忤逆不孝,断绝关系,大逆不道。
光着三次成排的词语,时夭精明的小脑瓜瞬间就将真相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想要趁势将事情追问清楚点心思淡了下去,她站在顾袭清身边沉默着。
顾袭清等了一会儿,既没等到她开口,也没感觉到她有任何动作,手上的信被他放在另一边,正面朝下,他侧首注视着时夭。
时夭被看得一阵心虚“干嘛这么看我”
顾袭清伸出手,顶着这清风明月的气度,满脸的淡然安和,却不轻不重地捏了下时夭的脸“做了什么亏心事”
时夭拍开他的手“我才没有。”
看样子确实是没有。
顾袭清眼睫垂拢,将她全身自上而下打量一遭,目光转到周遭,瞥见桌上的东西,心下了然“与你无关。”
时夭“什么”
顾袭清点了点那封正面朝下的信“早在我入魔之前,家族已同我断了关系。”
时夭更是愕然。
说来惭愧,她和顾袭清缠杂不清这么多年,对顾袭清家里的了解仅止步于梦中所看到的一切,不过那也是个背景板,父母关系、兄弟感情、家族具体,她压根不了解。
顾袭清倒是一派沉静,瞧不出此事对他有什么影响,提起时也是淡淡的,方才那点疲倦的叹息似乎只是错觉。
道侣大典上他所为悖逆,父亲与几位族人将他带回去严惩,当时他的情况已经不够稳定,父亲便商量着索性将他杀掉。
当时顾袭清的情况和死也差不多,还是二叔顾怀舟于心不忍,知道自己这侄子从前在家里就处处严苛要求,受多少罚还是乖乖听话,便去和顾袭清报了个信。这一下可就彻底坏了事,把顾袭清推向入魔的绝路。
于顾袭清本人,他并不认为自己入魔与谁有特别的干系,木已成舟,便是想起来,不过是他没过心魔那关,与人无尤。
但顾怀舟显然被当成推手之一,顾袭清有心去救他,说清此事,但稍与他沾边的事,就免不了骂他这忤逆不孝的东西,一切全然是因他而起,死了最好。光是这段日子,顾袭清就收了十数封让他立即自裁的信。
顾袭清只好想法子从中周旋,况且他也隐隐赞同这话,偏偏他不舍立即去死,实在是贪生怕死,枉费父亲心血。入魔后,他也极力遵循从前的做法,还找来了放在院子里的那汪冷泉,用来压制魔气。
实则他有比冷泉更绝佳的控制阀门
时夭好似终于回了神,小心翼翼地看他“为什么是为着道侣大典的事么”
顾袭清连半分停顿也没有“不是。”
她就是他最稳妥保险的阀门,是能轻易将他从混沌失衡一举拉回的良药。
但他不愿言明,好似说出来就是一种另类的要挟,若她不做就是多么愧对天下的罪人,而他那曾被她弃之敝履的真心,他如今唯一仅存的完好东西,也要被沾染玷污了。
所以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么高义,不过也是为了私心犟着的性子,想让时夭能遵从本心地选他一回。
时夭觑着顾袭清的脸色,深觉此人装模作样的功力直线上涨,她都很难看出破绽。
有了时夭主动去找顾袭清的这次,两人短短几天的冷战就此结束。
时夭去原先住过的那个偏殿瞧了一眼,修缮得确实富丽堂皇,很是满意,但她怎么看都觉得应当不是顾袭清喜欢的风格。
他喜好典雅清淡的风格,最好是低调内敛;时夭才喜欢奢华靡丽的装扮,亮闪闪的东西她便可心,要是灿烂璀璨更是爱不释手。
时夭人前装装傻就算了,看着这么个完全符合自己胃口的宫殿,知道大约是给她住的,往后等了半个月,顾袭清那里半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两个还住在那完全不符魔宫气质的院子里,偶尔说点话,大多时候是分开的,顾袭清要么在泡冷泉要么在外处理事情。
