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顿了顿,他一提才知道他指什么,笑笑说道,「难不成对自己孩子不好的才是好丈夫么?我倒不觉得。虽然你对他们一直不管不问,但真遇了事,也不会坐视不管。你平日若偏疼他们,说实话……我心里会不好受。可要是他们有事时你也不理会,才让我觉得可怕。四郎,你不必有担忧,不用太顾虑我。」
柳定泽终於放下心来,又道,「等笑笑他们长大了,我也会这样上心。」
方青笑道,「这话不用说。」
有些话不必说,也是知道的。说出来的话没有任何束缚力,真正要遵守的,心底会铭记着。
当晚柳定泽就让人送了拜帖到郭家,那边倒是让人传话,说在酒楼相见。柳定泽更是明白对方不想结这门亲事,所以现今就不想有什么瓜葛了。
翌日一早,柳定泽就和方青到了酒楼,点好酒菜。
郭家夫妇倒也没来冲,比约定的时辰稍微早了些。进了门,寒暄几句,小二就去让厨子炒菜陆续将菜端上来。
郭通比柳定泽还要长几岁,说起话来客客气气,不让人觉得生疏,可也不让人觉得亲近。
有意的客气一开始就让人察觉出来,酒过半巡,柳定泽才道,「郭家素有贤德美名,我儿虽然如今还未去考取功名,可在同窗学子中,也是出了名的乐施好善。郭大人郭夫人因他生母一事将其推拒门外,我这做父亲的,到底心有愧疚。」
郭通微微拧眉,「愧疚?」
「是,愧疚。」柳定泽放下手中筷子,声音沉缓,「我年少时的事想必郭大人也知晓,那时被妓子所骗,生了两个孩子。后来我将孩子接回,也彻底让他们和其生母断绝了关系往来。」
郭夫人问道,「当真断了往来?」
话落,郭通已冷盯她,郭夫人再不敢言。
方青说道,「这点并不假,向别人打听打听也是知道的。」
柳定泽接着说道,「因他们生母的关系,我一直对他们避而不见。可他们两人仍十分上进。而今我想弥补他们,尤其是长子。诚然,他并非一块良木,可也绝非朽木。郭家家风严明,可若是因犬子生母之事被婉拒婚事,无论怎么想,都觉这姻缘可惜。还请郭大人郭夫人再好好斟酌。」
方青很少听丈夫说这么长的话,他说话素来简洁有力,而且因自小家世优异,有些话也不会十分掂量。可这一番话,却着实说的小心,似一字一词都认真思索过了。听得她心有感慨,他当真是很用心在弥补。
郭通默然稍许,才道,「令郎生母一事是个缘故,但更大的缘故……是出自柳大人。」
柳定泽意外道,「郭大人请说。」
「你年轻时跋扈的名声,在下可不少听。」
柳定泽顿了顿,郭通我声调又更淡更冷,「那时因你报复而锒铛入狱的人,不下十个吧?被你事后报复的,也不下二十个吧?有这样的父亲,儿子能好得到哪里去。我们郭家比起柳家来,是小门小户,比不得你们。可我们郭家也是有骨气的人家,怎会低头。」
郭夫人听他说的过分了,急声,「老爷你这是什么话,快停住。」
郭通偏是不停,大声道,「我说的是实话,为何不能说?」
「是实话。」柳定泽接话道,「没错,我恢复心智后,是对那些曾薄待我的人下了狠手。只是我妻子在旁劝阻,终於是幡然醒悟,再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郭通冷笑。
方青一见他笑带轻蔑,气道,「郭大人好生糊涂。」
郭通郭夫人脸色剧变,柳定泽皱眉要拦,方青偏是不停,质问道,「郭大人口口声声说我夫君的种种不是,又自诩郭家是有骨气的人家。那请郭大人扪心自问,从你们进门到现在,我们夫妻可有说过半句威逼利诱的话?古语有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我夫君便是知道自己错了,到如今还在改。郭大人却揪住他多年前的过错不放,敢问郭大人,你儿时可打破过碗?若旁人说你打碎过一只碗,就不要再拿碗吃饭,你心里可舒服,可会抗争?」
柳定泽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生气,因离的近,隐隐察觉到她在发抖。
「说句可恶的话,我们柳家要是真的想逼亲,管你什么两袖清风梅花傲骨,通通都是泥水不堪一击。可我们并没有那样做,你们可想过为何?因为我们早不是那种会仗势欺人的人家。你念完我儿生母的不是,又念我丈夫过往的不是,心有偏见,又如何能以正眼看人?」方青咬了咬唇,痛心道,「郭大人郭夫人有自己的想法,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们不会强逼。可强扭了一些不该说的事,却太令人寒心。」
她缓了缓气,继续说道,「您和我丈夫同朝为官,真的不曾听过他的一件功德?我丈夫从不跟我说这些,可我去酒宴上却听了一些。连我都听过,我不相信郭大人没听过。」郭家夫妇若还是认定她的丈夫是恶人,那这亲事不结也罢。难道柳翰还会以牺牲他父亲的名誉来娶个姑娘?那日后两家都要家宅不安了吧。
柳定泽握住她的手,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
郭通没想到被个妇人说教,一番话说得他面红耳赤,想要发作,细想却又句句在理。
柳定泽缓声,「拙荆性子耿直,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见谅。只是拙荆说的话并没错。兴许是在下当年恶名昭着,让郭大人心有芥蒂,可如今我已不同往日。盼郭大人不以偏见看之,耽搁了儿女的姻缘。」
郭通自知道女儿心仪柳家四房的公子,就一直不悦。明知喜欢,还是让夫人将她看紧了,就怕她真和柳翰好了。而今听了这一席话,左思右想,想到柳定泽这几年所为,当真找不出一点过错。再有,若真的要强逼他的女儿出嫁,郭家哪里能拒?
