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胥剑听了顾袭清的话, 剑身在半空晃荡几周,颇为不安地道“如果,她到最后也终究不肯又要怎么办”
顾袭清默然片刻“她已经在这里了。”
极胥剑不过是没有血肉之躯的灵体, 却也无端心惊。
它先前感觉到顾袭清的情绪波动,大概知道他和时夭起了冲突,想着来宽慰一二。谁知顾袭清这意思,竟是不论能不能得时夭的真心, 都决意要将她留在身边了。
但再想一想,要是真的完全不抱指望,顾袭清也不必特意和时夭点破那层,叫她拿真心来换。
终究是想要的。
后面这两句对话时夭没能听到,她早在听见顾袭清那几句模糊的话、猜出了大略意思后,便默不作声地转身退走了。
她下意识地抗拒顾袭清要让她付出真心这件事, 可背后听他肺腑之言,又莫名心软了几分, 只觉得此事终究是一番死局
顾袭清要真心, 可她偏不给。
说来绕去, 他们两人如今竟还在一处, 虽是掺杂了计较得失的不纯心志,也不得不叹一句造化弄人。
往后几天时夭都没主动去找顾袭清,横竖顾袭清也不来见她,她瞧准了院子里魔气浅薄的档口出门去了。
走到地牢门口,护卫还是上次那两个。
“你们莫不是一直在这里”
时夭问。
护卫又向她行礼“回禀夫人,今日正好轮值到我等。”
时夭点了点头, 直截了当道“我要进去。”
她已做好被为难盘问的准备,保不齐这些人还要拿顾袭清压她。
护卫齐齐往两侧退开一步,欠身做出引道的姿势“夫人请”
时夭“”
你们魔族人是真虎啊。
她乐得省事, 步下台阶甬道,绕了几个角就到了地方。柯绰颐这东西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关在地牢最里面,也担得起一句“重刑囚犯”了。
柯绰颐的状况同上次见到的大相径庭,前次还能生机勃勃贼心不死地嚷嚷着求饶,如今全然是进气多出气少,一副半死不活吊着命的样子了。
时夭左顾右盼没寻到个能坐的凳子,抱臂站在柯绰颐身前等了片刻,这不成样子的家伙才意识到有人来了,稍抬了抬脑袋“你”
柯绰颐含混不清的声音和嘴角早就预备好的笑容止于看清来人的面容,他怔愣之后故技重施,又是对着时夭好一番恳切的诉苦求饶之语。
时夭正嫌闷得慌,难得耐着性子听完了,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你怎么惹着顾袭清了”
柯绰颐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听见顾袭清的名字都吓得发抖。
“倒是稀奇了。”
时夭兴味地打量着,“这会儿顾袭清尚且不在这里,你都畏缩如鼠。你巧舌如簧的本事全在吓破胆之后忘干净了吧能把顾袭清惹成这样,我对你做的事更感兴趣了。”
哪怕顾袭清如今性子变了,到底不是个残虐嗜杀的人,柯绰颐的情况比那个扮成她的刺客可惨得多,相对应的,所做的事自然更“厉害”。
柯绰颐眼中的希望点点黯淡下去,他自知时夭不可能救他,但还是不甘心。
“说话。”
时夭四平八稳地淡淡催促道,“不说我就用妖的法子再折腾你一遍。”
柯绰颐果断屈服,将事情合盘托出“您、您走后,妖族群龙无首,修真界那群修士又是靠不住的,边界的那些同族还捏在魔族手里,下属们都来找我要说法我一时糊涂,向曦华宗的那几个老头子透露了您的身份”
明明是他卖主求荣,想保住自己的地位,让修真界出面和魔族打擂台,却说得仿佛他多么被逼无奈、深明大义。
时夭忍不住笑了两声,这下全明白了