时夭十次有八次见到他都是在冷泉,她渐渐怀疑这泉水不是疗伤用的,是压火气用的。
因为这段日子以来,顾袭清死活不碰她,哪怕有时候时夭暗示两下,他全当个瞎子,岿然不动,无欲无求。
“若我不给你要的,你便要和我这么僵着过一辈子是吧”
这日,时夭忍无可忍,对着顾袭清的背影喊完了,顺手把小几上的白玉盏砸了过去。
白玉盏落到门框上,和要出门去的顾袭清且还隔着些距离,是伤不到他的。时夭这话看似在发火,实则半含了点暗示。
谁知顾袭清将地上的碎片拾掇干净了,就这么走了。
走了
居然走了
时夭气得把他给自己买的东西都蹂躏了一遍,并打定主意不再主动和顾袭清说话,这次一定要冷战更久的时间。
她这么些日子还没将魔宫逛完,在顾袭清那里仿佛她是个阶下囚的身份,可这魔宫里竟没她不能去的地方,只有次她误入了魔化凶兽的关押地,门外看管严了许多。
所有巡宫的将领都和时夭相熟,心高气傲的魔族不屑于他人为伍,自然不知道摸爬滚打学来的圆滑手段多么有效,不知不觉就同她混熟了。
每日总有几个轮值休息下来的,时夭就找他们探听消息顺便解闷顾袭清不爱同她说外界的事,活像是多说一个字她的心就得跟着飞出去了,口风十分严。
“修真界那群自命不凡的修士,成日地在外扯大旗,说要诛魔尊、酬天道。甚么狗屁只看他们那修为,可怜得丁儿点,还要去攀天道的幌子,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怕是被魔尊一指头碾成灰了,散到土里去,花草都得立时死了”
听魔族变着花样骂人还真是爽快。
时夭捧着酒碗,听得津津有味。
另一位将领接着道“还别说,真让他们扯了群人,不过修真界传承多年亦有弊病,其中盘根错节也不好平衡,怕是且得细细商量呢。”
“等他们商量干净,说不得我们把扶云洲都占了”
“哈哈哈说得好”
“说得好当喝一坛”
时夭浑水摸鱼地喝了半坛子酒,虽算不上顶顶好,但很烈性,喝起来心情舒畅爽快得很。
前殿传来消息,魔尊在外受了埋伏回来,身上都沾了血迹。
“那群杀千刀的修士”
将领们个个气愤不已。
时夭却记得今日顾袭清出门,隐约是说去见二叔顾怀舟,怎么到头来还受了埋伏莫不是他那断绝了关系的家里人想着法子要伏击杀他吧。
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时夭就一阵阵地后背发冷,赶紧放了碗起身去找顾袭清。
顾袭清性子沉闷,为人安静到无趣的地步,哪怕成了个看似威风的魔尊,能去的地方也没有多少。
时夭往院子的冷泉去,一下就找到他。
光看到顾袭清背上便全是留着鲜血的伤口,他全没处理,整个身子直接浸泡到冷泉里,将泉水都染红了。时夭上前几步,嘴里斥责的话都准备好了,却瞧见丝丝缕缕的魔气从伤口处溢出缠绕,宛如阴冷的毒蛇,伺机而动,要将他就此绞杀。
“别过来。”
顾袭清低沉喑哑的声音透出涩然,试图喝止她的靠近。
时夭总归是不爱听他的话,破开了顾袭清这等维持苦苦维持平静状态下那微不足道的结界,径直走到他身边“你还撑得住”
顾袭清颔首。
时夭又问“这结界我轻易就破了,要是魔宫里有反扑的人,或者再来一堆刺客怎么办”
顾袭清这才意识到她面上有多紧绷,全无调笑或看戏的意图,是面临大局的一针见血。他撑着疲倦的嗓音道“这院子全被我的魔气覆盖,除了你,没有别人能顺当地走进来。”
硬要说,那堆不能称之为有意识的魔气,对他人是一味地攻击绞杀,对他自己亦然如此;唯独受他影响深了,对时夭全是妄图占据的欲念,哪怕再强悍凶残得反扑,也乐于接受她的到来。
时夭“哦”了一声,眨了眨眼。
