了。衙门派公差调查,发现雅雅原是自己主动离开,并非失踪。
邵杨不信,又花重金聘请江湖中人四下搜寻,直到一年后才在边陲一个小县城里找到她的踪迹。
彼时邵杨已性情大变,身形消瘦,两鬓飞白,犹如身患恶疾。宏煜和沈彦等一干朋友放心不下,亲自送他去见雅雅。
赶了半月的路程,到县里,邵杨不急着相见,只叫宏煜找地方让他梳洗干净,换上体面的衣衫,拾回几分疏朗俊俏的模样。
雅雅和一个穷书生住在旧巷里,开了门,一时间认不出他。
邵杨哭得厉害,什么风度面子都顾不上了,抱住她的腿,像走失的孩子重回娘亲身边那般,不断问她为何离家出走,为何这般吓他。接着又是认错,可怜巴巴地认错,求她回去。
“可我已经成亲了。”雅雅语气带着不解。
邵杨根本听不进去,认定她还在生气,还在伤心,所以故意折磨他。
“立刻跟那人和离你必须回到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他说着又开始流泪。
雅雅哭笑不得,告诉他没有这个可能。
邵杨又问“你难道一点儿也不爱我了吗我不信,不会的”
雅雅显得有些为难,说“你还能作出夏蝉图那样的画吗不能了。年少时可以依仗灵气,但灵气总有耗尽的一天,有的人经涅槃重生能至大境界,终成大家,有的人便如南朝江淹,神童仲永,不过昙花一现,如此而已。”
邵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我原以为你能成为第二个吴道子,入画圣之境,名留千古,但可惜你的造诣止步于此,即便声名远扬,恐也难成大家,除非日后顿悟吧。”雅雅叹气“若真有那日,我自会回去,当牛做马伺候你。”
邵杨张着嘴,如痴傻那般呆了,从那以后再没好过,癫癫狂狂,形如鬼魅。
“你说有这种女人吧”宏煜嗤笑“我也怕她了,每每想起子期被重创的模样,心里就发寒,阴森森的冷。”
意儿听得难受,也觉得冷,缩了缩肩膀,摸着他的手指发愣。夏夜漫长,周遭是荷花清冽的香气,还有他身上的沉香,抬眼看见衣衫里若隐若现的锁骨,她摸了摸,喃喃道“我有个朋友,一直不相信他前妻死了,这些年天南地北各处寻人,我们只好陪他演戏,每次见面都假装热络地问他找到没有,他也会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已经有了眉目。”
宏煜细细听来,问“没人叫醒他吗”
“谁敢呢,他那个样子已经入了魔,没法停下来,就靠这个吊着一口气,我们哪儿敢刺激他。”
宏煜又道“如此说来用情不浅,为何所爱之人会变成前妻”
意儿淡淡道“里头也有一些误会,他们都是性情孤傲的人,不肯服软也不爱解释,相互伤害很深,那边临死都不愿见他。”
宏煜没说话,意儿摇头哼笑道“你们男的总要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后悔,太贱了。”
宏煜收拢胳膊,使了点劲,似笑非笑道“你说什么”
意儿低呼一声,在禁锢里攥拳推他“哎呀,别弄我”
他稍稍松开些许。
她又说“不过人年少时对待感情的方式比较激烈,这个可以理解,但真的太累。日后我定要寻一个斯文老实的男人成亲,他最好每天在家等我,莫要生那些是非。”
宏煜说“是么。”
意儿轻轻应着“长久相处,秉性互补比较好。”
夜里凉风拂过,天幕繁星点点,似有依稀猫叫,池中水鸟扑腾着翅膀飞上岸边。
宏煜不知何时已把手放下,意儿觉得后肩发凉,他坐起身,面色在幽暗的阴影里无甚表情。
“走吧,该回了。”他平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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