她原先当顾袭清有通天的本事,莫不是提前在妖族安插了人手,还能把柯绰颐这桩陈年旧事扯出来。现下才知道,全都是柯绰颐自己作的,顾袭清哪儿能容忍别人把她抢走,对罪魁祸首当然要下手了。
脑中自然而然地冒出这串想法,时夭回味着末尾那句话,接连几日没同顾袭清见面,还是立刻联想到他仰首专注看来,同她问真心的那副样子。
她不大自在地拿指尖戳了戳手臂,又正色道“接着说,把你怎么被捉住、外界的情况都详细说清了。”
柯绰颐撑着精神头一五一十道来
柯绰颐去信曦华宗告密了时夭的身份,曦华宗念着纵云灯这么个宝贝,知道人去了魔宫,就去找顾袭清要人。顾袭清不肯交出时夭,愿用其他宝物来填平,礼数上还是做足了的。
曦华宗人不愿,且不知道是哪位嘴快了,先是斥责顾袭清堕入魔道大逆不道,又来又扯到顾袭清原本还是曦华宗的弟子,理当教导听训。一番下来攥紧了顾袭清身处下风的时机,要将这事踩死了。顾袭清沉默地听完,起身便走了,众人还一时没反应过来。
之后顾袭清便去查此事是怎么泄露的,本是从魔宫内部先查起,也是柯绰颐人心不足蛇吞象,敢打通关系来打探魔宫的事,这就很快被锁定了。
“那群修士应当不会这么简单罢休的。”
时夭摇了摇头。
事儿既说完了,她站直了身子往外走去,没再看过柯绰颐一眼。
妖族里多是背叛狡诈的事,时夭小时候不懂事,叫一只已经修成形的白鹤从水里捞了一把才没冻死了,在森林里过的那段日子虽苦寒艰辛,但却是难得的自在快活,她三不五时就四处捡些喜欢的果子、花儿、稀罕物件送到白鹤的石洞门口。
时夭生得小,修炼得成之前的攻击性还没狼犬大,时常被林中的动物欺负,有次出了林子,又被外面一只鼠妖险些咬死。
她奄奄一息地跑回去找白鹤,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就是想着白鹤是唯一对她好过的,这关系应该就跟其他妖的爹娘一样,她哪怕是死了也得让白鹤看一眼,不能不明不白地随便死在外头了。结果白鹤却掐着她的脖子,说她这九尾狐的灵血也是难得,本想着等她修炼得好些再吞吃了她,这倒是可惜了。
时夭真以为自己要那么死了,可命不该绝,有人跑到这偏僻林中来渡雷劫,山崩地裂地劈出了山体滑坡。时夭趁势跑走,找了个不起眼的小山洞缩着养伤,经此事后见着谁都惊惧不已,却又为此吃了很大的苦头,叫人更觉得她软弱可欺。后来多挨几次上当受骗,被揍得多了,也该知道怎么打回去,不再是一味地受伤了。
遇着柯绰颐是她漫长经历中的一次偶然,那次她被那头斑虎踹得吐血,脑袋被对方的爪子踩在泥土里,呼吸之间都呛进了尘土,控制不住地咳嗽两声,脑袋上的爪子就踩得愈发严实,她都能听到脑骨奄奄一息接近碎裂的不妙声响了。
柯绰颐便是这时出现的,却不是冲着来救她。
“这是个什么”
柯绰颐与这斑虎明显相熟,说话熟稔得很。
斑虎脚下用劲,似在炫耀得意“这狐狸性子倔的很,叫她给我磕头还不肯诚心诚意的,我教教她。”
焉知时夭既不是斑虎的附庸也非下属,没有向他下跪的道理。押着她跪了,还说她跪的姿势不好,脸上神色不好,总之就是要找个由头打她一顿,拿她当出气解闷的沙包。
柯绰颐同斑虎一起笑了起来,没怎么瞧满面脏污的时夭,只把她当做路边污水里的石子,径直对斑虎说出来意“上次和你说的那犬妖已找到了,我让手下的小妖在那边守着,等我们将他杀了,照先前谈好的分。”
“哈哈哈哈,你办事就是让人放心”
斑虎心情大好起来,几乎踩碎时夭脑袋的爪子终于拿开,顾不上她这么个小喽喽,立马引着其他妖怪走了。
多年后时夭再见到柯绰颐,三两次试探就知道柯绰颐根本不记得她就是那个被踩在泥里的狐狸,这桩旧事她再没提过。
