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 顾名思义,噩梦。
山林的角落里,梦境的主角脸色很白, 白到与头顶凄凉的月色一样,冷冰冰的,有点瘆人。
他倚着此间边际处的一株大树,梦呓似的说“李铁匠之所以来, 是因为银面血手循着那封引荐信,找到了他,逼他说出天河山的具体位置他骗了银面血手, 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 然后当天晚上, 自作聪明地逃出来, 死赶活赶,一夜半天赶了过来,本意是给我爹通风报信, 谁知道他根本就是魔修放出来的,的饵。”
说到最后, 温辰的气息都已不稳,像溺水了似的, 大口喘着气,却无济于事。
身侧,叶长青悄悄攥住他手, 用力握了握, 将有形灵力与无形的安全感,顺着两人肌肤相接之处,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小辰, 你先清醒一下,这些事情如果让你很难受的话,就缓一缓,不要太逼迫自己。”
“嗯。”温辰费力地点了下头,鼻翼缩了缩,望着一年多前,挣扎在阒寂无人的小山路上的自己,眼眶已然有些发红。
他嗫嚅地说“其实,我爹突然叫我送东西时,我就有点怀疑了,从前因为我命格不好,根骨也差,他们从来不会放我一个人出去太远,最多就在天河山附近方圆百里内,有危险能及时相救的距离。”
“山阳城远在千里之外,途中有多少凶险很难预估,就算他忙,我娘有事,不乐意去,难道就用得着那么火急火燎地要我一个人走吗”
“还有,李铁匠孩子的毒如果真没有到致命的地步,他为什么不等一等,第二天一早去附近的修真门派挂个委托,御法器送他过来,七八百里路,非要自己骑马赶来”
“最后,大白天的下山,为什么一定要我从隐龙阵的秘密通道走”
温辰说话之间,已带上了浓浓的鼻音,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中蹦出来一样,若非咬紧了牙关,他恐怕已忍不住落泪了“可是这一切的漏洞,都被我爹那过于轻松平常的态度掩盖掉了,我见惯了他卧病在床的虚弱和与人言笑时候的和气,居然就忘记了,一个甘愿被宗门雪藏那么多年,最后靠自绝灵根才得以逃脱的奇才,又怎么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少年狠狠抽了下鼻子,然后羞赧似的,抬手捂上“是,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他把这一点诠释得太好了,好到我当真觉得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午后,一次普通的父子间谈话,以及一场普通的外出历练。”
“谁知道,他说的那条路,我走了这么久,才只是刚刚开始。”
他这个样子,但凡是个年岁大些的长辈,看着都会心疼不已,更何况是亲如父母的授业师父
想要破梦而出,这一步非走不可,即使明白这点,叶长青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内心,一声声唤着徒儿的名字,弓下身子,劝解“这些过去了,你现在活得很好,比在天疏宗的日子好多了,这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结果,不是吗”
然而,后者根本没有理他,红着眼睛,自言自语“嬴槐雪,那个动不动就训我,罚我,甚至拿鞭子抽我的凶女人,原来啊,竟是个没用的胆小鬼”
提到一直逼自己练功的娘亲,温辰忽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映在对面人的眼睛里,比哭还难看“她总和我说要坚强,要勇敢,要像个男子汉,可是临到最后,她居然连出来见上一面的胆量都没有可笑,真是可笑”
“我当时想着,去了天疏宗,放下东西就走,脚程快一点,来回也就十天,很快就又见面了况且,因为之前被保护得太好,我总是幻想着什么时候能独立一次,心里太过跃跃欲试,所以”他猛然梗住,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小辰,适可而止,破梦也不急着这一时半刻,你现在精神已经极度不稳定,再想下去就彻底陷进去了,且歇一歇,好不好”叶长青单膝半蹲下,双手捧着他脸,神色已称得上凝重。
然而,温辰却微微摇头,小声讨好道“师尊,你让我说吧,有些坎儿,不面对,永远都过不去,这些话在我心里埋了太久了,埋得我好难过,好难过,每次想起来的时候,感觉胸口都快要憋炸了所以我一直都想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倾诉。”说着说着,他目光已有点涣散。
魇灵成功了。
它已然侵入了猎物的记忆禁区之内,后者再没有退路可走,只能被它牵着鼻子,步入更加难以控制的心魔领域。
与魇灵相争,成,则安然无恙;败,则永远都不会再醒来。
“他们商量好的,合起伙来骗了我,他们安排了自以为对我好的后路,可其实呢”温辰双眼的红色渐渐变味,有点像刚才那魔修脸上的猩红魔纹,在心魔的逼迫下,他平和美好的性子褪了去,开始变得狠毒又刻薄
“天疏宗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温月明何等的鬼才,都不能全手全脚地出来,明知道那里面的水有多浑,为什么还要把我往里推”
“那封信,半个月后我拆开看了,说什么温某坚守与凌宗主的约定,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吐露过半分,唯望宗门看在过去那些年,在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给独子温辰一个容身之处他天赋不好,天生没有灵根,只求能做个外门弟子,在宗门的庇护之下,像个普通凡人一样,平平顺顺地过完一生。”
“哈哈哈哈哈哈,面上不卑不亢,背地里,都要卑微到泥土里去了如果这就是他教给我的处世之道,那对不住,我不接受”
温辰十指插进头发里,狠狠向下抓着,几缕鲜血从柔软的黑发间滑落,沿着侧颊流到下颌的位置,汇成黏腻的一滴,“啪嗒”掉在土里。