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蔡有个故事。”
望着陆续攀爬到汝阴城头,欢呼胜利的秦军士卒,李由露出了笑,对黑夫道:“说是有个楚人在上蔡集市售卖盾与矛,夸赞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夸赞其矛曰,‘吾矛之利,於物无不陷也。’旁人或问,‘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此人弗能应。”
“韩非曾言,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我过去一直好奇,以秦墨制造的攻城器械,遇上南方之墨的守城之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将会如何?”
“现如今看来,墨攻墨守,还是攻方更胜一筹!”
虽然南方之墨在城头布置的连弩车等器械给秦军制造了不少麻烦,但秦墨程商也和军司空章邯一起,让民夫工匠们赶制了云梯、攻车等器械,并且对城内会如何防御了如指掌,於是在李由率三万人围攻了两天后,汝阴终於还是陷落了。
黑夫奉承李由道:“再好的工具,也得看使用的人,都尉作为持矛之人,力量充足,命令果决,以两万蒙将军增援之师,围三缺一,泄其士气,这才能击破羸弱的持盾之人。”
李由有些得意,以胜利者的姿态命令道:“将羁押的相里革带出来罢,让他看看这一场面!”
……
因烟矢而引起的大火被扑灭后,秦军开始强迫还活着的人收拾城头,秦卒的屍体被抬到城外,而在相里革的指认下,三个墨者也被找到了。
一老一壮一瘦,三人已横屍城头,此刻被抬到了草席上,其身体残缺,面容却十分安详。
“不是说有三十位墨者么?”
黑夫看向了相里革,此人被他截留后,纵然受了威逼利诱,甚至以用刑为要挟,也没有吐露半句关於城内防备的事,是条汉子。在战事结束后,他也被放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入刚结束一场残酷攻防战的汝阴城,寻找师长的屍体。
此刻,他回过头,红着眼道:“南方之墨一共四人,三死一活,皆在此处!”
“原来如此……”
黑夫明白了,原来南方之墨也的薪火,已经微弱如豆粒大小,可他们却没有保存实力以待世变的想法,还是在这座城邑付出了性命,该嘲笑其迂腐不知变通,还是该敬佩其义无返顾?
黑夫很幸运,这两天里没有被李由点名攻城,而是负责为先登部队进行掩护,一直在观望城头,所以对这三人都有些印象。
这老者,在城头镇定自若地指挥城内军民御敌,最后死於被投石器击中,坍塌的角楼瓦砾里,相里革说,这就是传他们墨者道义的邓先生。
那个壮汉,手持巨大的矛杆,不知将多少先登扫下城头,相里革说,此人叫苦离,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傻子。
而那个满口烂牙的瘦子,也操纵着器械连弩车,对秦军造成了不少杀伤,相里革说,这本是个普通工匠,才加入墨者两年,身上满是刃伤。
“崎齿说他平庸了一生,加入墨者,只求做短短一刻的英雄。”
相里革朝三人长拜作揖,泪水从脸颊上滑落。
“他做到了,南方之墨者,死得其所!”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作战时,黑夫对这三个对秦军造成了大量杀伤的人十分痛恨,苦离便是他让小陶带着蹶张弩兵一通激射,让其死於乱箭下的。
但战事毕后,面对他们的屍骸,却没有太多恨意,李由也命令,说三名墨者之头颅,不计入斩首中,给他们留一个全屍。
相里革寻了一辆被守方抛弃在城墙下的人力辇车,将三名师长的屍体一一扛上去,却死活拖不动苦离庞大的身躯,最后是秦墨程商过来搭手帮忙,黑夫也让手下人去帮他们。
“不会道谢。”
相里革看着黑夫,还有一旁的秦墨程商,情绪十分复杂。
“这是自然。”黑夫笑道:“秦军杀汝师长,你自然会仇恨吾等。”
相里革却摇了摇头:“我也不会怨恨,夫子曾对我说过,墨者只有职责和道义。城守,职责已毕,告辞而归,不受任何好处;城破,道义已尽,亦不必做过多抵抗。对墨者而言,战争之下,你攻我守,胜败无怨,先前的敌手,事后再遇上了,当如遇路人。”
“现如今,黑夫率长,程商,汝等於我,便是路人。”
说完,他便拉着沉重的人力辇车,与陆续涌入汝阴占领此城的秦军相背,朝城外而去。
李由想以胜利者的姿态放他离去,也能显示秦军的“宽仁”,此刻便站在戎车上,在城门口有些得意地看着相里革。
相里革停下脚步,却依然没有半句感谢不杀之恩的话,他倔强地抬起头,更关心的却不是自己的性命:“将军籍贯亦是淮北上蔡,与汝阴也算乡邻,又听闻秦法严明,至少,不会放任兵卒,对本地楚人烧杀劫掠吧?”
李由板着脸道:“於秦军而言,顺者活,逆者死!凡抵抗者皆可杀之,相里子被我的率长羁押营中,没有杀伤一名秦卒,故我才饶你不死,若你立誓,不再顽抗秦军,我便让你离去!”
“这得看,还有无弱者小者向我求助。”
相里革露出了笑:“南方之墨虽仅我独存,但墨者之义,我一样有,都尉若是要杀,便杀了我罢!”
“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