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倾身过来时,苏枝儿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比这天都还要烫。
等一下,炙热小花不是天然小冷库吗怎么会热
苏枝儿伸手按住他额头。
少年乖巧眨了眨眼,面颊上泛出两抹浅红的云。
“你发烧了”苏枝儿微微瞪大眼。
少年却好像突然停止了思考能力,只会说一个词,“疼。”
疼了,就有人关心了。
因为清月提前去世了,所以猫儿院里只有苏枝儿一个人和一只虎。
小花躺在苏枝儿的床铺上,冷白的脸烧得通红。
苏枝儿不断替他换湿帕子,可温度似乎没有降下来的意思。
苏枝儿有点害怕,这么高的温度,不会烧成傻子吧她站起来,想去药房替小花拿点退烧草药,可不想自己的手被少年紧紧拽着。
苏枝儿一动,他就醒,原本黑沉沉的眸子因为发烧所以变得波光潋滟犹如黑珍珠入了水,教人看一眼就心软。
绯红的颜色蔓延在面颊上,往上延伸。湿润发红的眼尾,浸着湿汗的额头脖颈,还有少年紧抿着的,苍白的唇。
“我去替你拿药,马上就回来了。”苏枝儿这么解释着。
少年却执拗地拉着她,眼神霍然深谙下来,“你要去找郑峰”
苏枝儿
还是被看到了吗也是,又不是演电视剧或者写小说,就站在窗口怎么可能跟睁眼瞎一样什么都没看到。
“我不是,那是”苏枝儿压低声音,“那是骗人的。”
听到“骗”这个字,少年原本半阖着的眼霍然睁大,那只攥着她手腕的手也猛地收紧。
从前,苏枝儿并不觉得少年力气有多大,可现在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快要被他捏碎。
“我根本就不喜欢大公子,也不喜欢二公子,我只是觉得他们太烦了。”
谁能想到呢,做一条咸鱼也是如此的困难。
“小花,你别生气,我是不会骗你的。”
哄孩子的语气,却对少年格外有用。周湛然渐渐松开自己攥着苏枝儿手腕的手,熬了一夜的他,终于在少女轻柔的嗓音中缓慢闭上了眼。
那边,郑濂从猫儿院出来,径直去往郑峰的院子。
郑峰正在书房,郑濂推开迎上来的小厮,直接撩袍跨了进去,并道“清月死了。”
男人正在看书,表情冷漠,无动于衷,仿佛郑濂只是进门说了一句“今日好热。”
确实很热,盛暑三伏天,郑濂身上的衣衫被热汗浸湿,外头的蝉鸣扰得人脑仁疼,可这一切都比不过郑峰脸上的平静。
“大哥,我说人死了。”郑濂走近,单手撑到郑峰的书桌上,表情略有些狰狞。
郑峰终于开口,他道“死的人还少吗”
郑濂一怔。
坐在书桌后的男人抬头看他,“推翻,进行革命,必会流血,历史会记住他们的。”
郑濂神色僵硬,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苏枝儿或许也会死,或许她已经被发现了。”
郑峰拿着书卷的手一顿,“无名之辈虽不会被载入史册,但我们会记住他们的牺牲。”
“大哥半点不在乎她她好歹,好歹”郑濂酝酿许久,才将下面这句话说出来,“好歹她喜欢你。”
郑峰落在书卷上的视线顿住,身边的郑濂还在继续说,“大哥忘记了吗她说你眼睛、鼻子生的好。大哥难道不想想,她一个弱女子也不像清月一般是自小训练出来的杀手,为什么会愿意去当卧底”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她是喜欢你,是为了你。”郑濂深沉地吐出一口气,“我真是不知道她喜欢你这个冷清冷性的人哪里,还要为了你这样的人丢了性命。”
话罢,郑濂盯着看郑峰的反应,男人却另开话题,“清月死前传了消息出来,确有真假太子,那真太子的胳膊上被她用烧红的铁棍砸伤,我们只要找到胳膊上有伤的人,他就是大周太子。”
顿了顿,郑峰又添一句,“将清月之死推到暮王头上。”
郑濂呼吸一窒,愤怒到达顶点,“大哥,我在跟你说苏枝儿的事情”
郑峰抬眸看向郑濂,“她并没有你看到的那么单纯。”
郑濂却只觉得这是郑峰的借口,他拂袖而去,独留郑峰盯着书卷,一言不发。
书房门口又传来脚步声,郑峰抬眸看去,瑶雪端着茶水站在那里,小声询问,“大公子”
郑峰皱眉,却没有说话。
瑶雪提裙进来,将茶水置到桌上,衣袖翩翩,露出一截皓腕,上面是明显的鞭打红痕。
郑峰看到了,却只是皱眉,没有管。
瑶雪在郑峰淡漠的视线下,双眸越来越黯淡。
她送完茶出了书房。
书房外热浪席卷,瑶雪下意识眯了眯眼,然后又睁开。耳边传来丫鬟们讥诮的嘲讽之声,“你瞧瞧,大公子根本就不正眼看她。”
“是呀,还真当自己是个香饽饽呢。”
这院子里一半是李绸儿的丫鬟,一半是承恩侯府的。承恩侯府的这些丫鬟们平日里被李绸儿教训惯了,鹌鹑似得缩着,这次来了一位瑶雪姑娘,还是大公子亲自去问老太太要的。
