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窟离折梅山有上千里之遥, 即使御剑也要两三个时辰, 兼之叶长青身上有伤,还带了个温辰,只象征性地飞了一盏茶, 就直接甩出一只芥子舟,放大成个一丈见方的小山水,在百丈高空中慢悠悠地往回磨蹭着。
温辰坐在石阶上, 腰杆笔直, 姿态端正, 双手规矩地放在身子两侧。
叶长青则相反, 没骨头似的枕在他腿上, 身子平摊在长而宽阔的石阶上,右腿轻晃晃地支起来, 手背覆着眼睛, 惬意得很。
若不是他双唇时不时因肩胛骨的伤疼得发抖, 真与只午后晒太阳的大猫没什么分别。
温辰担心他伤势,伸手想摘了蒙眼的青布
“不许摘。”虽然没睁眼, 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叶长青全都知道, “你能保证白羽那女人不会死缠烂打地追上来吗”
“”温辰想想觉得也是, 无奈地放下手去,只好继续当个瞎子, 他犹豫了半晌,才说,“叶长老, 你刚才不是因为阮师姐关心的是我而不是你就生气了吧”
“怎么不是两个白眼狼。”叶长青嘴上说着,手上变出只传讯灵鸟来,让它蹲在自己翘出的食指上,对着留言“扬真,我那两个笨徒弟道行一般,没见过多少大阵仗,不远千里跑过来给我添乱,你先帮忙照看着点,别让魔修叼走了就行。”
他当然不至于因为那么点小事就动怒,只是接下来给温辰做赝灵根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而发神经支开两个狗皮膏药徒弟,这会儿又放心不下,正在和随白羽同来、却因为去地宫解救俘虏而没来及碰面的折梅山掌门首徒陈扬真说话。
陈扬真只比他大了几岁,算同龄人,又是柳明岸的弟子,两人关系自然很不错,所以他聊天的时候态度也就很随意。
温辰在一边听着,心里想,据说秦箫十七岁,金丹三阶,阮凌霜十六岁,也已经步入金丹境界,这么快的进度,不说折梅山,就是整个烽火同俦,都是前十之一二的。
道行一般。
他暗搓搓地想,相比自己这个至今没能成功筑基的,那可真是相当的“一般”了。
叶长青继续道“还有,我现在还有点事必须要办,脱不开身,所以我受伤的事你先帮我瞒着掌门师兄,别让他知道,过后追责起来算我的就是。”说完,他抖了抖手指,金色灵鸟朝着魔窟的方向,振翅飞去。
温辰听完,不淡定了“叶长老,什么事能有疗伤要紧那是纯血魔族造成的,逞强放着不管,会出大乱”
魔气侵蚀的感觉确实不好受,叶长青捱过一阵痛,微微叹一声气,伤感“看看,又一个白眼狼。”
“谁”
“你。”
“我”
“对,就你。”叶长青这么躺着其实不舒服,上下左右蹭了半天,才挑出一个伤口不那么疼的姿势,哀声道,“为师拼着老命去帮你遮掩事实,从你小子嘴里出来居然成了逞强”
说着,他把手从眼睛上移开,带着点戏谑的笑容,一边观察温辰的面部表情,一边说“小辰,你太伤我心了。”
果不其然,他这句凄凄惨惨的控诉一出来,温辰整个人都不对了,身子想动一动却怕扯到他伤口,僵得像条擀面杖,遮眼青布下露出来的半张脸阵红阵白,就算看不见眼神,也能猜得出有多惶恐
“叶长老,你真的不必为了我这样,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小人物,我受不起,我不配”
“嘘。”一只玉葱色的手指抵在他唇边,叶长青冷淡又不容置喙地道,“以后再说这种话,我抽你屁股。”
“脱了裤子的那种。”
“”温辰语塞,许是被惊到了,一紧张,牙齿又不由自主地去咬嘴唇。
叶长青蹙眉,两指掰住他下巴“不许再咬了,还嫌肉烂得不够多吗”
温辰嘴被掰得半张着,红着脸道“好,不咬了,不咬了,你放手好吗”
叶长青欣赏够了他羞赧又别扭的神色,才满意地松开了手“这还差不多。”
这时,芥子舟正飞入了一片流云之中,无数白皑皑的棉絮状云层萦绕在两人身周,凉凉的,像梦境一般。
专属于变声期少年,清润中带着点点低哑的声音响起“叶长老,银面血手真的很厉害吗”
“没有啊,废物一个。”叶长青实话实说,而后想到了什么,问,“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和他是有什么过节吗”