对方如今不是在给面子自己答应,而是诚心与他商议,以为人父母的心思和他商谈。谁想他却小肚鸡肠说了那些话,自诩清高,却是假清高罢了。
方青现在冷静下来,才觉刚才好像说了重话,从未冲动过的她,刚才竟那样生气。哪怕是别人辱骂她是瘸子,她也不曾很生气。可有人说她夫君的不是,泼了脏水,她却不知哪里来了勇气和怒气。
在对面人瞧不见的桌下,自己的手还被他紧握着,修长有力,不离半寸。
屋内气氛一时寂然,连风吹窗户的响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酒席,也就这样落下帷幕。
回去时,方青已在想要如何跟柳翰说这事,想来想去不忍说,柳定泽说道,「郭大人还未拒绝,再等等。」
方青问道,「难不成我那样骂他们了,事儿还能成?」
「你骂的有哪里不对?」柳定泽唇角微扬,「骂得好极了。如果郭家真是个明事理的人家,他们自然会想你说的可否是对的。要真的还一根筋,那也没必要对亲家了。」
方青暗叹一气,仍有些担忧。末了苦笑,「如今已这样操心,等笑笑他们成亲时,我约莫要疯。」
柳定泽笑笑,「随缘吧,该来的姻缘,是跑不掉的。」他笑意更深,「你瞧,我们磕磕绊绊兜兜转转的,最后你还不是嫁我了。」
方青也是笑笑,放下一半心来,「嗯。」
缘分来了,当真是不会错过的。
过了几日,郭家让人送了个小小锦盒来。方青打开一瞧,只见是个长满刺的荆枣,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柳定泽一看,失声笑笑,「果然是翰林家的,文绉绉的,真酸。」
本来方青还不懂,他一说也立刻明白了,「负荆请罪?」
「嗯。」
方青哪里管得了郭家酸还是不酸,欣喜道,「那是同意这门亲事了?」
柳定泽想了想,摇头,「自然不是。送来荆枣只是道歉,为了那日酒楼的事道歉。可如果真的有意结亲,里头还会再送点什么。不过可以让媒婆去探探口风。」
「我也去备些东西,他们那样开明,我们自然也要为那日的事表示歉意。」
说罢就去外头准备东西了,出去时倒是瞧见柳翰往这走来,她问道,「可是寻你父亲?」
柳翰喊了声母亲,这才答是。方青说道,「你爹在里头,进去吧。」
柳定泽还倚在长椅上养神,见他进来,慢慢坐起身,说道,「你的婚事这两日有些变故,不过如今没事了。你安心等吧。」
柳翰冲疑许久,才道,「阿瑾和我说了……你们约见她爹娘的事。」
柳定泽当真不想他知道,总觉尴尬。
柳翰又是沉默,柳定泽见他说一句便陷入默然,又想起那日偶见他和郭家姑娘从闹市穿过,笑得那样明朗。原来不是当年那个憨直爽朗的翰翰变了,而是在他面前变了。
「有什么话只管说。」
「嗯。」柳翰鼓足了勇气,才道,「您不是不喜欢我吗?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
他从阿瑾口里听来的,简直不是他知道的父亲。不敢相信父亲会为他游说亲事,甚至对方字字数落,他也忍了气。反倒是母亲为父亲出了头,处处维护。
这不是他知道的柳四爷。
柳定泽也是沉声半日,最后又倚回身,闭目说道,「谁让……你是我儿子。」
字字像千斤重锤敲在柳翰心上,回荡在耳边千遍万遍。七尺男儿竟瞬间红了眼,儿时他常跟在他后头喊他爹爹,可后来被接回家,他却再不疼自己。让他都觉自己以前喊他爹是个笑话。
这人没有将他当做儿子。
这人恨不得没有他和妹妹的存在。
妹妹出嫁前和他说过,这亲事能成有父亲的一半功劳。他还讶异,讶异之余又羡慕妹妹。可如今,他好似不用羡慕了。
他微点了头,也没留意他有没看见,只因目已有泪,看不清父亲面容,「嗯。」
两人间的冰山隔阂,已悄然融化。虽然来得冲,却不晚,一点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