得到这个消息,她们一下炸了窝,对瑶雪极不友好。这就是所谓的,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要别人得到,就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一开始,她们还忌惮着大公子,可见大公子对瑶雪并没有区别对待,丫鬟们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瑶雪已经习惯被当作集体攻击目标了,她默不作声地绕过她们准备离开。
书房不远就是正屋,奶嬷嬷端着新熬好的药来给李绸儿喝。
“放着吧,我等会儿喝。”李绸儿道。
“凉了就没效果了,这药要趁热喝。”奶嬷嬷劝道。
“我知道了。”李绸儿略有点不耐,她催促奶嬷嬷出去后,端起药碗,熟练的往盆栽里一倒。
已经数日没吃药,身体的力气竟真的在渐渐恢复。一开始李绸儿还以为是幻觉,可当她听见那些小丫鬟私底下讨论说她的气色越发好了时,李绸儿才相信,有些病,你若不治,它还真的能自己好。
那丫鬟倒有些用处。
这事李绸儿谁也没告诉,包括奶嬷嬷。
李绸儿倒完药,神清气爽的走出屋门,正看到瑶雪从书房里出来,她冷笑一声,唤住她道“过来替我牵马。”
瑶雪站在那里没动,李绸儿继续冷笑,“怎么,我还使唤不动你”
瑶雪垂首走到李绸儿身边。
李绸儿领着她往前头走,一边走,一边道“我爹前几日新得了匹好马,我弟弟要了许多天也没给他。爹爹知道我喜欢马,今日一大早上就差人替我送来了。现在正在马厩,你去替我牵来。”
言语之间皆是被宠溺出来的骄纵。
瑶雪微微抬头看向李绸儿,她不过是有一个好爹罢了,她根本就配不上大公子。
论美貌,论才情,她哪里差了她只是差了一个爹。心中的嫉妒陡然升起,瑶雪脱口而出,“可大公子一点都不喜欢你。”
走在前面的李绸儿脚步一顿,她偏头看向瑶雪,眸子瞪得极大,“你说什么”
李绸儿手里的鞭子疾风骤雨般袭来,瑶雪除了尖叫着躲闪,却做不了任何事。
夕阳斜落,猫儿院内悄静无声。
周湛然从未睡过如此沉的觉,仿佛飘在云端一般让他身心皆放松了下来。可那个人却依旧不肯放过他,一定要出来搅弄他。
噩梦。
又是这个噩梦。
一个看着大概才七八岁的小少年穿着白色的小衣裳站在空荡荡的殿中。
四周都是明亮的烛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小孩神色呆木,看着眼前一袭红衣的美妇在殿中翩翩起舞。
这是一个疯子,被关在这座殿里的疯子。小孩却知道她是谁,她是他的母亲。
小孩虽小,但却清晰的明白母亲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她应该抱着他,给他唱歌,喂他吃饭。母亲的怀抱应该是世界上最温暖,最舒适,最能抛却烦恼、苦闷、绝望的希望之地。
可他从未感受过那种温暖,记忆是空白的,反之,充斥着尖锐而古怪的大笑和嘲讽阴毒的视线。
小孩不懂,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妇人跳舞。
妇人跳完舞,猛地一下注意到身边的孩子。她看到他的脸,那么熟悉,那么稚嫩的一张脸。
她突然开始疯狂大笑,笑得面目狰狞,声音尖锐,仿若要刺破云霄。
“我诅咒你诅咒你一辈子都无法信任任何人,一辈子都没有人关心一辈子都没有人爱”
来自母亲的诅咒。
女人尖锐的指甲刺入他的脖颈,有血流下来,跟女人身上的红衣染成一体。
周湛然从梦中惊醒,他感觉到手边的温暖。
少年微微偏头,就看到了趴在自己床榻边睡着的少女。因为姿势不舒服,所以少女睡得似乎不是很熟。
她侧着脸,鼻子往上是只娃娃,挡住眼睛,似乎是用来挡光的。面纱微微掀起,露出下颌线。
那只娃娃的肚子已经补好,五个窟窿眼变成了五只黄澄澄的小鸡崽子。
少年伸出手,五指轻轻按住那五只小鸡崽子。
崽子被他戳得凹陷下去,变得嘴大肚小,显出一股萌感来。
娃娃被戳歪了,苏枝儿露出一只眼来。半梦半醒间,她恍惚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戳她。
小孩子就是调皮。
苏枝儿仿佛回到了在幼稚园的时候,她胡乱伸出手往前一摸,摸到一颗毛绒绒的脑袋使劲揉了揉,含糊着安慰道“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小宝贝儿”
唱了一句,苏枝儿脑袋混沌,似乎又睡过去,然后又像是条件反射似得又接上一句,“睡着了就不饿了”
身为幼稚园老师,自编自导儿歌和舞蹈已经成为常态。
信手捏来,非常熟练。
苏枝儿还闭着眼替孩子盖好小肚子,怕感冒。
只是孩子太大,小被子往上一拉,孩子的脚就露了出来。
周湛然睁着眼看她。
窗户半开,夕阳只剩下一点光,似乎都在这一刻聚拢到了少女身上。
她周身绒绒的,像是渡了一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