顾袭清又道“你出去,别靠近我。”
时夭看他身上缠绕的黑气忽强忽弱,还将那道道伤痕折腾得更流血不止,本起了恻隐之心,听他这么说,僵着脸转过身。
“等等。”
顾袭清喊住她,“衣服里放着你的东西,你带走。”
时夭顺着看见放在石台上那染了血迹的衣衫,犯着嘀咕“什么叫放着她的东西她落什么了不成”,怕不是反反复复折腾她呢。
她倒是想冷嘲热讽,顾袭清这重伤忍耐的样子映入眼帘,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纡尊降贵地那衣衫堆前用手指挑了挑,感受到一点重量,看着有东西从衣衫内层滚落出来,她另一手准确接住了。
是个油纸包。
时夭看了顾袭清一眼,将纸包打开,是犹泛着温热意的桂花蜜奶糕。
桂花蜜奶糕不能算是个稀罕物,但魔宫没有,魔族都爱吃肉喝酒,宫外也没有做的。只有尘世和修真界有,其中当属两家时夭吃过觉得最好,昨日睡前她想起来,顺嘴提了一句,自己都忘了。
那种荒谬的感觉又泛上心头来,就如顾袭清问她要真心的那时,就如顾袭清用禁术替她受掌击的那刻。
或许是埋伏之前,也或许是被截杀之后,顾袭清去买了这包桂花蜜奶糕,一定是等着人家热气腾腾新蒸出来的。所以他便也没有将东西扔进储物袋,因为需要用灵力温着,免得失了最新鲜的口味。
他那身衣裳破损脏污,藏在内层的油纸包却干干净净的,没有半分损坏污染。
不必费力思索,时夭就能拼凑出真相,压制着的情绪多次卷土重来,不似以往那么好自欺欺人,终于哽到喉头,她捧着糕点半蹲下去,望着已经闭上眼的顾袭清“你就为了买这个”
顾袭清睁开眼,他需要同体内的魔气抗衡,又受了伤,闭上眼却全是遇到伏击的场景,身心内外疲乏不堪,意识也跟着有些迟缓,听见这话有点不明所以地答道“我出去不单是为了这个。”
他语调轻缓徐徐,慢条斯理的沉稳。从前时夭总想着打破他这副装模作样的架势,这会儿忽然惊觉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哪怕再困苦的境地,他也要尽力维持平静稳当,才好去做下一步的事。
才好将所有情绪感受掩盖,不被外人知晓。
时夭当然知晓这桂花蜜奶糕不是罪魁祸首,可是她看见这东西和那衣服、以及顾袭清身上这堆伤,第一想法便是,如果顾袭清没有顾虑这点东西,是不是能少受点伤
如果是她,她一定会这么做的。
桂花蜜奶糕有什么要紧,又不是再买不到吃不到的,哪怕扔出去挡刀都成,只要能让她少受点伤;而受伤之后她也不会马上去买,横竖以后还有机会,她该早点回到安全的地方,马上养伤。
“不单是”更刺痛了时夭心底那根久不曾拨动的心弦,瞧他还非要记着这件微不足道事,一瞬间对顾袭清的情绪全部翻涌爆发了,种种不愿理清的东西混杂成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烦闷
“这东西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她厉声指责。
顾袭清眼中有些涣散,还是望着她的,脑中太混沌不明白她怎么了,眉心蹙了蹙,又垂了眼撇开视线,无波无澜地轻声道“你要是不喜欢,扔了就是了。”
扔了。
这二字彻底点燃了时夭的情绪引线,她将油纸包拢在怀里,空出那只手擒住了顾袭清的肩膀,手指往上,迫使他转过脑袋来,倾身便狠狠地吻住了他。
“唔”
顾袭清待在泉水中,茫然被动地承接这个吻,满眼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