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南线战局崩溃时,项燕是有机会撤兵脱身的,那样的话,他至少能带着身边这一万封君武装离开战场。
但项燕做出了一个非生则死的决定,他尽起后阵万余人,一拥向前,作为生力军,冲击已经坚守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秦关中四万精卒!
苦战的项氏、江东、淮南之兵得了生力军的加入,又见主帅大旗直指向前,一时间声势大振,一个个狂呼楚歌,发起了反击。
而秦关中军久战之下,兵卒多疲,被这股生力军反冲,竟做出了支持不住,节节败退的架势。
然而,项燕并没有高兴多久,很快他就发现,这又是王翦的计策。王翦让秦军退回了最初的位置,却又再度坚守起来。
王翦如此做,是想要引诱楚军往前,而北、南、后方三支部队正好过来参与合围……
南线是最先崩溃的,新近抵达的黑夫等人在山岗上广布旌旗,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们让南线楚军士气丧尽,眼下,屈氏之兵已经彻底败溃,秦军万余人开始包抄过来。
北线,本就处於兵力劣势的昭华艰难地与秦将羌争锋,也败下阵来,兵卒四散而走,昭华努力收拢部队试图发动反击,却也无济於事,羌的旗帜,亦指向了中央。
而他们唯一的后路,也被消灭了楚军战车的秦国车骑部队,连同那千余来援的秦军一起截断,在车骑的掩护下,这千余士气高亢的士卒在猛攻项燕后阵……
到此为止,外围楚卒尽数被击穿,唯独中央三四万人,结成了圆阵,围绕在项燕军旗下,承受着秦军的包围进攻。
纵然大局已定,但项燕依然在眼睛不眨地观察着战场,不时传下军令以调整阵列,或是调动更多的人马投入到出现颓势的地方,以挽回败局。数十名传令兵骑着马飞跑在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忠实地传递着上柱国的命令。
但颓势难挽,虽然楚军结阵而战,但在秦卒冲击下,小阵接连崩溃,面朝北方的阵地深深地凹陷了一大块,又引发了雪崩式的连锁反应,楚军阵地一处处被攻克,胜利的天平已彻底倒向王翦。
项燕看到,前方奋战的项氏族兵,被呼啸着从缓坡上冲下的秦军持矛锐卒一排排扎死,却至死都不愿意松开自己的武器。
他看向了右边,三千蹶张士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居高临下,手脚并用地撑弩,齐齐朝密集的楚军阵地里射矢,矢如雨下,又便如一阵狂风刮过,每一次攒射,楚军都要栽倒了大片,死伤惨重。
他看向了左边,秦军的车骑部队也倾巢而出,沿着低地朝楚军冲来,一辆辆沉重的战车急驰而过,左右还围绕着数百名骑从,阳光在矛尖上闪耀,左阵的数千兵卒,在其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陶片……
而后方也已起火,新加入到战场的一千五百名南郡兵,人数虽不多,但进攻架势却十分凶猛。
他们似乎把军心大乱的楚人,当成了球场上的对手,将项燕的旗帜,当成了争夺的皮球,东门豹带着五百人如同刀子般插入软肉,冲垮了上千楚兵,黑夫左右则有共敖、小陶、利咸的部队环绕,相互配合而战,将后阵的三千楚人杀得节节败退……
时间一刻又一刻地流逝,战场上处处是屍体、伤者和挥矛剑血战的兵卒,鲜血浸透了大地。被包围的数万楚人,此刻死的死,溃的溃,仅剩下不到万人,方才交战的地方距项燕足足有一里远,可如今,秦军却已突进到了近在咫尺的数百步外,甚至有几根箭矢落到了他的车乘面前……
项燕的旌旗依然不断发出指挥的信号,可外围被数倍敌人攻击的楚卒,已经无法执行,只能凭借本能而战,或者凭借本能逃窜了。
“是我输了。”
一天已到尽头,夕阳西垂时,项燕发现,自己的部队已经越来越少,且再也无法执行自己的任何命令,这位在车上站了一整天,已殚精竭虑的老将军,无力地垂下了手。
他沮丧极了,因为,这不仅是长达半年的战争失败,也是楚国国运的终结。
再过片刻,秦军将彻底扫荡顽抗的楚卒,杀到他面前,到那时,一切便结束了。
一念至此,项燕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上柱国!”
守卫在他身旁的车右,是族人项声,一个身材灵敏,武艺高强的壮士。他正持盾艰难地阻挡那些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流矢,见此情形不由大惊,下拜道:“上柱国,项声愿护送上柱国突围!”
此时夜幕将至,天就要黑下来了,秦军的合围并不严密,一直有不少楚卒通过空隙向外逃窜,虽然外面依然有千余秦军游骑在追杀他们,但若是项燕以身边的一千护卫,抛下他的大旗,朝着空隙突击,或有一线生机……
“纵然突围又如何?半年相持,楚国国力已疲,今又大败,十万楚兵或死、或伤、或溃散,大势去矣。”
项燕抚摸着陪同了自己数十年的剑,惨笑道:“老夫少壮之时,以为楚之所以屡败於秦,只是在战场上输了一手,若是没有蓝田、垂沙、鄢郢等大败,或许眼下依然是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横成帝秦,纵成楚王。”
“於是我苦学兵法,希望能成为一位名将军,在战场上挽回颓势,复兴大楚,报百世之怨……”
“长平之战后那十几年,我侍奉春申君,为其东征西讨,鲸吞鲁国,全取东地,立下了不少战功。之后开发江东,我亦尽力去做,那些年,楚国确实有复兴之态。”
“谁料,接下来,楚国又遭命途多舛,先是李园杀春申君篡权,又是公子们兄弟阋墙,互相残杀,各氏族县公也只顾自己的利益,纷争不断。数年前,我与昭、景、屈三家联手杀李园,拥立今王,朝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可秦国大军已至矣……”
上一次,项燕拚尽全力,力挫李信,可第二次,他却没能创造奇迹,竟被王翦硬生生用人数和国力给拖垮了。
“到了此时,我才明白,此非战之过也,实国势积重难返也!”
以铢对镒,他输得一点不冤。
但非战之过,他也输得不甘。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按照楚国的传统,败军之将,纵使楚王不罚,也必须自讨之!
“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项燕无能,使得三军受累,我岂能苟且偷生,亦或是被王翦俘获,见辱於秦人呢?”
项燕死意已决,项声和亲卫们都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在泥泞的地面单膝下跪,抽泣出声。
将剑横於脖颈上后,项燕感慨道:
“三百年前,吴师伐楚,子常不用左司马沈尹戎之言,被吴军大败於柏举,事后沈尹戎回师,极力阻止吴军入郢,数败之。然其兵力不足,最终受伤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