然则柯绰颐虽没有救她的心,那个消息的及时到来,还是救了她一命。这便成了彼时已经足够老练的时夭仍选择了柯绰颐作为盟友的唯一原因,许了不少的好处,每次有什么需要分割的也从不昧下。
说是报恩且及不上,更像是觉着或许这些年她经历的一切,可能还有会不一样的结果,存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许。
事实证明也没有,柯绰颐还是联合褚尘背叛她,要不是她做了那个梦,这会儿骨头都该搓成粉末儿了。
跟妖谈真心,有什么可谈的
她自己都吃过许多次亏了。
绝不会再信的。
时夭本想出门逮个将领再多打听些外界近况,譬如上次见到的那个领头魔兵就很会来事,走出半截宫道,朝她行礼的侍卫便好心地告诉她魔尊在主殿议事,往左边那条道转过去就是了。
时夭便同他寒暄,说主殿原来已经修好了。
那侍卫忙不迭地都答了,无非是夸顾袭清的丰功伟绩,什么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连夫人原先住的偏殿也特意着人再修缮了一番,保准是合夫人心意的。”
时夭没好意思说那地方原本是顾袭清住的,修缮可说不准是为了谁。
她往主殿走,没像之前那么大摇大摆,瞧着三三两两的人从殿中出来,她便站在墙根底下偷瞄,一眼看出这行人不是魔族魔族人的气质特别好认,浑身上下充斥着“我不怕死”“你要不要和我打一架”的好战大胆,走起路来都虎虎生风。
饶是往她跟前行礼奉承,还是自有血性。
时夭又不免想起一团乱的妖族,诚然早年从修士那边分支出去用了禁术的魔族底蕴深远,与后来依靠着天地灵气漫长点化的妖族不同,但后者未免太拉胯了,想想都头疼。
要是妖族有个先祖去勾搭出了魔族的禁术,亦或是再从修士那边偷个秘辛出来,想来合族不至于如此。
时夭又等了一会儿,懒得走台阶,纵身跃上主殿高而威严的平台。她没收住灵力,也不刻意屏住气息,顾袭清是能察觉到她来了的。
走到门口,却能听见屋里的声音还没消
“这件事没得谈,今后不必再提。”
“是。”
应声的人退下,开门就见到时夭,整个儿愣住,还是听见时夭笑盈盈地朝着屋里问了声好,他才连忙半跪行礼,“见过夫人。”
这还是时夭头一遭当着顾袭清的面被这么叫,稍等了等,没听见顾袭清反驳,便从容自若地走上前去。
顾袭清本是坐在最上方那尊华贵到不可言说的椅子上,那大概就是魔尊的专属座椅,为了见客的。这会儿他已经绕过屏风走到桌前,拿起了众多信笺、卷宗中的其中一样,脸上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却也不是厌烦的态度,久久僵立着没有反应。
好似是难过
时夭不大确定,她问
“我看到方才走的那些人了,是修士”
他们上次不欢而散,时夭却能态度自然。
顾袭清看了看她,神色平静,暗含打量的眼神仿佛在问你便就这么和我搭话了
时夭面色不变,很是坦然。
稍许。
顾袭清应声“是。”
时夭再接再厉“来让你把我交出去的”
顾袭清又看向她,答案不言而喻。
时夭替他补充“但你偏不。”
顾袭清听她语气活泛,尾音还略略上扬,不消思索就知道她又得意起来。
只是不知道她是为平安得意,还是为他被她拿捏得意。
时夭确实有点高兴,从前也不是没有被顾袭清护着过,可只有这次让她觉得愉快。她心情颇好地翘了翘嘴角,刚要说话,眼尖地瞄到顾袭清放下的那封信中的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