“不是过节。”
“那是”
温辰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深仇血恨他杀了我的父母。”
到关键地方了。
叶长青精神微微一振,追问的时候算得上小心翼翼“你的父母不是死于七年前魔族袭城”
“呃,不是。”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温辰卡顿了一下,黯然道,“七年前枫溪城确实被魔族袭击过,但守住了。”
“我爹和我娘他们弃世才不过一年。”
“这样啊,那你知不知道银面血手又是为何要下手害人的”
温辰愣了一下,摇头,“不知。”
这“不知”二字,也说不清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叶长青从下往上看过去,视线中央是个清瘦白皙的下巴,总有种感觉温辰隐瞒了什么,不愿让人知晓。
这一世的小鬼,好像心思很深的样子呢。
无奈之下,叶长青暗暗摇头,心想以后有的是时间,等他什么时候愿意说了,再说吧他忽又想起温辰这辈子没有去万锋,直接上折梅来的变故,旁敲侧击地问“小辰,你母亲是剑修,为何你不去天下人景仰的万锋剑派”
温辰不愿让他知道自己与祁铮之间的种种恩怨,敷衍道“我根骨不好,万锋剑派不收的,去了也没用”
“哦,那帮直肠子们挺能耐啊,根骨不好的不收。”叶长青若有所思地重复,据自己所知,万锋剑派门槛虽高,可折梅山也不是吃素的,没有从别人家捡垃圾的爱好,要求一样不低不是
他这个理由实在牵强。
温辰也不傻,明白这么说糊弄不过去,后面只好实话实说“叶长老,是这样的,当时我父母双亡后,我一个人游荡着无处可去,正逢那天下大雪,我在桥洞下看见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旁边有几只饿极了的狗想上去分食了他,我看不过,就救了他一把。”
“然后”
“然后我把他带回破庙里,照顾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他说自己是折梅山上下来游历的修士,负责为山上今年的潜龙院选拔新人,他看我虽然根骨不好,但还算有点仙缘,就非要塞给我一张潜龙院的邀请函,当做报答我想着反正举目无亲,没地方可去,就听了他的话,来折梅山了。”
原来竟是这样。
说实话,叶长青是有点惊讶的,先不说别的,喝酒喝到能险些被狗分食了的修士,这在白娘娘的高压管制下,折梅山几乎是不可能有的;而且,潜龙院选拔新人向来只认根骨,只有表现出不凡灵性的少年人,才有机会被领上山,至于后续能不能真正入门,那还要看自己的努力和造化。
救命之恩,怎么报都可以,何以非要用这种方式说起来,这和徇私舞弊也没什么区别。
“你知不知道那酒鬼修士姓甚名谁,是哪个峰的人”
“不知。”温辰又是这两个字回敬了他,不过,这次好歹解释了一下,“我问了,他没说。”
“好吧。”
说到这份上,叶长青也想不出再怎么刺探了,于是,两人一坐一躺,同阶异梦。
温辰情绪不高,还沉浸在自己的愁苦世界里,没有去追究他为什么会问出“七年前”和“魔族袭城”这样精确却又荒谬的节点,半晌后,才惨笑“以我的能力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报仇了。”
少年两手撑着石阶,脸上写满了伤感,那模样,仿佛已经到了世界末日,他一个人坐在天涯海角的边上,眺望夕阳一样悲怆。
叶长青就着仰卧的姿势,手搁在额头上,饶有兴致地看他这般顾影自怜,蹙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他这是在做什么。
沈画那壁虎爬的家伙,什么时候在他心中有这么高大的形象还以他的能力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报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